《把世子当白月光替身后》
第1节
把世子当白月光替身后
作者:鹿枕玉
第1章
“夫人留步。世子说了,不让进去打扰。”
深夜的昌宁侯府,世子书房外,虞栖枝被裴璟的随从拦于门外。
虞栖枝闻言,也不恼,只是抿了抿秀美的唇,极有耐心地轻道:“那劳烦你,等世子忙完,帮我通传一声。”
“就说,我旧疾犯了,看不见世子,我睡不着。”
冬夜天寒,雪花纷纷扬扬落下。仿佛是为了印证她所言非虚,虞栖枝蹙眉,咳嗽了两声,小脸瞧着更白了。
卫川跟在裴璟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是以面对这位世子夫人的跳脱与直白的言语,尚能面色不变。
他见过后宅女子争宠,按照常理,未免自降身份,类似邀宠之类的话,都是派丫鬟下人来传的,虞栖枝倒好,直接自己来了。
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会为夫人通传的。”
虞栖枝却没有满意离去,而是将手中的那壶热茶也一起递给他。
“这是我自己煮的,用的是山泉水,加了薄荷叶。”
虞栖枝下颔线条陷在氅衣的毛领中,一双水濛濛的杏眼生得鲜明,她轻声询问:
“世子忙于公务,或许会疲累,这茶可以提神醒脑,可否请你将它一同带给世子?”
卫川答应下来。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虞栖枝眼睛亮了一瞬:
“那,就谢谢你啦,卫川。”
话带到了,东西也送了,虞栖枝这才消停。
北风呼啸,她随意地紧了紧氅衣,恋恋不舍回了几次头,这才往她的厢房方向走回去。
氅衣宽大,虞栖枝高挑瘦削的身躯被氅衣罩住,显得她的背影越发纤弱了。
卫川转身的动作一顿,看虞栖枝的樱色身影逐渐淹没在侯府浓重的漆黑里。
虞栖枝嫁进侯府不久,卫川并不了解她,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
和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往世子身边湊的女人不一样,虞栖枝,她是真的很喜欢世子。
“世子,这是夫人煮的茶。”
裴璟忙完,卫川提着虞栖枝的那壶茶进了书房。
“里面加了薄荷叶,桔皮,花椒和盐。试过了,没问题。”卫川言简意赅道。
茶水被缓缓倒进裴璟手边的茶盏。
“她说了什么?”
裴璟的目光从繁杂的卷宗中抬起,随口问。
“还是那些话,见不到世子,就旧疾发作,睡不着觉,之类的。”
卫川视线落在茶盏上,茶盏古朴中透着精致与昂贵,盛着桔皮花椒等物,微妙地透出一丝失谐。
裴璟听了,淡笑了下,带了点嘲弄。
他顺着卫川的视线看过去,问:“这茶好喝吗?”
卫川微顿,达官贵人们以饼茶煎饮为雅,虞栖枝煮的茶,他只在侯府的下人中见过。
侯府的丫鬟婆子下值后会煮一壶,提神醒脑,方便玩牌赢钱的时候喝。
“夫人说,这茶是给世子提神的。”卫川回忆了一下虞栖枝的话。
裴璟挑眉,想到虞栖枝清秀面上毫不掩饰的眷恋神情。
“还真是土狗。”他轻嗤一声。
……
厢房的门开了又关,即便有厚重门帘遮挡,刺骨的冷风仍旧被带入屋内。
虞栖枝身着寝衣,乌黑的墨发垂在胸前腰际,一副快要入睡的打扮。听见裴璟的脚步声,她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这么赤足从内室小跑几步出来。
虞栖枝在离裴璟还有几步的距离时站定,忽然想起裴璟不喜她在屋内赤足乱跑乱走。
她睁着杏眼,愣愣地看了裴璟一眼,又很快垂下眼睫,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过去。脚趾在柔软的地毯上蜷起,透着一股局促。
裴璟最烦她这副小家子气的样子,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
不过,看着虞栖枝被室内热气蒸腾地微微有些酡红的脸颊和耳朵尖,他便没了和她计较这些小事的心思。
于是他主动向她走了两步:“哭过?”
虞栖枝眼下印着浅淡的青黛,眼尾一抹红痕,垂着的浓密眼睫上还沾着湿意,瞧着竟有些可怜。
她那些睡不着之类的话,应当也不完全是托辞。裴璟这样想着,长指漫不经心地在虞栖枝眼角抹过。
裴璟粗粝的指腹拂过眼下娇嫩的肌肤,虞栖枝轻轻颤了下,随后她伸臂揽住裴璟劲瘦的腰腹。
“我去你的书房找你,你的随从说你在忙,不让我进。”虞栖枝小声道,带了点鼻音。
她抬头看向裴璟的肩头,看他肩膀上沾染的雪花,很快在温暖的室内融化成水珠。
虞栖枝看了两眼,又把脸埋在裴璟胸口:“下雪了,我好想你。”
“我真的,好想你。”
虞栖枝的嗓音从他胸口闷闷传出,裴璟深吸一口气。
在他耐心耗尽之前,虞栖枝直起脸,轻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
她看向他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依恋,一双杏眼里仿佛有波光浮动。不等他回答,她又道:
“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裴璟看了她两眼,淡道:“卫川说你旧疾发作,怎么了,还会梦魇吗?”
“有你在我身边就不会。”
虞栖枝听了,弯了弯眼角,然后凑上去吻他。
虞栖枝的亲吻很生涩,细细碎碎的,从唇角亲到鼻梁,锲而不舍地,像小鸡啄米一样亲他。
裴璟嫌烦,直接把人拦腰抱起,几步将她扔在床榻上。
虞栖枝寝衣宽松,她轻轻倒抽一口冷气,与裴璟面对面。
裴璟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眉眼深邃,只是线条偏冷。
虞栖枝抬手摸了摸他眉弓上的伤痕。伤口很深,也很险,只差一寸便要伤到眼睛。
她蹙眉:“你这里怎么还没好?”
裴璟没答话。
“能不能不留疤?”她又问。
裴璟抽空随口回复:“估计难。”
“你就应该好好听府医的话,按时涂药,要不要让卫川提醒……”
在这种时候虞栖枝的话变得意外的多,裴璟眸色沉了下,伸手捂住她的嘴唇,又将人翻了个面。
虞栖枝的体力很差,到后来也就呜呜咽咽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手背上都是她零零碎碎的咬痕。
裴璟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背,再看一眼身旁熟睡过去的虞栖枝。
她的睡相很差,几乎把被褥都卷去她自己那边。脑袋枕在他胸前,呼吸轻浅,大半个身子都蹭着他的臂弯。
裴璟知道,他动一下,她就会醒。他皱了皱眉,很不习惯这种姿势,想要把手抽出来,再将人推开。
却忽然想到虞栖枝方才絮絮叨叨的那道伤痕。
半月前骊山行宫有一场行刺,对方扮作太子的人,想要行刺皇帝。
一场拙劣的扮演与栽赃。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年轻的太子。太子百口莫辩,被暂时扣押在东宫。
昌宁侯府与裴璟,作为与太子有千丝万缕关联的一方,被皇帝适时地推出来,以表示对太子的信任,安抚臣心,并要裴璟找出幕后真凶。
事发当时,裴璟及时劈开了射向皇帝的那支箭,活捉了一个刺客,连夜将人送进大理寺受审。事出危急,没来得及处理自己额上的伤口。
行宫的那一场混乱过后,所有人关心的都是皇帝陛下的安危,关心太子的冤情,和侯府的前路。
只有虞栖枝,见到他以后她哭了,问他痛不痛。
裴璟闭了闭眼,忍下了想要将人推开的冲动。
……
虞栖枝再醒来时,天光大亮,枕畔已空。
她这两年确实有梦魇的毛病,到了冬天尤甚。
昨夜一夜无梦,虞栖枝缓了缓神,向外看去,裴璟倒是还没走,他已经穿好了他那一身公服,侧身倚在桌案旁,熹微的晨光勾勒出他挺拔修长的身形,瞧着衣冠楚楚。
大约是知道她醒了,也知道她在看他,裴璟微微侧过头,冷冷瞥她一眼,视线又落回手中那两张薄纸,神情不是太好。
虞栖枝人还没完全清醒,暂时没心情揣摩裴璟神色背后的含义。
她望着他的侧脸发了一会呆,觉得喉间干渴,起身给自己倒水。
刚拿起茶盏,手腕被裴璟牢牢捏住。
他将手中信纸在虞栖枝面前轻轻抖了一下,冷淡发问:
“故意让我看到的?”
虞栖枝认出裴璟手中信纸是虞家给她寄来的家信。
信件原本被虞栖枝大喇喇地压在桌案上的茶壶下,只要长眼睛就能看见。
虞栖枝没有立刻答话,裴璟看了她两眼。
第2节
他回忆了下信件上的内容,唇角勾起一点讥讽的弧度。
虞栖枝家中门第与侯府相比,差得太远,她家中还有一些很烦人的亲戚,或者说,行事实在很不堪。
信纸的第一页是虞栖枝的嫡妹代笔,先是阴阳怪气地嘲讽了虞栖枝几句。然后切入正题,说是虞家长兄在赌坊闹事被扣押在班房,她们母亲刘氏的意思,是要虞栖枝给裴璟吹些枕头风,好让人早点放出来。
第二张信纸的笔迹换了个人,字迹笨拙潦草,大约说了些有关虞栖枝姨娘的病情的事。从信纸折叠的痕迹来看,这张纸像是被人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回,还有被茶水打湿的痕迹。
信的落款在几日前,信中提到的,虞家兄长的事,虞栖枝未曾向裴璟提过半个字。
虞栖枝听了裴璟的问话,神情惺忪,反应了一会裴璟这话背后的含义,才摇头否认:
“没有。他们不配。”
他漆黑的眼瞳向她看过来,出于做事的习惯,裴璟的目光总是带了点冷和审视,像是要透过她的眼底,看穿她真实的意图和想法。
“你就不担心你姨娘?”他问。
裴璟是有一点疑心病的,这一点虞栖枝知晓。
大概是他身边想要接近他的人太多,他总习惯先质疑别人背后的动机与目的。
“姨娘的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虞栖枝眼睫轻轻颤了颤:“更何况,自从嫁给你以后,他们就不敢对我姨娘怎么样了。”
裴璟闻言眉眼冷下几分,但也没再追问下去。
“今天是去安和堂请安的日子,你能不能早点回来?”虞栖枝仰起脸看他,眼神中带了点期盼。
裴璟淡淡瞥她一眼。
虞栖枝的心思太浅,心中想着什么都摆在明面上。
侯府的老祖宗,也就是裴璟的祖母,不喜虞栖枝的出身,她每次去安和堂,都会被明里暗里地立规矩磋磨一番。
若是裴璟在侯府,她便可以找借口早些溜出来。
这些事,裴璟都知道,但是他懒得管,或者说,不太在乎。
他伸手揉了下虞栖枝细软的发丝,随口道:“有事找赵叔,或者卫川。”
言下之意就是,让虞栖枝不管有事没事,都少去烦他。
“嗯。我记下了。”
虞栖枝显然是把裴璟的敷衍当成了关心,她眼角弯弯,点了点头,脸颊侧边也顺着动作轻轻蹭过裴璟的手腕。
是很有些孩子气的举动。
裴璟收回手,皱皱眉。虞栖枝有时候似乎是有点听不懂人话的。
“世子,车马已备好。”
屋外,随从卫川的声音响起。
裴璟简短地应了,随即就有仆从在屋外打起门帘。
外头天寒,虞栖枝被冷风一激,别过脑袋,掩唇咳嗽一声。
裴璟回头看她一眼。
“我没事,就是前几天有些受凉了。”注意到裴璟的视线,虞栖枝轻声解释。
“晚点让府医来给你看看。”裴璟道。
虞栖枝轻轻点头,又恋恋不舍地抱住他,面颊在裴璟怀中蹭了蹭。
见此一幕,卫川熟练地别开视线,院外的仆从也都低下头。
虞栖枝对世子的依恋与爱慕,所有人都有目共睹,也都早已习以为常了。
裴璟出门很早,离去安和堂给老祖宗请安的时辰还有段空余。裴璟走后,虞栖枝也没什么困意了,便喊来婢女为她梳妆。
得了示意,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避着人,端来一碗黑漆漆的药汁。
第2章
“夫人快趁热喝了吧。”
芳儿在洛县时就跟着虞栖枝,她年纪小,胆子也小,放下药汁,她紧张地直搓手,小声道:“过会儿还要把药渣处理了。”
每次虞栖枝与世子同房过后,总是要喝一碗补药的。
但也只有虞栖枝与贴身婢女芳儿知道,这药并非补药,而是避子汤。
芳儿自从来到侯府,就格外害怕不苟言笑的世子。她总觉得,自家小姐在偷偷喝避子汤的事若是被世子发现了,她这个送汤的小婢女也一定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没事的。”虞栖枝失笑。
芳儿的紧张纯属多余,事实上,裴璟根本不会在意她平日里做些什么,世子院中的人也根本不会对她们有什么关注。
……
虞栖枝到安和堂已经算早的,郑氏却比她更早,正在同厅堂上首处的老祖宗说着什么,把老祖宗给逗笑了。
郑氏的丈夫是裴璟的庶兄,常年修道不着家。郑氏有幼子傍身,又是八面玲珑的性子,把老祖宗伺候舒坦了,在侯府的日子便过得也很是舒心。
虞栖枝并不是郑氏那般左右逢源的性子,也陪着笑笑,给老祖宗请过安后,便很自觉地走去书案前,为老祖宗抄经。
“弟妹来了。”郑氏笑着向虞栖枝打完招呼,吩咐自己的丫鬟去给虞栖枝伺候笔墨。
在安和堂抄经是个辛苦活,一抄就是一个整日,为表虔诚,还是站着抄的,几乎没什么停歇。
一整日下来,手酸腿也酸,郑氏试过一次就不想再试第二次了。这种活儿,还是留给虞栖枝吧。
“多谢嫂子。”虞栖枝朝她抿唇笑笑。
虞栖枝怕冷,在屋里脱下氅衣,内里也穿得厚实,要提笔写字,她微微卷起袖口,显出纤瘦修长手腕。
“你我妯娌之间客气些什么。”
郑氏面上也笑。
虞栖枝也就字写得漂亮些,人长得漂亮一些。平时在她与老祖宗面前,虞栖枝就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天憋不出什么话的。
不过这样也好,虞栖枝的呆板才能显出她的周全伶俐,若是来个会来事的弟妹,就显不出这种效果了。
老祖宗听了郑氏与虞栖枝之间的对话,也将目光放到虞栖枝身上。
她对虞栖枝这个孙媳是很不满意的,但无奈裴璟主意太大,娶也娶了,老祖宗的态度也从最开始的极度不满,逐渐转变到现如今的无话可说。
裴璟对长辈有隔阂,她便也只能将期望寄托于下一代。
对于虞栖枝,老祖宗的话题绕来绕去都只会绕到催生孩子上面去。
虞栖枝听了老祖宗话里话外的催促,停下笔,面有愧色,低头道:
“清延他…还不打算要孩子。”
清延是裴璟的字,虞栖枝在外头这般称呼自己的夫君,还是略显生分了。老祖宗与郑氏几乎可以想象得出,虞栖枝在裴璟面前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
虞栖枝的性情其实很乖巧,对裴璟恋慕也深,裴璟说一,虞栖枝是肯定不敢说二的。
“你就是太柔弱了!得有点自己的主意。”老祖宗恨铁不成钢。虞栖枝听从夫君的话没错,但也不能事事都顺着。
裴璟的庶兄与郑氏的孩子如今都六岁了,年纪都快赶上府中的三小姐,裴璟却还不抓点紧。
侯府长公子出身尴尬,不好入仕,现下老侯爷退隐,裴璟又被圣上提拔,侯府的明日还是得看裴璟。
“绵延子嗣也是正妻的责任,璟儿那边你要多规劝。”
夫妻俩关起门来过日子,老祖宗的手也伸不到这么长,只能干着急。
虞栖枝乖巧应下:“孙媳省的。”
瞧她那副样子就是没听进去。老祖宗听得直皱眉。
虞栖枝小门小户的出身,好拿捏是一方面,但就是母家太弱,在夫君面前,便拿不出一个正妻该有的派头。
老祖宗还欲再数落虞栖枝几句,恰好郑氏的幼子与三小姐下了族学,也来安和堂请安,老祖宗这才压下不提。
“今天在学堂里,小姑姑又被先生责罚了。”
刚踏进门,郑氏幼子裴冀便将三小姐的被罚的糗事大声宣扬。
都说隔辈亲,老祖宗与这个玄孙隔了几辈,自然越看越亲,郑氏也很宠这个小儿子,便逐渐养成了裴冀无法无天的性子。
“怎么能这么说你小姑姑?对待长辈要有礼貌。”
面对裴冀的言行,郑氏嘴上制止,举止依旧宠溺。
三小姐裴幼凝倒是没说什么,只低垂着脑袋,瞧着愈发木讷了。
裴幼凝与裴璟是亲兄妹,虞栖枝想不通,怎么裴璟那么高傲自大的性子,妹妹的性子倒如此木讷寡言。
直到裴冀突然抢走了裴幼凝手中的玩具小马,裴幼凝才有了反应。
“那是我的。”
裴幼凝只比郑氏幼子大了四岁,声音细细的,听着有些着急。
“给冀儿玩玩又怎么了,你是女孩子,心思不能总放在这上面。”老祖宗道。
裴幼凝不说话了,只担心地望着裴冀手中的玩具小马。
不知是失手还是故意的,“啪叽”一下,小马从裴冀手中摔落在地。
摔得有些狠,里头的机括都被摔了出来。
裴幼凝哭了起来:“这是哥哥给我的。”
裴幼凝提到裴璟,在场的大人神情才变得重视起来。
郑氏尴尬地打起圆场:“再赔你一个好不好?”
裴幼凝将摔得四分五裂的小马从地上捡起来,哭着摇头:“只有这么一个,这是哥哥从番邦带回来的自走小马。”
裴幼凝是真的很委屈,有话就直说了。
老祖宗面色沉了下来,像是要责怪她的不知好歹。
虞栖枝看不下去了:“让我看看,应该能修。”
“真的能修吗?”
第3节
虞栖枝仔细瞧了眼裴幼凝手中捧着的小马机括,随后道:“可以修好的。”
裴幼凝原本哭得泪眼婆娑,虞栖枝的话语给了她一点希望。她很珍视哥哥送给自己的东西。
郑氏听了暗自撇撇嘴,心底认为虞栖枝就知道变着花样讨好裴璟。
这一番闹腾下来,老祖宗只觉脑仁疼,也没了别的心思,挥挥手便让众人散了。
……
为了给太子翻案,裴璟近几日是真的事多,这日,还是入了夜才回。
厢房内亮着灯火,柔和的,温暖的。
裴璟只是视线瞥过,卫川便会意,回道:“今日夫人有问过世子是否回来用晚膳,按世子吩咐的回了,夫人便独自用了。”
裴璟淡淡应了声。
“今日三小姐来找过夫人,现下应当还在夫人房中。”卫川补充道。
“阿凝?”
裴璟推门进屋,裴幼凝听到他的声音,立刻起身。
面对年长自己许多岁的亲哥裴璟,裴幼凝既亲近又拘束。
她垂下脑袋,细声细气地唤了声“哥哥”,说了安和堂的原委,又解释自己的来意。
见哥哥没有责怪自己,裴幼凝也渐渐放下心来,她给裴璟展示虞栖枝的成果,有些兴奋,话也变得多了:“嫂嫂把小马修好了大半,嫂嫂还说等修好以后可以帮我给小马上漆,尽量恢复成原本的样子。”
“哥哥看,嫂嫂的手艺是不是好极了?”
裴璟看一眼虞栖枝,虞栖枝朝他笑。
“是不错。”裴璟道。
在虞栖枝手中的自走小马,大半被摔出来的机括与弹簧都被灵巧地恢复到小马肚子中原本的位置,只差块碎片与被摔裂的发条,就可彻底修补完成。
听了裴璟的夸赞,虞栖枝放下手中的工具,弯了弯唇角,将自走小马递给裴幼凝,轻道:“让你哥哥瞧瞧这个发条应该怎么替换。”
裴璟皱皱眉,这个自走小马是很多年前他从番邦带回来哄妹妹开心的小玩意,他也弄不懂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怎么就让裴幼凝这么喜欢了。
番邦的制作工艺与材料与这里的不同,发条被摔裂,又是许多年过去,市面上估计难找到替换的。
裴璟道:“我只是买了它,又不是匠人。”
裴幼凝闻言短暂地失落一瞬,又突然想到什么:
“哥哥的书房里不就有许多工匠技法的藏书,说不定能有记载修补的方法,让嫂嫂进去看看嘛?”
听到“书房”二字,虞栖枝也抬起眼。
裴璟本想拒绝,但见到妹妹期待的神情,想了一下,还是同意了。
反正书房里也没放什么机要的公文,裴璟对虞栖枝道:“让卫川陪你进去。”
裴璟的书房很大,外间是他办公用的,里间的藏书瀚如烟海。
虞栖枝让卫川帮她拿了几本工匠藏书,又同卫川说她想在书房里看一会书,让他去外头等。
卫川略略犹豫了一下,答应了。他作为男子,与虞栖枝共处一室太长时间,确实于理不合。
虞栖枝身家清白,她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会做出不利世子的事。
卫川走后,虞栖枝垂下眼睫。她之前也来过一次裴璟的书房,她知道裴璟书案的不起眼处,摆放着一份卷宗。
自从见到之后,就一直很在意。
想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就好。虞栖枝这么想着,轻轻将那份卷宗抽出。
卷宗扉页“洛县封家,封存待启封”的字样,映入虞栖枝的眼帘。
卷宗已经有启封的痕迹,翻开,不出意外地看到了早已烂熟心头的案情。
洛县封家,三十二口人,一夕之间惨遭灭门。
一场大雪落下,仿佛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虞栖枝指腹拂过卷宗上其中一个名姓,轻柔地,带着无限的思念与眷恋,就像抚过恋人的脸庞。
第3章
“封青凌。”指尖难抑颤抖地抚过卷宗,虞栖枝在心中将昔年竹马的名姓在心中默念几遍。
所念之人,阴阳两隔。
从前在耳边,在眼前念着的人,如今却变成几划冰冷字迹。
心口泛起难抑的钝痛,站起时,虞栖枝忽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视线摇晃,往前走了几步,忽得撞上来人的胸膛。
“怎么?”
裴璟不悦的声音传到她耳畔。
“我没事。”看清来人的脸,虞栖枝勉强定了定神:“就是忽然有点……喘不过气。”
虞栖枝说罢,这才意识到自己怀中还抱着让卫川挑的那几本书册,将书放到案上,胸口的那股闷窒还是没能舒坦过来。
“可能是方才一冷一热,闷的。”她额头抵在裴璟的胸膛,声音细如蚊呐。
裴璟扳过她的脸,看她带着病态红晕的双颊,苍白没有血色的唇,额角还有冷汗渗出。明显是有点闷到了的症状。
估计是今日修补裴幼凝的自走小马耗神了。
虞栖枝并不太适应长安冬季的气候,每每入冬身体总会出些小毛病。
书房内地龙烧得闷热,他长指稍稍用力,轻而易举地将虞栖枝的厚袄衣领口扯松。
没料到虞栖枝的厚袄衣下竟还有件织锦襦衫,脱完一件还有一件,直脱到她贴身穿的轻薄罗衫才算完。
裴璟眉峰轻挑,嘲笑她:“穿得这么多。”
但尽管虞栖枝穿得厚实,方才裴璟收回手时,触到她手心仍是冰凉的。
“身体太差。”裴璟音色清淡,下结论道。
眼前的虞栖枝低垂眼睫轻轻呼出一口气。
“好点没?”他问。
虞栖枝素白着一张小脸没有回答,而是主动向他走近两步,伸臂环住他的身躯,面颊与他相贴,肌肤只隔着一层薄薄罗衫贴过来。
相隔距离极近,虞栖枝身上红梅花的香味淡淡萦在他的鼻尖,携来雪的冷沁幽香。
院中厢房外的红梅花开得正盛,长安城入冬以后,下起大雪,红梅花的香气便愈盛。
虞栖枝身上淡而幽的香气环绕着他。
裴璟没动,他忽而想到,一年前,他与虞栖枝刚成婚,那年入冬很早,虞栖枝怀中抱着几枝红梅,在赵叔等院中下人惊讶的视线下,她面上神情有些局促不安,语带抱歉:“梅树,不能折吗?”
那棵梅树是裴璟的母亲当初嫁入侯府时亲手栽下,对其珍之爱之,即便裴璟母亲过世以后,院中下人仍旧对那棵梅树小心呵护,不忍损它分毫。
虞栖枝有时候又不算太笨,她在赵叔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神情下,明白了事情的前因。
“对不起,我不知道。”虞栖枝向他与众人道歉,视线低垂下来。
看着枝杈变得有些光秃的梅树,裴璟却忽然觉得畅快。
“一棵树而已,折就折了。”他当时是那样说的。
自那以后,虞栖枝卧房内常有红梅花香。
“抱抱我。”
虞栖枝的轻声言语打断裴璟的思绪。
她抬眼看他,杏眼眼底水雾濛濛,荡着一层波光。
月色柔和地覆在虞栖枝脸上,裴璟眼色一沉,将人扯近他,抱起,放到他惯用的那张书案上。
随着裴璟的举动,那几本被虞栖枝随手放下的书册接连滑落在地。
虞栖枝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止住他的动作:“等等,幼凝呢?”
“回去了。”裴璟嗓音有些低哑。
虞栖枝后背抵在书案上,黄花梨木桌案光滑冰凉的触感沿着脊柱一寸寸往上攀爬。
她轻轻挣动两下,裴璟皱眉:“又怎么?”
“有点冷。”
“马上就不冷了。”
虞栖枝纤长脖颈昂起,被摆放在书房的宝剑凛冽寒光闪了眼,她偏了偏视线,眯着眼睛看剑身上映出的她与裴璟的倒影。
下一瞬,裴璟指尖握着她的下颌,将她视线扳回来。
望进男人深邃的眼,虞栖枝愣了愣,然后朝他笑。
……
虞栖枝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回的卧房,只意识到,她又陷入了那场困住自己多时的梦境。
梦里的洛县下起雪,封青凌撑着一把纸伞,走在积雪的石板路,只留给她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他越走越快。
虞栖枝急匆匆地追。
“凌哥哥,等等……等等阿潆!”
封青凌好似听见她的挽留,停住脚步,回过头,眼眉口鼻却开始渗出污血。
虞栖枝并没有感到害怕,她想掏出手绢替他擦拭,手上动作却蓦地停顿。
她发觉,自己看不清封青凌的脸了。
“虞栖枝。”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虞栖枝。”
第4节
肩头传来陌生的力道,方才那道声音又唤了一遍她的名字。
梦境轰然倒塌,虞栖枝醒来,睁开眼,裴璟略显冷漠的脸庞就这么映入她眼帘。
她后知后觉地摸了下自己的脸,这才发觉脸上满是湿意。
窗外天色微微亮起,已近黎明。
“刚才做梦了。”虞栖枝轻声解释道。她看向裴璟,语带讪讪:“我方才说梦话了?吵醒你了?”
“没有。”
裴璟语气淡淡,他也看了眼外头的天色,起身下榻。
他背对她穿衣,虞栖枝却瞧见,裴璟换下的中衣肩胛处的颜色有些暗,一团洇湿的痕迹。
好像……是被她的眼泪沾湿的。
“对不起。”虞栖枝诚恳地道歉。
裴璟睨她一眼。
裴璟很快穿好公服,回过头打量她几眼,看她从梦中醒来,脸上哭得有些狼狈的模样。
他微微拧眉,深吸一口气:“你最近……”
虞栖枝不明所以,抬眸看他。
“算了。”裴璟还是没把话说完。
“乖一点。”他道。
裴璟出府后不久,有府医来给虞栖枝诊脉。
仍旧是原来那些虚症,府医给虞栖枝开了些温和进补的药方,芳儿乖巧地拿去煎药。
虞栖枝喝了两贴药,便又继续着手修补起裴璟妹妹的玩具小马。
修理这些小玩意对她来说并不算难,答应了裴幼凝的事,她会做好。
……
这日清早,裴璟去北衙途中,路遇太子亲信前来递话,说是太子殿下请见一面。
太子被扣押东宫不得外出,裴璟受皇帝之命审理此案,去探望太子一面,也算在情理之中。
太子的母家与裴璟母亲的同出一族,太子与裴璟能称得上姨表兄弟。母族相通的血脉,让太子自然而然便对裴璟产生天然的信任与亲近。
“表兄!”
年轻的太子被扣在东宫多日不得出,见到裴璟,起身相迎,难掩激动。
“殿下,慎言。”裴璟道。
皇家无表亲,只有君与臣之分。
“裴指挥使。”太子改口:“这次的事,定是四哥故意设局陷害我!”
裴璟语气平静:“先前抓到的刺客,由大理寺与刑部会审,臣也会参与旁听。”
明明裴璟说话时神情没什么变化,却让太子松了一口气。
从小到大,太子的这位表兄一直都是挺靠谱的,仿佛没什么事能难住他。
话还没说两句,见裴璟要走,太子连忙将人叫住:
“等等!孤叫你来,为的是还有件要紧事。”
太子也明白现下裴璟不便在东宫久待,便也不再客套,就这么长话短说了:
“现下东宫不许进出,但孤的太子妃不日就要临盆,若是父皇到那时还不肯松口……”
谈起身怀六甲却陪着他一同被圈禁的发妻,太子情绪有些起伏:“是我拖累了娇娇,女子生产本就凶险,若是因我连累娇娇生产时出了岔子……”
他看着裴璟不为所动的样子,着急时,语调都变了:
“表兄,你现下也是成了婚的人,你也有妻子,肯定能懂,你可一定要帮我啊!最起码…最起码到时让接生的医师进来!”
裴璟顿了顿。
看着眼前的太子方寸大乱的软弱的模样,裴璟不着痕迹地皱眉。
“放心。知道了。”他道。
终于安抚完焦躁的太子,出了东宫,裴璟翻身上马,握着缰绳的手微顿。
他向身边的卫川问:
“她……虞栖枝她长兄在赌坊闹事,现下还被关着吗?”
卫川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往日裴璟对虞家是毫不理会的,他不太明白怎么见完太子殿下后,世子却突然关心起这件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来。
但卫川还是照实回答:
“还关着。夫人她长兄恰好是在沈家的赌坊闹的事,还在赌坊放话说,他是世子的大舅子,看谁敢动他。当时气焰特别嚣张。”
“沈小公子那边来传话,说是知道世子您注重声誉,打算多关他几天,让人长长记性,叫他往后少打着世子的名头在外面惹是生非。算算日子,这几日也该放人了。”
听闻虞家人的作为,裴璟眼底闪过不屑。
“去跟沈阙之说,把人放出来吧。”他拧了拧眉,向卫川吩咐道。
“再让人去教教那个虞家长子,教他平日里该怎么说话。”
卫川会意,一一应下。
“还有。”裴璟像是想到什么,淡道:“若是虞家往后再有信件送来府里,先拿给我看过。”
虞栖枝,还是跟她家那群乌七八糟的亲戚断了联系为好。
裴璟略松了松马缰,面无表情想。
这次他可以先帮她。这样,她就不至于再在睡梦中哭泣了罢?
虞栖枝的性子就是太过柔弱娇怯,不过一点小事,也能在梦里哭成那样。
呜呜咽咽地,蹭过来贴着他后背哭,哭得他心里烦躁。
第4章
昌宁侯府,入夜,裴璟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是今日公事不回。
安和堂那边自有小厮去知会,卫川平日里跟随裴璟左右,来虞栖枝这儿递话的差事便落到赵叔身上。
赵叔年纪大了,裴璟把赵叔当长辈,虞栖枝对他的态度自然也十分客气。
听了裴璟今夜不回府歇息的消息,虞栖枝稍稍顿了顿,然后向赵叔弯弯唇,示意她知道了。
笑容可以勉强,眼底的落寞却是藏不住的。
赵叔随着虞栖枝房中迎送的下人走了一段路程,回头望去,就见虞栖枝卧房里的烛火依旧未熄。
自去年世子与虞栖枝刚成婚时便是如此,世子若还未归,虞栖枝厢房内的灯火就一直为世子亮着。
赵叔是裴璟母亲带来的家仆,也算是看着裴璟长大的,在心中总免不了把人当做小辈疼。
世子这些年的不易,他们身旁伺候的人都看在眼里。原本赵叔还有些顾虑虞栖枝配不上世子,但如今看来,虞栖枝对裴璟是当真用心的。
……
刑部,诏狱。
那日被裴璟在行宫生擒的刺客,如今就关在刑部诏狱最底层。这段时日,刑部与大理寺将人连番审问,奈何刺客像是钢浇铁铸,又像是故意拖延,愣是不肯将实情吐露一星半点。
近两日,甚至有江湖路数的高手来刑部劫囚的踪迹,刑部也知晓此案再拖不得了,便要在大理寺和北衙的三方见证下,给那刺客上几套重刑,逼着人开口。
三司会审的时辰定在晌午。即便正午日头高照,冬日寒风凛冽,依旧是冷得够呛。刑部官员差役便见风雪地里,北衙一队人策马而来,像是全然不畏严寒朔风。
北衙禁卫直辖天子,随便挑出一个人来,都是仪表堂堂风采出众。
然而,刑部众人的视线却只齐齐集中在为首的指挥使裴璟身上。
面容冷峻深邃,眉眼凌厉。
一身英挺武官官服,身姿修长高挑,周身气势凛冽迫人,轻易便将官服的华丽耀目压下。
裴璟径直走向诏狱,与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少卿陆松年寒暄几声,便切入正题。
刑部尚书如今已年过四十,官场沉浮数十载,才有了今日这个位置。也因此,他是打心眼里就不太瞧得上裴璟这类人。
金玉其外的世宦子弟,不过是倚着家族荫封,才得以年纪轻轻就升得这么快。
刑部尚书心底不太服气,面上却依旧一派同僚和气,甚至提出请裴璟上座,做足了样子。
裴璟神色倒是平淡,同刑部尚书让了主位,在边上位置落座。
刺客被人带了上来,第一眼便狠狠瞪向裴璟,浑身紧绷,周身锁链丁零当啷地响。
当初就是裴璟将他捉了,下狠手扼住他的下颚,断了他求死的路,才让他在昭狱苟延残喘至今。
裴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平静:“开始吧。”
“这几套刑用下去,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张嘴说实话。”刑部尚书摆摆手,示意手下差役上刑。
这刺客能在诏狱挺到现在也算是个硬汉了,但就如刑部尚书所说,上完两套刑过后,嚎叫声不绝,终是将地点招了出来。
大理寺少卿陆松年稍长裴璟几岁,见此情状,也忍不住拿袖口掩了掩口鼻。
他常年和冰冷的尸体打交道,来诏狱观刑讯的次数却寥寥。
便是及时清理,也有新的血味将其重新覆盖,是经年累月化不开的浓稠腥臭味。
昭狱里的怨念,愤恨,血腥气,便溺与脏器腐烂的味道,都如化为实质,争先恐后的往皮肤与骨缝里钻。
刑部尚书亲自将人押回牢房,北衙羽林军星夜赶往刺客供出的城西铁匠铺。
陆松年很快也缓过来些,向裴璟玩笑道:“难不成裴指挥使恰好偶感伤寒,鼻子不通气?”
裴璟没搭理他,只与他静待禁军带回来的结果。
陆松年倒也慢慢回过味来,北衙直隶皇帝陛下,裴璟接任以来,免不了要替圣人处理些不可示之人前的事,估计这等场面,裴璟平日也没少见。
第5节
过不多时,羽林军统领从铁匠铺带回一张薄纸,纸上,铁匠铺主人对诬陷太子刺杀皇帝的罪名供认不讳。
铁匠铺的主人明显自裁不久,羽林军赶到时,他的血仍是温热的。
陆松年有些唏嘘。
这个结局,没有令在场之人感到太过意外,但至少,太子的冤屈终于得以洗脱。
此案到这也该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各司长官给圣上上折子的事。
从昭狱出来,已是深更半夜。临走前,大理寺少卿陆松年以自家妻子初到长安,想结识裴璟的夫人为由,邀请裴璟与虞栖枝在休沐日一同去他府邸一坐。
先前裴璟遣人递话说不回,昌宁侯府院子里的灯便都灭了,只余几盏黯淡廊灯在寒风里闪着微弱的光。
虞栖枝卧房里暖黄的灯火却还亮着。
裴璟淡淡瞥过。
……
虞栖枝卧房的床榻经受重量,微微向下塌陷了点,男人清冽的气息从她后背贴上来,带了点热意与未干的水汽。
“裴璟,你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
裴璟不在身边,虞栖枝原本睡得也不太踏实,但忽然被弄醒,她意识仍旧有些迷迷糊糊。
“去了诏狱。”裴璟鼻尖埋在她的后脖颈,低道。
裴璟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传到虞栖枝的脊背,她醒了醒神,在裴璟臂弯里翻了个身,与裴璟面对面,细细地端详他。
片刻之后,虞栖枝伸手摸摸他的脸。话还未出口,她自己的面色却先苍白了几分。
“你再去洗洗好不好,这个血味,我闻着心里慌。”虞栖枝轻声道,是很有些担心的模样。
裴璟听了,垂下眼低低笑了笑。
“让我试试有多慌。”
他锢住她柔软的手,抵在床头,唇贴上她的颈项,怀中人很快就软了身子。
虞栖枝寝衣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敞开,显露出白皙的起伏,梅花香气幽幽地散出几缕,一副引君采撷的模样。
裴璟眸色暗了暗。俯身而下,撷取独属于他的雪中红梅。
今夜裴璟的举动好似比往常都要失控一些,这让虞栖枝有些经受不住。
结束时,虞栖枝侧脸靠在他的胸口,气息很轻问:“怎么了,是今日在诏狱的事不太顺利吗?”
裴璟停顿一下:“没有。”
明显是不愿与她多说。
“但是,你明明……”虞栖枝还想说些什么。
裴璟不耐抬起眼,目光落在虞栖枝张合的红唇。
心底忽然升腾起莫名烦躁。
为了浇灭那股躁动,他手掌扣住她后脑,吻上虞栖枝的唇。
虞栖枝愣住。
裴璟几乎从不会主动吻她的唇。
但她也只是怔了片刻,很快她伸手揽住裴璟的后颈,主动回吻过去。
裴璟一回府就进了虞栖枝的卧房,守夜的下人连忙打起精神,备好热水等在外头,听着房内断断续续传出的动静,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外头天寒地冻,虞栖枝却也出了薄汗。
浴室里,虞栖枝帮他舀了一勺水。水珠滑过裴璟的眼睫,直而挺的鼻梁,最后滴落到他坚实的胸膛。
月光洒落在裴璟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漆黑的眼眸看向她,出言道:“一起洗。”
虞栖枝摇摇头。
往常她都是等裴璟洗完,换过遍清水再洗。
裴璟挑了挑眉。虞栖枝尚未来得及辨明他神情背后的含义,只觉腰间传来力道。
裴璟的手劲很大,他一把攫住她的腰身,轻而易举便将人拽入水中。
池水很深,虞栖枝险些呛一口水。
她后腰被裴璟锢着,脊背紧贴着他的胸膛。
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作水中的一株藤蔓。浮浮沉沉,身后的裴璟此刻却成了她依凭的岛屿。
几乎不出意外地,池水又弄污了,裴璟喊下人进来换水。
世子院中的下人对此都习以为常,虞栖枝却还是红了脸颊。
最后她终于与裴璟终于一块洗了。虞栖枝泡在池子里,意识已经有点昏沉,几乎要睡过去。
只感觉到有人把她从水里捞起来,她闭着眼,央求道:“别再来了。我要睡了。”
男人低低笑了笑,随后,有干燥的汗巾将她湿漉漉的头发裹住。
“擦干再睡。”裴璟略微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道。
裴璟经年习武,做事干活也很利落,很快将她从头到脚擦了个遍。
干燥又温暖的感觉实在很舒服,虞栖枝疲倦到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也就任他施为。
……
这日裴璟休沐,晨起过后,他提出带虞栖枝出府。
虞栖枝自从嫁入侯府,除开去寺庙上香,便甚少出府。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裴璟也几乎不会带着她显露人前。
虞栖枝起身后,只觉周身有些惫懒,不知是月事快到了,还是昨晚太过放肆,但她依旧向裴璟点了点头。
虞栖枝很快穿戴好,踏上侯府门前的马车,就见裴璟已经等在马上,身着常服。
裴璟往常穿的那身公服,也挺潇洒,只是太过气势凌人。
虞栖枝看着裴璟不穿公服的样子,没有平日里那么冷峭,就连凌厉的眉目也被衬得柔和许多。
虞栖枝掀起车帘一角,痴痴看他。
裴璟不说话的时候,眼底没有情绪的时候——最像封青凌。
第5章
车轮辘辘滚动。
裴璟察觉马车上虞栖枝时不时看过来的目光,他看过去时,车帘又被她做贼似的放下,一副小家子气的扭捏模样。
他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侯府的车马在大理寺少卿陆松年的府邸门口停下,陆松年与其夫人亲自来迎。
陆松年是想与裴璟相商如何给圣上递折子的事,先前他在人前说的自家夫人想与虞栖枝结识,也只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面上托辞。
但凡世间之事,只要做过就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
陆松年任职大理寺,自然已隐约查到一角。裴璟受圣上之命与大理寺共同协理此案,这些日子以来,大理寺的卷宗都会往北衙那儿送去一份。
陆松年知道,裴璟心中肯定也有数。
诬陷太子谋逆一案,定然有四皇子的手笔。
但,四皇子也是圣上的亲子,皇帝陛下耳聪目明,焉能对四皇子所做之事一点察觉都没有?
如今圣上身体健朗,暗流涌动的皇子与储君之争,他们这些奉命办事的属官,若是贸贸然掺和进去,难保不会惹得一身腥臊。
时过多年,陆松年依旧相信秉公决断这四个字,若他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心中自然不会有如此多的顾虑。但如今他有了家室,也比从前更多出一份谨慎与牵挂。
“查到这里也该了结了。”裴璟道。
至于要不要往深处查,查出幕后牵连之人,要如何决断,圣上权衡过后,自有定局。
丝竹管弦之声轻易盖过他们的言谈之声。
裴璟看一眼陆松年叫来的临湖舞姬乐舞表演,目光越过湖对岸,落在虞栖枝的那道樱色身影上。
虞栖枝今日稍稍打扮了下,倒没再像在家中时穿得那么臃肿厚重。一袭浅樱色团锦襦裙,外罩了件雪白兔裘,显出窈窕明媚的身形。
她没察觉裴璟的视线,脸颊微微侧过,娇美的红唇一张一合,正与陆松年的妻子说着些什么。
“既如此,”陆松年领会了裴璟话中的意思,他道:“如何上折子,我心中知晓了。”
……
“虞夫人,别担心。”
陆松年的妻子周婉娘瞧见了虞栖枝频频看向湖对岸的目光,是对裴璟十分依恋的样子,便下意识以为虞栖枝在顾虑府中的舞姬。
“松年他们应当只是在谈公事。”周婉娘让虞栖枝宽心。
她朝虞栖枝眨眨眼:“自己的夫君我还是了解的,我与陆松年也算是自小的青梅竹马,他要是敢沾花惹草,我第一个不依的。”
虞栖枝闻言,指尖轻攥,笑着点了点头:
“青梅竹马吗?真好啊。”
“周夫人叫我阿潆罢?身边亲近些的人都这么叫我。”她甚少出来交际,还不太习惯虞夫人这个称呼。
周婉娘是个爽利人,当即便答应下来:“那阿潆叫我婉娘便好。”
见虞栖枝也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熟络起来后,周婉娘便也随意了些,她也瞧了眼远处的丈夫,与虞栖枝闲话:
“要说最近,松年他是真的很忙,之前的旧案又要翻出来重审。”
虞栖枝若有所感。莫名就想到了裴璟书房的那份封家的卷宗,她状若不经意问:“是什么旧案?”
“洛县封家的案子听过吗?”
周婉娘道:“当地县衙没找到证据,就暂时封存了。如今递到朝廷,自然是大理寺负责重审。”
“真的要重审了?”虞栖枝呼吸急切。
第6节
果真印证了心中猜测,虞栖枝小腹竟有些隐隐坠痛。
“具体的事,松年倒也没再说了。”
周婉娘见虞栖枝面色有异,有些不解:“这事,裴指挥使应当也知晓,怎么指挥使没同你提起过吗?”
此案若是要提出来重审,少不了要羽林军与神武军从旁协助。
“他?同我说?”
虞栖枝闻言有些意外,摇了摇头。
裴璟从来不会将他的公事说与她听。
若真要算起来,她与裴璟交流最多的地方也就是在床榻上了。
周婉娘心思澄明,从不往深处想,只道:“指挥使应当是怕你害怕吧?毕竟这在当时也算是一桩凶案。”
虞栖枝向她轻轻点了下头,只是面色依旧苍白。
恰好这时裴璟与陆松年那边像是结束了,裴璟的人从对岸过来暖阁请她,虞栖枝站起身,向周婉娘示意过后,便要跟着人走。
周婉娘眼尖,留意到虞栖枝浅色罗裙沾染的暗红。
“虞夫人留步。”周婉娘在人前依旧这么称呼她,道:“我带你去换一条裙子罢?”
虞栖枝方才便觉小腹酸疼,听周婉娘这么说,也立刻明白过来。
她扭头看向自己的裙摆,果然沾上了暗红血迹,裙子颜色浅,瞧着便很是扎眼。
虞栖枝有些脸热,她已经提前戴好了月事带,却不料还是弄污了裙子。
所幸没有沾到椅子上。
“失礼了。”虞栖枝羞愧道:“有劳周夫人。”
“不碍事的。”周婉娘上前,亲热挽住了虞栖枝的胳膊,替她在人前掩去那块脏污:“大家都是女子,我懂的。”
周婉娘看虞栖枝苍白面颊又覆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便友善地朝她笑了笑。
方才虞栖枝谈话时有些异样的表现也有了解释,应当是身子不适吧。
……
陆府门前,虞栖枝与裴璟预备启程回府。
随着虞栖枝上马车的动作,几缕若有似无的血味掺杂着红梅花香散逸开来。
裴璟视线在虞栖枝新换的裙子上停留一眼,没说什么。
回程时,地上积雪很深,虞栖枝乘坐的马车没行多久,车辙深陷雪里,停了下来。
裴璟停下,就见马车车帘被人撩起。
窗外积雪映着虞栖枝苍白地过分的脸,她抬眼看向他,一双杏眼里竟是蓄了眼泪。
裴璟皱眉,他上了马车,去探她的手,问:
“怎么了,冷?”
裴璟的手温热,有力,骨节分明却又不过分瘦削。
虞栖枝手指被裴璟的手掌虚虚包着,她却只觉眼前洁白的雪景,与封家门前的雪地上流淌不尽的暗红鲜血画面不断重叠。
封青凌家中最小的妹妹,年岁……也就跟裴幼凝差不多大啊。
意识到自己的手仍在微微颤抖,虞栖枝往裴璟怀中缩了缩。
她勉强定下心神。
“方才大理寺少卿他夫人同我说了洛县封家的案子要重审的消息。”虞栖枝看向裴璟,还是忍不住问他:“是吗?”
裴璟顿了下。
“不一定。”他冷静道:“具体查不查,还要看天子的意思。”
他目光扫过她的脸,想起虞栖枝以前也在洛县待过,定然也听过这件事。
虞栖枝胆子又小,再听闻会感到害怕,也属正常。
“别想太多。”他随手摸了摸虞栖枝苍白冰冷面颊。
虞栖枝微微愣了一下,随后乖巧地点了点头,只是拥着他的手越发收紧了些。
“世子,马车雪厚难行,夫人所乘马车的车辙损坏,要修好只能等雪下得小些,可能得再等上半个时辰。”
隔着马车车帘,侯府车夫在外抱歉道。
车内暖炉的炭火也快便要熄灭,裴璟眉心微拧。
“下车,我带你回去。”
他将虞栖枝抱上马背。
裴璟脱下氅衣,又将她裹了个严实,只留小半张脸露在外面。
虞栖枝忍不住回头看他。
就见裴璟只穿着一袭窄袖镶貂绒袍衫,在寒天雪地里显得分外利落单薄。
“裴璟,你不冷吗?”她问。
在马车外头,虞栖枝呵出的气息立刻成了白汽。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那么弱?”裴璟轻轻嗤笑了声。
他语毕催马,骏马应声向前疾驰。马蹄在雪地上迅疾踏过,扬起纷扬碎雪。
街市行人寥寥,虞栖枝只觉眼中街景急速后退。
裴璟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萦绕在她鼻端,相隔着几层衣料,男人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后背。
宽大的氅衣为她抵御了大半寒冷,颠簸之下,寒冷如刀的朔风依旧刮向她的脸颊与鼻腔。
虞栖枝心口的闷窒却莫名消散几分。
仿佛策马飞奔向前,就能将烦忧抛诸脑后。也能借此暂时忘却一些故人,旧事。
……
转眼,元日将至,冬日里肆虐的风雪也逐渐有了止息的态势。
长安城街头巷尾都洋溢着节庆的欢喜,昌宁侯府的世子院中,却是一切如常。
给太子翻案的事告一段落,这日裴璟下值比往常都早了些。
有些意外的是,平日里眼巴巴等着他回府的虞栖枝,这次却没有来寻他。
天色微微暗下,从书房望出去,恰能见到虞栖枝厢房内亮起的灯烛。
裴璟嘴角轻抿,莫名有些许烦躁。
“夫人今日没什么精神,没用晚膳就睡下了,想是身子不适……”
厢房外,恰好是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值夜,她原本也有些瞌睡,忽然见着裴璟,人立刻就吓清醒了。
她仍是害怕裴璟,哆哆嗦嗦地,生怕自己在世子跟前一个不留神说漏了嘴。
她是知晓实情的——
今日,是小姐从前的青梅竹马,封家那位少爷的祭日啊。
第6章
厢房外间暗着,卧房内却是点着灯火,虞栖枝房内的灯烛似乎是彻夜不熄的。
烛火摇曳,映出榻上人的睡颜。
平心而论,虞栖枝生了一张很漂亮的脸。长眉微弯,鼻尖微翘的弧度显出一点娇俏,然后是她的抿起的双唇。
润泽的,饱满的,像是要引人亲吻。
裴璟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俯身覆上她柔软的双唇,虞栖枝温热的呼吸便细细碎碎地洒在他鼻尖。
裴璟眸色一动,随后在虞栖枝唇上轻轻咬了下去。
于是单纯的亲吻变成了舔咬,与辗转碾磨的品尝。
虞栖枝在睡梦中蹙起眉,被吻得微微颤栗。
她眼睫带着略微湿意,不知又做了什么梦。
钟漏“铛”的响过一声。
虞栖枝阖着的眼睫颤了颤。
感受到唇上的触感,虞栖枝下意识别过脸,睁眼见到是他,她愣了片刻,又乖顺地伸臂揽住他腰。
裴璟伸手去解她的衣带,接下来的事便要顺理成章地发生。
虞栖枝却推开了他的手臂,垂眸摇了摇头轻道:“我今日不想。”
裴璟眼眸沉了沉。他看了眼虞栖枝的手,没说什么,虞栖枝却也看出他眼底的不悦与冷意。
不过,裴璟倒也没有那种喜欢强迫人的癖好,他起身,去了里间浴室。
再出来时,裴璟俊美眉目间笼着一层水汽,他瞥她一眼,便要走。
两人不同房时,裴璟没有在她这里留宿的习惯。
烛影在虞栖枝眼中摇晃,晃得裴璟挺拔修长的身影在她眼中变得失真。
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虞栖枝忍不住指尖颤抖。
“别走。”
虞栖枝忽然有些着急,追过去,从裴璟的身后抱住他:“别丢下我。”
裴璟背对着她,因此没察觉虞栖枝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
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第7节
“今晚陪陪我,好不好?”
虞栖枝轻声祈求。
过去的回忆就这么涌上心头。
洛县不高的土坡上,虞栖枝从家中翻墙出来,与封青凌相约。
她向封青凌掰扯这些日子零零碎碎的琐事,又说到小伙伴陈二前几日与他娃娃亲成婚之事。成婚之后,小时候只会流哈喇子的陈二,居然就一下子变得人模人样起来了。
“凌哥哥,你什么时候来娶我?”
星空下,虞栖枝歪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被虞栖枝称作“凌哥哥”的俊朗少年也侧目看她。
封青凌脸上神情无奈又温柔,常常让虞栖枝联想到被暖阳晒过的稻草。
“再过两年,等兄长成亲后,我就来你家提亲。”
虞栖枝容色黯了黯,想到了街坊邻居中流传的有关她家的闲言碎语。
虞栖枝的脸颊被他捏了下。
“等我兄长成亲继承家业以后,他不会干涉我的选择。”封青凌看着她:“我可以选择自己喜爱的人,只要阿潆你不嫌弃我们封家是商贾出身。”
听到“喜爱的人”从封青凌口中说出,虞栖枝忍不住通红了耳根。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少年的双臂也同样拥紧了她。
洛县寒凉的夜风拂过身躯,夜鸦粗嘎啼叫,这些都影响不了虞栖枝心中的期盼与甜蜜。
她从封青凌温暖的怀抱中抬头:“如果你没来呢?那我就嫁给别人啦。”
封青凌无奈挑眉,接着,一个温柔轻软的吻印向她的双唇。
属于少年人的青涩的吻一触即分。
“约好了,阿潆。”封青凌指尖轻轻点了点她唇角,望着她道。
虞栖枝因少年的举动微微睁圆了眼睛。随后,她重重点了下头。
外室之女的尴尬身份,周遭人的暗暗议论与排挤,愁苦叹息的姨娘,面目模糊的父亲。
虞栖枝幼时的生活便由这些构成。
直到封青凌的出现,像一束光那样,将她晦暗困窘的世界,点亮了。
裴璟闭目养神。察觉到虞栖枝频频看向他的视线,暗自皱眉。
过了一会,虞栖枝却又躺了回去,把脑袋蹭到他胸口,呼吸渐渐均匀。
也不是亲昵的姿态,带点依赖,反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让他想起小时候养的狗。
……
天气渐渐回暖,很快便到了年节。
年节这日,是昌宁侯府众人难得聚齐,吃团圆饭的日子。
裴璟的庶兄裴朔常年在外修道,侯府老侯爷这些年头疾发作,远离朝堂,在有汤泉的庄子上养生常住。
老侯爷与大公子裴朔的两架车马在城郊遇上,便赶巧一齐回来了。
长房郑氏早就携着幼子等在侯府门前,待马车刚停下便热切地迎了上去。
老侯爷和他身边的侧夫人,与裴朔长房一家站在一块,看着倒更像一家人。
裴璟这边,则冷清不少,妹妹裴幼凝染了风寒,不好出屋吹风,便只有他与虞栖枝出面。
老侯爷与裴朔一家三口略说了几句,目光便转向裴璟这里。
老侯爷威严的视线扫过裴璟身旁的虞栖枝,在她脸上停顿片刻,若有所思的样子。
或许是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了,虞栖枝被这审视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舒服,往裴璟身侧躲了躲。
裴璟没说什么,只淡淡迎上去:“父亲。”
虞栖枝则跟在裴璟后头行礼。
天色渐渐暗下,也快到了用膳的时辰,众人便也不再多礼,请了老祖宗后,进厅堂落座。
昌宁侯府依旧沿用先祖定下的规矩,宴上男女不同席。
裴璟落座前,回头看了虞栖枝一眼,虞栖枝察觉到他视线,向他柔和笑笑。
其实虞栖枝在侯府过得还算自在,平日里没有公婆要侍奉,安和堂那边每半个月去一次,与侯府众人聚在一块的日子,也就年节的团圆宴而已。
但这顿饭通常都不是很愉快的。
饭后上了茶水,老侯爷那边的席散了,裴璟被老侯爷喊去前罩房的会客厅谈话。
女眷这边,老祖宗这边放下茶盏,瞧了眼活蹦乱跳的裴冀,面对虞栖枝,则是依旧的话题。
老祖宗想不明白,虞栖枝和裴璟,两个都是康健的人,怎么就生不出孩子呢?
虞栖枝羞愧低头,郑氏嘴角边噙着笑意,手上动作优雅地给老祖宗盛了碗碧玉粳米汤,作饭后消食。
“兴许是就身子有问题呢。”侧夫人何氏在旁听着,煽风点火笑道。
话出口,何氏挨了老祖宗一眼瞪,她收敛了神色,依旧看热闹不嫌事大般继续道:“又兴许,两个人身子都没问题,但碰到一块就是生不了孩子,也是有的。”
何氏这话实在有些粗鄙无礼,虞栖枝听了,却也只是朝她抿唇笑了笑。
“怀孩子这事也得看缘分,强求不来的。”虞栖枝道。
何氏面上笑意停顿,神情僵了一瞬,险有些挂不住。
她认定虞栖枝这是话里有话。
当年何氏抢在老侯爷与裴璟母亲成婚前,强行瞒着所有人将腹中的孩子产下,后又谋划带孩子登门的事,令昌宁侯府阖府震惊。
侯府闹了好一阵鸡飞狗跳,老侯爷当初也险些因这件事被政敌弹劾。
只是,现下也算时过境迁,陪在老侯爷身边的依旧是何氏,这才无人再去提起。
方才虞栖枝话中刻意提到“强求”,定然是在含沙射影她了!
虞栖枝与裴璟,这夫妻俩背地里指不定说了她多少坏话!
何氏恨得牙痒痒。
……
偏厅内,裴璟将这段时日朝中发生之事与老侯爷说了。
“太子那边,陛下还未松口解东宫的禁。”裴璟神情平淡。
“太子殿下尚且年轻,性情还是太过仁善。如今,皇子那边频频动作,陛下此举,也算是在暗中回护太子。”老侯爷叹了口气,道:“希望太子殿下经过此事,能多融会贯通些储君之道,别再轻易落入他人圈套。”
“殿下他会明白的。”裴璟言简意赅。
三言两语过后,偏厅陷入寂静。
父子俩久未相见,竟落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人到中年,身为父亲,老侯爷有心缓和他与裴璟的父子关系。
他打量起眼前出色的嫡子,轻易便联想到今日在侯府门前,站在裴璟身边的虞栖枝。
裴璟新娶的这名妻子门第寒微,与裴璟实在是很不相衬的。老侯爷眉头不由皱了皱。
虞栖枝的相貌无疑是漂亮的,只是举止瑟缩,果然难登大雅之堂。
不过,虞栖枝的那张脸……
方才细看之下,虞栖枝的眉眼,身段,都隐隐像极了一个人。
“璟儿,姜家的那个孩子,你究竟还没忘记她吗?”话到嘴边,老侯爷终是问出口。
裴璟神情微动。
见此情景,老侯爷心内不满摇了摇头。
果然,裴璟这次实在荒唐。
一意孤行娶了虞家庶女为妻,只因,虞栖枝与那姜家女郎相貌生得相似。
若他记得不错,姜家的那孩子……是叫姜罗衣吧?
那个裴璟少年时曾经荒唐提婚过的,裴璟如今的师娘,姜家的长女——姜罗衣。
裴璟的神色只在起初听老侯爷提起姜罗衣时,有些许波澜,很快又归于淡漠。
“罢了。你的婚事……你喜欢就好。”
自从头疾频频发作之后,老侯爷的心气也被病痛消磨地不如往日,逐渐显露出些衰败气象。
面对愈加年轻有为,却性情顽固的儿子,老侯爷无奈叹口气。
不过,其实这样也好。在此之前,四皇子那边,一直有意将其养妹襄乐郡主嫁予裴璟。
以昌宁侯府目前的立场,与襄乐郡主扯上关联,反倒会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虽说裴璟为了姜罗衣,娶了虞栖枝这么个七品小吏之女作正妻,实在有些荒唐。
但裴璟显然还是有过考量的。
虞栖枝父亲在工部任主事一职,与权力争斗中心的任何一派,都扯不上半点关联。
更何况,虞栖枝家门低微,用来作应对四皇子不满的挡箭牌,最合适不过。
第7章
想到这里,老侯爷心中有了计较。裴璟真不愧是他的儿子。
见裴璟一副要起身告退的样子,老侯爷将人叫住,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凝了凝神色,道:“璟儿,还有何氏那边的事……”
老侯爷提及侧夫人何氏,裴璟果然拧眉。
“何氏她当不成继室。”老侯爷也知晓他愧对裴璟的母亲,安慰似的添了句。
第8节
“只是……何氏伺候为父多年,为父与她多少有些情分。在她面前,我就说是璟儿你不准许此事,免得何氏天天在为父耳边念叨扶正之事,搅得人不得安生。”
裴璟人已经走到门口,眉眼冷下几分:“无所谓。”
“反正我也不会同意的。”他道。
多可笑。老侯爷与他母亲,两人生前是怨偶,等人死后,一方却要开始扮演深情忠贞。
裴璟的生母孟氏与当今皇后同出一族,自当今圣上立孟家女为皇后以后,昌宁侯府侯夫人的位置,便只能是裴璟他母亲的。
……
隔日清晨,窗外一片浓黑。
“裴璟,怎么这么早。”
年节一过,便进了新春,天色却依旧亮得晚。
感受到身边人起身穿衣的动作,虞栖枝也醒了,她半睁着眼,嗓音轻软,语调中带着被吵醒的不满,倒是自然流露。
裴璟动作微顿,侧过脸,看向虞栖枝的脸。
他视线最后在她脖颈处停留片刻。
虞栖枝肤色很白,白皙颈项上,几抹鲜红的暧昧痕迹,瞧着扎眼。
确实是昨晚放肆了。
裴璟修长手指在虞栖枝有些红肿的唇角蹭过。
“你再睡会。”他道。
虞栖枝略带鼻音地应了声,又凑近了将人抱住,下意识的动作,似撒娇似痴缠。
只片刻之后,她的怀抱空了。
里屋门帘被打起,钻进一点冷风。
裴璟回头看她一眼,视线落在她脸上,眼底神情难辨。然后,没什么耽搁地转身走了。
卫川携着一身料峭春寒等在厢房外头。
时近新春,大雍朝的西北战场频频传来捷报,往常张牙舞爪的北狄人被朔方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压倒性的最终胜利就在眉睫,天子却诏令朔方军固守阵地,并要靳家将领回京述职。
今日,裴璟便是受圣人之命,务必赶在早朝之前,进宫与圣人及其近臣相商,朔方军中精锐,靳家军拔营回长安一事。
靳家军拔营回京,从前姜家的那名姜娘子,应当,也会一同随军回来。
想到了姜罗衣,卫川不难便联想起,如今的世子夫人,虞栖枝。
习武之人多是五感灵敏,卫川嗅出,世子从虞栖枝的厢房出来,衣裳上难免沾染了红梅花的香气,还混有女子的暖香。
只是这香气很淡,走几步便全然散去了。
拂晓之前,天色漆黑黯淡。
主仆二人多年的默契,卫川与裴璟二人并未有多余的交流。
但卫川却能察觉出,裴璟似乎不太高兴。
他突然想起,姜娘子从前,似乎……也是喜爱梅花香的。
世子心绪不悦,是因为朔方僵持的战局,还是因为姜娘子也要回长安了?
……
虞栖枝厢房内银丝碳火烧得很暖。
屋内暖意融融,再加上她昨晚也确实累到了,裴璟走后,虞栖枝也就继续睡了。
这一觉就睡到了卯时初刻。
虞栖枝是被院外传来的尖利女声吵醒的。
“多金贵的人啊?”
“连清早给老祖宗请安敬茶的事都能睡过去,还能睡得稳当,要我看,真是一点规矩不懂!”
芳儿恰也在这时匆匆推门进来,面上神情慌乱歉疚。
方才在院外叫嚣的人是侧夫人何氏身边的嬷嬷。
世子院里,除了他们贴身伺候的几个下人,其余不相干的旁人进不来。
昨晚是芳儿守夜,今早不小心也打了个瞌睡,竟忘了将虞栖枝喊醒。
这世子院中的其他人,也只听命于裴璟,不会管她们。
故而,就算虞栖枝睡迟了,也无人叫醒。
虞栖枝定了下神,看向脸上写满自责的芳儿。
“本就是我自己睡过了,不干你的事。我现在就过去请安。”她安慰道。
安和堂内,众人已然坐定,听见门外的通传声,齐刷刷地将视线转向门口,看向一路被仆从引着进门的虞栖枝。
虞栖枝脸蛋漂亮倒是毋庸置疑的,只是她每逢冬日总是有些小毛小病在身,瞧着便病歪歪的。
或许是到了春日,又或许是一路过来走得急,她白皙面颊泛起薄红,好似海棠春睡醒,又似芙蓉初发,倒是添了几分盎然生意。
老祖宗望向匆匆赶到的虞栖枝,看着虞栖枝裙摆随着她行走时的脚步,微微晃动。
步态迈得还是太过随意了些。
如此,与大家闺秀的仪态仍旧是差了一截。老祖宗不加掩饰地皱眉头。
何氏关注的却是另一方面。
虞栖枝来的匆忙,并未如何繁琐装扮,挽起的发髻簪了支碧玉簪子,衣着上,只一袭花草纹浅杏色襦袄裙,外罩了件对襟褙子,
褙子瞧着精致,领口偏高,镶着圈狐狸毛,衣裳料子也显然名贵。
只是何氏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虞栖枝颈侧的暧昧红痕。想来昨晚没少伺候裴璟做那档子事。
这一年前,虞栖枝刚入府时,何氏也见过她,那时虞栖枝生得漂亮归漂亮,却仍有股从乡下地方出来的小家子气。
再简言之,就是穷酸味。
还是那句老话说得好么,佛要金装,人靠衣装。如今虞栖枝飞上枝头了,还讨得了裴璟的欢心,从此吃喝不愁了不提,什么衣裳绸缎首饰,每季都有不重样的送入世子院里。
任谁被泼天的富贵锦绣金玉这么一堆,都要大不同了。如今,虞栖枝刚入府时的那股子青涩没了,瞧着,倒也像是那么回事了。
何氏暗暗撇唇。
虞栖枝是裴璟的正妻,而自己呢?
平日里,府中人虽口头上客气称她一声侧夫人,在侯府府内,都以夫人之礼待她。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何氏的身份,仍不过是老侯爷的妾室。
虞栖枝能穿的正红色,她穿不了;若是裴璟再争气些,虞栖枝说不定还能平白捡个诰封。
而何氏自己,先不论诰封不诰封的,她连个正妻之位都终身无望。
想到这里,何氏指甲掐紧。
这都要怪裴璟。怪裴璟在他父亲面前执意不肯让老侯爷将她扶正。
裴璟跟他那个高高在上的娘亲孟氏一样,都如出一辙地让人可恨。
自己上位的手段确实是不光彩了一些,但那又怎样?
虞栖枝的娘从前不也只是个外室。即便虞栖枝被接回了虞府,也不过只是个小小庶女而已。
凭什么,裴璟能娶虞栖枝,却偏偏不同意她转正。
凭什么,她生下的大爷身体孱弱,还被孟氏逼得只能常年在外不能回府。
好不容易熬走了孟氏,何氏本以为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盼着的转正的机会就在眼前,却被裴璟一口回绝。
就连前些日子,裴冀不过就是摔坏了裴璟妹妹的一个小玩具,隔日便被学堂的先生抓了错处,挨了罚。
这至于吗?
她奴婢丫鬟一样伺候老侯爷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么,到头来竟是白忙一场。
何氏一口银牙咬碎,心里就是堵着一口气,不痛快。
她不痛快,旁人也休想好过。
这一边,虞栖枝并不知晓何氏心中如何百转千回。
虞栖枝的认错态度倒是十分诚恳,她同上首处的老祖宗道了罪,趁着吉时未过,便要行敬茶之礼。
新岁敬茶,敬的是长辈。虞栖枝是裴璟的妻,婆母病故,向老祖宗奉茶便可。
“也是咱们老祖宗性子宽仁,体恤小辈,免去小辈晨昏定省之责。竟是没想到,有些人连新春给长辈敬茶都能忘。”何氏没法消受虞栖枝奉的茶,只倚在一旁酸酸搬弄起是非:“这事若是传了出去,外面人还以为是世子不孝呢。”
听着何氏口无遮拦,老祖宗向她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毕竟也是老祖宗从前养在膝下看着长大的孩子,何氏的娇愚性子,老祖宗清楚得很。
且老祖宗心里明白,何氏这辈子怕是改不掉了,便也懒得再管。
“罢了,呈上来吧。”
老祖宗发话,便有仆妇亲手将茶斟好,递到虞栖枝手中。
虞栖枝双手接过,呼吸顿了顿。
茶盏温度滚烫,炙热的触感从她的指尖逐渐蔓延到掌心。
她明白是有人刻意想要看她出丑了。
只是,她今日敬茶来迟,本就让人抓住了错处,若她现下再将茶盏放下,不论她有何理由,定然又要被抓着做好一番文章。
距离老祖宗的座位,只有几步路而已。
忍一忍罢。
虞栖枝忍着指尖灼意,向上首处的老祖宗迈出步子。
她的动作堪称小心,却没留意何氏侧过身,暗暗向在不远处立着的严嬷嬷使了个眼色。
严嬷嬷是何氏贴身的嬷嬷,自何氏当姑娘时就伺候在身边了。
第9节
何氏一个眼神,严嬷嬷自然是立刻会意。
方才严嬷嬷在世子院外,被人拦着不让进。碍于裴璟的那些随从护院很是唬人,严嬷嬷也不敢耍威风,将老祖宗的“吩咐”带到,她便灰溜溜地回了来。
到了安和堂,总算能出口暗气。
眼瞧着虞栖枝堪堪要走到老祖宗座位跟前了,未等人将恭贺新春的吉祥话说出口,一只脚斜斜地伸出来,直往虞栖枝的裙摆处绊去。
第8章
“哐嚓——”
瓷盏碎裂清脆刺耳的声音在安和堂惊响。
虞栖枝手稳,盏中茶水没洒,只那茶盏杯盖摔落在地,砸了个粉碎。
众人皆是一默。
青白釉的莲纹盏,并州名窑几十年才偶尔能烧制出的珍品瓷器,就这么碎了。
只是,在侯府,这杯盏再珍贵,到底也只是个物件儿,碎了便碎了。坏就坏在,这日是新岁第一日,在新岁打碎了东西,兆头不好。
碎瓷就砸在老祖宗脚边,老祖宗在意这个,脸色瞬间变了。
方才严嬷嬷伸脚绊人时,老祖宗恰好垂下视线,全然没注意到身边人的小动作。
瞧见严嬷嬷动作的没几个人,在场的大多数人只瞧见,是虞栖枝举止冒失,打碎了茶盏。
“还不快将碎片收拾干净。”何氏瞥了虞栖枝一眼,接着出言朝一旁仆妇道。
何氏抿去嘴角幸灾乐祸的笑意,转向老祖宗,将话说得漂亮:
“落地生花,岁岁平安。老祖宗万万莫放心上。”
虞栖枝欲要开口辩解:“方才是……”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
“够了。”
老祖宗的耐心已经用尽,是越看虞栖枝越不顺眼。身上的教养让她不好在新岁就对着小辈发作,只摆摆手示意虞栖枝退下。
“真是没个规矩。”
虞栖枝走后,何氏出言嘲道。
“老祖宗,要我说,您平日里就是太纵着虞栖枝了。您的两个孙媳里,朔儿他媳妇就是个明理的。就算您免了小辈平日里的晨昏定省,朔儿媳妇也紧着来您跟前伺候。”
“谁是实心的孝顺孩子,只一眼就能辨出来。”
何氏不加掩饰地在老祖宗跟前夸赞自己的儿媳妇郑氏,末了还添一句:
“如今朔儿他新春回府,想来啊,过不了多久,老祖宗您又可以抱上小玄孙了。”
老祖宗年过花甲,耳根子渐软,对于虞栖枝,她本已没有当初那么抵触难容了。
但经过今日一事,再加上何氏在一旁挑唆,老祖宗越发觉得自己是对虞栖枝太过宽容。
况且,虞栖枝入府已一年有余,腹中却还没有动静。
昌宁侯府祖宗立下的家训,族中男子成婚前,房内不准许蓄纳女婢;尚未有子嗣者,年不过三十不许纳妾,裴璟如今才二十四,还没到可以纳妾的岁数,但也岁数不小了。
裴璟是侯府未来的继承人,子嗣自然也是件要紧事。
老祖宗心底也一直因为此事,对虞栖枝耿耿于怀。
何氏在一旁看着老祖宗的面上神情,就知道人是被她给说动了。
“就该给她立立规矩。”何氏撺掇道:“今日误了时辰,给长辈奉茶出了差错,明日便能在皇宫宴席上出丑,丢的是整个侯府的脸面。”
“老祖宗,严嬷嬷家中出过宫里的教养姑姑,调养一个虞栖枝不在话下,想来不出月余便可有所成效。”
老祖宗听了,思索片刻,微微颔首。
“只是世子那边……”何氏故作犹豫。
“璟儿那边我会去说的。难道他会因为区区小事违逆长辈不成?”
老祖宗的语气严厉了点。何氏的那点伎俩,老祖宗三两句话之间就看破了,只是不愿说破罢了。
况且,虞栖枝是裴璟的妻子,也总要学些场面上待人接物的规矩。
何氏只作没听见老祖宗语气中的严厉。
反正她的目的达成,这么想着,何氏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
“小姐,那日在安和堂,那分明就不是你的错。”
西厢房内,芳儿替虞栖枝揉着手心,心疼道:
“小姐,你快跟世子说说吧!”
那严嬷嬷倒真是以高门贵女的要求来教导虞栖枝的,只是,实在太过求全责备了些。
芳儿看着虞栖枝的烫得红肿的指腹,这都过了几日了,还没怎么好转。
那严嬷嬷显然是拿了鸡毛当令箭,明面上是礼仪规矩繁琐的一大堆,实际上抓了个错处就要让小姐挨罚。从早到晚没个好好休息的时候,怎么让人好好养伤呢?
都怪自己当时竟也睡得昏了头,没将小姐叫醒,才让安和堂那边的人抓住了由头,有了这桩事情。
“小姐,或许你跟世子说一说,让严嬷嬷别再来咱们这儿了。”她揪心道。
芳儿跟着虞栖枝在洛县时,倒也自在。回了虞府,可算见着深宅内许多磋磨人的法子。小姐初入虞府时性情刚硬,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直到小姐开始对府中的嫡母和兄妹,处处忍让、奉承,她们与韩姨娘在虞府的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芳儿是亲眼见着虞栖枝原本恣意天然的性子一点一点被打磨不见。但现在是在侯府,能帮到小姐的唯有世子了。
“嗯。我会跟世子说的。”虞栖枝看向芳儿,弯起唇角,像是哄小孩子般道。
芳儿见了,心内长叹一口气。小姐显然是没听进去。
不光虞栖枝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便是人有意去说,也接连好几日见不到裴璟的人影。
裴璟这几日公事很多,已经接连好几日都宿在衙上。这日,终是在白日里回的府。
“世子,老祖宗似乎遣了教养嬷嬷到夫人房里。”卫川道。
院子里,几名仆从怀中抱着花缸茶具之类等器皿,穿过游廊,进了虞栖枝的厢房。
“嗯。”裴璟淡淡应道。老祖宗已经提前遣人与他提过此事。
厢房窗牖映出几道清浅人影。
“以后,这些事不必跟我说。”裴璟收回视线。
这几日,靳家将领回京驻扎,新春宴礼将至,京郊和皇城内苑的布防,又成了重中之重。自骊山行宫出过纰漏,圣上对南衙逐渐失去信任,护卫宫城京郊的职责便逐渐落到北衙禁军这里。
裴璟作为北衙禁军指挥使,自是公事繁重。
裴璟与卫川交谈中,快步经过庭院,身后花圃却传来窸窣声响。
“何人行事鬼祟,出来!”
卫川听见来人刻意压抑的脚步声,几步走到花圃边,厉声喝道。
待卫川看清了花架后的人,神情才松懈下来。
是虞栖枝身边的婢女。
芳儿腿脚发软,她从花架后出来,哆哆嗦嗦解释:
“奴婢是夫人身边的婢女芳儿,方才在后头料理花草,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求世子明鉴。”
芳儿也是没想到裴璟会在白日里回府,她实在害怕裴璟,便想躲在花架后,等人走了再出去。没想到还是不留神弄出了声响。
世子院中最忌讳下人偷听一事,她方才没有及时现身,算是犯了裴璟的忌了。
她已经做好了被责罚的准备,心里又装着虞栖枝的苦处,便打算破罐破摔,将小姐在严嬷嬷那里所受的磋磨全部告与裴璟。
“世子,夫人这几日,她……”
芳儿闭紧眼睛开口,却被闯进院中的一道人声打断——
“指挥使,靳家人比原先预计的提前到长安了。”
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匆匆赶到,向裴璟恭敬道。
裴璟闻言,转身便要走,忽然想起地上还有个人,他匆匆一瞥。
那婢女胆小瑟缩的模样,是随她主人虞栖枝一个模子里刻出的小家子气。
裴璟皱了下眉,步履不停,径直走出了院子。
芳儿看向裴璟毫不留恋的背影,又想起方才裴璟在与随从交谈时,对小姐漠不关心的态度,也不由灰了心。
长安城郊外。
靳家的一队行伍不足八十余人,皆身披轻甲,严肃列整。
以太子为首,城门前,一众官员下马相迎。
靳家队伍最末,是一架马车。太子与靳家少将军寒暄之时,一只女人的手撩起车帘。
在场之人的视线也随着动静望过去。
作少妇打扮的女子怀中抱着幼子,下了马车。
众人视线夹杂了一丝敬重。
那女子,正是靳大将军靳程的遗孀,姜罗衣。
姜罗衣怀中幼子闭着双目,面色潮红,看起来显然是风热的症候。连月奔波,就连姜罗衣的清秀面容也难掩憔悴。
姜罗衣视线低垂着环顾了四周,最后,盈盈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距她不远处的裴璟身上。
忽然,她身形一晃,在众人面前,定定地晕了过去。
……
路途舟车劳顿,孩子年幼染了风热,姜罗衣与孩子朝夕相对,也被过了病气。
第10节
驿馆条件粗陋,不适合病患养病,姜罗衣和幼子便被送到襄乐郡主在宫外的一处别苑落脚。
将他们二人送去的职责落到裴璟身上,论理,姜罗衣是裴璟的师娘,他理当照拂。
别苑屋舍内,医师为姜罗衣施了针,病榻上的人悠悠醒转。
裴璟示意医师为姜罗衣诊脉,片刻过后,医师起身开药,裴璟也要一同离去。
姜罗衣细声将人喊住:
“等等……指挥使,三年未见,妾身…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裴璟离去的脚步停顿,回头看向她。
别苑人少,姜罗衣屏退左右。
“阿璟,我听闻,你竟已经成婚了吗?”
姜罗衣面色仍带着病中的苍白,她勉力挤出笑意:“也是,你年纪也不小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走了。”
“你好好养病。”裴璟道。
姜罗衣闻言,愣了愣,心中蓦地一暖。
裴璟他……到底还是在意她的吧。
“阿璟,我真的好怕……”
“我知道,这次回来长安,我和孩子就再也出不去了。往后,只要圣人认为靳家人在朔方起了一点异心,我和孩子就要性命不保!”
姜罗衣哽咽起来:“我真后悔,后悔当时没有听你的话。”
“这个孩子也是你师傅的孩子啊,”她拉住裴璟的衣袖,泣道:“阿璟,这一次,你一定要看在孩子的面上,帮帮我们孤儿寡母!”
裴璟看着她的脸,看眼前人哭得梨花带雨。没有怜惜,只感到烦躁。
他从姜罗衣的拉扯中抽出手,压下不耐,道:“会没事的。”
见裴璟刻意与自己划清界限的态度,姜罗衣神情一僵。
她自知有些失态了。
借着擦拭泪水的动作,姜罗衣敛了敛神色,换了个话题。她柔声问:“阿璟的妻子,是哪家的女子?”
“改日若方便,我理当携礼登府拜访,结交一二。”
第9章
“不必了。”
裴璟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语气也很淡。
姜罗衣看裴璟的背影逐渐远去不见。
她呆坐榻上,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屋舍传来小孩子生病的哭嚎,吵得人耳膜鼓噪生疼。
伴随自己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姜罗衣捂住耳朵,又泄愤似的,握拳锤了几下床榻被褥。
……
转眼到了除夕这日,原本渐暖的天气倒起春寒,飘着绵绵细雪。
老侯爷和裴璟在这日入宫,出席除夕宫宴。剩下的侯府女眷们则聚在一处,吃了团年饭,这年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饭毕,雪夜湿滑寒冷,虞栖枝陪裴璟的妹妹回她自己的小院。
裴幼凝生性怕羞,但自从虞栖枝帮她修好了玩具小马,她面对虞栖枝时,举止亲近自然了许多,没往常那么害羞拘谨了。
裴幼凝所居小院离裴璟他们的院子不远,外头寒风阵阵,进了屋将门一阖,又是融融暖意。
虞栖枝将两封压祟钱递给裴幼凝。
一封里面装的是宫中的岁钱,朝中正四品往上的官员家眷都有,另一封则是裴璟给妹妹的,虞栖枝也从自己攒的银子里给裴幼凝添了一份,一共一百二十两。
除夕夜,裴幼凝一下便能收到哥哥和嫂嫂给的双份压祟钱,瓷白小脸难掩红晕,显然很高兴。
从前在侯府过年时,裴幼凝的哥哥和父亲进宫面圣,身边的丫鬟也放回家探亲,众人热闹时,裴幼凝时常一个人孤零零。
但如今不同,她有嫂嫂陪她了。
“嫂嫂,帮我把压祟钱塞到枕头下吗?”裴幼凝红着脸,鼓起勇气问虞栖枝。
裴幼凝想起,身边伺候的丫鬟对她说起回家过年时的情景,大雍朝民间的风俗,过年时长辈亲自将压祟钱放在小辈枕头底下,可保小辈来年无病无忧。
在侯府,则没有这个规矩,裴幼凝从来没有体验过。
虞栖枝弯唇,向小姑娘点点头。
裴幼凝眼睛亮了亮,她期待地将两份压祟钱塞回虞栖枝手中,自己则快步走向床榻,将枕头掀起。
“啊!蛇——!”
裴幼凝枕头底下,不知何时踞着条一动不动的青绿小蛇,感受到枕头被人掀开,小蛇蜿蜒爬动起来。
等裴幼凝反应过来时,蛇腹已经贴上她的手腕,鳞片冰凉黏腻的触感与皮肤相触,使她下意识惊叫出声。
小蛇缠在她手臂,短圆头颅朝她昂起,裴幼凝心底泛起恐惧,她甩动手臂,想要将蛇甩下去,却无济于事。
虞栖枝也是愣了一下,容不得她多想,连忙上前,捏住蛇的头颅,一手拎住蛇尾,动作利落将二指粗的小蛇从裴幼凝臂上摘了下来。
蛇身被人绷直了,没法再张口咬人。
裴幼凝短促的尖叫很快将院外的下人引了来。
几个丫鬟匆匆进来,待看清了虞栖枝手中之物,面色也是一变,其中一个丫鬟折返出去,要去喊护院拿抓蛇的兜网。
丫鬟走了几步,见到来人,脚步一顿,连忙行礼道:“世子。”
裴璟看一眼虞栖枝手中的小青蛇,然后径直走向惊魂未定的裴幼凝。
虞栖枝被他晾在一旁。
“小凝,怎么了?”裴璟问。
裴幼凝眼里泛泪,还没从惊恐中回神,怕得说不出话,扑到裴璟怀里:“哥——”
裴幼凝说不清话,方才那名丫鬟惟恐被怪罪护主不力,急急澄清:
“奴婢们傍晚时给三小姐整理完床铺,再没进过三小姐的卧房,整理的时候,也绝没见过蛇!”
“方才奴婢们守在外头,在屋内的只有三小姐和夫人。”丫鬟没料到裴璟会来,她担惊受怕,努力在世子面前自证清白。
裴幼凝不可能自己放蛇咬自己,那丫鬟的言下之意,便是将矛头指向了虞栖枝了。
那护院将装蛇的网兜拿了来,虞栖枝将蛇交给护院。
裴璟看她一眼,没有表态,而是道:“你先回去。”
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虞栖枝走后,丫鬟才松一口气,就听裴璟冷酷声线响起:
“拖下去,杖责三十。”
杖责三十?寻常人挨上十杖,半条命便要没了,若真打完三十杖,还能有口气剩吗?
丫鬟的脸吓得煞白,连忙跪地:“求世子饶恕,奴婢说实话——”
……
等裴璟回到院中,天色彻底晚了。
虞栖枝已经洗漱过,侧身卧在榻上,准备安寝。
听见男人的脚步声,虞栖枝依旧背对着来人。
“转过来。”裴璟道。
虞栖枝没动,裴璟又说了一遍。
“我不,”虞栖枝声音闷闷不乐,带点赌气的成分:“我被蛇咬了,动不了了。”
虞栖枝柔顺长发垂在榻上,显出半边纤瘦后背。白皙后颈延伸至寝衣里,寝衣宽松,腰间微微下陷出一点优美的弧度。
今天虞栖枝抓的那条青绿小蛇是有点毒性的,好在冬日蛇类行动迟缓,若是被咬到,受罪不说,伤口处还会留下难以消退的伤疤。
虞栖枝身上肌肤白皙平整,一点不像有伤口的样子。
裴璟看出虞栖枝是在使小性子。
虞栖枝在他面前,一向很乖顺,今日难得别扭,应当是为方才在裴幼凝院中受了委屈的事。
只是,他无意花心思哄人,更不想费心向人解释太多。
“咬到哪了?让我看看。”他低道。
裴璟屈膝抵上床沿,伸手去捉虞栖枝的肩头:“是这里……”
他指尖缓缓落到她腰际,“还是这里?”
虞栖枝腰上有痒痒肉,没碰两下,她果然笑着起来,转身抱住他后颈。
“那条蛇有毒,真被咬了,你能有这么太平?”裴璟将她托住。
虞栖枝与裴璟两人面颊挨得近,从虞栖枝的视线望下去,恰好能瞧见裴璟深邃冷峻的眉眼线条。
裴璟眉下伤口好得很快,许是体质好,也看不出什么伤疤。
他掀起眼皮抬眼看她,柔柔的灯火将裴璟眼底的一点冷硬映得朦胧。
虞栖枝看得舒心,唇边抿起笑,漾起浅浅梨涡,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他一口。
只片刻之后,厢房里间床帷帐垂下,然后,微微晃动起来。
虞栖枝就是这样,黏人的,一心与他亲近的。裴璟想。
也很省事。毕竟,无需花费心思,她会一直在那里。
……
裴幼凝屋里的事就这么被揭过。裴璟换了妹妹院里的一批下人。
第11节
震惊整个侯府的是,老侯爷在得知三小姐屋里有蛇事情的原委后,居然下令禁足了侧夫人何氏。
老侯爷平日里对何氏是如何的宠爱,自不必提。可见,这次老侯爷是动了真怒了。竟拍板定了何氏半个月的禁令,也不许生人与她私下往来。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对府中人来说,倒也不那么意料之外。
虽说三小姐裴幼凝成日里性子闷闷的,书也念不好,脑袋不太聪明的样子,奈何人投了个好胎呢?到底是老侯爷的嫡亲骨血,世子的亲妹妹,可不得宝贝得紧吗。
众人在感叹裴幼凝会投胎的同时,也不敢再对她有什么怠慢。
虞栖枝这边,虽说何氏被禁足了,但严嬷嬷是以老夫人那边的名义被派过来教她规矩的。
因此,严嬷嬷照旧会在每周清晨来她这里,只不过这几日脸色特别臭就是了。
这日清早,虞栖枝早早醒了,她昨夜又是独自睡的——
新春元月,按照旧例,裴璟在宫中值夜,整个月都不常回府。
裴璟不在,不出意料的,她昨夜又梦魇了。
不过,她这次梦到的不是封青凌,而是她的生母,韩姨娘。
回想起梦中的场景,虞栖枝心有余悸,只能用梦都是反的来安慰自己。
屋外忽然响起一阵惊慌的脚步声,芳儿撩起帘子,急匆匆进了来,语带哭腔:
“小姐,虞府来信了。”
见芳儿眼睛哭得肿起,虞栖枝心里也是一慌。
芳儿手中有两封信件,一看就是已经被打开过,最新的那封,信尾落款的日期还是半月之前的。
虞栖枝接过,视线扫过信上潦草字迹,越看,手越抖。
看完最后一封,虞栖枝提起裙摆,匆匆往屋外跑。
韩姨娘又发病了,她得回去。
“小姐,外头下着雨呢!”
屋外青灰色雨幕笼罩着万物,春寒料峭,雨水落到身上湿淋淋的,又冷。
虞栖枝顾不得许多,经过与庭院相接的游廊,险些撞到来人。
竟是许多日没见到人的裴璟。
“慌慌张张去哪?”裴璟微微拧眉。
“世子,你为何要扣下我的信件?”
虞栖枝被迫停下脚步,仰头问他。
在世子院中,谁能光明正大地拆她的信件,自然不言而喻。
虞栖枝心里着急,语气也不太好:“你明知道我姨娘她有病,却瞒着我不让我收信,我姨娘她……”
裴璟面色沉了一瞬。
他看一眼虞栖枝手中着急慌忙间一起带出来的信封,很快明白过来。
他这个月没怎么回府,送到他书房的信,还是几日之前才看到。
面对虞栖枝明显违逆的态度,裴璟眼底蒙上一层冷意。
他无意去解释些什么,只平淡反问道:“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
虞栖枝听了,显然愣了愣。
她的追问毫无意义。没有为什么,裴璟就是故意的。
“一年前,沈家宴席那次,你嫡母可是预备将你送到工部尚书床上的。那工部尚书早已年过半百,子孙绕膝。”裴璟神色冷淡,言语中夹杂淡淡嘲意:
“你吃我的,用我的,我让你远离你家那帮亲戚,有什么不对?”
虞栖枝在他面前,私下里,总是很热情,也很主动。
然而,她的主动与热情,却远远不及那次在沈府客房的万分之一。
想到与虞栖枝的初次相遇,裴璟神色沉了沉,厌恶道:“还是,你觉得你的那些亲戚,格外合你的意?”
虞栖枝眼圈红了:“可那是我姨娘啊!”
她倒走着退后几步,一道雨幕将两人隔开,芳儿携着雨具赶上来,为虞栖枝打起伞。
虞栖枝心中牵挂着韩姨娘,回过神来,她不应当与裴璟在这里浪费时间的。
顾不得裴璟肃冷的面色,虞栖枝福了福身,向他道:“世子,妾身的姨娘急病发作,必须得回去一趟。方才妾身言行多有冒犯,盼世子海涵。”
只想快些见到姨娘。
……
与裴璟成婚过后,虞栖枝已经有一年多没回过虞家了。
与一年前不同的是,虞宅现下里里外外都修缮过,亭台水榭,各色摆件,一应俱全。
只有韩姨娘的院子,还是和往常一样。
只是,这次门外多了两名护院,煞有介事堵在韩姨娘院门前。
院落里,是姨娘急病发作时大声喊叫的声音。
虞栖枝想进去,被护院拦在门外。
“韩姨娘疯了,按主母的吩咐,不让任何人进去。”
“我请了大夫,来给姨娘看病。”虞栖枝道。
护院语气不善:“不行就是不行!走远些,再来缠扰,休怪我们对你不客气!”
“不能任由姨娘这样,我只进去看一眼就好。”
两名护院手持木棍,不耐地阻拦。
忽然,一只有力的男人的手将护院手中的棍棒四两拨千斤般拨开,扔到一旁。
虞栖枝惊讶转头,来人竟是卫川。
“你是何人?”护院既怒又惊:“胆敢擅闯官宅,不要命了?”
“让她进去。”卫川道。
待看清了眼前男人身上公服的羽林军标识,护院心生胆寒,不由让到一旁。
虞栖枝匆忙又感激地向他点点头,然后立刻抬脚进了偏院,直奔姨娘的屋舍而去。
“阿娘!”
屋内,韩姨娘发髻散乱,两手被缚在床柱子上,口中发出些无意义的大喊大叫,一旁的婢女菲儿无措抹泪。
随着韩姨娘的挣扎动作,那缚绳深陷在手腕,手腕颜色都变青紫,虞栖枝赶忙上前,将绳子松开。
“小姐当心,姨娘她认不清人了,会打人。”
婢女菲儿话音未落,韩姨娘已经举着巴掌向虞栖枝落下来。
虞栖枝才为姨娘松绑,离得近,她险险躲开,韩姨娘的指尖却还是擦着虞栖枝颊侧落下,留下一道红痕。
“贱人!叫你抢走我的孩儿!”韩姨娘向她尖声骂道。
虞栖枝脸上刺痛,心里更痛:“娘,我是阿潆啊!”
韩姨娘听了虞栖枝喊娘,忽然安静了,她伸手摸索着虞栖枝的脸,口中喃喃:“阿潆……你是阿潆。”
见到姨娘如今竟病得这样重了,虞栖枝忍不住眼中含泪,向韩姨娘重重点头:“是阿潆回来了。”
“女儿,我的乖女儿……”
韩姨娘终于将人认出来,抱着虞栖枝哭:“娘知道我的阿潆是被人诬陷的,阿潆是清白的。”
一年前,沈府宴席,虞栖枝不慎中了主母刘氏的圈套,药效过后,竟被人撞见与裴璟衣衫不整。
第10章
这与刘氏原本的谋划背道而驰,刘氏在恼羞成怒之下,会对着人在深宅中的姨娘说些什么,甚至不用去猜。
韩姨娘又好似将这段时日的记忆回想起来了,不断哭着道:“是娘拖累了阿潆……”
虞栖枝拼命摇头,是自己不好,她这个月竟没有主动来信,确认姨娘的病情。
“娘,我现在很好,我在侯府很好。”虞栖枝止住哽咽,安慰道。
余光瞥见卫川也进了屋子,虞栖枝努力向韩姨娘挽起笑:“世子他对我也很好。”
“这就好,这就好。”韩姨娘神情放松了些,如虞栖枝尚在孩童时那般,掌心不住摩挲着虞栖枝的后背。
与留在姨娘房里的婢女菲儿交谈过后,虞栖枝问出了这次韩姨娘急病发作的症结所在——
“娘,他们给你停药了?”虞栖枝秀眉蹙起。
“什么药?我不要喝药……”韩姨娘才好转些许,忽然又紧张起来,坐立不安大声道:“阿潆,你快跟他们说,我不要喝药!”
“阿娘……”虞栖枝想跟她讲道理,韩姨娘却一把甩开虞栖枝的手臂:
“孩子!我的孩子呢??”
韩姨娘这次不打人,却把脑门冲着床柱子咚咚撞,边撞边道:“我的孩子……”
韩姨娘力气突然变得很大,虞栖枝拉不住她。
卫川上前,直接将人劈晕了。
菲儿吓得叫了一声。
虞栖枝向菲儿示意没事。她明白,如果再任由姨娘发病时这样干耗下去,姨娘迟早要油尽灯枯。
“卫川,谢谢你。还有刚才在院门前,也多谢你帮忙。”虞栖枝诚心诚意道谢。
卫川道:“不必谢我。世子让我来的。”
虞栖枝了然。裴璟当初答应娶她的前提,便是要虞栖枝与虞家断干净。
第12节
现下她不得不回趟虞宅,裴璟会让心腹随从跟着过来,非常符合他一贯的行事。
“二娘子,夫人喊你过去一趟呢。”刘氏已经得知了虞栖枝擅闯韩姨娘院子的事。
刘氏跟前小厮前来传话,在门外探了个脑袋,幸灾乐祸的,依旧习惯性地照着虞栖枝未出阁前的称呼,连语气中隐隐的轻蔑也同从前一模一样。
“你去府外等我吧,我去去就走。”虞栖枝向卫川道,想了想,补充道:“很快的。”
卫川沉默着,点了下头。
小厮在门外,疑惑地跟着虞栖枝的视线看过去,打量起卫川。
嚯,气势凛凛,看得他心中一惊。
小厮不认得羽林军的标识,只知那衣着,瞧着便不是一般人。只是他神情不善,瞧着比虞老爷迫人许多。
这样的人,居然对着虞栖枝言听计从?
小厮这才隐隐意识到,这位二娘子,如今不一样了。
见风使舵,是每个深宅下人必学的第一课,小厮连忙重新把握尺度,堆起恭敬笑模样:
“二娘子,小的给您引路。”
虞宅正堂,刘氏位于上首处,虞栖枝的嫡妹偎在刘氏身边,边上立着几个下人。
虞栖枝行了礼,无意多做寒暄:“母亲,为什么给韩姨娘停药?”
刘氏撇撇嘴,不耐道:“没钱。”
当时虞栖枝嫁裴璟,侯府是瞧不上他们虞家,昌宁侯府开出的条件,给完礼金就不会再有往来。
礼金倒是丰厚,只是刘氏乍到长安,学着贵妇人做各种添置,早就挥霍得差不多了。
修缮了宅邸,又给自己的女儿攒了嫁妆,剩下的一半被儿子拿去赌庄输了个精光。
剩下的那一点点,刘氏下定决心,得牢牢捏紧了,不能再漏。
那缩减开支,自然是从虞栖枝她娘那里开始缩减了。
一个小小的妾室,她作为主母,还不是随便拿捏。
只是没想到虞栖枝竟还能来质问她了?
想到叫虞栖枝前来的目的,刘氏压下心中火气,勉强和悦了颜色:“如今虞家开支紧俏,侯府……”
刘氏正是打起了侯府的主意,那可是昌宁侯府,世家望族,乌衣门第。哪怕随便从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都够寻常人家好几年的花销了。
虽说侯府嘴上说的绝,但之前不还是帮了虞家大儿子的忙了么?
只要虞栖枝这边……
未等刘氏将遮将掩地将话说完,虞栖枝道:
“母亲,我为姨娘请了医师,姨娘看病吃药的花销只从我账上出,府上,只要能容医师半月出入一次便可。”
刘氏面上挂上怒容,她话还没说两句,就被虞栖枝如此打断,刚要如从前那般拍案发怒,才意识到,虞栖枝如今攀上了侯府的高枝,再也不是先前那个任她拿捏的小女孩了。
“往后,便不劳烦母亲。”
虞栖枝说完,福了福身,转身走了。
望着虞栖枝的背影,刘氏气得低声咒骂。
“贱丫头!真是风水轮流转,野种也能爬到头上来撒野。”
“想不到,真想不到…早知今日……”
“娘,你在说什么?”虞家嫡女听着自家娘亲神神叨叨的小声嘀咕,心中疑惑。
“没什么。”刘氏面对女儿,倒是堪称慈母,她顺了顺女儿的额发:“娘说,你一定能比虞栖枝嫁得更好,她有的,你也要有。我的乖女。”
刘氏轻哼一声,虞栖枝,虞栖枝。
虞栖枝就连名字都是她赏的。她就是要虞栖枝明白,虞栖枝栖的,是虞家这根枝头。
她就不信了,虞栖枝一个小小的庶女,没有母家的支持,在那侯府,能有多好?
……
“当真?世子和虞栖枝真的吵起来了?”
何氏自从被老侯爷下令禁足,每日只能从严嬷嬷这儿听得外面的消息。
得知裴璟与虞栖枝不和的消息,何氏乐不可支,拍手叫好。
“老奴听得真切,那日世子与虞栖枝,在庭院中就起了争执,这几日,世子似乎也没怎么回府里住。”
严嬷嬷倒是没有夸大,裴璟与虞栖枝的关系确实因那次的争吵冷了下来。
不光是因为裴璟新春事忙甚少回府,便是回府的时候,虞栖枝主动去书房找他,都没见到人。
世子院中的下人,对待虞栖枝倒是一切如常。
倒是严嬷嬷,因着裴璟对虞栖枝的冷淡,教导虞栖枝时,态度是越发随意放肆了。
这日,裴幼凝学堂难得放假,裴幼凝便央着虞栖枝陪她。
裴幼凝原本伤寒才愈,见到蛇后受了惊吓,更是病了一场,好在这次好转得快,只是越发爱黏着虞栖枝了。
“嫂嫂,你不怕蛇吗?”裴幼凝与虞栖枝在湖边走,望着波光粼粼的春日湖面,难免就联想到那日枕头底下的小蛇。
虽然后来哥哥帮她把院子里的事情都处理好了,但裴幼凝一想到蛇身冰冷的触感,仍心有余悸。
“蛇吗,我不太怕。”虞栖枝如实道。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经常下河摸鱼玩的缘故,她小时经常会遇到水蛇,见多了,就不怕了。
裴幼凝听虞栖枝说起这些,眼睛都睁大了。
“不过,它们都很乖的,也很害羞,跟你一样。”虞栖枝看着裴幼凝的可爱模样,笑着解释:“在人脚边游一圈就游走了。”
裴幼凝崇拜中带点羡慕,又看一眼府中开凿的湖中湖水,水中红鲤游得畅快,莫名产生一点向往的心。
府中引入活水,湖水不深,也应当不至于有水蛇;这里是内院,也没有外男会经过。
小孩子想玩的心一旦生出便忍不住蠢蠢欲动,饶是内向如裴幼凝,也不免生出好奇和期冀:“嫂嫂,我也可以吗?”
但很快她又摇头将自己给否定了。
“严嬷嬷今日好像要过来,若是被她看到……”裴幼凝缩了缩脖子。
之前裴冀因她而受罚,裴幼凝被严嬷嬷狠狠瞪过,她也有点怕严嬷嬷。
但更重要的是,她不能因为自己贪玩,连累嫂嫂被严嬷嬷训斥。
“那你站在岸上,看我下水。”虞栖枝语气轻松。
裴幼凝没想到虞栖枝会这样说,但好奇想玩的心态还是占了上风。
看着虞栖枝撩起裙摆,卷起裤腿清清爽爽地下水,裴幼凝甚至有些兴奋道:“那,嫂嫂你当心一点。”
人一下水,红鲤鱼便四散着游动了,虞栖枝沿着湖堤,摸索着找鱼窝。
一尾红鲤受了惊动,从窝里出来,在虞栖枝的手边晃了一圈,然后大摇大摆地游走。
裴幼凝在岸上忍不住问:“嫂嫂,好玩吗?”
虞栖枝直起身,向裴幼凝撩起一蓬水,几缕水珠溅到裴幼凝的小巧的鼻尖。裴幼凝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来。
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见到远处严嬷嬷气势汹汹的身影,裴幼凝做贼一样转过身,音色颤抖向虞栖枝道:“嫂…嫂嫂,你快上来吧,严嬷嬷她来了!”
严嬷嬷果然来了。见到虞栖枝在水中卷起裤腿,露出修长白皙小腿,还毫不在意的模样,她也是一惊,边走,口中边训斥着虞栖枝。
虞栖枝的目光落到严嬷嬷身后不远处。
虞栖枝问过卫川,知道裴璟今日会回府。
严嬷嬷一惊一乍地追过来,虞栖枝这副模样,显然是没把她这段时日的教导放在眼里。
严嬷嬷心中怨怒,嘴上也不自觉越说越难听。
虞栖枝正要上岸,一尾红鲤鱼恰在她脚下溜走。虞栖枝险些在水里滑倒,一只男人的手却直接把她拎了起来。
严嬷嬷终于赶到,骂骂咧咧地:“虞栖枝!你——”
待严嬷嬷站稳,看清了虞栖枝身边的人,又是一惊:
“世……世子?”
“老奴见过世子。”严嬷嬷赶忙屈身行礼。
第11章
裴璟将虞栖枝从水中拎起。
虞栖枝轻飘飘地就上到湖岸,她错愕一瞬,随后意识到裴璟的手臂还箍着她的身躯,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传来的蓬勃力量。
虞栖枝抱紧了裴璟,将脸埋到他的胸膛。
“夫君。”她轻轻唤了声。
严嬷嬷僵在原地,又险些被虞栖枝这道声音酥掉半边。
她远远就见虞栖枝在湖里玩水,袖口挽起至手肘,两截小腿浸在流淌的河水里,白的晃人眼睛。
这既衣衫不整,又毫不端庄,还哪有半点高门淑女的样子?活脱脱一副乡野作派。
合着她前段时日辛苦教给虞栖枝的那些礼仪教养,根本是教到狗肚子里去了。
严嬷嬷仗着自己是老祖宗派过来教导虞栖枝规矩的,总也忍不住以长辈身份自居,如今见虞栖枝阳奉阴违的,是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严嬷嬷心里火蹭蹭冒,也因如此,方才她口中教训虞栖枝的那些话“不知廉耻,不修妇德”还是轻的,还说了其他更不堪入耳的。
却压根没注意到裴璟不知何时来了。
严嬷嬷心知坏了。侯府讲规矩,下人最不该犯的就是欺主。
只是,现下虞栖枝在裴璟心中的分量,她也拿不准。
毕竟前些日子,虞栖枝和裴璟才起过争执不是么。
严嬷嬷暗暗抬头去窥裴璟的脸色。
第13节
“滚。”裴璟丢下一个字。
严嬷嬷如蒙大赦。
裴璟想到方才严嬷嬷当着妹妹裴幼凝的面,说的那些脏词,他微微敛眉,看向裴幼凝。
裴幼凝心中自责,认为都是因为自己才连累嫂嫂被训斥。
见到哥哥看过来的视线,她连忙摇摇头,示意自己刚才严嬷嬷的什么话都没听到,又很自觉地先走了。
庭院中,唯余裴璟和虞栖枝,还有几名下人。
春日渐暖,池水却依旧寒凉。裴璟的衣裳也被水沾湿了。
虞栖枝脸颊是湿的,眼底也是湿濛濛,她抬眼看他,眼睛不安地眨了两下,带着一点迟疑与试探。
裴璟将虞栖枝放下,眸光淡淡:“穿鞋。”
有下人将虞栖枝的鞋袜拿过来。
“世子……”虞栖枝有些犹豫,抿唇看他。
裴璟唇角勾起一点弧度,终于散漫地笑了笑:“不然还要我帮你穿?”
“我穿我穿。”虞栖枝很快穿好鞋袜,弯起眼向裴璟笑得舒心。
虞栖枝向来是给个台阶,她就下得很快的。
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是,之前在庭院中那场不愉快的争执,就算是过去了。
……
傍晚时分,虞栖枝让人去请裴璟一道用晚膳,裴璟人却不在府中。
不过,入夜过后,裴璟回到院中,倒是去了虞栖枝的厢房。
这便意味着世子院中两个主子之间先前闹的那场不愉快,算是彻底消弭了。
院中其他下人对此依旧没什么反应,倒是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大大松了一口气。
裴璟踏入厢房外间,不等下人通传,虞栖枝便将人抱住了。
裴璟瞥她一眼。虞栖枝现下倒是很乖觉,身着暖白寝衣,乌发编着辫子在左肩垂顺下来,脚上踩着屐履,衣着齐整,全然不见白日里在湖边玩水时的恣意不拘。
只是她依恋的神态,却叫裴璟指尖没来由地动了动。
虞栖枝毫无所觉似的,依旧抱着他磨磨蹭蹭了一会。
直到裴璟逐渐失去耐心,虞栖枝才献宝一样转身从衣架上拿出件重莲绫制的寝衣,说是她专门做给他的。
重莲绫丝细光润,侯府库房里也仅有一匹而已,缝制的针线蹩脚却细密,看得出制衣的人是用了心。
衣裳长度合适,肩腰两处却窄了几寸。
“我再改改。”虞栖枝原本期待的神色有些黯然。
裴璟不耐:“行了。”
他依旧穿回他原来那身寝衣,将虞栖枝拦腰抱起,走入里间卧房。
虞栖枝脚上屐履掉了一只,人被裴璟放到榻上。
他俯下身来,指尖抚过她脊背,掠过后腰,虞栖枝轻轻颤了一下,脸蓦地红了,她顿了顿,轻道:“世子,这样不舒服。”
“那要怎样才舒服?”
“我腰疼。”虞栖枝道。
裴璟掀起她上衣衣摆,柔软衣料窸窣声后,虞栖枝后腰肌肤显露,目之所及,光滑平整,完全不像是有伤处的样子。
听着虞栖枝刻意放软的语气,裴璟不经有些好笑,但他还是配合问道:“怎么弄的?”
“严嬷嬷拿湿帕子裹竹条抽我。”虞栖枝坐起身,秀眉轻蹙。
事实上,再给严嬷嬷十个胆子,她也不敢拿竹条去抽虞栖枝的后腰。
至多只抽过几次虞栖枝的手掌心。
裴璟没答话。用湿帕子裹竹条这种又阴又刁钻的法子,确实不容易在身上留下淤伤。
他视线掠过虞栖枝光洁后背——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虞栖枝的言语,裴璟依旧是不太相信,但无所谓。
当初他答应让人来院中教虞栖枝规矩,不过就是为了应付老祖宗。更何况,严嬷嬷还是何氏的人。
裴璟掌心在虞栖枝后腰轻轻抚过:“往后你不需要学规矩了。”
虞栖枝低低嗯了一声,伸手去勾他的脖颈。
“她平时还说过你什么?”裴璟问。
其实光凭严嬷嬷今日在府中庭院训斥虞栖枝的那番话,就足够犯上欺主。只是,虞栖枝似乎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虞栖枝果然轻摇了摇头。
“但幼凝同我说,严嬷嬷对她很不客气,还曾经笑过她,头脑蠢笨。”
“嗯。”裴璟嗓音低沉平缓,叫人听不出喜怒:“还有呢?”
和裴璟在榻上闲谈,倒是难得少有的事。
“幼凝她心思细腻,只是怯于在生人面前表达。”虞栖枝斟酌了下措辞:“幼凝似乎在学堂,没什么特别交好的朋友,还时常因完不成夫子布置的课业,被夫子责罚。”
“我曾让她若是不想去学堂,就不必去。”裴璟道:“她听了就哭。”
虞栖枝原是有些忧心裴幼凝,此刻却听得笑了。
“笑什么?”裴璟挑眉看她。
虞栖枝侧躺着卧在榻上,手揽着裴璟的后颈,几乎与他呼吸相接。
“我想她应当是误会了你的意思。”虞栖枝笑着道。
裴璟平日总是束起的墨发此刻散下来,暖黄灯火为他俊美的脸部轮廓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没了白日的冷峻,瞧着竟有些温柔。
虞栖枝微微出神片刻,一时看他看得有些入迷了。
她湊上前去,一点一点地啄吻眼前的人。
虞栖枝幼稚的亲吻从裴璟的脸侧落到他的脖颈。
男人很快不满足于这些小打小闹,虞栖枝双手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掌锢住。
春意荡漾,鸳鸯被里红浪翻飞。
事毕,夜已深了。
沐浴过后,虞栖枝看向裴璟,终是忍不住犹犹豫豫,斟酌开口:
“世子,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第12章
语气是不大自然的。虞栖枝这么说着,指尖不自觉揪上他的寝衣衣摆,烫金线处被她揪出一点褶皱。
虞栖枝今夜举止格外殷勤,实在是很容易便能让人猜到,她有事想要他帮她做。
她还是习惯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
“说说看。”裴璟神情没什么变化。
虞栖枝倒是很少对他提过什么要求。
“我姨娘她的病越发不稳定,拖不得了。”
虞栖枝脸颊被韩姨娘指尖划破的伤处又隐隐痛起来:“姨娘当初是因小弟走失,才神思不属,所以我想,若是能将小弟找到……”
都说心病还需心药治。她想,如果能寻到幼弟,姨娘或许就能好起来了?
只是,当年姨娘寻遍整个洛县都没有结果,现下已过去数年之久,更是无处可寻。
但是裴璟说不定能有办法呢?
虞栖枝有个走失的小弟,裴璟是清楚的。
“先是帮哥哥求情,现下又要找弟弟,你当真是个孝女。”男人嗓音低沉,夹杂了点嘲意。
虞栖枝并非听不出裴璟言语中的讽刺。
她垂下眼睫:“其实小弟走失,也有我的责任。”
“若不是我当初贪玩,姨娘就不必出来寻我,小弟也许就不会丢了……”
小弟走失的那一夜,恰巧是虞栖枝的父亲来洛县的外宅瞧韩姨娘。
姨娘恐她顽皮乱跑,便将虞栖枝关在了屋子里。虞栖枝小时体弱,总容易起热,那夜她实在烧得受不了,韩姨娘却迟迟不来将她从屋子里放出来。
等虞栖枝好不容易翻墙出了屋子,又差点昏倒在路边,是路过的好心人将她送去了医馆。
最后姨娘焦急地在医馆寻到了她,等到回去时,她本该待在家中的小弟却丢了。
裴璟视线落在虞栖枝脸侧。
粗粝指腹触上破皮的红痕,虞栖枝错愕,轻轻嘶了一声,抬起眼看他:“世子……”
她皮肤很白,那道红痕消散很慢,便显得突兀。
算了。
裴璟想。虞栖枝她姨娘病重,为人儿女,会心急,会忧心,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那是她姨娘,不是吗?
……
此事过后,虞栖枝对裴璟的依恋还是一如往常,在旁人看来,两人不说是如胶似漆,也是十分甜蜜。
这日清晨,虞栖枝收到周婉娘递来的帖子,帖子上,说是邀她去城郊白云寺上香。
距上次与裴璟同去大理寺少卿府中造访,已过去些时日,裴璟临出门前,虞栖枝将此事与裴璟说了,询问他的意思。
虞栖枝问裴璟,她与周婉娘交际,是否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第14节
裴璟闻言,像是有些意外她会这么问。他看她一眼:“想去就去。”
“多带点人跟着。”他道。
虞栖枝听了,点点头,又朝他笑了笑。
白云寺香客如云,虞栖枝与周婉娘在山脚下相遇。
“我可是等天气转暖了,才敢给你递的帖子。”周婉娘与虞栖枝寒暄:“听闻那日雪大,你们的马车车辙坏在半路,还是裴指挥使亲自策马带你回府的。”
周婉娘打趣道:“到底是才成婚的新婚夫妻,你们家指挥使可将阿潆你宝贝的紧呢。”
虞栖枝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脸,半晌道:“我们快些上山吧。”
周婉娘喜欢同虞栖枝开玩笑,半是因为虞栖枝也不是那种爱端着架子的人,还有一半的原因,则是,虞栖枝很容易便被逗得脸红了,实在是很有趣。
上到山腰处,佛殿前,虞栖枝手托着香,三拜默祷。
“听闻这里消灾祈福最是灵验。阿潆这香,是给裴指挥使求的罢?”周婉娘上完香,问虞栖枝。
她与虞栖枝已算相熟,言谈并不那么生疏。
佛前香雾缭绕,虞栖枝虔诚地将香插进香炉,闻言,她向周婉娘抿唇笑了笑。
虞栖枝不敢在佛祖面前打诳语。
她求佛祖保佑——
保佑姨娘的病好转起来,保佑洛县封家三十二口人的魂魄得以安息。
却没有为裴璟求过保佑。
裴璟这样的人,虞栖枝心中确信,没有她求的香,也会青云直上的。
……
夤夜时分,禁内北衙,裴璟背靠圈椅,闭眼假寐片刻。
新春元月已过,裴璟是北衙的长官,本无需再在禁内连日值夜。
只是今日,圣人与孟皇后召他连夜密谈。
靳家军中精锐受诏回京一月有余,圣人却迟迟未有召见任何一个靳家人。
靳家人在朔方军中功高望重,圣人仍是忌惮,忌惮朔方边将子民只认靳家,不认天家。
孟皇后是裴璟的姨母,圣人并未开口,而是由孟皇后代皇帝问。
孟皇后不着痕迹地与裴璟谈起,靳家余下的两兄弟,品性分别如何。
她又问裴璟,若依他看,靳家的两个兄弟之中,谁更适合留在京城,为陛下效力。
许多年前,裴璟在少时便拜了尚且还不是大将军的靳程作师傅,学武艺兵法,与靳家人自然是相熟的。
听到这话的人,怎会不知,孟皇后不经意之所问,也存了试探的意思。
宫宴就定在不久之后。裴璟指尖在扶手轻扣几下,届时,圣人便会在靳家的两个人选之中做出决定,还有姜罗衣母子……
裴璟闭眼思索,眼前画面却不自觉浮现起,那日虞栖枝在湖边溅起的那些纷扬水珠。
思绪之下的片刻短暂小眠。
虞栖枝还是在河边玩水,看上去年纪偏小,颊边线条饱满流畅,与平日里的纤弱娇柔不同,康健的,鲜活的,总是水雾濛濛的眼里此刻是他没见过的光彩。
虞栖枝并拢的双手里紧紧捧着一条河鱼,向身边的人兴奋地喊了声:“抓到了!”
她将鱼放进鱼篓,视线随意一扫。
她见到他,又好似没有见到,目光也并非冷淡。只是就像对待陌生人一般。
“世子。”卫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裴璟已经醒了过来,思及方才古怪的梦境,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梦到这个。
“什么事?”他问。
卫川循例说了公事,然后向裴璟回道:
“夫人幼弟走丢的事,已经寻到一些线索,只是……”卫川沉吟片刻,才道:“我们的人还探听得到,夫人从前,似乎还曾有过一个死去的未婚夫。”
第13章
裴璟与虞栖枝成婚前,侯府自然也是查过虞栖枝的底细。但也仅限于虞栖枝的家世过往。
虞栖枝的父亲进士出身,本在外地任职,一年前官员变动调来长安,任工部的七品主事一职,于昌宁侯府来说自是不够看的,但至少也是个官身。
侯府是娶妻,终究不是审犯人。虞栖枝的姨娘在洛县时还只是个外室,这些过往处不打紧的细枝末节,自然是未去深究。
只是如今他们顺带查到虞栖枝过往的未婚夫婿,是否要寻根究底地去盘查,还是要问裴璟的意思。
裴璟从浅眠中清醒,眼睫下染上一点淡青。听罢卫川的话,他的神情没什么波澜,只言简意赅道:
“不用。”
虞栖枝嫁给别的人?裴璟倒是从没想过。
她从前的未婚夫,既然死了,于他来说,就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不值得耗费一点精力去查。
更何况,婚约由长辈既定。
裴璟不相信虞栖枝能对一个村夫俗子产生什么深刻的情意。
他闭了闭眼,思绪回味起与虞栖枝昨夜的种种,勾唇淡笑了笑。
……
自白云寺一别后,虞栖枝和周婉娘又相约了几回。
周婉娘初到京城,与其他的贵妇人未有多深的交集,多是邀虞栖枝陪她添置当季新衣,胭脂水粉之类。
这日,虞栖枝与周婉娘茶楼作别,回去路上,虞栖枝一行人经过京兆府,忽而被一阵喧闹声吸引了注意。
是一名妇人在京兆府前吵着要求见侍御巡使,遭卫士驱赶。
虞栖枝下意识觉得此人眼熟,让马车停下。
“我的夫君死了!被沈家的人纵马撞死了!京兆府不管此事,那就让我见侍御巡使!”
“民女求见侍御巡使,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
京兆府卫士奉了命令,将妇人架到了街道旁远远的空地上,不让她再于官府门前喧闹。
“霍秋?”虞栖枝认出了眼前的女子,她上前,想要将人搀起。
京兆府卫士将人远远架开便离去,霍秋心中哀恸,无力委顿在地,听见身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迟缓抬头:“你是…阿潆?”
“阿潆,真的是你?”
虞栖枝在洛县是从小漂亮到大的,容貌没什么大变化,霍秋很快就将虞栖枝认出了。
“阿潆,”霍秋哽咽两声,面对曾经亲近的同乡之人,还是忍不住泣不成声:“阿潆,陈二他死了,被沈府的两个公子哥骑马撞死了!”
她与丈夫陈二在洛县本也能过得温饱,两人背井离乡来到长安租下铺子做些小买卖,是丈夫说想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好。
明明昨日还是好端端的人,一日不见便是天人永隔,霍秋大恸之下报了官,官府却只是草草了事。
偏生又叫霍秋看见,沈府肇事的两个公子,毫发无损地从衙门里出来,依旧是前呼后拥。
其中一名小公子神色不耐说了句真晦气,边上的人很快又哄起他来,与他谈论起今夜去何处消遣散闷。
她的丈夫死了,肇事者却逍遥自在,这叫她如何能够接受?
听了霍秋断断续续的哭诉,虞栖枝从围观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也逐渐拼凑出了官府对待陈二之死的事。
对虞栖枝来说,陈二与霍秋,二人都是她昔年旧友,是属于洛县的记忆中的一部分。
陈二的死,也叫她口中苦涩,心底发沉。
沈府是高官贵戚,京兆府无所作为,要让肇事的两个小公子得到应有的惩罚,或许真要如霍秋所说,将此事上报给侍御巡使。
看着哭得泪人一样的霍秋,虞栖枝心中不忍,出言劝慰:“霍秋,你先回去休息,此事需得从长计议,我……”
“从长计议??”
虞栖枝的低言劝慰引燃了霍秋的心头火,她止住哭泣,猛地抬头看向虞栖枝,视线又转向虞栖枝身后的华贵马车。
再片刻之后,霍秋了然地冷笑出声。
从前在洛县,封家的小少爷封青凌对虞栖枝是多么的好。那时她们所有人都笃信,虞栖枝与封青凌是一定会结为夫妻的。
封家惨遭灭门,霍秋亲眼瞧见,虞栖枝呆坐在封家雪地上,哀恸到口吐鲜血,任凭别人怎么拉都拉不走。
那时霍秋还以为,虞栖枝是个痴情的女子。
后来,虞栖枝和她的娘亲被当官的爹接了回去,再后来,霍秋听闻,虞栖枝的父亲调往了长安。如今再见面时,虞栖枝已不再是那个外室娘亲养的小可怜,而是,摇身一变,攀上高门了。
“你这种攀附权贵的人,怎么会懂!?”霍秋不屑至极,她将虞栖枝的行为视作背叛——
果然,虞栖枝的所谓痴情,在金钱、权势面前,什么都不是。
眼前虞栖枝的沉默,与愈加苍白的面色,让霍秋更加笃定了她心中定论。
她动了动嘴唇,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狠狠推了一把虞栖枝:
“你如今发达了,嫁了权贵了。自然可以叫我从长计议,可我的丈夫死了,你懂吗,他人没了,叫我要如何从长计议啊!”
尖锐的疼痛,从虞栖枝的手腕掌根处传来。
虞栖枝被霍秋推了一个趔趄,她本就是俯身半蹲下来与地上的霍秋交谈,霍秋猛地使力,虞栖枝受不住力,右手手掌撑了一下地,才免于向后仰倒。
“你如今,同那些人没什么不一样,都一样的冷漠,都是杀人凶手!”霍秋像是疯了一样指着她骂。
侯府的护卫上前,将虞栖枝与霍秋隔开。
滴答,滴答。
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虞栖枝的手腕往下流,浸入尘土地。
虞栖枝站起身,视线迟滞地往自己手腕上看,手腕被地上尖锐的碎石片扎了,正在流血。
源源不断的刺痛感,才让她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在的处境。
“别伤她。”虞栖枝对侯府的护卫道。
第15节
“我与你不一样,我与你不一样!我与陈二自小就有婚约,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无人在乎他的死活,我宁可去死——”
霍秋说着,便要往京兆府门柱上撞去。
“把她拦住。”一道温润男声自她们身后响起。
“是沈小公子。”周围的人认出了沈阙之。
沈小公子,沈阙之,也是沈府正房嫡出的二公子。
众人自发为他让出一条道。
“霍夫人,我为我的两位堂兄所犯下的过错感到抱歉。”
沈阙之见到了虞栖枝,向她有礼地点了点头,视线在她流血的腕上一扫而过,他向霍秋道:
“既然是虞夫人的朋友,那更应该以礼相待。”沈阙之温和有礼,笑眯眯地,示意手下的人将霍秋请到一旁。
“为了商量此事的解决办法,沈府愿意拿出十分的诚意。”
霍秋见终于有人肯出面,她心里满是丈夫的死,毫不犹豫地便跟着沈府的人走了,虞栖枝没法再说些什么。
回去之后,虞栖枝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今日街市发生之事,裴璟自然也是知晓的。
“还在流血。”
夜里,裴璟在她耳边低道。
虞栖枝耳鸣了一会,反应过来,才发现裴璟指的是她手腕处的伤口。
纱布包扎过后,又洇出新的血迹。
虞栖枝点了点头,起身重新包扎。
“伤口会烂的。”裴璟看一眼她纱布下草草处理了的伤处。
虞栖枝微愣。
裴璟看一眼她的呆样,难得多了几分耐性。
裴璟点了一下她的手指,虞栖枝的手指顺着他的力道微微弯下去,几道疼痛顺着手指后知后觉地传到她心脏。
“这里,伤到经络了。”
裴璟作为武将,平日里握弓拉弦,对手臂上的经络自是清楚。
“明日让医师来给你看看,”裴璟看着她:“你平时不是最喜欢敲敲打打那些小玩意了么?”
虞栖枝的心不在焉,让裴璟皱了皱眉。
好在虞栖枝很快回过神来。
她轻轻应了一声,主动伸臂抱住了裴璟,脸颊贴在他胸膛。乖顺依赖的模样。
后半夜里,裴璟又捉着她的手掌看了一会,神情不明。
裴璟具体在想什么,虞栖枝看不出来。
不过,虞栖枝觉得,裴璟好像不是很喜欢她的身上留下痕迹。
……
自从遇见霍秋之后,虞栖枝心中一直难以安宁。
虞栖枝不曾想过,千里之外的洛县的旧人旧事,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再次闯进她的视野。
那日霍秋的事,在京兆府门前闹得这么大,长安城中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裴璟是北衙的长官,长安城的治安与京兆府都归南衙统辖,但这件事的最终走向,还有霍秋一家的事,裴璟,应该也是知道一些的吧。
可裴璟最近几日似乎又总是很晚才回来,虞栖枝与裴璟两人几乎没有打到过照面。
直到这日,出乎虞栖枝意料的是,她居然在侯府门前见到了霍秋。
霍秋见了她,抓着虞栖枝的衣袖,一叠声地道歉:“虞夫人,对不起,对不起!”
虞栖枝怔住,她在霍秋眼里看到的,全是惊恐。
裴璟恰在此时回府。看到眼前场景,他皱了下眉,问身边人:“怎么回事?”
跟霍秋一起来到侯府门前的,是沈府的仆从,他向裴璟作礼,解释是沈小公子让人来的。
因他们沈家的事,才让霍秋冲撞了虞栖枝,沈阙之听闻虞栖枝的手受伤颇为严重,怕裴璟不悦,特意让人来给虞栖枝赔不是。
裴璟听罢,目光落在那疯妇与虞栖枝拉拉扯扯的样子上,眼底不自觉蒙上淡淡冷意。
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此前卫川所说的,虞栖枝在洛县的那个未婚夫。
第14章
“把人送走。”裴璟淡道。
沈府的人依言照做,又有小厮上前为裴璟将马牵回马厩。
只片刻过后,霍秋的身影就快要消失不见。
“霍秋,等等!”
虞栖枝想追出去,却被裴璟拦住,“有什么事,进去再说。”
霍秋方才惊恐的神情还烙在虞栖枝的心底。
那日沈小公子究竟对霍秋说了什么?
为什么霍秋会这么害怕,为什么要来道歉。
胸口的闷窒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虞栖枝只想追上霍秋问个明白。
侯府的侧门,却在两人身后缓缓阖上。
“沈府的人……到底对霍秋做了什么?”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裴璟神色寡冷:“不要再和从前的人来往。”
“可是,霍秋她丈夫死了,”虞栖枝低道:“分明是沈家人撞了人,为什么沈小公子依旧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恐吓了霍秋。
沈阙之让霍秋来给她道歉,虞栖枝并没有感到丝毫安慰。这对虞栖枝来说,更像是一种惊吓。
“他们沈家人的行事,我无权插手。”裴璟道。
他视线落在虞栖枝受伤的手腕,反问:“但你的善行,给你带来好报了吗?”
“至少我问心无愧。”虞栖枝下意识道。
裴璟没说话,只是看了她一眼。
虞栖枝抿住唇。
她一点点反应过来:“所以……你们就用恐惧来威胁她。”
心底寒意升起,虞栖枝仰起视线,向裴璟看去。
早春的阳光洒落在眼前男人英俊的面庞,分明是柔和的春光,印在裴璟分明的轮廓上,也是偏冷的。
矜贵,俊美,与身居高位自带的凌厉。
是了,裴璟与沈阙之是好友,他们分明就是一路人。
优越的出身,身后的家族,手中的权柄,轻易便能让人惊恐、顺服。
裴璟眸色渐深:“我说了,沈家的人如何行事,与我无关。”
听着男人不耐的语气,虞栖枝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相比起这些,她更想知道,沈家到底拿什么威胁了霍秋,霍秋往后又要如何打算。
虞栖枝心绪杂乱,下意识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口。
“那不如你自己去问她。”
裴璟语带讥诮。
逐渐急促的心跳声在她耳畔砰砰作响,虞栖枝胸口闷窒。
这令她没有听出裴璟语气中的讽意,有些魂不守舍地,她转身抬脚便要朝府门外走。
腕间传来痛意。
虞栖枝垂眸看过去,是裴璟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丈夫死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裴璟冷声问。
裴璟的神情也不大好:“虞栖枝,为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你发什么疯?”
不相干……的男人。
虞栖枝短短怔了一瞬。
喉咙泛起痒意,带一点熟悉的腥甜。
眼前是裴璟精致俊美的脸庞,自带一种久居高位的睥睨。
“世子,”虞栖枝顿了顿,这个时候,她理所应当和裴璟道个歉,服个软。
但想到洛县,想到霍秋与封青凌,便叫虞栖枝嘴唇发麻,这句话就像是冻在唇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鼻尖忽然一热,有什么液体滴落下来,打湿了前襟。
虞栖枝下意识捂住鼻子,视野旋转起来,不受控制一般,裴璟那张俊美的脸庞在她视线中亮了又暗。
再然后,一只男人的手将她接住扶稳了。
府医给虞栖枝诊出的结果,是气机郁结之症,加之情绪起伏之时肺气上逆,才会有此症状。
府医开了疏肝理气的汤药:“夫人身子仍是寒虚,需得注重保养,不要动肝火。”
思及虞栖枝与裴璟素来是蜜里调油的,府医轻咳一声,转头看了裴璟一眼,又添一句叮嘱:“房事,也多加节制方好。”
府医走后,裴璟走到虞栖枝跟前。
第16节
“脾气还挺大的。”裴璟勾了勾唇,低问:
“还有哪里不舒服?”
缓过来后,虞栖枝已经没有方才那般晕眩了。
她方意识到,这个时候,霍秋……应当已经走远了。
长安城很小,天地很大,也不知有生之年,自己能否再能见到霍秋?
“世子,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她轻道。
虞栖枝没有去看裴璟,余光却能瞧见男人的脸色冷了下来。
方才给虞栖枝擦鼻血的帕子被裴璟重重扔到榻上,脚步声很快远去。
这会才是真动了气。
芳儿正巧端药进来,迎面被裴璟冷沉的面色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屈膝行礼过后,芳儿将药放下,欲哭无泪问:
“小姐,您这又是何苦呢?”
虞栖枝摇了摇头,示意她没跟裴璟吵架。
只是,霍秋的出现,再一次让她被迫直面一个事实。裴璟与封青凌,只是眉眼相貌相似的,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
封青凌是朗月清风——
即便某些时刻再像,裴璟与封青凌之间,永远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真的要继续这样自欺欺人下去吗?
……
即便公事上没有丝毫耽搁,近几日,北衙的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他们指挥使的心绪不怎么好。
沈府的沈小公子倒是主动邀请了裴璟许多次,但都没请到人,这日,终于等到裴璟来风陵楼赴约。
风陵楼也是沈家名下的产业,沈家涉足的产业繁多,消息自然也是十分灵通,其中就不乏江湖中沉寂已久的玄雾门最近的动向。
风陵楼最顶层的内间装饰素净、清雅,裴璟平时很少来此,甫一进去,沈阙之请来一同玩乐的公子们便有些拘谨地起身向裴璟打招呼。
在场的世家公子,各家都多多少少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场上几个年纪小又爱玩的公子见到裴璟,起先有些发怵,酒过三巡又很快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行起酒令与女伴作乐。
裴璟已经得到了玄雾门的消息,他与沈阙之几个关系亲近的坐在一处,姿态闲适放松,只是周身气势带着压迫,身边的女侍规规矩矩给裴璟倒酒,不敢有什么亲近的举动。
“我那两个庶堂兄,这里简直有问题。”沈阙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嗤道:
“才从胡商那里得了两匹西域来的好马,急着便要往外显摆,还朝人堆里撒钱。惹了事,只知道求着正房出面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沈阙之家中还有个嫡亲大哥,也因此,家中长辈对他要求不高,也是从小宠到大的,但沈阙之倒也没太长歪。
在外人面前,他端着一副君子作派,但今夜在场的都是熟悉的人,沈阙之与裴璟关系最近,言谈便不与其他公子哥那般拘束。
他听闻那日让霍秋去侯府道歉的事反倒弄巧成拙,连连抱歉之余,也存了些好奇,试探地问裴璟,近来与虞栖枝关系如何。
沈阙之知晓近日裴璟心绪不好,但应该……肯定不是,因为虞栖枝吧?
虞栖枝与裴璟,这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是因何缘故成婚的,沈阙之再清楚不过了。
一年前在沈府宴席上,虞栖枝使手段攀附裴璟的事,还是沈阙之帮忙在沈府压了下去,封锁了口径,才没让裴璟的这桩风月轶闻变作长安城的谈资。
裴璟会娶虞栖枝,沈阙之一开始挺惊讶,后来一想,裴璟会这么做,也不奇怪。
他打心底知晓,和他们这些纨绔子弟不一样,裴璟是想往上升的——
在少年时,裴璟孤身前往边塞军中历练数年,被调回京后,又任天子亲卫,不过二十出头,便一路被圣人提拔到北衙指挥使的位置。
这样一份履历,放眼京城的那么些世家子弟之中,也无出其右。
裴璟注重自己与侯府的名声,会娶虞栖枝,倒也顺理成章。
更何况,虞栖枝又貌美,还与姜罗衣那么相似。
裴璟倒是没理睬沈阙之的试探,只漫不经心把玩掌中的酒盏。又与沈阙之捡些不紧要的话题,随口闲谈。
酒盏里的酒是一口都没动,室内莺声燕语迭起,澄清的酒液流转出五光十色。
沈阙之在酒意之下,正聊得起劲,边上的女侍却不小心将酒液洒到了沈阙之衣裳上。
“行事粗笨,”沈阙之冷眼看向女侍:“你明天不用来了。”
那女侍乍闻此言,连忙惊惶伏地求情:
“少东家……少东家开恩,奴婢家中娘亲病重,小弟年幼,全靠奴婢一人养家……求少东家宽宥奴婢这一回吧!奴婢今后一定小心服侍!”
沈阙之原本听得不耐。
几乎每个下人求情免于责罚时,都是这般的说辞,什么奉养双亲弟妹年幼,都快老掉牙了。
但,就在他察觉到裴璟的视线看向那名女侍之后,沈阙之忽然又明白了些什么,心中玩味。
还真别说,这个小女侍眼泪汪汪柔柔弱弱的模样,和虞栖枝,还挺像的。
不过,这倒也不足为奇,有的人喜欢阅遍群芳,有的人就只喜欢特定的那一款,裴璟显然属于后者。
“那,你给这位公子倒杯酒。”沈阙之借着酒意上头,示意这名女侍去裴璟身边:“这位公子喝了,我就宽宥你,如何?”
女侍瑟瑟缩缩站了起来,还未等她说些什么,裴璟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沈阙之一眼。
裴璟眼底的神色,让沈阙之的酒意瞬间清醒了一半。
他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啊?
裴璟,可不是他能够在酒桌上随意玩笑摆弄的人。
“开玩笑,开玩笑,喝醉了胡言乱语的。”沈阙之摆摆手让女侍退下,又亲自接过酒壶,给裴璟倒酒。
“这杯我敬世子。”沈阙之自己先一饮而尽。
沈阙之见裴璟接过酒饮下了,说明没打算跟自己计较了,沈阙之一颗悬着的心才放松下来。
只是,饮下酒后,待他察觉到自己身体内逐渐升腾起的反应,沈阙之愣了一瞬。
这次他学乖了。
未等裴璟发作,沈阙之先连连赔罪:“是底下人不懂事,居然把不干净的东西送到这间屋子里来。”
“是我的不是,我来安排。”瞅着裴璟的面色,沈阙之不敢再提方才女侍的事,只向身旁人作吩咐。
裴璟对沈阙之已经无话可说。
他大步走出内间,唤来卫川,淡声道:
“喊她过来。”
卫川不解:“世子,‘她’是谁?”
“虞栖枝。”裴璟扯了扯唇角。
“如果她不愿来,就跟她说,是找她弟弟的事。”
第15章
这半个月来,虞栖枝与裴璟几乎没有什么交流,她不愿低头,裴璟自然也冷着她。
见卫川神情严肃认真,虞栖枝起先也确实是以为是有关她小弟的事。
直到马车在笙歌不绝,燕舞莺啼的坊市前停下。
人带到了,卫川离开,虞栖枝被裴璟拽入一间客房。
眼前是多日不见的裴璟,面庞依旧俊美,冷冽,只是素来冷淡的眼中多了一丝欲|.望的灼烫。
被压到榻上的那一刻,虞栖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男人俯身而下,落下的一片阴影将她牢牢笼罩着。
满腔的愤懑自心头涌起,她用很大力气推开身前的人,怒气几乎要化作实质脱口而出:
“裴璟,我是你的妓|.女吗?”
这间客房地处幽静,却也时不时能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笑语声。
裴璟的神色在月光掩映下看不清楚,虞栖枝却听见男人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那般,低低笑了一声。
他用行动代替了回应,耳边响起“刺啦”的裂帛声,她裙摆被撕扯成两截。
虞栖枝气得狠了,屈膝往裴璟胸口哐哐踹了两脚。
榻边窗外,翠竹竹影横斜,曼舞笙歌声自别处幽幽传来,清雅与靡丽的奇异融合。
但只要一想到,身.下的这张床榻不知被多少人躺过,又在上面做过何种事,虞栖枝浑身不适地挣扎起来。
裴璟一时不察,被她踢到下颔,卸力脸往边上侧了侧。他注视着她,一贯平静的神色里也带了点怒气:“脚再蹬绑起来。”
她脚踝被人锢住,又被裴璟毫无风度地扯到他身前,所用的力气不大,却叫虞栖枝难以挣脱。
“别碰我。”虞栖枝道:“你要发.,情就去找别人。”
似乎有浓重的情绪在裴璟眼中流转,他冷笑一声,那神情又很快消失不见。
方才的一番纠缠,虞栖枝上身衣裳已经松散,衣领宽松着,裴璟却伸手探向她的腰.肢。
男人略带粗粝的大掌探进她里衣,沿着腰,肢弧度一路往上,及至停留的时候,虞栖枝闭上眼睛,颤了颤。
“现在又不想找弟弟了?”裴璟低沉的音色越过她肩头,传入她耳中:“姨娘病重,弟弟走失的大孝女。”
一句话便叫虞栖枝泄了力气。
黯淡的月色照在裴璟线条分明的侧脸,叫虞栖枝看清了男人眼底带着的戏弄与嘲意。
几滴泪珠接连从虞栖枝眼中落下,泪水沾湿了她眼睫。
她气恼地与他对视。
虞栖枝杏眼眼瞳乌黑,透亮,掺杂着屈辱与愤怒,也确实是被水洗过的模样。
裴璟忽然就不想再看她的眼睛。
虞栖枝只觉唇上一重,是裴璟吻上了她的唇,酒液的味道在她唇齿间晕开,滚烫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侧。
裴璟应当是饮酒了,只凭最原始的冲动,将她的哭泣与抵抗全部堵了回去。
第17节
窗外春雨淅沥,竹影摇晃,裴璟把外袍垫在榻上,虞栖枝侧脸紧紧抵着床榻,呼吸间萦绕着尽是裴璟外袍冷冽的松木味,还有雨湿泥土的气息。
她吃痛,咬破了身后男人的手腕,裴璟腕间血珠落下,染红榻上衣衫,又多了几缕血腥气。
窗外的风雨不歇,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好像互相较着劲。
……
自那夜后,虞栖枝与裴璟的关系好像降至冰点,互相把对方当空气。
两人关系的不对劲,就连甚少踏足院中的赵叔都察觉了。
裴璟的母亲孟氏故去后,赵叔理应负责清点孟氏生前的产业和嫁妆,由于数额巨大,直至最近才清点完毕。
赵叔一辈子为了孟家勤勤恳恳,他将清点完的名录交予裴璟,又分毫不差地向裴璟回禀完此事。
“赵叔,还有事?”裴璟掀起眼皮。
赵叔斟酌过后,终是开口问起了裴璟与虞栖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这夫妻之间,哪有同处在一个屋檐下却活成陌生人的道理?
赵叔到底是裴璟母亲跟前尽心尽力的老人了,裴璟倒是没有特别不耐。
“她?”裴璟轻嗤,神色很淡。
脑海中又浮现起虞栖枝那双眼,他随手丢开名录,面无表情:“脾气越来越大。”
他都没有计较她咬破他的手。
赵叔听了,心中也有了数,想也是裴璟和虞栖枝因些琐事闹了矛盾。
年轻人,就是气性大。
“世子,夫妻之间相处,不像公事上的一来一回,有时候各退一步,稀里糊涂也就过去了。”赵叔无奈劝道。
裴璟他母亲孟氏和老侯爷的婚姻堪称百孔千疮,赵叔不想裴璟也步了他母亲的后尘。
赵叔见裴璟闭眼按了按眉心,也不知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
见裴璟没说话,赵叔也不想说多了惹人烦,恭敬行了个礼便打算告辞离去。
“皇后娘娘去年赏的那一套玛瑙首饰,如今还在库里吗?”裴璟问。
赵叔立刻就了然:
“回头就吩咐下去,将那一整套红玛瑙头面取出来,送到夫人那里,红玛瑙稀有精巧,夫人一定会喜欢的。”
裴璟无可无不可地应了。虞栖枝似乎很喜欢穿樱色的衣裳。
他记得那套首饰里有一支海棠色的玛瑙簪子,她戴着应当好看。
见裴璟是愿意哄虞栖枝的,赵叔便也确定了这位世子夫人在裴璟心中的分量。
“世子,侯夫人当初带来的嫁妆里,有数套是要留给未来儿媳,世子夫人的,只是一年前太过仓促,您看这次是否要……”赵叔一副才想起来的样子,询问裴璟。
裴璟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太过仓促吗?赵叔负责看管他母亲孟氏的嫁妆,母亲定下的各项用途,赵叔他定然是门儿清的。
裴璟自然清楚赵叔当初的想法,只是懒得戳破——无非是见自己对虞栖枝不上心,赵叔便以为这场婚姻只是一时兴起的玩玩便罢,世子夫人将来还要换人的。
“一起给她吧。”裴璟道。
赵叔忙不迭应下。也明白过来,裴璟对虞栖枝算是认定了。
……
又过几日,赵叔往厢房送去东西的时候,裴幼凝和裴冀恰在外间缠着虞栖枝给他们扎纸鸢。
面对赵叔,虞栖枝礼数倒是极周全的。
虞栖枝要留人用茶,赵叔忙说不敢,只呈上物品名录,她接过,也翻看了,但却只很随意地看过几眼便算看完了。
孟氏的嫁妆极其丰厚,对未来儿媳也实属大方,除开裴璟给虞栖枝的那套玛瑙首饰头面,还有三大箱笼的珍品物件,甚至不乏有田产铺子的契书。
见虞栖枝堪称平淡的反应,赵叔弄不清楚虞栖枝是不懂这些东西的价值,还是在故作姿态。
只是,碍于裴幼凝与裴冀都在,赵叔不好多说什么,只向虞栖枝说了些裴璟的好话,虞栖枝淡笑听着。
用竹篾绑的纸鸢骨架已经在虞栖枝手中成型,赵叔走后,虞栖枝便继续了。
裴幼凝和裴冀在边上看得入神,在他们这个年纪,比起珠宝首饰,还是虞栖枝手里的纸鸢更具吸引力一些。
春日,裴家族学严厉的夫子也难得给学生放了春假,用以让心思随着渐暖春意一同活络起来的学生们有机会去城郊踏青、赛纸鸢。
裴幼凝的纸鸢,恰是她嫂嫂之前随手扎的。虞栖枝扎的纸鸢牢固,飞得最出彩,就连绘面也是顶别致的。
裴冀见了难免眼红,他也想要。裴幼凝没什么心眼,也不是小气藏私的人,就带着裴冀一块来求嫂嫂了。
“嫂嫂手艺真好,比街市铺子上卖的还要好。”裴幼凝见过虞栖枝闲来无事做的一些小玩意,无不精巧,裴幼凝真心实意夸赞:“若是嫂嫂做的手工放到铺子里,肯定不愁卖。”
裴冀听了,嘁了一声。又难忍嗤笑。
他人虽小,却也早早学了世故经济的道理,士农工商,商贾到底是最末的,尤其是在他们士族眼中。
虞栖枝擅长手工活,可以被看作是一种上流阶层的归园雅趣,但若真要论及店铺买卖——
侯府的世子夫人若是真能靠开店养活自己,传出去是要被人笑的。
裴幼凝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神情立刻有些窘迫起来,又有些担忧地看向虞栖枝,害怕嫂嫂会因此生她的气。
虞栖枝正低头在栓纸鸢的提线,听完裴幼凝的话,虞栖枝倒是弯起唇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裴幼凝见虞栖枝完全没意识到她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心里很快又安定下来,也朝嫂嫂笑。
等最后一根提线栓好,纸鸢最终成型,裴冀立刻上手抢了过去,手里扬着纸鸢一路莽莽撞撞地跑了,差点撞翻外间的博古架。
裴冀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虞栖枝与裴幼凝姑嫂二人。
“裴冀也算是你的小侄子,都差了辈了,怎么幼凝总跟他一块玩呢?”虞栖枝有些不解问。
裴冀的年岁比裴幼凝还要小一点,看性情也是个调皮捣蛋唯我独尊的,如此玩着更是没有什么乐趣。
裴幼凝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一般不都爱跟着彼此年纪相仿的小姐妹一块玩儿吗?
“嫂嫂,我在学堂里留过级……”
说起这个,裴幼凝有些扭捏。
她脑袋太笨,留了几级之后,学堂班课里与她同龄的小姑娘便没几个了,再加上她常常被夫子责罚,除了裴冀,没什么人愿意同她一块玩。
“不过……”在一旁没有人的时候,裴幼凝已经能够非常熟练自然地黏着虞栖枝撒娇,她偎在虞栖枝身侧,问道:
“等哥哥和嫂嫂生了孩子,哥哥和嫂嫂的孩子,是不是就可以陪我玩了?”
虞栖枝笑了笑,伸手轻轻戳了下裴幼凝的脸颊:“嫂嫂陪你玩。”
……
裴幼凝院子里新换的这一批下人,现下对她们的这位三小姐裴幼凝是格外地上心,到了午膳的时辰,便有婢女来世子院中接裴幼凝回去用饭歇晌。
裴幼凝恋恋不舍地走了。今日是朝中难得的休沐日,裴璟的正屋却是依旧没有人在。
虞栖枝对着空屋看了一会,她想起来,早上的时候卫川似乎跟她提过,裴璟今日去了城郊的跑马场。
大雍尚武,城郊的这座临近行宫的跑马场仅对王侯世家贵族开放,门前的仆从见了虞栖枝所乘马车上的标识,自然恭恭敬敬引她入内。
她向人说了来意,又被一路引到一处箭亭,还未踏入,远远便听见弓弦被接连拉动时的声响。
伴随羽箭离弦不停的音色,处于不断移动中的靶子应声接连而倒。
虞栖枝迈动脚步。下一瞬,那支冒着寒光的箭尖直指她的眉心。
持着弓箭的男人身姿挺拔修长,手臂上蓄积的力量蓄势待发,一块窄布条蒙住双眼,下颔线条冷冽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地抿着薄唇。
“世子,是我。”虞栖枝道。
第16章
裴璟显然听出了虞栖枝的声音。
弓箭被他收起,他摘下眼上布条,目光清淡地瞥向她:“你怎么来了。”
“前几日答应了幼凝,要出门给她买扎纸鸢的材料,恰好路过此处,就……”
“想来见你。”虞栖枝眼睫轻轻颤了颤。
“世子用过午膳了吗?”她向前走了两步,抬眼轻道:“车里的食盒装了些糕点。”
“用过了。”
虞栖枝走近裴璟,她肩窝处幽淡的香气萦在他鼻端。
“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好了。”裴璟唇边终于勾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很近的。我也只当是出来透透气。”
“好。”
未免场面陷入寂静,似乎全靠虞栖枝一人没话找话。
“方才世子射箭时,瞄准和放箭都很快?”
她在虞家见过她嫡兄和人比射术,讲究持弓舒展,缓且稳地瞄准箭靶后再放箭,看着既风雅又赏心悦目。
而裴璟似乎习惯于速射,方才射出的几箭几乎都是快拉快放。
“嗯。寻常怎样都行,但如果在战场,敌人早一些倒下,我方就多一分胜算。”
虞栖枝默了默,她本就是随口一问,裴璟会这样同她解释倒在她意料之外。
但所答的内容,倒也符合他的行事。不论方式手段,但求结果。
裴璟说完,便也没再说话。
两人之间静了一瞬,见虞栖枝目光望向出口的方向,裴璟低道:“我送你出去。”
虞栖枝向他点点头。
虞栖枝与他走得近了,很轻易便能瞧见她发髻上的那支玛瑙簪子。
海棠色的红玛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她乌发愈黑,肤愈白。
第18节
更重要的是,送去的那么多首饰,虞栖枝偏只挑了这一支戴。
裴璟略弯了下唇。
先前虞栖枝同他耍脾气,或许还能被视作一种她试图博取关注的小手段。
但虞栖枝显然是懂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这一点,让她变得可爱起来。
与此同时,跑马场的另一侧看台,一道目光也同样落在了虞栖枝身上。
今日姜罗衣陪同襄乐郡主来到此地,来看场下的贵族公子们为讨襄乐的欢心,争先恐后地在马球场上开屏。
忽见裴璟挺拔矜贵的身影从一侧走过,这于她来说,显然是意外之喜,马球场上的那些贵族公子们瞬间变得黯然无光。姜罗衣目光不由自主被裴璟吸引过去。
然后她才注意到,走在裴璟身侧的那名女郎。
方才燃起的喜悦好似被一盆冷水浇灭。
那应该就是裴璟的新婚妻子吧?姜罗衣心中苦涩地想着。
姜罗衣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球场上了。一旁的襄乐郡主仿佛是在唤她,姜罗衣置若罔闻。
就这么看着裴璟与虞栖枝一路并肩走过,然后裴璟将人送上马车。
姜罗衣察觉到的最令她难以接受的一点——在此之前,姜罗衣以为裴璟对所有女子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冷淡,有礼,却疏离。
但或许连裴璟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他看向身边的虞栖枝时,目光很亲近,唇角甚至带着笑意。
这让从前为裴璟对自己的一点点不同就感到沾沾自喜的她,显得何其可笑。
姜罗衣心中泛滥的酸涩,一直持续到虞栖枝转过身子,在马车前与裴璟道别。
那名女郎恋恋不舍般与裴璟说了些什么,姜罗衣已经全不关心了。
她只见到了虞栖枝那张与自己六分相似的容貌。
见到这样相似的脸,第一眼,姜罗衣竟是怔住。
接着,浑身的血液好似逆流一瞬,仿佛她所有的愁绪与谜团都有了通路——
原来裴璟的妻子,只是自己的替身而已。
就连虞栖枝鬓边簪的红玛瑙簪子,也都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裴璟身边的位置,原本就是属于她姜罗衣的啊。
“在瞧什么呢?心事重重的样子。”襄乐郡主见姜罗衣不答话,只朝着球场入口处愣神,也朝那边望了一眼。
恰好瞧见了虞栖枝面对着裴璟与他作别的画面。
襄乐先是愣了愣,她看看虞栖枝的脸,再看看姜罗衣的。
“我当什么呢,原来裴指挥使玩得这么花呀,”襄乐玩味地看了眼不远处,又转而揶揄姜罗衣道:“居然连找替身都用上了,我看,是他还忘不掉姜姊姊呢!”
姜罗衣躲避着襄乐伸向她腰间挠她痒痒闹她的手:“郡主快别乱说。”嘴上虽是说着否定制止的话,她的脸却红了起来。
襄乐瞧着,大感有趣,这不比看那些贵族青年在球场上的笨拙姿态有意思多了?
之前四皇子殿下原本还想让她嫁给裴璟的,襄乐本人倒是无所谓。对她来说,嫁谁都一样,反正她都只听她四哥的。
“你等着,我肯定帮你。”襄乐看热闹不嫌事大。
……
另一边,长安城郊,一架低调马车行至城门,城门守卫核查过后,放行入内。
车轮一路碾过长安城内砖石,发出辘辘声响。
马车行至郊外一处花草和美之地。
此处春日景致宜人,却有一道连绵几十里的华美步障,将路旁的草地尽数围了起来,叫旁人窥不得半点帐幕内的景象。
只听得小孩子们的言语声嬉闹声远远传出来,再就是高高飞出帷幕的几只纸鸢。
马车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车帘。
“武三,那里,是谁在放纸鸢?”
男人声音低缓悦耳,好像玉石泠泠敲击。
马车外的武三闻言,也朝那处看了几眼。
“想是哪家贵族家眷出游踏青吧,弄得如此大的排场。”武三道。
长安城中的贵族就是如此自视甚高,还要将春色独占。武三对此心生不屑。
只是,见他们的少堂主沉默着视线,盯着远处高空的纸鸢看了许久,武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解发问:
“少堂主,那纸鸢是有什么问题吗?”
不比江湖之大任人自由来去,长安,乃京畿重地,眼线众多。
他们江湖中人,没几个人愿意主动招惹上朝廷。饶是粗枝大叶如武三,进了长安城,也不得不谨慎行事。
“没有问题。”马车内的男人放下车帘:“走吧,不要让义父久等。”
马车继续前行,顽皮的春风掀起车帘的边角,让人得以瞧见一点车内景象。
车内男人静倚车壁,面色苍白。阳春三月的天气,他身上却依旧罩着氅衣。
大氅靛蓝衣领勾勒出他清冷的下颔线条,男人言语分明温和,却让人心头起一阵寒意。
“是。少堂主。”武三恭敬回道。
第17章
入夜,昌宁侯府。
卫川将白日里显国公府递来的请帖送至书房。
裴璟接过翻开看了:“虞栖枝她弟弟的事,同她说了吗?”
“说了。夫人说,她知晓了,其余没说什么。”
裴璟嗯了声,示意他知道了。
他这几日都习惯在书房睡下,却还是在看到虞栖枝厢房内的柔柔灯火时,心念动了动。
他们的人调查出的结果是,虞栖枝那个心心念念的走失的小弟,早在被人贩拐离家数月后,便死了。
死于邻县的一场疫病。
心底虽然知晓时隔如此久,小弟能被找到希望微乎其微,但虞栖枝还是忍不住存了些许妄想。
看着几张桌上官府记载的小弟和同一批被拐的孩子的死讯的文书,她心底空空,只余一点茫然与悲戚。
裴璟走到厢房外,就听见压抑的低泣声从厢房的窗户传到外头。虞栖枝正对着桌面上摆着的几份官府文书抽泣。
烛火跃动,映出她光洁的,被眼泪沾湿的侧脸。裴璟立在窗外,看虞栖枝哭了一会又把脸埋在掌心,肩膀颤动着抽噎,泪水再从她指缝处流下,砸在桌面上。
看着她捂着脸低泣,眼泪好像哭不完的样子,裴璟指尖微微动了动。
虞栖枝,她,究竟哪来这么多眼泪?
“世子,您…不进去吗?”
今晚芳儿值夜,走近了才见裴璟就站在厢房外干站着,也不进去,这让她大为不解。
裴璟这才动了。
回答芳儿的,只有裴璟大步走远的背影。
……
翌日,太子东宫。
年轻的太子穿过正殿与庭院,步履不停,一路走向太子妃的寝殿。
沿途的宫女纷纷向他行礼,太子微笑着低头走过,没朝她们投去半分目光。
“你们都下去吧。”
太子妃贺兰明月见到自己的丈夫,也微微地笑了。
这对年轻的夫妻一同依偎着看过他们尚在襁褓中熟睡的孩子,便有乳母上前,将小婴儿抱下去悉心照看。
“怎么,今日有事不愉快?”太子妃贺兰明月察觉出丈夫刻意隐藏的情绪。
没了旁人,太子也不再拘束于礼节,他侧身坐上床榻,侧脸轻轻枕在太子妃胸口:“还不是因为四哥。”
他轻哼了声:“就为父皇要遣他去封地的事,今日朝会,四哥他抓着点由头便要处处针对于我,父皇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太子如今年仅十五,还是个少年人的年纪,而四皇子几近而立,心智手腕自然比太子高出几分。
四皇子对这个弟弟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很不服气,更多的,还是因为当年他们母妃之间的恩怨。
太子年岁小,少年人的忧郁与稚嫩仍未从他身上完全褪去。对于前些时候四皇子设计陷害他一事,他依旧耿耿于怀:
“四哥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我们的人手中,也有四哥与江湖门派有勾结的罪证,还有当初聂大将军的死,也并非……”
年轻的太子话说到一半,贺兰明月捂住了他的嘴,她轻声劝道:“殿下,没有万全准备之前,千万莫要打草惊蛇。”
“现如今,父皇喜欢你什么样,你就依旧是什么样。”
越来越多双眼睛盯着东宫,贺兰明月心底知晓太子面对的压力,她陆续向太子分辨朝堂之中何人可用,太子也如往常一般逐渐平静下来。
贺兰明月认为裴璟是可用之人。太子深表赞同:
“嗯,表哥他是很好的。当日若非他力排众议让太医进来东宫,我们的岁岁如何能平安降生。”
太子妃贺兰明月生产当日,血水一盆接一盆地往外端,太子回想起来至今心有余悸。
贺兰明月被太子严肃担忧的神情逗笑了,她言谈间也轻松不少:“只是,我却从没见过裴指挥使的那位新婚妻子,指挥使将她宝贝似的护着,也从没见她主动出来交际。”
“这个好办。”太子也随贺兰明月一道躺下,他嗅着妻子袖口的淡淡芳香,放松道:
“岁岁的满月宴,国公府的帖子已经给侯府送去了,姐姐若想见,让表哥带着他的妻子一同前来便是了。”
……
太子妃诞下一女,出了月子,便要回母家显国公府省亲,小郡主的满月酒自然也设宴在国公府。
贺兰明月提前一日回了公府,宴席前的这日,她只邀了些关系亲近的女眷前来说话解闷,虞栖枝竟也在受邀之列。
第19节
得知虞栖枝收到了太子妃的邀请,芳儿倒要比虞栖枝兴奋许多,大清早的便围着她家小姐梳妆打扮,各式的衣裙首饰被她一套套流水般拿出来往虞栖枝身上比划,过家家似的。
芳儿想着,虞栖枝生得好看,就该穿新鲜华美的衣裙,作鲜妍的装饰,让所有人都瞧见她家小姐的美貌才好。
虞栖枝近日来因为小弟的死而总是紧绷着的心绪,也因芳儿可爱的孩子气般的言行松快了许多。
但显国公府这样的高门,比侯府还要再高一等的,她无意吸引什么目光,更不想成为别人注意的焦点。
简单梳妆过后,虞栖枝只挑了身颜色偏淡,瞧着得体的衣裙。
显国公府占地甚广,府外朱红雕漆,石狮镇宅,内里井然有序,中庭一步一景,入眼皆是望族底蕴。
虞栖枝是裴璟的妻子,贺兰明月对她早有结交之意。
再者,他们几个与裴璟都是自小相识的,贺兰明月也十分好奇,能让裴璟心甘情愿与之成婚的,究竟是怎样一名女子。
公府的仆从奉太子妃贺兰明月之意,将虞栖枝一路引至庭院小筑。
见小筑赏景亭内竟只有太子妃一人,虞栖枝有些意外,又很快敛下心神,向贺兰明月行礼。
“虞夫人,无须多礼。”贺兰明月起身引虞栖枝入座,她态度柔和自然:“若按亲缘,我还要唤你一声表嫂。”
贺兰明月这般说着,待她看清了虞栖枝的容貌,也是愣了愣,但身上的教养又让贺兰明月面上很快恢复如常。
乍一眼看过去,贺兰明月也觉得虞栖枝清秀的模样,同姜罗衣有些相似。
但也仅限于大致的形貌略有几分相似,虞栖枝的五官要更为鲜明深刻一些,让人见之难忘。
贺兰明月请虞栖枝在她身旁坐下。
她一眼便瞧出了虞栖枝发间簪着的红玛瑙簪子,色泽均匀透亮,是皇后娘娘去岁赏赐之物。
再观虞栖枝衣着,只一袭浅湖色团花纹薄纱襦裙,腰间佩一只香囊,其余再无别的装饰。
长安城内时兴秾丽华美的颜色,但总也有人偏爱反其道而行,以标榜自己脱俗与世人不同,这样的人贺兰明月见得多了。
只是几番言谈下来,贺兰明月也看出虞栖枝确实是稳重淡然之人,不由心生一点意外与赞赏。心中越发觉得坊间传闻不可信。
什么虞栖枝爬.床勾.引裴璟,世人惯爱在女子身上做文章的,依贺兰明月看,只怕是裴璟一见着人家就走不动道了。
这位太子妃与虞栖枝同岁,虞栖枝也发觉自己之前想岔了。贺兰明月并非是那种出身高贵便自视清高之人,倒也不像她侯府的大嫂郑氏那般端着架子刻意的假和善,反倒是真的亲切大方,时刻为别人着想,端庄贤雅,有如春风拂面般温柔。
两人说了会话,也不拘聊什么,只互相觉得彼此亲近投缘。
“储妃娘娘,该喝药了。”
有小丫鬟端来一碗汤药。
贺兰明月身子有孕快要临盆的那段时日,与太子一同被幽禁在东宫,太子总担忧她没得到好的照料会伤了根本,贺兰明月也一直依照太医开的方子在慢慢调理身体。
虞栖枝与贺兰明月所在的小筑亭内临湖,地上湿滑,那个小丫鬟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谨慎,头脸低着,几乎要埋到药碗里。
贺兰明月接过汤药,汤匙轻轻拨弄两下,便要端到唇边饮下。
虞栖枝与贺兰明月坐得近,那药碗里飘出的气味逐渐传到虞栖枝鼻端。
那气味似乎被加了什么药材刻意掩盖中和,但那个味道,虞栖枝实在太熟悉,以致她一下就闻出来了。
小丫鬟端上来的那碗汤药,同虞栖枝常喝的避子汤的味道,几乎相差无几。
若细细辨别的话,甚至更浓一些。
第18章
贺兰明月倒是没闻出来有什么问题,只觉得那个小丫鬟有些面生,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是自己太久没回公府的缘故。
但那个小丫鬟的举动,到底也让她觉得有些反常。
贺兰明月余光瞥见,虞栖枝向自己摇了摇头。
“储妃娘娘,快趁热喝吧,再凉了就失了药效了。”小丫鬟见贺兰明月迟迟没有动作,小声提醒道。
贺兰明月面色略略变了。她放下药碗,思虑片刻,刚要开口,桌上那药碗却忽然被虞栖枝打翻了。
那汤药打翻得很有水平,药汁大半打翻在地,剩下一小半,沾了点在贺兰明月的衣裳下摆。
虞栖枝连忙赔礼道歉,贺兰明月握住她的手,连理由都帮虞栖枝递上了:“虞夫人,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虞栖枝微怔,很快点了点头:“方才是忽然有些头晕,却不想平白糟蹋了娘娘的药和衣裳。”
“虞夫人是我府上的客人,身体要紧,我先扶你去休息。”
贺兰明月又向小丫鬟吩咐道:
“你让人再去重新煎一碗来,过会我喝。”
小丫鬟不疑有他,领命下去。
贺兰明月借口带虞栖枝去休息,一路回了公府内院,又请来自己的贴身女医。
女医接过贺兰明月换下的衣衫,将沾到药汁的衣裳下摆处贴近鼻端嗅了嗅。
“是绝嗣药。”
女医落下定论,屋内的人皆是静了一瞬。
下药之人好歹毒的居心。
任谁也没想到,显国公府内,竟被人浑水摸鱼至此。
贺兰明月叫来心腹。
“暗暗地查。”她嘱咐道:“连敏敏也不要告诉。”
心腹领命而去。
“父亲他非要将宴席办大,这下好了,如今府中人来人往,恐怕是,早已漏成了筛子了。”
即便自己方才是起了疑,但也至多是遣自己心腹婢女重新盯着人煎药,反倒让暗处之人有所察觉。
如果没有虞栖枝“失手”,恰恰好把汤药打翻在贺兰明月的衣裳上,得以让心腹医师分辨……
绝嗣药。贺兰明月心中止不住的寒凉与后怕。
能导致的后果太多了。
倘若自己再无法生育,太子妃的位置易不易位的暂且两说,但太子重新纳妃是难免的。
如此一来,显国公府、东宫都会陷入被动。牵一发动全身,盼着太子坐不稳这储君之位的人有很多,局势不明时,谁也难保太子之位不会受到影响。
心存这样一份动机的人实在太多,即便如此,贺兰明月也只能按下心头思绪,面上装作没事人一样,命人细细去查。
贺兰明月握着虞栖枝的手很凉,虞栖枝能觉出来,这位太子妃此时的心绪远没有她表现出来那般平静。
她不清楚国公府内的情况,也只能尽力说些能让太子妃宽心的话。
“好表嫂,如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贺兰明月刚出月子,若是她真喝了那猛药,身子还不知会出什么问题,也因此,她是真的感激虞栖枝。
“你是如何察觉那药有问题的?”贺兰明月问。
虞栖枝顿了顿,总不好说她是因常喝避子汤才闻出不对。便也推说是觉得那个小丫鬟举止不太自然。
“万幸方才有你在我身旁。”贺兰明月仍是有些后怕。
她道:“既然方才借口表嫂身子不适,做戏做全,表嫂今夜留宿府中可好?裴指挥使那边,我会遣人去解释的。”
“表嫂就住在我的院子,公府内院,都是我们自己的人,大可放心。”
见贺兰明月都如此说了,虞栖枝自然应下。
……
第二日,便是正式的满月宴,显国公府宾客盈门。
圣人特许太子与裴璟一日闲暇,太子与裴璟等下了早朝便会来此。
其余显国公府的亲朋好友也陆陆续续登门恭贺。
“使劲推呀!若是过一会被靳衡见了我这个样,他一定会笑我的!”
轮椅上的少女停在道上,那轮椅不知怎么卡在半道儿,任是婢女在后台用了大力气推,还是纹丝不动。
虞栖枝一出院门便见到这样的景象。
“算了算了,”少女五官灵动,却是急得脑门冒汗:“你们去把我的拐杖取来,我自己走,快去!”
虞栖枝想到,太子妃贺兰明月还有个嫡亲妹妹。
在贺兰明月亲妹还很小的时候,她们的母亲就去世了,以致贺兰明月对这个妹妹十分宠爱。想来自己眼前的这名灵动少女,就是贺兰明月先前口中提到过的小妹“敏敏”。
“看什么看,”贺兰敏忽然见到边上的虞栖枝。
她见虞栖枝年轻美貌,打扮不似下人,又陡然从内院出来,下意识便以为虞栖枝是自己的废物堂兄新纳的姬妾。
“还不快来帮我?”
虞栖枝笑了笑。
“应当是这里坏了。”她走上前看了下贺兰敏卡住的轮椅。
贺兰敏原本只是看她那个讨厌的堂兄不顺眼,连带着,也想刁难一下虞栖枝。
但虞栖枝竟然真的走了过来,还真的亲自蹲下伸出手帮自己弄轮椅的轮毂。
眼前是虞栖枝低下头认真的神色,发梢微微的香气也传到贺兰敏鼻端。
贺兰敏呆了一会,竟不知作何反应。
只听“咔哒”一声,她身下的轮椅又能转动了。
“好了。”虞栖枝道:“只是有个机关卡住了。”
“哦。”
贺兰敏的堂兄脑子不好使,宠爱的那些美姬也都是如他一般眼高于顶的蠢货,从没有过像虞栖枝这么温柔漂亮又好说话的,手还这么巧。
贺兰敏为自己方才的无礼有些脸颊发烫。
“你是我堂兄新纳的姬妾?叫什么名字?”贺兰敏觉得堂兄的眼光终于好了一次。
“敏敏,不得无礼。”
贺兰明月才从内院出来,便听见自家妹妹的这句问话。
第20节
“这位昌宁侯府的世子夫人,是我请来的贵客,还不快些行礼道歉?”贺兰明月介绍虞栖枝道。
贺兰敏这才反应过来,脸是彻底红了。
贺兰敏平时淘气跋扈,对姐姐素来是毕恭毕敬的。她在轮椅上向虞栖枝躬身,又赔礼道歉,模样瞧着挺滑稽俏皮。
“方才敏敏说的那浑话,阿潆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经过一夜院中的相处,贺兰明月与虞栖枝已是亲近不少。
虞栖枝笑了出来,向贺兰敏道:“晚些我画份轮椅图纸给你,应当会比你现在这辆轻便好推很多。”
“那可真是帮了大忙了。”贺兰明月含笑,挽起虞栖枝的手臂向外走:“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段时日敏敏想是离不开它了,改日就送去铺子里让人照着做出来。”
“今日靳衡不会来,你就定定心心待着吧。”她回头又嘱咐贺兰敏。
贺兰敏与靳衡自小就是冤家,听闻靳家人回京了,她比谁都兴奋,这几日苦练马术,等着在靳衡面前一雪前耻,没成想把腿先摔断了。
贺兰敏闻言有些失落,也回过味来,陛下没召见靳家人,靳家人在京城为了避嫌,自是不会来的。
……
公府前院已聚了些宾客,各自在与相熟之人交谈应酬。
贺兰明月与虞栖枝远远便见了裴璟。他竟是来得比太子还要早一些。
裴璟身边也围了几名世族公子,几名公子脸上挂着巴结讨好的神情,显然是以裴璟为中心在交谈。
和煦春光落在裴璟脸侧,神情是他惯常的矜傲淡然。
世宦之家的清贵,与武将的凌厉决断在他身上结合得自然,是区别于其他贵族公子的锐利与俊美。
裴璟似乎有些不耐,但也没有表现得明显。只是随意应付着,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合与他人的示好。
他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了从内院走出来的虞栖枝一行人。
裴璟向贺兰明月遥遥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在了虞栖枝身上。
贺兰明月见状,向虞栖枝笑了笑,很识趣地先走开了。
虞栖枝向裴璟走过去。
方才贺兰明月携虞栖枝一同来时,众人原本还暗暗猜测着虞栖枝的身份,猜想是谁家的标致女郎得了太子妃的青睐。
又见裴璟只一个眼神,虞栖枝就乖乖过去了,当即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裴璟那位新婚妻子啊。
听闻这位指挥使的新婚妻子出身低微,想来,太子妃也不过是因为裴璟的缘故,才会主动与之结交。
裴璟生得好看,又前途不可限,再者,昌宁侯府家风严整,不许子孙在成婚之前蓄纳婢妾这一点,就已经将那些与通房婢女纠缠不清的公子哥们甩出好几条街了。
仅有的一段风流轶事,也只不过是与姜家长女那一段隐隐约约的传闻罢了。
莫说四皇子此前想要将宠爱的养妹嫁给他,在场的贵女之中,其中也不乏曾经倾心过裴璟的。
贵女们见到虞栖枝,难免出于好奇细细打量。
有人当下便瞧出一点端倪,神情暧昧与身旁的姐妹窃窃私语:
“你快看,裴璟的新婚妻子,是不是和姜罗衣有些相似?”
那人自以为声音很轻,实则周围一圈人都听见了。众人的好奇窥探之心被挑起,也是碍于身份,才没有将打量做得太明显。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周围低低的议论,也传到了姜罗衣耳中。
姜罗衣心底升起一点微妙的喜悦,面上依旧假作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视线却也忍不住向裴璟与虞栖枝看过去。
她见不远处,虞栖枝向裴璟走过去,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裴璟见到了虞栖枝手心不知在何处沾上的脏污,他似是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就那么动作自然地帮虞栖枝擦拭了。
原来,这才是夫妻之间的相处……
不过是几个简单的举动,却昭示了裴璟与虞栖枝之间,存在着无比亲密的关系。
这样的画面,落在姜罗衣眼中,煞是刺眼。
虽然心底知晓虞栖枝只是自己的替身而已,姜罗衣还是忍不住攥紧了手心。
在裴璟身边的人,凭什么是虞栖枝呢?
第19章
前来贺喜的宾客到齐,众人纷纷在宴席献上给小郡主的满月贺礼。
宴席接近尾声,小郡主被乳母抱下去照料,天色正好,便有人提议说打马球。
显国公府的占地内恰好是有一块马球场的,与公府西边角门相通,只消众人移步便可。
太子与太子妃欣然答允。
宾客中大部分都是青年男女,马球确实是一项很好的消遣,比在午后听戏犯困要有意思的多。
太子妃贺兰明月才生产完出月子,她不参与,其他贵女便也不上场,在场的青年男子抽签分为两队。
裴璟与太子恰巧在不同的队伍。
其余人都在挑选马匹,为下场做准备,太子向裴璟走过去,示意他到一旁说话。
“表哥,这次孤可不会再让你赢了。”太子扬了扬下颌。他私下里还是愿意这么称呼裴璟。
裴璟淡笑了下,有些漫不经心问:“殿下有什么事?”
球场一旁没什么人,太子难得可以在私下里同裴璟聊一些寻常事。
太子犹豫了下,问出口道:“表哥,你和你夫人私下相处时,也会很客气么?”
被问到和虞栖枝的事,裴璟顿了顿,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太子俊秀面庞上难得流露出一丝迷茫:
“有时候,我觉得娇娇待我实在太客气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把我当小孩子看。”
贺兰明月与太子年龄相差五岁。贺兰明月也是孟皇后在太子才出生不久后,便亲自为他选定的太子妃。
“自从我们的岁岁出生以后,我总觉得,她对孩子的关注都多过关注我。”
裴璟与贺兰明月是自小就认识的,太子不知不觉也就对裴璟多说了点。
“有时候我真分不清,太子妃她究竟喜不喜欢我,还是…她只是单纯喜欢照顾人而已。”
“太子妃是怎么想的,臣不知道。”裴璟听完太子说的一箩筐话,没什么感情道:
“但臣认为殿下不应该这样想太子妃。”
“你说的对。”太子也意识到了,他为自己方才那样揣测妻子,而感到有些赧然:“是我想错了。”
“算起来,表哥成婚也快有一年了,”太子岔开话题,同裴璟取笑道:“什么时候能喝上裴指挥使的孩子的满月酒呢,应当也快了吧?”
想到虞栖枝那副柔柔弱弱的身体,裴璟一时难以将虞栖枝与有孕联系起来。他勾了下唇角:“不急。”
若虞栖枝真的有了身孕……
想象中虞栖枝手掌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温温柔柔抿起唇朝他笑的样子。裴璟眉眼不自觉柔和了些。
他与虞栖枝的孩子吗?
或许,真的要一个孩子,也不错?
……
看台的另一边,贵女们的视线频频向虞栖枝看过去。
有打量,有探究,更多的是等着看好戏般的眼神。
虞栖枝不解其意,却也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马球赛很快开场,太子妃贺兰明月让虞栖枝坐在她身边。
场上,太子为了取胜,果然十分卖力。进了球,便犹如开了屏的孔雀般,频频往看台上的太子妃这边瞧。
“太子殿下这场怕是难以胜过了。”
贺兰明月瞧出来虞栖枝的不自在与心不在焉,为她宽心,贺兰明月起了话题与虞栖枝闲谈。
“在我们都小的时候,指挥使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小郎君了。”贺兰明月笑了笑,像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压低了声音道:“有次裴璟在马球场上胜了四皇子殿下,四皇子输得惨烈,听太子殿下说,四皇子殿下回宫后还偷偷哭呢。”
正如太子妃所说,场上比分吃紧。虽如此说,贺兰明月的视线却一直紧紧追随着太子。
能看得出来,太子妃对太子的感情非常深厚。
恰巧这时太子击入一球,将僵持不下的比分拉开,贺兰明月浑然忘我,小声地为太子鼓掌喝起彩来。
太子妃鼓掌,周围坐着的与贺兰明月走得近的贵女们纷纷捧场,也为场上太子那一队鼓起掌。
场中的太子敏锐地注意到了贺兰明月的反应,策马挥杆之时也不禁笑得眉眼飞扬起来,显出一点少年人的青涩意气。
众人彼此心知肚明,太子在球场上那么奋力的表现,显然是为了取悦太子妃的了。
虞栖枝视线在贺兰明月与场上年轻的太子之间来回看看,也觉实在有趣。她抿唇笑起来,跟随众人一道儿鼓掌。
虞栖枝笑起来时唇边总会抿出浅浅的梨涡。赛场间隙,裴璟勒紧马缰,全然没在意他吸引来的一众目光,他视线只朝看台的一处看过去——
正午和煦春光下,虞栖枝正微微笑着侧过脸,看向贺兰明月与场上太子的方向。
裴璟忽然有一瞬间的不快。
阳光落在虞栖枝白皙娇美侧脸,映出的她眼中的柔和笑意,又很快将他升腾起来的一点不悦冲散。
虞栖枝,果然还是笑起来的时候比较好看。
比赛尾声,两队比分仍是拉扯不下。
最后时刻,有人将彩球传击到裴璟这里,众人屏息等待着最终结果,纷纷估摸着,太子今日大约是要输了。
下一瞬,朱漆彩球自裴璟的球杖下迅疾旋转着,擦着球门而过,击偏了。
太子得胜。
太子下了场,取了得胜的彩头,径直走向看台上的贺兰明月,周围宾客善意地捧场起哄。
又逐渐有人围拢上来,与太子和太子妃攀谈道喜,虞栖枝自觉地退了出来。
看台的另一边,见裴璟径自牵马走下场,襄乐郡主连忙向身旁的姜罗衣使了个眼色。
第21节
……
裴璟被襄乐郡主派去的人请到一处。
裴璟看一眼身后被人缓缓阖上的门扉,又不出所料地在屋内见到了神情闪烁的姜罗衣。
他神情没什么变化。正好,他也有事,要单独问她。
姜罗衣见门被阖上了,料想是襄乐郡主的人在外面把好风的,姜罗衣心中安定。
如今她又知晓了裴璟心底仍念着自己的,她言行更是多了几分笃定与熟稔,姜罗衣几步上前,握住他手,眼中隐隐含泪:
“阿璟,回来长安这么些时日,我仍是害怕……”
姜罗衣话未说完,掌心的手却被人抽走。
“害怕。”
裴璟不动声色收回手,似揣摩般,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缓缓滚了滚。
“姜夫人,你是应该害怕。”他笑了下。
“阿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姜罗衣微微愣住。
“姜罗衣,当年靳大将军在边关,并非战死,是吗?”
裴璟向她走近一步,眉眼之间隐含凌厉审视,无形中便给人一种上位者的压迫之感。
姜罗衣差点忘了,裴璟能从天子亲卫一路升到北衙指挥使的位置,凭借的并不仅仅是家世,还有他的雷霆手段。
裴璟刻意逼问人时,姜罗衣几乎是出于下意识地避开视线,后退半步。
姜罗衣的反应在裴璟意料之内。
她显然知晓些什么,只是她不能说,不敢说。
“阿璟,你从前……你小的时候,都是叫我姜姊姊的。”姜罗衣努力掩去心中不安,顾左右而言他。
他们姜家从前也荣耀过。姜家曾经出过皇后,姜罗衣的曾祖父也是前朝老臣。
先帝在时,曾祖父颇受重用,新帝即位,曾祖与新帝的意见却频频相左,以致龙颜不悦。
今上念在先帝的面子上,姜家曾祖父得以完满致仕,但姜家子侄辈却一直不受圣上重用,姜家也再不复昔年光耀。
多年前,圣上亲自为姜罗衣与在军中逐渐崭露头角的靳家长子指婚,也存有安抚之意。
对于姜罗衣来说,则是一个重振家门的机会。
姜罗衣心中泛起一点苦涩。
若非为了家族,她怎会被莫名卷入这一场暗中的争斗。
面对裴璟那双冷淡的眼,姜罗衣明白,她再多说过往也无益。
于是她抱有另一种念头。姜罗衣看向裴璟,打定主意出口道:
“是。有关靳大将军的事,我确实……知道一些。”
……
今日显国公府设宴,高朋满座,公府一旁的马球场及公府内,来来往往皆是宾客与仆从。
方才那场马球赛结束后,宾客中有相熟的聚在一块叙话,也有心存不甘继续留在球场上苦练球技的。
还有早存情愫的青年男女在人群中眉来眼去。
虞栖枝避开与太子太子妃攀谈的宾客,春风拂面很是舒畅,她沿着湖边小道走了一会。
人群熙熙攘攘,却也井井有条,未显忙乱。
只是不知怎地,有名婢女打扮的女子却直直走向她,若非虞栖枝避让了一下,那名婢女都险些走到她身上。
这条小道分明宽敞,虞栖枝正感莫名,手中却忽然被塞入一物。
她下意识低头一看,手中是一张薄薄字条。
纸片展开——
虞栖枝呼吸停滞一瞬,捏着字条的手指不受控制般微微发颤。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盯着字条看了一遍又一遍。
字条上是几道简单笔画组成的朴素图案,形状与字迹,却是虞栖枝一辈子忘不了的。
那时封青凌手把手教她认字,虞栖枝第一次学会的便是她与封青凌的名字该如何写。
封青凌将虞栖枝与他的名字写在一处,仿佛只要她一闭上眼,凌哥哥当时温润的音色就能在她耳边响起。
潆,三点水,凌,两点水。
他说,他们两个会永远在一起。
虞栖枝急急追出两步,她从来没有这般迫切地,想要立刻找到方才递给她纸条的那个人。
但今日显国公府车马盈门,前来贺喜的宾客、随从众多,方才那人转眼间就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虞夫人,我们聊聊?”
虞栖枝心神震荡之际,身旁忽有一道温婉女声向她道。
“虞夫人?”
见虞栖枝没什么反应,姜罗衣以为虞栖枝没听到,稍稍抬高了一些音量,又唤一声。
第20章
虞栖枝回过神,就见姜罗衣正关切注视着自己。
未等虞栖枝开口,姜罗衣唇边挂着得体的笑,先自报了家门。
“想结识虞夫人已久了,今日好不容易有机会一见,我们去那儿说说话吧。”
姜罗衣伸手指向湖边的赏景凉亭处,那处无人,适合相谈。
虞栖枝虽然迟钝,但也大约感受到了姜罗衣的来意,想来,约莫是和裴璟有关的。
不远处的人群中,方才递给她纸条的那名婢女早已无处可寻。虞栖枝攥了下掌心早已被她揉皱的字条,向姜罗衣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在亭中坐定,姜罗衣果然一开口便是说起关于裴璟的事。
虞栖枝的思绪却依旧是止不住地纷乱。
封青凌他还活着?他没有死?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凌哥哥从没有来找过自己?
虞栖枝指腹不住抚过掌中字条,她想,凌哥哥必定是有他的不得已之处。
虞栖枝所求不多,只要她知晓封青凌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足够了。
“世子还小的时候,他母亲对他严厉,靳大将军授他武艺,也十分严格,甚至是铁面无情,有一次,竟被我撞见世子被他师傅训斥过后,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姜罗衣温婉的嗓音在虞栖枝耳畔娓娓道来。
“虞夫人,你在听吗?”
似是察觉了虞栖枝的漫不经心,姜罗衣微微有些不快,蹙起眉问。
虞栖枝反应过来,点了下头。
“那我方才说到哪儿了?”姜罗衣反问。
虞栖枝也不太确定:“说到……世子与你自小相识?”
姜罗衣无奈一顿,她见虞栖枝完全是一副神游天外的状况,索性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虞夫人,你不觉得我与你,长相有些相似吗?”
虞栖枝这回倒是很配合地认真端详了眼前的姜罗衣。
“所以,姜夫人同我说这些,是为了什么呢?”虞栖枝问。
姜罗衣见虞栖枝并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她便想当然以为虞栖枝应当是心中有数了。只是碍于面子,才不愿在明面上接受,她自己只是个替身的事实。
却不料,虞栖枝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她。
“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姜罗衣一时被问得有些心虚,下意识扬起声音:“世子之前向我提出过婚约。”
“如果是为了这个,”虞栖枝抿唇道:“我没有意见。”
“要我让位,或是要我与世子和离,我都可以。”
“啊?”姜罗衣噎了一下,她完全没料到虞栖枝会如此说。
她很快便认为,虞栖枝是在说气话。
姜罗衣在长安城待了这么些时日,她有意打听裴璟的消息,听多了虞栖枝有多么依恋爱慕裴璟,也听过不少虞栖枝当初是如何攀附上裴璟的传闻。
但姜罗衣也确实能看出来,虞栖枝在裴璟心目当中,是有些分量的。
虞栖枝言语中的内容,听在姜罗衣耳中,也被她解读出几分恃宠生娇的味道。
姜罗衣内心越想越气。这算什么,虞栖枝这是仗着裴璟的几分宠爱,在向她炫耀吗?
但不论如何,她为了保全自己,也为了她的孩子与姜家,她都必须要同裴璟,同昌宁侯府扯上关系。
于是姜罗衣压下心头火气,软和下语气:
“虞夫人,不要说这些伤感情的话。春光正好,我与你在这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走走散散心吧。”
“不必了。”虞栖枝起身想要告辞。
虞栖枝自觉方才面对姜罗衣,她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
谁料,姜罗衣却跟着她一道从赏景亭走了出来,与她并肩走着。
虞栖枝甩不开她,也只能由着姜罗衣去了。
“虞夫人,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姜罗衣好奇追问。
她早就注意到虞栖枝手中一直攥着的这张纸条,就连方才与她谈话时,虞栖枝手指都下意识地摩挲过字条上的字迹。
察觉到姜罗衣的手探过来,虞栖枝本能地将手藏到身后,很快将字条收起。
第22节
姜罗衣本就是半倾着身子向虞栖枝探过去,随着虞栖枝将手缩回的动作,姜罗衣竟是忽然间就失去了平衡,脚崴了一下,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湖边倾斜过去。
“扑通”一声。
姜罗衣跌入了一旁的景观湖中。
“救……救我。”姜罗衣在水中动作无措,她竟是不会水的。
这湖是活水,姜罗衣几番扑腾,竟是被流水推得离岸边越来越远。
虞栖枝没有丝毫多想,立刻跟着跳下去了。
此处湖水并不算太深,但姜罗衣在慌乱之下已经连呛了好几口水,她见虞栖枝在往她身边来,下意识便在手忙脚乱之下攀住虞栖枝的身体。
虞栖枝却被姜罗衣坠得直往水下沉。
在慌乱之下姜罗衣的力气变得很大,在姜罗衣挣扎之间,虞栖枝被姜罗衣按在水下,一口气差点憋不过来。
好不容易等姜罗衣挣扎的幅度变小了些,虞栖枝费了很大力气才挣开姜罗衣的束缚。
虞栖枝重新浮出水面,她游到姜罗衣身后,托着姜罗衣的后肩,努力把人往岸边带。
此处凉亭人虽少,但离人群不算太远,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湖边发生的意外。
见落水的竟是两名女郎,湖岸边的人是救也不是,不救也不是,只能在岸上干着急。
“裴指挥使。”“裴世子。”人群中忽然有人这么称呼着来人。
裴璟等人快步赶来。众人纷纷给裴璟让出一条路。
虞栖枝很快见到裴璟的颀长身影。
裴璟视线冷静扫过她与姜罗衣,然后毫不犹豫将她身前的姜罗衣先拉上了岸。
姜罗衣衣衫尽湿,春日里穿得单薄,衣裳紧贴在身上,显露出女子的身体线条。
裴璟很快将外衫脱下,罩在了姜罗衣身上。
姜罗衣好像是真的差点就快要不行了,脸色都有些白中发青紫。
她幽幽转醒过来,接连咳了好几声,才上气不接下气道:“虞夫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啊?”
姜罗衣这句话,引得人群一片哗然。
虞栖枝刚被好心人拉上岸,她闻言辩解:“我没有……”
只是虞栖枝话未说完,姜罗衣又很快在裴璟身边晕了过去。
“公府内有医师。”人群中有人善意出言道。
裴璟探了探姜罗衣微弱鼻息:“劳烦带路。”
说罢,他抱起浑身瘫软的姜罗衣,跟随引路找医师那人,一路快步往府内走去。
人群微微散开一些。
经过方才在水中救人这一遭,虞栖枝也是全部湿透,脱力跌坐在岸旁。
她脸颊沾着水珠,发髻沾水也微微有些乱了,粉黛尽褪之下,有如出水芙蓉,显出清丽脱俗容色。
只是她苍白的唇色,与脸上茫然的神情,都昭示着她目前的状况也并不是太好。
卫川得了裴璟临走时示意,他将身上披风解下,裹在同样浑身湿透了的虞栖枝身上。
见裴璟竟走得头也不回。目睹这一切的周围人,神色难免有些讶异。
他的夫人虞栖枝,就这么被撇下了?
这不就恰恰印证了,在裴璟心中,姜罗衣的重要程度么。
围观之人心中有了猜测,看来,之前裴璟把虞栖枝当姜罗衣替身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思及方才姜罗衣一口咬定虞栖枝害她落水的言论,人群中不住有人窃窃私语。
“听说当初是她使了下作手段,裴世子逼不得已才会娶她的。”人声高傲中透着隐隐不屑。
“肯定是了,不然她一个七品小吏之女,如何攀得上昌宁侯府那样的门第。”
“有什么用,如今人姜罗衣回来了,她不就立刻被撇下了?心机如此深,居然还想着谋害正主呢。”
“姜罗衣孤儿寡母的,现下又出了这遭事,或许裴世子会将人接回府中呢,也全了一桩美名。”
“嘘,少说点吧,人家听着呢。”
说小话的那几人仗着此地在郊外,并不在国公府内,议论之声便也放肆了些,在场之人几乎都听见了。
“夫人,我带你回府吧。”卫川上前向虞栖枝道。
虞栖枝对周围人的议论浑然不觉。
她发觉自己身上的那张纸条不见了。
应当是方才落水时,被水冲走的。
封青凌还在世的痕迹,好像一场梦,一场雪。梦醒,雪融化,就什么都没有了。
虞栖枝若有所失的神情,落在旁人眼中,便又是另外一种可怜巴巴的失魂落魄。
有人虽瞧不上虞栖枝,但虞栖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夫君抛下,夫君还抱着另外一名女子走了。
好像,也是挺可怜的……
方才那几人在旁人的视线下,也悻悻闭了嘴。
……
虞栖枝回府的时候还好好的,谁料到了夜里,人就忽然起了热。
天色昏暗,芳儿在里屋守着虞栖枝,一旁预备着温水,铜盆边搭着给虞栖枝擦汗散热的汗巾。
“我来吧。”
男人低沉嗓音在芳儿耳边响起。
芳儿吓一跳,又见眼前裴璟示意她不要出声。
芳儿会意,悄没声地掩门出去了。
虞栖枝在床榻上闭眼睡着,面颊烧起一片红晕,娇美的双唇此时也有了血色,只是沾了病容。瞧着脆弱,又有些可怜。
她眉头轻轻蹙着,想是发热颇为难受。裴璟在榻边坐下,将铜盆边的汗巾在温水里沾湿了,又拧干些许,想要替虞栖枝擦拭额上肌肤退热。
只是他指尖触上虞栖枝脸侧的那一刻,榻上的人仿佛有所戒备一般,就这么立刻醒转过来。
虞栖枝双眼眼睫轻颤了颤,她很快将脸侧过,避开他动作。
明显是抗拒的举动。
裴璟手上动作一顿,调转方向,将汗巾放回铜盆。
“夜里喝过药了,还难受吗?”他问。
虞栖枝缓了缓神,她坐起身,腰板坐很直。
她理了下思绪,缓缓开口:“世子,今日在湖边……”
“姜罗衣同我说,世子曾经求娶过她。”她语气平静,只是音色带些病中的低弱。
“今日之事,只是一场意外。”裴璟眉眼微沉。
男人嗓音清淡,轻轻松松便将姜罗衣落水这件事定了性。
但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虞栖枝见裴璟刻意绕过她的话不提,心中也升起一点烦躁。
“是我将她推下水的。”想起姜罗衣被救上岸后的说辞,虞栖枝索性这么说了。
裴璟看她一眼,继而道:“你不是这种人。”
“不要闹了。”
裴璟认定虞栖枝又在使小性子。
他伸手去握虞栖枝的手,只触到她掌心温热,虞栖枝就缩回了手。
裴璟敛眉。他压下语气中的不耐,解释道:“姜罗衣,她有喘症。”
姜罗衣的喘症是她自小就带的,也因此,她身边的人自小都对她多有顾及,惟恐她突然喘症病发一命呜呼。
今日医师也下断定,姜罗衣落水后受了刺激,若是耽搁久些,恐要心脉受损,危及性命。
而裴璟现在需要姜罗衣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作了让步:“你想要什么,我补给你。”
虞栖枝沉默了一会:“那世子将她接入府中照料吧。”
裴璟眼底划过一丝讶异,他皱了下眉:“你说什么?”
“姜罗衣如今不幸丧夫,世子与她既余情未断,为何不将他们孤儿寡母接入府中,两全其美?”
虞栖枝料想裴璟应当不至于听不清话,但她还是极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虞栖枝,你到底什么意思?”裴璟的嗓音彻底冷沉下来。
虞栖枝还有些热意未退,她说得有些累了,人也有点昏沉。
她不明白,为何她说得这样清楚,裴璟还要问她是什么意思。
“世子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休妻,还是和离,我都可以,不会纠缠。”她道。
第21章
休妻、和离。
裴璟心中升腾起一点久违的烦躁。
“这些话,说多了就没意思了。”他眉眼渐冷,音色也变得凉薄。
虞栖枝,她离了他,能去哪里?裴璟不以为然,心底冷嗤。
回她那个娘家吗?那个随时预备着将她送到别人床上的,给她父亲铺路的娘家?
第23节
还是,她要出去自己讨生活?
虞栖枝虽不是奢侈骄纵的人,但也是受婢女服侍惯了的。
她能吃得了那种苦?
“使性子也该有个限度。”
裴璟看着她道:“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世子,话我都已经说明白了,”虞栖枝心累,身子也有些疲惫:“我没在使性子。我真的累了,想睡了。”
虞栖枝这么说着,重新背对着他躺了下来,面朝床榻里侧,没再看他一眼。
裴璟顿了下,抿紧唇,望向虞栖枝纤柔瘦削的背影。
暖黄烛火晕出虞栖枝肩膀、发梢处的柔柔光影。
然而她背对他,背影满是冷淡与回避。
裴璟等了一会,虞栖枝却只是安静地沉默,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执拗于闹脾气不想理睬他。
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在锦被上沉默收拢、攥紧,积攒的耐心也在她的冷淡之下彻底用尽。
“虞栖枝,你好好想一想我说的话。”
最终也只是冷冷丢下这一句话,然后起身走了。
虞栖枝听着厢房门开了又关的声响,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
虞栖枝那日在湖边只是受了凉,歇了几日不再发热了,也便好了。
只是,她却迟迟没有等到裴璟同她和离,或是要将她休弃之举。
世子院中的下人也依旧待她如常。
虞栖枝以为,那日她同裴璟,已经将话说得很明白。
这日,靳家两兄弟前来府中拜访。
圣上召见靳家两名少将军的日子已近,就定在不久后的新春宫宴上。
圣意已决,靳家的两名少将军,靳越与靳衡之中,左右有一个人是要留在京中的。
面对裴璟,靳家的人也无须再去避嫌。
靳衡多年不见裴璟,见面二话不说,先拉着裴璟去比试了一套刀法。
“二哥的身法,越发精进了。”
靳衡归刀入鞘,调整气息后,笑着朝裴璟道。
裴璟年少时就拜他们的大哥靳程为师傅,与他和靳越相处也如兄弟一般。裴璟年纪比靳越稍长一岁,靳衡便也称他一句二哥。
眼前的裴璟面不改色,连一丝薄汗也无:“你也不错。”
靳衡得了夸赞,朗笑着拉裴璟进书房说话。
靳越还等在书房中,裴璟与靳家兄弟二人叙旧,只是言谈之间滴水不漏,连一点圣意的口风都没透露。
裴璟这儿套不出话,靳衡倒是很能理解,也并不在意。
靳越的眉眼间却逐渐染上一点阴翳之色。
靳越自小就与裴璟不太对付,如今世事多变迁,人心也更为易变。
靳越心中不太爽利,更是有意找茬。
他目光恰好扫过裴璟因方才和靳衡比试,而微微捋起的袖口。
裴璟腕间有处尚未好完全的,引人浮想联翩的秀气齿痕。
靳越拢了拢眉头,他很快就联想起,最近关于裴璟的新婚妻子,与姜罗衣的那些传闻。
既然裴璟这里行不通,靳越重新挑起了个话题。
“指挥使的新婚妻子……”
靳越神色意味深长,明显不怀好意问:
“我们的这位嫂嫂,究竟是何等美人,才让裴指挥使藏得这么严实,也让弟兄们见见?”
裴璟瞥他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
虞栖枝……
他指节在身侧轻扣了扣。不由想起前些日子,虞栖枝向他发的那一通脾气。
这几日他有意冷着虞栖枝。他自觉已做够了让步,虞栖枝的那一番咄咄逼人实在太过无理取闹。
却在方才听靳越提及虞栖枝时,他脑海中居然抑制不住般浮现出她的一笑,一颦。
裴璟心底冷笑。
等她自己想通了再说。
……
另一边,虞栖枝穿过游廊,来到裴璟书房门前。
她本想与裴璟单独谈谈和离之事,却在门前见到一名脸生的小厮手中捧着茶壶等在外头。
虞栖枝反应过来,想是裴璟书房中有客人,便也只能等人空下来再说。
她转身要走,身后那名小厮却出言喊住了她。
“这位姐姐,求姐姐帮我一忙,给我家少将军的这茶,送进裴世子的书房,可好?”
虞栖枝才回头,手中就被塞了个茶壶。
靳衡方才与裴璟练完刀喊口渴,靳衡作为武将在边关大大咧咧惯了,随意便让自己的随从取些水来,那名小厮却发憷了,杵在书房外头不敢进去。
裴璟的书房周围不喜太多人伺候,院子里通常确实是见不到什么人的。
初见虞栖枝,那小厮便下意识以为虞栖枝是裴世子的房里人,他长在边关,不太懂皇城那一套规矩,只觉自己贸贸然进书房不太好。
世子这院中就虞栖枝一名女子,既然她能够随意出入,那她应当可以进去。
虞栖枝被小厮千恩万谢地催促着往前走了两步,她回过神,要将手中茶壶交还给小厮,回绝道:“我不是……”
却听见书房内隐约传出几人的谈话声——
“我们的这位嫂嫂,究竟是何等美人,才让裴指挥使藏得这么严实,也让弟兄们见见?”
虞栖枝在门外蹙了下眉。
方才陌生男人的说话声,话中提到的人,应当是她?
书房内静了数息,然后裴璟低沉带点冷淡的音色响起:
“消遣解闷的玩意罢了,上不得台面的。”
裴璟的语气很淡,仿佛是在谈论一件寻常到再不值得一提的物品。
虞栖枝指尖不自觉紧了紧。
接着又有一道年轻的声音打了岔,善意地将话题引开,几人又说了些什么。
“谁在外面。”
虞栖枝将茶壶交还给身旁小厮,刚要离开,书房门忽然唰的一下,在她面前被打开。
虞栖枝面前是一个面生的年轻男子,听声音,应当是方才说话的第三人。
“大…大嫂?!”
靳衡看着门外的虞栖枝,有一瞬的愣怔,显然是第一眼将她认成了姜罗衣。
见到她,裴璟似乎有一瞬间的不自然。
他向她走了两步,注意到虞栖枝被烫得有些发红的指尖。
“手怎么了?”裴璟低问。
虞栖枝收回手,神色平静:
“我手没事。打扰了,世子,你们继续吧。”
虞栖枝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裴璟没说话,只是脸色不是太好。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尴尬。始作俑者靳越目光玩味掠过虞栖枝远去的背影与在场几人。他本想试探裴璟,事情会如此发展倒出乎他意料。
靳衡也明白过来,方才在门外那名女子,就是裴璟的新婚妻子。
“诶,二哥,你这样说人家,人家要伤心了。”
靳衡倒没觉得虞栖枝来书房找她丈夫有什么问题。
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略犹豫了下就说了:“现在外面有传言说,二哥你有意休妻,要迎娶嫂……迎娶姜罗衣,你真是这么想的么?”
靳衡原本是不信的。毕竟当初裴璟求娶姜罗衣的原因,他们靳家的人都知晓。
姜罗衣与靳程毫无半点情意,姜罗衣是为了皇恩与家族的荣耀,大哥则是压根一点也不想与姜家的人沾上关系。
靳衡一直认为,当初裴璟向姜罗衣提出婚约,是为延缓圣上意图为大哥赐婚的权宜之计,但如今见到与姜罗衣有几分相似的虞栖枝,靳衡也有些动摇了。
他索性摊开来说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作为大嫂的夫家人,也是同意……”
书房内静了片刻。
“谁说的?”裴璟面无表情。
“啊?”靳衡愣了下,他揣摩不透裴璟到底在想什么了,他道:“就……还挺多人在说的。”
裴璟没答话。
连靳衡那边都传到了,虞栖枝那边,听到外面人私底下议论的流言蜚语,应当更多。
所以……虞栖枝,应当是很难受不安的。
裴璟内心沉默地想,所以,向来乖巧柔顺的她,才会那样向他使性子。
他指尖无来由轻轻动了下。连裴璟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心底有一块地方忽然变得柔软、妥协。
第24节
第22章
虞栖枝听完裴璟在书房说的那句话,心底反倒觉得轻松。
那些往日积攒在她心底的,把裴璟当作封青凌的替代的歉疚,也随着裴璟轻视的言语烟消云散了。
在侯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算起来她又有好几日没见到裴璟。
这日,临近黄昏,虞栖枝终于等到裴璟从衙上回来。
虞栖枝没什么犹豫,去裴璟的正屋找他。
她要跟裴璟谈和离的事。
正屋外的仆从通传过后,虞栖枝跨进她几乎不曾踏足过的正屋,见到了她多日未见的,依旧是她名义上的夫君的裴璟。
裴璟见到她,唇角似乎勾了勾。但虞栖枝无心去揣摩他的神色。
“世子,我们和离吧。”她深吸一口气道。
将这句话原本地说了出来,虞栖枝的心底已经彻底轻松了。
眼前的男人向她走近两步,她听见他漫不经心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缘由?”
裴璟音色清淡,听不出情绪。虞栖枝也一向难以读懂裴璟的情绪。
所以虞栖枝也就不去看他。
“我无子。”她低下头道。
虞栖枝想,裴璟迟迟不与她和离,或许是他不想损害名声的缘故。
为此,她想了一个十分体面的理由——
休弃妻子的七出之条,其中第一条便是无子。
她占着侯府世子正妻之位,没有子嗣,她理当让位的。
裴璟不将她休弃,反而是与她和离,这样既显得他宽宏大度,又能够令他与姜罗衣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你可以有。”
裴璟的回答在虞栖枝耳边响起。
“这几日事多,不是故意不见你。”裴璟嗓音清淡,却让人听出一丝安抚的解释意味。
虞栖枝听了裴璟的解释,听得有些莫名诧异:“世子,我是认真的。我们和离。”
裴璟长指挑起她下颌,虞栖枝下意识躲了躲,却依旧被迫使看向男人漆黑的双眸。
“无子,为我生一个不就行了吗?”裴璟神情带着他一贯的矜傲。
虞栖枝微怔。
她摇了下头。怎么就跟裴璟说不明白。
“世子,你不明白,我是真的想要和离,我……”
在她下颌的手指力道忽然变重,虞栖枝停住言语。
裴璟垂眸望向虞栖枝。长指从她下颌缓缓抚过她侧脸脸颊。
她说他不明白。
他怎么会不明白?
近几日,看似隐匿江湖多年的玄雾门近日终于露出形迹,他忙于追查此事,还没有机会跟虞栖枝好好谈一谈他们之间的事。
裴璟想,他早就应当给她一份承诺。省得她总是患得患失,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不安稳,跑来找他闹脾气使小性子。
“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不爱听。”裴璟道。
虞栖枝讶异抬眼。
裴璟望进她微微睁大的澄澈黑眸,忽然难以抑制地觉得虞栖枝这样子有些可爱。
“你是我的妻子,不管外面人怎么说,这一点不会变。”他手掌摸了摸她的侧脸。
他认定的人,认定的事,向来不会轻易改变。
耳边是裴璟低沉清冷的嗓音,虞栖枝愣怔一瞬,心底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之感。
下一刻,她被一双坚实有力的双臂抱起,虞栖枝受了惊吓,身体腾空的瞬间,她本能地抱住了身前人。
裴璟挑了挑眉,似乎是被她的反应取悦到。
“这段时日,你受委屈了,”裴璟温热的吐息拂过她耳边:“以后,京中不会再有这样的传言。”
裴璟冷沉的嗓音带一丝低哑。
接着男人大步走进里屋,将她放在他的那张宽大床榻上。
虞栖枝很快反应过来裴璟想要做什么,挣扎着要从榻上起来。
她与裴璟之间的力道相差太过悬殊,不过须臾的纠缠,男人高大修长身形已经将她笼罩,衣带也被裴璟修长有力的长指轻松扯开。
显露在外的肌肤感到初春的凉意,虞栖枝挣脱不得,只得软下态度,阻止道:
“世子,现在天还亮着。”
虞栖枝看到裴璟勾起薄唇笑了下。
某种程度上,裴璟也确实是个叛逆的人。他向来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不是要生孩子么?”他低道:“现在就陪你。”
虞栖枝心底一凉。
窗外是落日余晖,裴璟的眼尾落上层淡金色的光晕。
裴璟眉眼线条精致而深邃,他眼皮折痕很深,眼尾微微上扬一个弧度。在他眼底没什么情绪的时候,这样一双眼睛是很好看的。
但裴璟此刻眼底好像有什么暗潮在翻涌,要将她吞没一般。虞栖枝压根不想去细看,也不敢细看。
他几乎是不容她抗拒地,捉起她试图推开他的手。
“虞栖枝,你是我的妻。”裴璟掌心攥着她手腕,音色微有些低沉。
夫为妻纲。
虞栖枝抵抗的动作无力顿住。男人的身躯已经贴上来。
裴璟平日里虽不曾规束过她什么,但虞栖枝此时知晓,裴璟是要她明白,在这件事上,他不容她拒绝。
虞栖枝与裴璟已经有许多日未曾做过亲密事了。
虞栖枝看向他,做最后的抵抗:“我今日不舒服。”
裴璟修长手指探向她腰间,她并不在来月信。
“乖,我轻一点。”
男人嘴上这么哄着,动作却依旧是不容人抗拒的。
她与裴璟成婚一年有余,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已经太过熟悉。
裴璟很快便让她软下身子,任君采撷。
世子院的正屋是裴璟的主场,里间的宽大床榻上,寝具被衾全部都是裴璟的。
对于虞栖枝来说,全部都是令她感到陌生的,不熟悉的,抵触的。
裴璟带点冷而清冽的气息时刻萦绕在她呼吸间。
一直到外面的天彻底黑了。
正屋外的脚步声轻轻地来,轻轻地去。没有裴璟的吩咐,仆从不敢擅自摆膳,也不敢问询。
只有人规规矩矩等在外面,等裴璟叫水。
虞栖枝陷在被衾里,浑身发软。
意识昏昏沉沉间,只觉男人粗粝指腹触上她眼睫,她眼尾沁出的一点泪水被裴璟拭去。
“为我生一个孩子吧。”有温热的手掌贴上她的小腹,男人在她耳畔低道。
虞栖枝心底渐渐冷下来,眼睛闭上,装作睡着。
裴璟扯扯唇角笑了下。
他看向枕边人的清婉容颜。
虞栖枝这段时日闹脾气,闹着要和离,是因为她太在意他。意识到这一点,裴璟心中忽然升起些奇异的感觉。
虞栖枝颤着眼睫装睡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好像一只误入他人领地的小兔子,有点蠢,很乖巧。
也意外地惹人爱怜。
……
那荒唐的一夜过去,虞栖枝彻底意识到她跟裴璟提和离,这件事两个人根本就说不通。
虞栖枝便也只好任随他去。她想事情总能有转机的。
宫中的新春宴礼将至,这日,裴璟白日就在府中。
裴璟要虞栖枝随他出门,说是要带她去个地方。
具体是去何处,虞栖枝没有细问。总之裴璟既然说了,便也没有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
在行事上,他向来是强势的,占据主动权的那个。
只是,虞栖枝也不知裴璟是怎么想的,裴璟惯常策马出行的人,没有选择骑马,而是选择与她同乘一驾马车。
虞栖枝心底存一些隔阂,面对裴璟,她心绪并不太自在。
裴璟与她说话,虞栖枝也只能勉强做到一问一答。
许是昨晚不曾睡好,又或是之前伤寒发热才愈的缘故,马车行了小半程路,被车身轻微地颠着颠着,虞栖枝就这么迷迷糊糊间睡着了片刻。
等她很快醒过来时,却发现她刻意与之保持着距离的男人,此刻就坐在她的身侧极近的地方。
第25节
虞栖枝额头倚靠在裴璟宽阔的肩膀,掌心有温热的触感。
她竟与裴璟双手牵着,十指紧扣着。
虞栖枝愣了下,她很快直起腰身,想要将手缩回去。
下一瞬,她手掌被人攥住。
裴璟修长五指收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攥在掌心了。
“逃什么,”男人慢斯条理启唇,语气里带一点笑意,听上去心情不错。
裴璟似笑非笑的,狭长深邃的眼眸瞥向她:“方才明明你自己贴过来的。”
“我分明没有。”虞栖枝下意识反驳。
男人唇边笑意似乎加深了点,看她羞恼时微微鼓起的脸颊。他指腹缓缓擦过她手背,在她手背划过一道弧线。
虞栖枝忍着手背的酥麻,才意思到自己中了裴璟的圈套。
虞栖枝后悔与眼前人辩驳,她低头看向她与裴璟紧扣在一起的手。
“世子,松开我吧。”她抿紧唇道。
裴璟还未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车身后传来。
“世子,容禀。”车窗外是卫川的声音。
卫川是裴璟的心腹随从,虞栖枝料想也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才会急匆匆截下他们的马车。
裴璟脸上神色敛下,马车停了。
裴璟下了马车,他与卫川的交谈倒没有刻意回避她,但虞栖枝也没有仔细去听。
依稀有“江湖门派”“四皇子的人”“抓到回去审问”之类的零散片语,断断续续地传回马车上。
片刻之后,裴璟掀起车帘,说是有事耽搁,让虞栖枝今日等他一会。
虞栖枝应下。
裴璟与卫川翻身上马,很快往衙署方向去了。
虞栖枝并没有在意,左右天光还长,她也不急,她可以等。
下了车,才发现他们已经行至长安东市。
东市地处繁华,一旁就是一座茶楼。
她在二楼雅间等了一会,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细弱的幼猫叫声。
虞栖枝向窗外查看,才发觉那喵喵叫的幼猫竟是卡在了在窗外梧桐树的嫩绿枝杈上,进退两难。
“你们稍走远些。”
那只幼猫见了人多,显然紧张戒备,虞栖枝恐它会掉下树杈摔伤,回头向侯府的护卫道。
护卫听从裴璟命令,裴璟不在,便以虞栖枝的指令为先,纷纷退到茶楼旁的巷子入口处。
困住小猫的那支树杈只比半层楼高些,不算太高,虞栖枝轻轻踩着树干与树杈之间的凸起处,伸手托住了小猫娇小柔弱的身躯。
虞栖枝刚松一口气,却只听“咔嚓”声响,她踩着借力的那根树杈忽然裂开。
虞栖枝两手抱着小猫,没法再去抓住些什么,只好调整好姿势抱紧了幼猫,这样摔到地上应当不至于受伤。
只是下一刻,她的后背没有迎来预想之中的疼痛。
反而落入一个有些冷硬的怀抱里。
第23章
落入冷硬怀抱的这一刻,虞栖枝头脑一片空白。
直到清冷又熟悉的红梅花香气萦绕在她呼吸间,虞栖枝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身后之人将她抱稳,又很快松手,放她落地站稳。
虞栖枝急切地转过身,站在她眼前的,是一名身形挺拔清瘦的男人。
男人的五官十分端正,只是平庸到让人难以留下任何印象。
见虞栖枝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男人神情柔和地笑了下,扯动唇角时,有种说不出的俊逸之姿。
“有伤到哪里吗?”他音色清冷温润。
虞栖枝只看着眼前人,她怔怔摇了下头,却是难以抑制地湿了眼眶。
过了片刻,虞栖枝才意识到直勾勾盯着人瞧不妥,她要向人道谢,只是未等她言语,男人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
“还是这么喜欢救小猫吗?”
他眼底含着笑意,包容地看着她。
方才被虞栖枝护在怀中的幼猫,不知何时已经从虞栖枝手中稳稳落到地上,炸着毛远远跑开。
耳边听闻眼前人温和的话语,虞栖枝呼吸微微停窒,沉寂已久的心重又开始怦怦跳动。
虞栖枝小时候是有点呆的,为了融入她童年时的玩伴,她被玩伴们怂恿着爬上一间破败空屋的房顶,将那只瘸了腿的狸花猫救下来。
那间屋顶比眼前梧桐树的树杈高出许多,房子久不住人,屋顶瓦片踩上去便碎,虞栖枝一下子就摔懵了。
周围人都以为她摔死了,立刻吓得作鸟兽散。
虞栖枝躺在地上孤零零缓了许久,刚要自己爬起来,洛县封家的那位小少爷恰巧路过此处,小少爷从马车上下来,身上披着晚霞金色霞光,走到她身边蹲下,关切问她有没有事。
从小时候到少年时,封青凌的手一直很温暖,但眼前的男人,手和怀抱都是冷的。
虞栖枝却依旧能在他身上感到从前的熟悉与亲近。
眼前人身形变了,容貌变了,但虞栖枝还是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
“凌,凌……”
就像游荡终日的羁旅人终于寻到了属于她的那片桃源乡,与封青凌重逢的场景,曾经在虞栖枝的梦里上演过千万遍,却不料自己开口就是哽咽。
与封青凌重逢不过片刻,身后巷口处,侯府护卫的脚步声渐近。
“这位公子,你方才救了我。”虞栖枝连忙压低了声音,只感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我该如何向你道谢?”
……
侯府护卫见虞栖枝面前的是个陌生的成年男人,当即神情戒备。
“在下林寂。”男人与虞栖枝相隔着得体的距离,淡笑着向她报出姓名,没有丝毫不妥。
“夫人,该走了。”有名护卫走向虞栖枝身边,向她道。
虞栖枝向那名护卫点了点头,神情倒是十分自然,并不让人起什么疑心。
虞栖枝登上马车,护卫向她转达方才裴璟让人来传的话,说是他有事耽搁,让侯府的护卫送她前去便可。
她漫不经心应下,脑海中全都是方才关于封青凌的场景。
方才侯府的护卫出现在自己身边时,虞栖枝能感觉到封青凌的眸底神色忽然变得非常冰冷,但下一瞬又转变如常。
凌哥哥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他为何要易容,他如今作为林寂的身份又是什么。
虞栖枝在马车上思绪纷乱,脑海中止不住地盘旋着这些疑惑。
但她心底明白,只要封青凌还活着,愿意来找她,于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虞栖枝想,等她和凌哥哥再次见面时,她总能问清楚的。
马车行至长安东市的一处绣庄停下。
此处绣庄的绣品专贡皇室,用料丝线均属上乘珍品,一幅绣品要十来名绣艺精湛的绣娘完成,价值自然也如连城之璧。
寻常愿意踏足此处的,也只有长安城中的那些达官贵人。
虞栖枝他们一行人到了,便有人将十几副已经半成的绣品绣样拿出来请虞栖枝挑选。
身后的护卫已经在路上转达了裴璟的话,要她挑那幅山水花鸟图的绣品。
虞栖枝依言照做,便有绣娘应承着将那幅山水花鸟图拿下去继续赶工。
所以,这是让她来走个过场。
虞栖枝不解,转眼日子过去十天,到了新春宫宴,她方才知晓,这幅山水花鸟图是以侯府的名义献给孟皇后的新春贺礼。
……
这日,新春宫宴上,麟德殿内,除开皇室成员与王公国戚,也只有受皇帝破例召见的靳家人在场。
虞栖枝是裴璟之妻,她原本该是在官员的女眷席上,没有资格面见圣颜。
虞栖枝却忽然被通传前去麟德殿面圣。
在前去路上,小內侍已经机敏又通情达理地将此事的原委给她讲明了。
在麟德殿的皇家宴上,帝后二人并不端着架子,倒也真像寻常人家的家宴般,其乐融融,小辈各自献个贺礼,说些漂亮话。
谁知在这献礼上竟出了个小插曲。
襄乐郡主将一幅图纸献给了皇帝陛下,说是她特意遣人以千金在隐于民间的大师工匠处求购所得的。
恰是一幅设计巧妙的轮椅图纸。
原来陛下与郦贵妃的六皇子自生下便不良于行,只能以轮椅代步,宫廷内能工巧匠不少,却鲜少有在轮椅上下钻研。偏生六皇子性情是个隐忍要强的,平时就算在笨重轮椅上双手磨破皮流血,也不愿让宫人推着他走。
皇帝与郦贵妃看在眼里,是自己的小儿子,作为父母自然是心疼。
襄乐郡主小时便被郦贵妃收为养女,皇帝陛下见了那图纸,便也心知是襄乐特意为了六皇子觅来的,当即便夸赞她有心。
襄乐见了圣人的反应,便知道自己送的礼物窝心了。
谁知,太子妃身边的贺兰敏却禀明了圣上,言明那图纸并非隐于民间的大师工匠所作,分明是虞栖枝在小郡主的满月宴后亲手画了交给她,她又派人拿去给铺子的。
贺兰敏跟襄乐一直不太对付,言下之意便是意指襄乐撒谎。
贺兰敏当众就被太子妃呵斥了。
大庭广众之下,圣上和皇后不愿使真相蒙冤,便要叫来虞栖枝一问。
小內侍将原委与虞栖枝说清之时,麟德殿内恰好有宫人出来通传,宣虞栖枝入内面圣。
虞栖枝踏入殿内,她方要行礼下拜,圣人道了声免礼。
第26节
众人视线不约而同向她看过去。
虞栖枝身量又是高挑柔韧的,面孔是恰到好处的殊丽,多一分则艳,少一分则清淡。
今日进宫,未免失了礼节,虞栖枝细心装扮了,甫一踏入屋内,那姿态竟是将殿中的光华都拢过去几分。
孟皇后细细端详过她,目光中亦有几分惊艳与欣赏。
这点小辈之间的争执自不必皇帝开口问询。
“敏敏说这份图纸是出自你手,”孟皇后出言问虞栖枝道:“可是你绘制的?”
第24章
那图纸确实是虞栖枝画的没错。
虞栖枝有些犹豫。
如果她当众承认,不就相当于打了襄乐郡主的脸,也拂了圣上的颜面。
但方才贺兰敏脱口为她说话,若虞栖枝不承认,便是将贺兰敏陷于不义。
襄乐是四皇子的养妹,贺兰敏是太子妃亲妹,若是此番让圣人在心中起了龃龉,反倒要使圣人对太子起反感疑心。
殿内皇室之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虞栖枝身上,虞栖枝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自己该说是,还是不是。
孟皇后又道:“不必害怕,你只说便是。”
虞栖枝想了想,还是答了声“是”。
贺兰敏身旁的太子妃面色一缓。众人神思各异。
“臣妇绘制图样时,在大轮前垂直增加了小轮,外侧加了轮圈,椅面用材改为竹藤,如此使推行时更为轻便平稳。”虞栖枝补充了些细节。
皇帝手中的这份图纸上,也确实如虞栖枝所说的一模一样。
图纸上处处体现出绘图之人为轮椅上的人的用心与考量,想来乘坐时定能舒适轻便许多。
“朕料想也是这图纸被送到铺子里,后又有人拿去摹本卖出高价。”
皇帝开口,轻松便将此事揭过:“如此倒是个误会,襄乐也为六皇子上心了。”圣人作为一国之君,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迁怒虞栖枝。
皇帝长辈般看了眼坐于一旁的裴璟,笑道:“如此一看,清延的这位新婚妻子倒是名手工精巧之人。”
“做好了就该赏,你想要什么赏赐?”皇帝又问虞栖枝。
虞栖枝低下视线,微微愣住了。
“你父亲在工部任职……”皇帝略沉吟了下,正考虑是否要给虞栖枝的父亲,裴璟的老丈人提个好听些的闲职。
免得让裴璟的妻子显得门第太低,说出去总不太好听。
虞栖枝却已经深深拜伏下去:“陛下,臣妇的姨娘经丧子之痛,一直神思不属病重难以痊愈。料想是在虞家触景生情之故。臣妇恳请陛下,准许臣妇姨娘搬离虞家,去医馆休养身体。”
虞栖枝并没有为她自己,也没有为父亲谋求些什么,反倒是为她的姨娘考量,圣人有些意外。他笑了笑:“后宅之事不归朕管,你问皇后吧。”
孟皇后闻言,她含笑望了皇帝一眼,心中也大约有了思量。
孟皇后也曾听闻,虞家主母虐待妾室的传闻。料想虞栖枝之所求,内里也定有一番曲折缘故。
虞栖枝既从虞家嫁了出去,却还能牵挂着自己在虞家的姨娘。不论怎么说,也是虞栖枝一番孝心。
“你倒是个孝顺孩子。”孟皇后看向虞栖枝:“听闻那日清延不得空,这幅花鸟山河图是你亲去绣庄挑选操办的,如此有心了。”
同寻常女子不太一样,孟皇后在闺中便有个极风雅的爱好,便是喜爱收集各种名山大川图。
孟皇后出身高门,往常再名贵的东西也见过不少,山川图她也已得了许多,如此精妙栩栩如生的花鸟山水绣品却也难得。
清楚她这个喜好的,也都只是身边亲近之人罢了。孟皇后一下就猜到,这是裴璟的意思。
她也知晓,这是裴璟想让妻子讨自己的喜欢。小辈肯用心,长辈心底都是欢喜的。
看皇帝对虞栖枝亲切宽容的态度,虞栖枝又是自己外甥之妻,孟皇后倒也乐意做这个人情。
得到孟皇后的首肯,虞栖枝心中好似卸下一块大石,顿时松快了许多。
韩姨娘是虞栖枝留在长安最后的牵挂。
皇后娘娘贵为国母,有了孟皇后的承诺,从此虞家人定然再不敢欺凌韩姨娘。
姨娘从虞家搬出来,心病一定能渐渐好转起来的。
虞栖枝以额抵着手背,向帝后二人叩拜谢恩。
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虞栖枝下意识知道,是裴璟在看她。
她头低着,没有看回去。也就无从得知裴璟现下的神情。
但虞栖枝心底也知晓,她是沾了裴璟的光,才能如此顺利,求得皇后的恩典。
……
麟德殿内出了这个小插曲,宫宴便也告一段落。
圣人留下裴璟商谈事宜,其余人宣称告退。
御花园内。靳衡方才从麟德殿谢恩退出,全没理会自己兄长的目光,径自向贺兰敏跟了上去。
“敏敏,你刚才吓死我了。”靳衡追上去,向贺兰敏道。
“这有什么,”贺兰敏顿住脚步,她回过头:“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我最看不惯那些弄虚作假的人!”
贺兰敏还是那副正直娇憨的模样,靳衡不由莞尔。
“我问你,你如今可有心仪的女郎?”
贺兰敏与靳衡自幼便玩在一块,她看向成熟了不少的,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靳衡,贺兰敏按下心中忐忑,鼓起勇气终于把这句话给问出来。
靳衡闻言愣了下,脸慢腾腾地红了。幸好他在边关肤色晒得黑了些,才看不真切。
“有。”他道。
“哦。”贺兰敏心中泛起一点失落,她不愿纠缠,只让婢女搀着,自己一瘸一拐往远走了。
“敏敏,”靳衡犹豫一下,几步追上去,看着她道:“我喜欢的人……她就在我眼前。”
贺兰敏停住脚步,怔住。
“只是,过会圣上便要拟旨,我猜想,留在京城的人会是我……”
靳衡眼神诚恳清亮:“靳家肯定不会有异心,圣上也圣明,但只怕万一,敏敏你跟着我,会受委屈。”
贺兰敏也想到了她姐姐跟太子姐夫一起被幽禁东宫的事,她顿了顿,闷闷说了声“笨蛋”。
“朔方我也待得,京城我也待得,”贺兰敏抬眼对上靳衡错愕的目光,下定决心般道:“你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
御花园另一边,虞栖枝本该从麟德殿原路返回,眼前引路的面生小內侍却似乎在将她往御花园深处引。
虞栖枝顿住脚步,她不太熟悉宫中的路,却也知晓这并非来时之路。
虞栖枝并不想多生枝节,只想等宴席结束,早点出宫。
小內侍见虞栖枝犹豫,便推说那条是个近道儿,催促虞栖枝快些跟他走。
御花园宫殿转角的僻静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过了转角,只听“哐嚓”几声,几只白瓷杯盏就这么从来人手捧的托盘上滚落,碎在虞栖枝跟前。
“呀!你怎么把白瓷盏都给打碎了?”那名宫女控诉虞栖枝道:“这可是郡主要送给贵妃娘娘的贺礼。”
虞栖枝看了眼地上的狼藉,微微蹙眉:“你为何口出污蔑?”
宫女眼看着襄乐郡主来了,她委委屈屈地向襄乐郡主说明了此事,话里话外都是虞栖枝打碎了白瓷盏,还拒不承认。
“奴婢方才看得真切,确实是虞夫人打碎的。”方才那名小內侍也向襄乐郡主出言道。
襄乐郡主好像才听闻这回事一般。
“你们都别动。”襄乐命令身边的仆从道。
襄乐转而看向虞栖枝:“虞夫人,我也不想刁难你,只是,这一套白瓷盏是我要献给贵妃娘娘的一片心意。”
“这样,你把这些碎瓷片捡起来,我就当做没发生过这件事。”襄乐翘了翘唇角。
因为姜罗衣,襄乐便对虞栖枝有先入为主的不满。
方才麟德殿内,虞栖枝又抢了自己的风头,襄乐愈发不快。她向来是个不让坏心绪过夜的人,她就是非要在今天出了这口气。
眼前的襄乐郡主粉妆玉琢,昂着漂亮的下颌,从来都是被人捧着高高在上的,面对虞栖枝时,有种浑然天成的优越感。
此地空旷,四下无人,襄乐与她身边的婢女內侍几双视线都直直盯着虞栖枝,大有一种,虞栖枝不服软就不让她走的架势。
虞栖枝也明白过来,这是为了她设好的戏码了。
襄乐郡主享受践踏别人自尊带来的快感,但是对于虞栖枝来说,卑躬屈膝这种事……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有如吃饭喝水般习惯的事。
在昌宁侯府,面对裴璟与侯府众人,她要退让求全;在虞家的时候,虞栖枝更是没少被主母刘氏和嫡兄妹刁难。
不过是捡个瓷片,与曾经的虞家人一比,眼前的襄乐甚至显得更为天真仁慈一些。
更何况,长安的一切人和事,很快都将与虞栖枝再无瓜葛。这些皇宫内的不平之事,对她来说,也就变得无足轻重。
虞栖枝低垂下视线,半蹲下来,她指尖才触上通透细腻的碎瓷,一只绣麒麟纹的黑靴忽然出现在眼前。
那靴子的主人一脚将地上碎瓷片扫开,“手不要了?”
虞栖枝听见裴璟淡漠的音色在她头顶响起。
第25章
裴璟这句话是对虞栖枝说的,凌厉视线却扫过在场之人。
男人身形颀长,面容冷峻,身上久居高位的气势让人胆战心惊。
襄乐身边的小宫女和小內侍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
襄乐没料到裴璟会来,也有些心虚。
第27节
“裴指挥使,他们是我的人,不关他们的事。”
她确实是有意设计刁难虞栖枝。裴璟也不是蠢人,这些事甚至不用他们张口去点破。
襄乐自知不占理。但她看一眼瑟瑟发抖没出息的下人们,还是梗着脖子执意想要护短。
襄乐抬起眼,与裴璟对视,对上裴璟漆黑沉冷的视线,莫名感到压迫。
“算了,你们自去领罚吧。”襄乐别开脸,对方才的那两名欺负了虞栖枝的下人道。
在裴璟面前,襄乐方才嚣张的气焰也短了下来。
裴璟出身高门,是羽林军和神武军的指挥使,他有功绩在身,是圣上近臣。而襄乐在宫中的地位,来自四殿下和贵妃娘娘的宠爱,孰轻孰重,这一点,襄乐还是能分清的。
“襄乐。”裴璟漫不经心看向她,语调无波无澜。
襄乐险被裴璟的视线冻得一哆嗦,她虚张声势:“指挥使,我都已经罚他们了,你还要怎样?”
“向她道歉。”
裴璟示意她跟虞栖枝道歉。
虞栖枝方才被裴璟一把从地上扯起来,眼前霎时暗了一瞬,险些往前踉跄几步,手腕却被裴璟牢牢抓着。
听到裴璟要襄乐给自己道歉,虞栖枝心底讶异至极,却本能感觉到裴璟现下心绪不太好。
虞栖枝抿唇没有说话。
襄乐有些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她是真委屈了。
襄乐与裴璟这些皇室亲族,自小就是都认识的。若真论亲缘算,撇开那些弯弯绕绕,襄乐甚至能勉强称裴璟一声表哥。
裴璟素日虽然对她们冷淡,但却也从来没有这么凶过她。
“我不。”襄乐扁了扁嘴,目光转向裴璟身旁的虞栖枝。
虞栖枝方才半蹲着起猛了头晕目眩,全靠裴璟搀着她站稳,瞧在了襄乐眼中,便又是虞栖枝扮娇弱那一套,软软往裴璟身上贴。
“我是为姜罗衣不平,”襄乐不想再看虞栖枝,转向裴璟脱口道:“她害姜姊姊落水,你还帮着她?”
眼见裴璟面色沉下来,襄乐心底害怕,她嗓音渐小,对裴璟的控诉也逐渐变为轻声嘟囔:
“姜姊姊落水受了风寒,喘症险些发作,你有去看过她哪怕一次吗?”
虞栖枝一而再地被人污蔑害人落水,饶是她脾气耐性再好,此时也不免有些厌烦。
“姜罗衣落水一事,与她无关。”
虞栖枝轻攥了下手心,刚要开口反驳,就听裴璟透着几分冷意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还有,”裴璟低垂了视线看向襄乐,忽然扯了扯唇角浅笑了下:“关于赵小公子的事,我想四皇子殿下应该很有兴趣知晓。”
襄乐听得怔了怔,轻轻倒抽一口凉气。
裴璟口中的赵小公子是四皇子给襄乐选定的未来夫婿。襄乐看不上人家,又不敢拂逆四哥,只能拖着,她的追求者们揣摩了她的意思,趁着夜色偷摸把人打了一顿,如此就不能出门与她相看了。
夜黑风高也看不清脸,故而无人知晓,可裴璟是怎么知道的?
襄乐心内冒冷汗,裴璟语气分明平淡,却带着难言的压迫与威慑。
襄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她四哥了。
“虞夫人,方才对不住,我不应当污蔑你。”襄乐终于妥协了,虽然不甘,但她还是向虞栖枝欠了欠身子,以示抱歉。
襄乐被逼着道了歉,自觉脸上无光,她轻哼一声,甩袖子走了,徒留下一地的碎瓷狼藉。
襄乐在夕阳西下的御花园没走几步就遇到了郦贵妃。襄乐自小父母亡故,被郦贵妃收作养女,与郦贵妃亲厚如亲生一般,见了郦贵妃,襄乐没多想就黏黏糊糊扑到郦贵妃怀里。
“贵妃娘娘,襄乐方才被人欺负了!”
襄乐熟练地缠着郦贵妃的手臂撒娇:“都是裴璟护短,方才咄咄逼人的,非要我向他那个乡下小地方来的新婚妻子道歉。”
郦贵妃保养得当的娇美容色此时却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母妃!”直到襄乐娇嗔般叫出这个称呼。
襄乐出身伯爵府,她虽为郦贵妃养女,但没有入皇家玉牒,本是叫不得这个称呼的,只是郦贵妃对她小时太纵容宠爱,襄乐才会在私下这样叫。
从小到大,襄乐每次私下里这样叫郦贵妃,郦贵妃都会很开心。不论襄乐犯了什么错或是提了什么要求,郦贵妃都会包容允准。这也就成了襄乐百试百灵的小妙招。
郦贵妃听了这一声“母妃”,才回神一般,她摸了摸襄乐的侧脸,温声轻哄:“襄乐先回去吧。”
郦贵妃的手心有些凉。襄乐见郦贵妃来时的方向,想来是要去麟德殿的,襄乐下意识便以为郦贵妃的心不在焉,是忧心四哥要被圣上遣去封地的缘故。
襄乐没在郦贵妃那里得到设想之中的撑腰,难免有些失落,但她还是顺从又乖巧地向郦贵妃点了点头。
郦贵妃失神望向襄乐远去的背影,那背影带着少女的娇俏,脚步轻快像是无忧无虑的幼鸟一般。
郦贵妃也确实要去麟德殿找陛下。
只是今日她不知为何,想着绕路此处,也便见到了御花园转角,襄乐与虞栖枝几人争执的全部经过。
方才虞栖枝的脸,让她抑制不住觉得熟悉与亲近。
郦贵妃有些恍惚开口:“熙娘,本宫方才好像看到了我的宝儿。”
“娘娘只是忧思过重,才会有此错觉,元公主早就薨逝了,”被唤作熙娘的年长妇人劝道:“娘娘不要多想了,免得思虑过多,伤了贵体。”
郦贵妃默默不语,抬手按了下额角,看上去是听进去了。
见郦贵妃不再多思,朝着麟德殿的方向去了,熙娘才松一口气,跟上了郦贵妃的脚步。
……
虞栖枝一路跟着裴璟上了侯府的马车。
马车启程,车内却一片寂静。
裴璟沉默着,虞栖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世子,方才……”
“虞栖枝,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虞栖枝终于想说点什么来打破寂静,裴璟略带了点薄怒的声线却也恰好在车厢内响起。
虞栖枝反应过来,裴璟指的是襄乐郡主让自己在地上捡碎瓷片的事。
她与裴璟尚是夫妻,她那样做,也是下了裴璟的脸面。确实是她考虑不周了。
“对别人言听计从,在我面前怎么没见你这么乖过?”裴璟脸上神情敛下,又让人分辨不清他的情绪了。
虞栖枝刚要开口道歉,她左手在却猝不及防间被裴璟捉了过去。
男人敛下眼眸,长指稍稍用力,虞栖枝紧攥着的掌心被迫展开,露出指腹未干的血痕。
裴璟握住她手,虞栖枝指腹被碎瓷划破的污血也被他挤出。
确认过没有碎瓷残渣扎进去,裴璟随手打开车内药箱,拿出个药瓶给她伤口上药。
“世子,这点小伤不用上药的。”
虞栖枝看裴璟近在眼前的俊美脸庞,看他高而挺的鼻梁,抿起的薄唇,垂下眼睫,微低下头认真给她处理伤口的样子。
虞栖枝蹙了下眉,心底忽而涌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试图缩回被裴璟紧握的手,未果。
一看便知名贵的药粉被撒上伤口,十指连心,虞栖枝抽痛轻嘶了一声。
原本麻木了的伤口,被眼前的人撒上药粉之后,反而一抽一抽地痛了起来。
“方才在襄乐郡主面前,让你丢脸了。我不应该那样做,对不起。”借着痛意,虞栖枝想了想道。
裴璟动作微顿,皱了下眉头。虞栖枝服软般道歉的话语,让他心内的烦躁变得更甚。
他不是想听她说这种话。
裴璟自己也说不清,今日在麟德殿内,见到虞栖枝低伏在殿上卑微求人时的样子,他内心的那一种复杂的感受。
明明虞栖枝所求之事,他也可以为她办到。
但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再依靠他了。
再见到虞栖枝在襄乐面前听之任之的那副软弱模样,裴璟气她软弱任人摆布,又难免心疼。
虞栖枝她究竟知不知道?她是他的人,无需在他人面前卑躬屈膝。
自己方才说的是气话,虞栖枝其实很乖。
自从虞栖枝跟他因为姜罗衣的事闹过之后,就一直很乖很乖。
但裴璟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仿佛他跟虞栖枝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车窗外的夕阳余晖落在虞栖枝的半边侧脸,晚风微微拂过她漂亮柔软的发丝。
金乌渐渐落下,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的人变得很遥远。
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心里滋生,虞栖枝与他好似真的变成陌生人。
内心好像被什么缠绕紧,想吻她娇美的唇,想把她按到榻上,听她好听的声音求饶。裴璟紧紧抿了下唇。
他的手不自觉松开。
下一瞬,虞栖枝素白的手就立刻从他掌中抽离。
裴璟眉眼渐渐冷下。
对于虞栖枝,他自觉底线一次次被突破。但虞栖枝将他推得远远的,回避的态度,重又让他不耐烦起来。
裴璟深吸一口气,他又为什么要管她?
虞栖枝则照旧没有看懂裴璟的心绪。
她以为她诚恳道过歉,裴璟也没有再提,此事就算过去了。
宫宴结束后,回到侯府,她与裴璟各自回房,两人互不干扰,虞栖枝心中却莫名有些忐忑。
明日,是封青凌与她约定在丰乐楼相见的日子。
……
翌日,丰乐楼,三层雅间内,裴璟前来赴约。
第28节
“公子,您喝点什么?”
小厮直觉眼前的两个容貌气质出众的男人都并非一般人,他决不厚此薄彼,同样热切地招呼在封青凌对面的落座裴璟。
裴璟瞥一眼封青凌手边的茶汤。青绿的薄荷叶,茶褐色的橘皮与花椒在清澈的茶水中浮浮沉沉。
只觉莫名熟悉,又分外刺眼。
“和他一样。”裴璟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下,平声应答道。
小厮依言恭敬将茶水奉上,上完茶,楼内小厮侍者们安安静静退出厢房。
封青凌看向裴璟面前杯中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茶汤。
“裴世子,应当喝不惯这种茶吧?”封青凌抬起眼,语气略微带一点冷意。
裴璟顺着封青凌视线看了眼茶盏中浮浮沉沉的嫩绿薄荷叶片。这让他想起一个人。
他对敌意与杀意向来敏锐。察觉到眼前人平静面容下的敌意,那一种无来由的预感与猜想在裴璟心底缓缓升起。
“还好,”裴璟淡淡看着眼前封青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轻轻挑了下眉峰:“家里有人爱喝。”
留意到封青凌搭在茶盏边沿的指骨攥紧一瞬。一瞬过后,又很快恢复如常。
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快意,反倒是一股难言的躁意在裴璟心底翻滚着。
心中莫名的猜想似乎得到印证,他微微眯起眼眸,靠向椅背,场面陷入沉默与冰冷的压迫。
“指挥使很有胆量,”封青凌淡淡勾起唇角,打破了眼前的沉默僵持,他视线扫过裴璟与身后不远处的卫川:
“只带这么点人,就敢来楼内赴约。”
丰乐楼,上中下九流人物皆往来于此。裴璟作为朝廷命官,天子眼前的得力能臣,江湖之中想买他的命的人很多。
裴璟敢踏足于此龙蛇混杂之地,还算他有几分胆识。
“不知指挥使邀我见面,所求为何呢?”封青凌扬起视线问。
“少堂主既然应邀前来,自然已经知晓,”裴璟眼底冷沉,语气很淡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指挥使开出的条件很是诚恳,也很是丰厚,”封青凌微微一笑,没有在意裴璟的态度:“但并不足以打动我。”
“指挥使想要名单,想必是奉了天子之命,”封青凌看着眼前的裴璟:“怎么皇帝陛下舍得对宠爱的四皇子动手了?”
“指挥使为朝廷效力,究竟是为了黎民百姓,还是为了皇位上的天子?”封青凌言语隐隐带着讥讽之意,神色波澜不惊挑拨问:
“坐于皇位之上,多疑是天性,现在陛下视四皇子为眼中钉,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疑心裴指挥使?”
“少堂主,”听完封青凌这一连串夹枪带棒的质问,裴璟面容可称平静,他冷笑反问:“少堂主体内的蛊毒,还能再撑几年?恐怕很快就要自身难保了吧。”
“把你手中的名单交给我,后续的事,就不必少堂主你来操心了。”裴璟收敛下情绪,眼底不带一丝温度。
屋内气氛凝滞了一瞬。
“指挥使知道的事情还真是多啊,”封青凌听着廊外轻而熟悉的脚步声,忽而微微笑了:“你是不是以为,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下?”
“如果指挥使有朝一日发觉,事情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指挥使,还会像今日这般平静吗?”
裴璟神色不变,手臂力道却骤然绷紧,他瞬息起身制住封青凌双肩,有力长指在人猝不及防之下,直直探向封青凌后颈处的风池穴。
“怎么,堂堂玄雾门的少堂主,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吗?”
武三要上前相帮,却被卫川拦住。
四人僵持之际,包间的门忽得打开——
小厮受了封青凌提前的吩咐安排,将虞栖枝一路引向这间包间。
门打开的一瞬,几双视线错愕相对。
裴璟欲要揭开封青凌易容的动作霎时停住。
但虞栖枝落在裴璟身上的讶异视线很快便移开了,她下意识看向被裴璟压制在座椅靠背上的封青凌。
“凌…林公子!”
虞栖枝只觉心疼无比,出于本能的念头,她快步走上前去,只是还没触碰到封青凌,她就被裴璟先一步一把扯开。
裴璟眼底沉得像冰,即便心内的猜想已经确凿,事实甚至就摆在他眼前,“你来干什么?”
他依旧脱口问。每一个字都透着扑面彻骨的凉意。
“我…林公子之前救过我,我特来与他道谢。”事已至此,虞栖枝直直迎向裴璟的视线,实话实说道。
“好。”裴璟不怒反笑,攥着虞栖枝的手腕一路走到外头。
偏偏虞栖枝还要挣扎着回头看向封青凌的动作,好像利刺一样扎进他的心里。
他甩开虞栖枝的手,勉强压下窜起的怒意,吩咐卫川:“把她送回去。”
包间内,封青凌已经从圈椅上站了起来,他身姿挺拔清瘦,全然不复方才毫无招架之力的样子。
他敛眉看向廊外卫川护送虞栖枝回府渐渐远去的背影。
来长安之前,封青凌原本想,如果虞栖枝过得好,他愿意放手。
但见了裴璟对待虞栖枝的方式,他深深无法赞同。
况且,在裴璟身边,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他要带她走。
门外渐渐传来裴璟的脚步声。
封青凌转眼看向身前人。裴璟此时还能回来,显然把他身上的任务看得更重。
封青凌指尖摩挲茶盏杯壁,微笑欣赏着裴璟此时脸上寒霜一样的神情。
“有的人身边毫不在意之人、之物,却是他人珍宝。”
封青凌对上裴璟幽深翻涌着怒意的视线,轻轻扬了扬唇角:
“指挥使,我可以把名单给你,但如果条件是,我要跟指挥使换一个人呢?”
裴璟额角青筋跳动。
他指骨攥紧发白,封青凌给他设了圈套,还是明晃晃的阳谋。
摆在眼前的事实是,虞栖枝在他与封青凌之间,毫不犹疑地选择了后者。以往的深信不疑与柔软的情愫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一点不剩。
原来他才是自作多情的那个。
裴璟眼底的情绪转瞬不见,他微微勾唇,“好啊。”
他听见自己说。
……
虞栖枝本以为,那日在丰乐楼的事,裴璟会大发雷霆,或者是对她严加看管起来。
但裴璟都没有,甚至就像忘记了有她这个人,虞栖枝出府也没有受到任何限制。
或许她在裴璟心中本来就没有那么重要。
又或者,裴璟既然会与封青凌会面,必定有其中的理由,也许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什么一致。
“凌哥哥,你是不是与裴璟做了什么交易?”
街角僻静巷尾处,虞栖枝看向眼前的封青凌,面带忧色问。
“嗯,”封青凌给了她肯定的答案,他看向她:“用一样东西,来换你。”
“是很重要的东西?”虞栖枝微微蹙眉。
封青凌原本担忧虞栖枝会因他擅自的安排而感到不悦,但见虞栖枝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还在担心他,封青凌长眉舒展开。
“阿潆不必担忧。”封青凌抬手摸了摸虞栖枝的侧脸,心头起一阵怜惜。
他的阿潆这样好。
封青凌的触摸一触即分,虞栖枝有些留恋。
“只怕裴璟他会反悔。”封青凌温润的嗓音再次在她耳边响起。
“梧桐树下见面时,我给你的那一包药粉,阿潆还收着吗?”
见封青凌眼底闪过一丝忧虑,虞栖枝点了点头。
“即便是经年习武之人,此药与酒一同服下,也可致其昏迷数个时辰,封住周身穴道。”封青凌垂下长睫,在春日下看着她:“阿潆,今夜,我们就走。”
虞栖枝微微愣了下,很快明白了封青凌的意思。
现下已过晌午,就近黄昏,时间很是仓促。封青凌很快向她交代了今夜的安排。
“好,凌哥哥,我等你。”虞栖枝点头应下。
见虞栖枝答应地如此坚定,封青凌微微有些讶异。他抿起唇问:“你就不怕,我给你的那包药是毒药?”
虞栖枝错愕一瞬,她短暂顿了片刻。
“我相信凌哥哥。”虞栖枝最终道。
捕捉到虞栖枝神情中短暂的犹豫,封青凌垂眸淡笑了笑:
“放心,药粉是曼陀罗花所制,只是蒙汗药。”
封青凌站在原地,望向虞栖枝回去侯府的背影,眸底黯淡下来。
若非需要裴璟活着,来作为制衡四皇子的手段,他真想要裴璟死。
……
僻静巷尾所发生的一切,都被暗处之人看在眼中。
“世子,今日夫人与林寂见面了。”
“林寂手下的人很戒备,为免打草惊蛇,属下没有靠近,他们具体的言谈,未能听清,世子恕罪。”
侯府书房内,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向裴璟汇报虞栖枝今日的行踪。
裴璟眼底神色冰冷渗人,他从鼻腔里冷冷哼了声,示意他知晓了。
虞栖枝,到底还是跟林寂见面了。
他们的人若真的要查去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林寂,玄雾门的少堂主,也是虞栖枝从前那个死了又死而复生的未婚夫,封青凌。
第29节
裴璟薄唇抿出一丝讥讽的弧度——
虞栖枝是真深情,也是真天真啊。
时隔多年,封青凌身上还背负着封家灭门惨案的家仇,人心是会变的。
商贾之家的小少爷一夕之间隐姓埋名,从籍籍无名之辈一路爬到玄雾门少堂主的位置,虞栖枝,她知道封青凌的手上沾过多少血腥吗?
他们的人探查到的种种动向,都昭示封青凌今晚就要离开长安。那么虞栖枝今日与他相见,想必就是商谈此事的罢?
“他们说了什么,你听不清,那他们做了什么,你总该看清了?”裴璟微微眯起双眼,音色凉薄地仿佛能淬出冰。
暗卫低下头回道:“言谈之中,林寂伸手摸了摸夫人的脸,夫人对林寂的态度…”暗卫仔细斟酌着用词,片刻后才道:“很亲密。”
裴璟身侧的座椅扶手受大力挤压,刹那之间硌吱作响,男人修长指骨狠狠攥紧发白。
真是好一对余情未了的恩爱有情人!
裴璟面色阴沉,猝然踢开椅背起身。虞栖枝,他给过她机会的。
当他侯府是什么地方,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算他卑劣也好,禽兽也罢,虞栖枝既然招惹了他,她这辈子都别想着逃了——
不听话?那就关起来,总有一日她会想通。
裴璟冷冷一笑,至于封青凌,本就是苟延残喘之人,他不介意早一点送他归西。
敢对别的男人亲密,虞栖枝,她可真是长本事了。
她……
虞栖枝厢房的门忽得被人打开。
“世子……”见到裴璟冷如寒霜的面色,虞栖枝神情中带一点惊讶与惶恐。
她原本侧对着房门,正对着妆奁盒在拆头上的发髻,她衣着舒适宽松,只一袭浅月白襦裙,根本不像要出门的样子。
虞栖枝停下手中动作,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站起身,犹豫着向裴璟走了几步:“世子,你都已经知道…”
她几步顿住,口中的话语被迫咽下,裴璟冰冷有力长指已经锢住她下颌,他漠然垂下眼睑俯视她双眼,嗓音彻骨冰凉:
“你背叛我。”
虞栖枝杏眼眼眸微微睁大一瞬,两行委屈的泪水从她眼眶流下,她摇头:“没有,我没有……”
“你觉得我会信?”裴璟冷笑。
虞栖枝被裴璟推开。她却执拗环住他腰,声音隐隐带着哭腔:“世子,我没有,你听我解释。”
裴璟僵了一瞬,虞栖枝仰头看向他的眼神,一如他们初见时,满心满眼里都是他。
鬼使神差地,裴璟没有再将她推开。
“林公子他……他确实是我从前的未婚夫,我以为他死了,从前有诸多念想,还有许多话未来得及说……他说,要带我走。”
虞栖枝话音落下,眼前男人的神色顿时变得危险。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虞栖枝眼尾染上红痕,娇美双唇一张一合:“但我已跟他说得分明了,我与他,从此两断。”
虞栖枝言辞恳切,裴璟却只是目光森然,居高临下淡漠看她。
虞栖枝没有去看裴璟的神情,她哭的抽抽噎噎,拉起男人修长的手覆上她平坦小腹,她轻声低道:“世子,我怀了你的孩子……是你的。”
裴璟骨节分明手指微微顿住。他停顿数息,才淡漠发问:“什么时候的事?”
“世子昨日不在府中,府医诊出来的,我想亲口与你说,便叫他不要张扬,并非有意要瞒你的。”
见男人还是不信,虞栖枝秀眉轻轻蹙起:“你若不信,现在就叫府医来问清楚。”
“我今日便是去和他道别的,世子,我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我还能去哪里?”
虞栖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侧脸贴着他胸膛,滚烫的泪珠一颗颗砸落,抽抽噎噎地:“世子,我之前是做错了,别不要我……为了我们的孩子……”
虞栖枝很久都没有等到男人的应答,失望之际,她脸颊上泪水却被人缓缓拭去。
她有些惊讶抬眼,很快欣喜又疲惫地笑了笑。
裴璟面无表情帮虞栖枝拭去眼泪。孩子么?
他还是不信,这个孩子,未免来的太过于巧。
“世子,原谅我这一次,”他却不知何时已被虞栖枝拉到桌前坐下,虞栖枝斟了酒,端起酒杯目光盈盈望向他,温言道:“我们往后,还是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见到杯中酒液,裴璟幽深的目光又渐渐冷下来。
“也是,本就是赔礼道歉,该我先饮的。”虞栖枝却理解错了裴璟的意思,她将酒盏端至唇边,就要喝下。
那酒液已经湿了虞栖枝唇边,裴璟瞥一眼她平坦小腹,伸手夺过她手中酒杯——晶莹酒液被他泼了。
虞栖枝顺势跌坐男人腿上。
她发髻本就拆到一般,乌黑柔软发梢轻轻扫过他下颌,乌发如瀑般彻底散了下来。
“世子,我一心待你……真的。”
身后人呼吸起一丝灼热,虞栖枝饮下一口酒液,转身扳过男人下颌,然后她吻上裴璟的唇。
清丽白皙的面孔近在咫尺,虞栖枝鼻梁骨抵在他脸侧,裴璟下颔线条绷紧,修长手掌骨节凸起,他本能攥住眼前人纤细的腰肢。
不得不承认,虞栖枝的身体,对于他来说,一直是富于吸引力的。
虞栖枝……她也不算犯了什么大错。错的都是林寂。
更重要的是,他与虞栖枝,他们有将来。
只要她能想明白……
感到裴璟在握在她腰肢上的手力道重了重,虞栖枝将酒液渡进裴璟口中。
男人喉结滚动了下。
裴璟将酒液咽下,虞栖枝默数片刻,她抽身,从妆奁盒下取出她那份早已写好的和离书。
几乎在同一个瞬间,裴璟眼前不自主晕眩。虞栖枝清丽的眉目在他眼前忽的拉近,又放远。
和离书被摆在他眼前的那一瞬,男人漆黑眼底骤然蒙上寒冰一样的冷意。
“世子,从前谢谢你,今后我们两清吧。”虞栖枝容色平静。
她话音刚落,裴璟胸膛狠狠起伏几下。
若她没估错的话,根据封青凌描述的药效,裴璟现下应当已经无法动弹了。
他额角青筋抽跳几下,似乎是费了很大力气,抬起头看她,眼神中的难以置信,惊诧,震怒,错杂交织。
虞栖枝不去看裴璟的眼睛,她抓起裴璟变得无力的手,毫不犹豫在和离书的落款处按下指印。
裴璟腕骨因试图用力而凸起,手背青筋也随之鼓起,却无法阻止这一切在他眼前落下定局。
他的指印边上,是虞栖枝早已落下笔的名姓。
虞栖枝很快将和离书收起,没有丝毫耽搁地转身就走。她的衣摆顺着主人离去的动作,片刻间便从裴璟指缝间迅速溜走。
侯府西北角门处。
“起火了,起火了!”
“后边就是库房,快去救火!”
虞栖枝一路快走,喉间漫上一丝血腥味,鼻尖充斥着木柴焦油燃烧的味道。
封青凌为了她,竟做得一丝余地都不留,直接放火烧了侯府的库房。
虞栖枝心底知晓,这一次不容有失。
好在,她衣着单调而不起眼,又在一片浓黑与混乱之中,没人顾及得上她。
人群之中,她一脚迈出了侯府的角门,然后头也不回地提起裙摆向一个方向奔跑起来。
灯火幽幽处,停着一架不起眼马车。
她一步跨上马车,飞奔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虞栖枝抬起头,终于见到封青凌褪去易容后的容貌。她的魂牵梦萦之人。
她泪珠不自觉滚落下面颊,好似倦鸟投林,又好似漂泊的旅者终于泊岸。
封青凌同样抱紧了她。
“启程!”
……
“世子!”
昌宁侯府西北角门处浓烟直冒,卫川冲进厢房,却见到裴璟身躯摇晃着撑着桌子站起来。
卫川双目微微睁大。
裴璟手腕处,几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是他自己用匕首割开放血。
伤口处暗红汩汩流出,鲜血顺着桌角滴落在地。
“属下让人去调配解药。”卫川只看一眼就明白裴璟是中药了。
他快步上前搀扶,却被裴璟一把挥开。
裴璟双指运劲,迅速点了自身几处大穴。
“世子,你……”卫川震惊到无语,裴璟竟强行使经脉逆行,试图用内力将药性逼出。
裴璟喉结滚动几下,忽得,他唇角溢出接连鲜血。
“她逃了。”裴璟起身,拭去唇角殷红。
厢房内除了裴璟再无他人,再联想到角门大火,再无需多言,卫川便已知晓了裴璟言语所指何人,也推测出了事情的走向大概。
体内的困乏无力渐渐褪去,裴璟眼底漆黑,毫不犹豫在腕上划出一道新伤,绵延的疼痛刺激着他逐渐清醒。
虞栖枝,她说两清就两清?
这次,他便要让她知道,他与她之间,究竟谁说了算——
“追!”
第30节
第26章
马车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出了长安。
城门在身后缓缓阖上,直到马车向郊外驶出一段距离,虞栖枝剧烈的心跳声才渐渐平息。
“阿潆,害怕么?”封青凌看着她问。
虞栖枝轻轻摇了下头。
在她奔上这辆马车的那一刻,虞栖枝就注定踏上了一条未知的前路。但因为身边人是他,她就无所畏惧。
封青凌有力的双臂紧紧拥着她,虞栖枝侧脸贴着他胸膛,嗅着封青凌身上干净的冷香。
这一刻的幸福好似来得太过虚幻。
前些日子被虞栖枝刻意按下不去想的担忧,此刻在封青凌令人安心的怀抱中,顷刻间变作她心中翻涌着的歉疚。
“凌哥哥,你也知道,我已经成过婚了。”在车身的颠簸之中,虞栖枝低低开口。
她与裴璟成婚一年有余,夫妻之间所有能做的亲密之事,她都已经与裴璟一同做过了。
想到这里,虞栖枝忽然没有勇气抬眼去看封青凌的表情,“凌哥哥,我……”
察觉到她身后的臂弯僵硬一瞬,“凌哥哥会不会,嫌弃我?”
虞栖枝眼睫颤了颤,终于抿唇,将她的忧虑问出了口:“嫌我……脏。”
身后的男人轻叹一声。
虞栖枝的心蓦地随着这声叹息一同吊了起来。
“阿潆,”封青凌低低开口,他低下头,与虞栖枝视线相对,神情认真:“你不会脏。”
虞栖枝有些难以置信,抬眼看他。
“阿潆一直都没有变,变的人是我。”封青凌握紧了她的手,他手心的温度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虞栖枝心底起一丝讶异,面上也随之流露出相同的神情。
封青凌没有错过她的表情。
他自嘲般弯了下唇,“阿潆以为我的手上就清白吗?”
“自封家遭人灭门以后,我便立誓,誓要查清幕后主使。”
“好人的血,坏人的血,我都沾过。我应当下地狱。”封青凌的嗓音又低又沉。
他见过虞栖枝在封家门前雪地里为他哀恸到吐血的模样,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连现身安慰她,都无法做到。
回想起这个画面,封青凌胸口也涌起腥甜:“这样的我,你还觉得我干净吗?”
虞栖枝怔了一瞬。
她看向封青凌褪去了易容的脸。眉目深邃暖煦,面部线条温和清隽,一如她往昔记忆里的那个人。虞栖枝实在难以将封青凌与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自己联系起来。
“凌哥哥,我陪你一起,”虞栖枝心里泛疼,伸臂拥紧了他,“不管什么事,我都陪你。”
“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她看向他的双眼,低声恳求道。
封青凌眸底潮涌翻滚。虞栖枝拥抱他时,她昂起的白皙脖颈贴向他,是仿若献祭般全身心信任,毫无防备的姿态。
再也无法抑制心底的思念与想要占有的念头,封青凌冲动般吻上她白皙的颈。
封青凌略有些冰凉的唇瓣贴上她脖颈,虞栖枝轻轻颤了下,被亲吻过的皮肤很快变得灼烫。失去爱人枯寂许久的心,很快被所爱之人的亲吻点燃,并以燎原之势变得热烈起来。
男人的吻一路往上,他终于吻上了她的唇。
随着封青凌逐渐急促的呼吸不断萦在她唇角,虞栖枝此刻才真切地有了实感,她曾经温暖和煦的少年竹马,已经在那段不见的时光,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
不论何时、何地,封青凌对待虞栖枝向来温柔,此刻的他却失去了以往的自持,变得有些失控。
她身躯被男人有力的双臂紧紧箍着,有些痛,虞栖枝却努力迎合着他的亲吻——
想要与他近一些,再近一些。想要在此一刻,将两人多年的分离与思念,全数弥补回来。
车厢因赶路而晃动着,两具年轻的身躯越来越近,分隔数年的心也在此刻变得无限贴近。
久违的幸福与欢喜在虞栖枝心中弥漫开。
气氛逐渐变得暧昧动摇,正当虞栖枝以为会发生些什么时,封青凌动作一滞,忽的微微撤身。
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比以往都要苍白,唇角也几乎在霎那间,溢出一缕鲜血。
连命蛊……是堂主,他出事了。
封青凌眼底的神色彻底暗下来。
他屈指扣了下车壁,车夫会意,立刻调转马缰,改变了马车前行的方向。
虞栖枝惊疑不定,望向他唇边鲜血,“凌哥哥,你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吐血?”
封青凌调息片刻,然后堪称镇定地擦掉了唇边的鲜血。
他轻轻摸了下虞栖枝的脸颊,“阿潆,我不会让你有事。”
封青凌的音色低沉,像是在对虞栖枝说,也像是在对他自己的低语。
马车行进的速度越来越快,看着眼前人严肃起来的神情,虞栖枝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阿潆,我来为你挽发吧。”封青凌视线柔和看向她,忽而淡声开口道。
虞栖枝乌发垂顺着在她肩头腰际,在逃离侯府之时就散落下来。她微微怔了下,很快回望向封青凌,然后伸手将簪子递给了他。
离府匆忙,她戴的竟是裴璟赠她的那支红玛瑙簪子,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封青凌指尖绕过她青丝,虞栖枝配合地背过身,他动作有些生涩,却没有一点迟疑与停顿。
仿佛为她挽发这件事,封青凌与她,在许多年前就应当做了。
一梳夫妻恩爱,二梳白发齐眉。
——随着封青凌微凉长指穿过她的发丝的动作,虞栖枝心底默念。
默默无言间,她与封青凌完成了这场两人之间彼此心存默契的仪式。
她与封青凌,已经是夫妻了。
有淡淡的血腥味在车厢内弥漫开。身后的男人好像又呕出一口血。虞栖枝闭了闭眼,眼泪滴落在她手背。
簪子固定发髻的一刹那,一声马嘶,马车后车轮顿时深深陷落泥土地,车身重重摇晃,后厢门摔裂开。
车内之人勉强稳住身形,一支羽箭直直破空射来。
握在封青凌手中的那支红玛瑙簪子,顿时被射得粉碎。
箭矢射裂了发簪,却依旧势头不停,狠狠扎进车壁。
可见持弓之人的怒火滔天。
马车后厢门裂开车身,几双视线赫然相对。
裴璟身骑马上,眼眸漆黑如夜色,幽深视线扫过虞栖枝的脸。
然后他看到了虞栖枝身边的封青凌。
看清了封青凌褪去易容后的相貌。
只一刹那的诧异过后,裴璟握弓的长指霎时攥紧,眸色冷至极点。
往日所有的不寻常与存疑之处全部串联起来——
虞栖枝喜爱的红梅,常煮的茶汤,她赠予他的不合身的寝衣。
还有她望向他脸时,眼神中掩饰不去的,纯粹的爱慕与依恋。
滔天的盛怒与心脏的闷痛几乎同时降临,裴璟眼前又起一阵血红的模糊。
虞栖枝一直是个不太会骗人的人,但她却能骗他骗得这么久。
她面对他时的乖巧柔顺,柔情蜜意,都只因,自己与另外一个男人的相似的脸。
裴璟额角青筋绷起,弯弓搭箭的手因剧烈用力而失去血色。
心跳有力且剧烈地鼓噪着,眼底杀意闪过。他有十足的把握,一箭射穿封青凌的咽喉——
碍眼的人。
……
裴璟所带之人不多,马蹄上裹了软布条,一行人在夜色遮掩之下,悄无声息地疾驰靠近了马车,在此之前,虞栖枝等人竟不曾有丝毫察觉。
身边的封青凌面色苍白至极,瞬息间又咳出了一口血沫,状态显而易见地差到了极致。
“凌哥哥!”
眼见不远处裴璟手中弓箭满弦,泛着寒光的森冷箭头直直指向封青凌,虞栖枝立刻抽身挡在了封青凌的身前。
裴璟放箭动作停顿。
夜色之下,虞栖枝没有看清裴璟撤了力道的举动。
她捡起车厢内滑落到手边的弓弩,不带丝毫犹疑地扣动了扳机。
裴璟没有放箭,他的属下也无一人敢率先放箭。
弩箭的那支箭矢破空向着裴璟疾射过来。
裴璟耳畔还回响着虞栖枝那一声“凌哥哥”,他只觉喉头腥甜无比,怒极之下,眼前视线也变模糊不已。
他侧身闪躲,与左臂钻心疼痛一起传来的,是箭矢穿过血肉发出的闷响。
弩箭撕下裴璟左臂一块血肉,淋漓鲜血涌出。
裴璟身形摇晃一瞬。视野却在回忆之中看得清晰——虞栖枝扣动弓弩扳机时,箭矢瞄准的是他的心脏。
只在下一瞬,地面传来有节奏的轻微震颤。
远处似乎有一队人马,也朝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追赶过来。裴璟赶来匆忙,只有几名心腹暗卫随从跟随左右。听这声响,对方的人数要远远多过他们,并且是有备而来。
裴璟面色沉冷下来,他勒住缰绳,很快朝身后做了个手势。
裴璟一行人在夜色之中悄无声息勒停骏马。
第31节
封青凌的那一驾马车显然也有所察觉,车夫狠命驱马加速,向远处疾驰。
裴璟他们停止了追赶。
那架马车在他们的视线中越来越远,远到成了天边的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
裴璟神情阴郁,望向马车远走的方向。
封青凌才出长安不久,就有仇家追上门了。
这对裴璟来说,本该是一件好事的,只是……
不容他深想下去,伴随着左臂的尖锐痛意,失血与药性发作的疲惫与晕眩之感相互作用着,裴璟的视线忽得猛烈摇晃,然后视线一片漆黑。
“指挥使坠马了——!”
卫川急忙下马,欲要将脱力摔到地上的裴璟扶起。
“让人随着地上印迹,跟上去,不要打草惊蛇。”
在陷入昏睡前,裴璟音色低冷,如此嘱咐卫川道。
第27章
虞栖枝与封青凌在县外的一处别院落脚。
此处别院是封青凌的私产,也都是自己的人,但他还是信不过。
“阿潆,天亮之前不要出来。”封青凌把虞栖枝带到书房后藏着的暗道。
“如果天亮以后,这扇门没有打开,你就沿着暗道一直走,武三会将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武三原本替封青凌与堂主接应,但现在堂主显然被玄雾门察觉了不对,此时再去汇合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封青凌眼色微黯。有些事未成定局,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别院池塘旁的蛙鸣越发响亮急促,虞栖枝内心升起不太好的预感。
她伸手握住封青凌的手腕,急问:“凌哥哥,那你呢?”她担忧封青凌又会在她眼前消失。
“凌哥哥?”
别院院门外脚步声响起,封青凌抓起她的手,只来得及将虞栖枝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然后他迅速后退一步转动了暗道机关。
……
“夫君——!”
虞栖枝满身血污,向裴璟伸出手,音色凄厉地喊他“夫君”。
昏睡中的男人眼睫动了动,猛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
“世子。”听着房中的动静,卫川快步推门进来。
“我睡了多久?”裴璟左臂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好,他眼下泛起淡青,脸色瞧不出什么波澜。
“一个时辰。”卫川道。
裴璟昏迷时,卫川作为裴璟的亲信,已经吩咐下去让人探查了情形。
他向裴璟汇报:“我们的人探查得到的消息,是玄雾门与它下设的堂主起了内斗,林寂……也同样受到了他义父的波及。”
林寂……
裴璟目光阴沉。回想方才他梦里的画面,裴璟简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是他下贱吗?居然在睡梦中还想着虞栖枝这个骗子。
裴璟将随身印信抛给卫川,冷声吩咐:“去营中抽调二十人,半个时辰后动身。”
卫川略有些讶异。
“可是…世子,夫人她还在马车上。”
若是再耽搁半个时辰,林寂他们的那架马车必要被玄雾门的人追上,届时后果难测。
裴璟冷冷看向他。
“怎么,她什么时候也给你下了迷魂药了?”裴璟嗤问。
见了裴璟的态度,卫川自知失言,不再多说。
卫川也逐渐明白过来。
行踪隐匿的玄雾门门主看似与世无争,实则野心与胃口都极大,甚至还妄想插手渗透朝中之事。
世子就是有意要等。等到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这样的决定,自然也是最理性有利的。
……
“门主有令——!”
“玄雾门第四堂堂主反叛,将叛徒余党林寂活捉回去,交由门主判决,其余人,就地格杀!”
玄雾门总堂头目阴狠传令。总堂一行人缓缓靠近封青凌的别院门边。
头目向其余人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人悄无声息翻上院墙,潜入院中。
总堂之人行动小心,神情却是轻松的。
他们这次奉门主之命,绝对是有备而来。即便那林寂再谨慎,只怕他插翅也难逃。
从前林寂在门中风头正盛,惹得他们诸多人眼红不已。此刻这个天然的绝佳报复机会,焉能不牢牢抓住。
“头儿,据说…这次林寂身边还跟了个女人。”
院门外戒备着的总堂之人中,一名属下装扮的人向头目低声起了话题,神情带点谄媚。
“林寂的女人?”头目冷笑了笑,语气玩味。
“一会抓到了,送给兄弟们,随便玩。”
那名属下从头目口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不由目露猥琐。夺眼红之人所爱这种事,光是想想都觉得实在刺激痛快。
他倒也想看看,那女人到底是个什么天仙,能让那个冷得跟冰块一样的林寂动心。
门外总堂的下属们听人说到这里,也都心照不宣嘿嘿笑出了声。
此时,耳边却忽然听得院内属于他们自己人的惨叫之声。
其余人连忙握紧刀柄,冲进院子。
城郊别院外,一轮血红的月亮升起来。
望向那轮血红的圆月,卫川的面色也难得有些凝重。
身下的骏马似乎感知了到不远处的情形,不安打了个响鼻。
卫川紧了紧身侧刀鞘,侧前方裴璟面容沉冷。
“世子,今夜……恐怕免不了一场杀戮。”卫川低声道。
直到别院里浓重的血腥味接连不断传了过来,裴璟才示意行动。
院内,总堂头目正要收尾,冷不防迎来了今夜造访这座别院的第三拨人。
总堂头目神色一凛。
门主交待的追剿叛党任务,他们原本完成的漂亮,岂能再让莫名之人横插一脚。
既然来了,就休怪他们无情。
头目咬牙迎上裴璟:“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裴璟不答,只是刀势越发凶猛。
头目抵挡之下,敏锐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左臂似乎有伤,心念电转,他刻意卖了个破绽,然后举刀直取裴璟左肩。
“铮”的一声嗡鸣,两人手中刀刃相架。
忽然,头目虎口处传来猛痛,下一瞬,他刀身脱手。
“靳家刀法…”温热液体自头目胸膛处缓缓流出,他双目圆睁看向眼前一身黑衣宛若修罗的男人,死不瞑目:“你是,朝廷的人……”
裴璟神情没有丝毫波澜,他从男人胸口抽出刀刃,在倒地男人脖颈处补刀,转刀。
此次裴璟所带之人,尽皆训练有素的精锐。玄雾门中总堂的人与林寂的人,不出片刻就被裴璟他们的人所制服。
裴璟刀身往下滴血,他目光冰冷,走向那处早已被暴力打开的暗道。
——封青凌手下有人受不住威胁,已将开启暗道的法子向总堂之人交待了。
暗道里早就空无一人。
她,逃了?
裴璟眯起眼眸,随后望向地上错综的脚印,很快冷笑了下。
院中的池子里冒出一个小气泡。
裴璟大步走至池边,忽然一把将池子里的人提了起来。
虞栖枝被裴璟提着衣领拎了起来。她扑倒在岸旁,衣衫尽湿,发丝散乱狼狈贴在脸侧脖颈,险些窒息般大口地喘着气,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咳嗽起来。
裴璟却只是冷眼旁观——
封青凌还在这里,她这么爱,怎么可能会逃?
虞栖枝终于缓过气来。
她身上湿透,被夜风一吹,很冷。
裴璟握刀的手腕在她眼前翻转,残存的血珠顺势滴落,刀身瞬间寒亮如新。他归刀入鞘。
男人深邃的眉眼浸在月光之下,漆黑幽深,他眼底比月色更冷。
从前在侯府,裴璟是虞栖枝的夫君,是裴幼凝的哥哥。他从来不曾以这种面目示于她们跟前。
虞栖枝的脊背不自觉微微发颤。
她在眼前的裴璟身上,看到了浓烈的杀意。
第32节
第28章
“留下两个活口,其余人,杀。”
裴璟转头下令。他语调平静,不带丝毫犹豫起伏。
别院寂静无比。
随着男人一声令下,一具具失了生机的躯体闷声倒地。
一道血柱喷溅到虞栖枝眼前,她怔了怔,本能在地上撑着手臂往后退。
裴璟眼色漆黑冷沉,居高临下看着她后退的动作。
“贱人。”
他冷冷启唇。
看她脸色惨白,侧脸被溅上殷红血点的狼狈模样。裴璟毫不怜惜地笑了:
“是我平时对你太好了。”
虞栖枝对眼前男人所说话语充耳不闻。
她目光急急看向不远处地上那些了无生机的躯体。
没有封青凌。她略松一口气。
“在找什么?”
直到裴璟充满凉意嗓音从她头顶传来,虞栖枝这才慢慢回过神。
“是在找这个吗?”男人恶劣地扯起唇角。
虞栖枝仰头看过去。
裴璟的修长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张文书。文书之上,是虞栖枝所熟悉的内容。
是她强行让裴璟签下的那份和离书。
只在下一瞬,“刺啦”几声,裴璟亲手在她面前将和离书撕得粉碎。
纸片四分五裂,像雪花一样纷扬砸落到虞栖枝脸上,然后飘散在地。
虞栖枝僵在原地,怔怔看着。
“指挥使。”
裴璟的属下迟疑着上前,轻声在裴璟耳旁说了几句。
虞栖枝呆滞好像死物一样的反应实在难以勾起裴璟的兴趣。左右她落到他手里,已经逃不了了。
裴璟冷冷瞥她一眼,然后大步向书房走去。
那名属下也旋即离去。
虞栖枝就这么被晾在原地,和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尸体在一处,还有两个玄雾门被留下的活口,被裴璟的人严加看管着。
眼前是被撕成碎片的和离书,潮湿单薄衣衫紧紧黏在身上皮肤上,寒意彻骨。
这一切都发生地太快了。
院子里是浓重的血腥味,虞栖枝神情迷蒙中带点恍惚,衣裳湿透穿了好似没穿,发尾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
她忽然想到什么,踉跄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向书房走去。
虞栖枝经过之处,裴璟带来的人纷纷避开视线,没人敢多看她一眼。
……
裴璟信步踱进别院书房,身上自带一种反客为主般的气势。
封青凌下腹伤口染血,他手捂着伤处,双唇失了血色,瞧着伤势颇重,看向裴璟的视线暂时是清明的。
“我已经将名单给了你,指挥使…似乎并不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
裴璟紧盯着眼前男人虚弱的脸,从眉眼看到嘴唇,像是要把人盯出一个洞来。
看了一会,他忽得笑了。
“封青凌,”裴璟叫出了他的真名,嘲讽道:“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更何况,少堂主现在连自身也难保。除了把名单给我,难道少堂主还有更好的选择?”裴璟随意地扯扯唇角。
那神情十足嘲讽。
封青凌却只是面无表情看了裴璟一瞬,他顿了顿:
“阿潆她不喜欢你,你不应该强迫她。”封青凌语气很淡。
裴璟收敛了脸上近乎于无的笑意,眼底很快阴沉下来。
不论是封青凌口中的那声“阿潆”,还是他所说的内容,对于裴璟来说,都十足的刺耳。
即便落在他手上了,封青凌,还是很碍眼。
“少堂主,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别落到我手里。”
裴璟神色阴郁,抬脚重重踩上了封青凌下腹伤口。
“我与她夫妻之间的事,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封青凌还未说出口的话被迫吞回去,他额角冷汗细密冒出,双唇紧抿着没有惨叫出声。
“凌哥哥!”
虞栖枝甫一踏进别院书房,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封青凌伤口处的血洇湿了地面,额角青筋因疼痛而颤动着。
她快步想要上前,却被裴璟一把牢牢拽住。
虞栖枝眼睛缓慢地眨了下,惊疑不定看着眼前的裴璟。
裴璟像是全然忽略了书房内还有封青凌这号人。
“你看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裴璟铁臂锢着她肩,与她姿态十足亲密。
男人的嗓音低缓,却叫人听得心惊肉跳。
他用另一只手给虞栖枝擦了擦脸,拭去了沾在虞栖枝脸侧的血污。
“世子…”虞栖枝摇头眼泪落下,急切恳求道:“他要疼死了。”
“哦。”
“我还当他是谁。”裴璟很有耐心地勾了勾唇。
他目光转向被疼痛折磨到失去神志的封青凌——
“一个需要你来保护的废物。”
“他,太弱了。”裴璟嗓音冰凉。
虞栖枝肩膀被他握着不能挣脱,目光止不住地往痛昏过去的封青凌身上看,是情真意切的担忧。
裴璟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虞栖枝,你把我当作他的替身,是对我的侮辱,”他轻轻拍了拍虞栖枝的脸,“知道吗?”
“我问你,你后悔了吗?”
看着虞栖枝湿润着的眼,裴璟勉强压下心底烦躁怒意。
他想,如果虞栖枝后悔了,她求他,他就勉为其难再给她一次机会。
“够了…”裴璟的左臂有伤,虞栖枝用了些力,终于费劲地挣脱开他的禁锢,“裴璟,真的够了。”
“我不后悔,”虞栖枝音色很低,她直直看向他,毫不动摇反问:“我为什么要后悔?”
“你们这种人,生来就高高在上,享受所有人的供养,从小就有最好的老师,最好的资源。”
“凌哥哥他全凭自己走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换你,你行吗?”
屋内静了几瞬。
然后虞栖枝耳边传来男人的几声低笑。
“很感人。”
裴璟怒意腾然而起,他面无表情:“真可惜,凌哥哥好像痛得昏过去了。”
“他听不见。”裴璟冷冷挑了下眉峰。
不等虞栖枝说些什么,裴璟已经示意属下把封青凌带下去。
虞栖枝只能眼睁睁看着,封青凌昏迷着,从她的眼前被人带走。
裴璟神色冰凉,他审视着虞栖枝的眼睛,好像要借此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他对我已经没用了,不如,杀了吧。”过了好一会,裴璟才如此嗓音沉冷道。
虞栖枝闻言怔住。
不由自主地,她眼前浮现起裴璟方才下令处死别人的场面。
她仿佛已经能闻到浓重血味,不知是裴璟身上的血,还是她出现幻觉了。
再无需多言,虞栖枝已经明白了裴璟如此说的目的。
虞栖枝双膝一软。
等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下意识地跪了下来。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如男人所希望的那样,软语恳求。
她跪倒在裴璟脚边,抱住裴璟修长的腿,仰头哀求:
“世子,求求你……”
“求我什么?”裴璟终于敛下神色,淡问。
“求你原谅我…”虞栖枝眼睫被泪水沾湿,“求你放过封青凌。”
第33节
裴璟听得冷笑。
“还真是能屈能伸啊。”
虞栖枝抱着他腿的手指被裴璟无情拂开。
裴璟冰冷目光从虞栖枝平坦小腹一路往上,掠过白皙纤长脖颈,最后,落在了她的嫣红唇上。
“可惜,别的男人碰过的东西,我嫌脏。”裴璟一字一顿道。
第29章
虞栖枝呆住。
“他没有碰我…”虞栖枝摇头,屈辱的眼泪落下:“没有碰我,世子,求你…放过他。”
“骗子。”裴璟扯唇冷笑。
“你骗了我一次,又一次,你又有什么资格再求我原谅?”
“还没来得及照过镜子吧?”
他抬起她下颌,指腹蹭过她微微泛着红肿的唇角。
是被人狠狠亲吻过的娇美模样。
“他,还亲过你哪里?”男人嗓音寒凉得让人心惊。
裴璟手上动作很重,虞栖枝只觉唇角痛得发麻,她身体本能地颤抖起来。
见到男人的视线肆无忌惮落在她的胸口,虞栖枝下意识抬手拢住衣襟。
“又装什么?”看着她动作,裴璟扯起唇角:
“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没被我看过的?”
虞栖枝无言垂下眼睫。是一如往常的乖顺模样。裴璟却在她眼底看到一闪而逝的屈辱之色。
他与虞栖枝,两人之间再无需言明的是,自裴璟从池子里把她捞出来的那一刻起,虞栖枝就注定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
“做我的妻子属实是辱没你了。”
“火烧侯府,拿箭射我。”裴璟眼底森冷,他迫使她仰头看他,“虞栖枝,究竟谁借你的胆子?”
滚烫的眼泪一滴滴砸落在裴璟的手背。
虞栖枝没有说话,她的神色凄惶,不复方才的坚定模样。好像遭人抛弃的可怜小动物。
她长得很漂亮,越少的装饰越能凸显她的漂亮,也因此,此时虞栖枝素衣湿发,跪在他腿边瑟瑟发抖的样子,反倒有种别样的美丽。
裴璟眼眸微暗。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这么对她。
但,虞栖枝不图钱财,不图侯府的权势,也不图他的人——
只图他跟她从前的爱人长得像。
多么荒谬。
不过虞栖枝就是这样一个荒谬的人,不是吗?
“既然世子夫人你不爱当,那你,就去当个婢女吧。”
男人满是讽意的低沉嗓音在她头顶响起,虞栖枝讶异抬眼。
她对上裴璟那双沉冷眼眸。
……
自那夜后,虞栖枝被送往长安城内的一处宅院。
宅院临近城郊,是裴璟的私邸中最不起眼,最偏僻的一座。
平日从无人打理踏足,故而,周围街坊也无从得知这座宅邸主人的真实身份。
与虞栖枝一同来到这座宅院的,是侯府派过来的管事新采买的下人。
裴璟让她做婢女的事,如侯府管事所言,是让虞栖枝以此偿还她烧了侯府半边库房欠下的债。
虞栖枝知晓,裴璟是想换花样折辱她。
不知道裴璟的人是怎么交待的,那些新采买来的下人对她不理不睬,只有一个中年嬷嬷会监视虞栖枝。
并且在虞栖枝试图走出院门时,嬷嬷会指挥护院将她拦住。
“哎!”
虞栖枝在后院浣洗衣裳,魏嬷嬷从一旁灶房出来,瞧见她往盆里倾倒碱粉的动作,看得直叫唤。
魏嬷嬷一把将她挤开,见最上面遭罪的那件衣裳,恰好是自己那件外衫,不由语气生硬:
“虞娘子!这衣裳可不是像你这样洗的。”
“你倒这么多碱粉,这衣裳的色都脱得不剩了。”
魏嬷嬷将她那件衣服从洗衣盆里提起一瞧,果然青一块白一块的。
魏嬷嬷的面色都青了。
“对不住。”虞栖枝抿唇道歉。
魏嬷嬷要她洗衣服,还把护院们的脏衣裳也拿来叫她洗。那些衣裳的酸臭和汗臭混在一起,萦绕在鼻尖经久不散,睁眼闭眼都是那个味道。
虞栖枝想多加些碱粉,试试看能不能让那个味道散去些。
从前在虞宅和侯府,衣裳是用什么洗的,用胰皂?
总之不是用魏嬷嬷丢给她的碱粉和草木灰。
诚如裴璟所言,虞栖枝从来不曾做过这些事。在洛县最清贫的时候,虞老爷为姨娘雇了下人,洗衣裳这些事不须她们亲自动手。
虞栖枝不曾做过这些,在别人眼中便显得笨拙。
“算了算了,你去灶房里看着火。”魏嬷嬷在洗衣盆前坐下,不耐烦向她摆摆手。
“记得添柴,”魏嬷嬷皱眉叮嘱:
“火大了就把柴压压实,火小了就拿烧火棍捅几下,这你应该会吧?”
“嗯。我会。”
虞栖枝转身往灶房走,顺手把方才垂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
手上沾了碱粉,碰到脸上,火辣辣地疼。虞栖枝微微皱了下眉。
魏嬷嬷看向虞栖枝走远的背影肆意打量。
魏嬷嬷初来长安不久,并不知道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何许人物,雇她的管事只说让她看紧了虞栖枝,将人当个婢女使唤,但别让她干太重的活。
这要求实在古怪,但东家给的工钱大方阔绰,活计也不重,魏嬷嬷自然乐意。
魏嬷嬷与虞栖枝相处了有个把月,她见虞栖枝的性情倒也平和,并非是娇纵跋扈之人。
但那管事,却要她限制虞栖枝出府的自由,不让虞栖枝与外界联系,还要时时汇报虞栖枝的所作所为。
这不就成了看犯人了嘛。
这虞栖枝究竟是个什么人,犯了什么事?魏嬷嬷心里直嘀咕。
虞栖枝脸蛋好看,身段又好,仪态脾性都还成,看着嘛,也不像个乡野女子,倒像是出自高门的。
活了小半辈子,自诩阅人无数的魏嬷嬷也实在拿捏不准了。
魏嬷嬷自作聪明地估摸着,这虞栖枝应当是哪家官老爷的妾室。
因着贪妒或是害了正妻的孩子,老爷不舍得将人下放到乡下庄子,才让人来这里受磋磨的罢。
灶房内,虞栖枝并不知晓魏嬷嬷对她的揣测,也并不太在乎。
裴璟有意将她关在这座四方宅邸内磋磨她,折辱她的意志。但这些痛苦都抵不上她对封青凌的担忧。
灶膛的火光在她眼前跃动,虞栖枝心底木然。
那日凌哥哥伤得那样重,他现在还好吗?
是她害了他吗?
……
这是裴璟第一次踏足这座临近长安城郊的偏僻宅邸。
虞栖枝所住的屋内,没有点灯烛,一片漆黑。
这间屋子的主人侧脸挨在桌上,熟睡着。
虞栖枝一手垫在脸下,一手握着茶杯,就这么睡着了。模样看起来实在有些滑稽。
裴璟目力还算不错,在黑暗中也能看得分明,他看见虞栖枝后颈处的白皙肌肤被粗糙衣物磨得发红。
她握着茶杯的手指也泛红、肿起。
虞栖枝的手曾经很漂亮,十指纤纤,意外地柔韧,且灵活。
裴璟把失了余温的茶杯从虞栖枝手中抽走,又随意往杯中瞥了眼。这根本不能算是茶水,至多只是生水煮开了。
他今日听闻,虞栖枝洗衣服时,嫌弃别的男人的衣裳脏臭。
裴璟在心底哂笑。
他才与她不见月余,虞栖枝就已经过得这么狼狈。
她该明白了吧?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没有了他的庇护,她就只能过这样的日子。
裴璟视线落下,冷白月光落在虞栖枝侧脸,晕出淡淡朦胧光晕,是柔美静谧的模样。
他眼底微暗,指尖不受控般触上虞栖枝柔软发丝。
等她想通……
却在这时,虞栖枝在睡梦中受到人的触碰,很快醒转过来。
她惶惶然起身,然后看清了立在月色下的裴璟。
第34节
银白月光自屋顶天窗倾泻而下,映出男人深邃冷淡的眉眼。裴璟身上穿的是常服,显然是临时起意过来的。
虞栖枝嘴唇开合几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一看见裴璟,她脑海中便不由自主浮现起那个充满血腥的夜,在她眼前接连被处死的人,还有,封青凌。
即便过去月余,虞栖枝的身体还是下意识地颤栗起来。
“你怕我?”
裴璟神情很快变得阴郁。
虞栖枝……
若是没有他,虞栖枝遇上玄雾门那群人,现如今恐怕她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更何况,她的好哥哥封青凌手上,沾的血可不比他少。
她怕他,却不怕封青凌?
“世子……”
虞栖枝终于找回了她的声音。
她知晓,自己想要得知封青凌的消息,就只能从裴璟这里。
“你叫我什么?”裴璟冷冷看着她。
“世子。”虞栖枝借着月色看他。
她在男人淡漠眼底看出了嘲弄。
“你现在是奴婢,”裴璟居高临下看她,扯唇道:
“要叫郎主。”
虞栖枝攥了紧手心。
又来了。裴璟又开始变花样了。
侯府别的院子里,那么多的婢女,见到了裴璟也只是规规矩矩称一声世子。
在她这里,裴璟要她改口称‘郎主’……
更像是妾对夫主的称呼。
“郎主。”虞栖枝低垂下眼睫。
裴璟低低笑了下,像是满意她的乖巧顺从。
夜色下,虞栖枝看不清眼前人的表情,但她直觉,裴璟他现在心绪似乎还不错。
虞栖枝低头看着地面。她在思索,她要怎么开口问凌哥哥的事,才不会让裴璟又突然发怒。
只是还未等她措辞,她身子忽然被男人抱起。裴璟把她往榻上带。
“哎!”
“世子,我是奴婢!”
虞栖枝一急,又叫回了往常的称呼。她挣扎着落地,然后用力将裴璟推开,几步就要推门往外走。
裴璟在她身后好整以暇望着她。
虞栖枝正狐疑怎么这个男人今天这么容易被推开了,她拉开门,才发觉自己衣襟微微敞着,被风一吹,胸口肌肤起一阵寒凉。
她回头看向裴璟。
裴璟手里握着的,是虞栖枝熟悉的东西。
这个人方才扯掉了她的衣带。
裴璟冷笑一声,几步上前,虞栖枝被他强硬地打横抱起,丢回床榻。
“看什么,没见过世子睡奴婢的吗?”
这话实在低俗,虞栖枝听得皱紧眉头。
看着虞栖枝带着怒气的漆黑的眼,裴璟难得愉悦地扯了扯唇角。
冰凉的月色在两个人身上流淌,此处床榻被褥粗陋,但因为身边人是虞栖枝,便别有一番兴味。
事毕,裴璟抱着她纤柔的身躯,轻吻她的发梢。
虞栖枝心底被屈辱与麻木同时占据,于是她丝毫不再去想,便直接问出口了:
“封青凌,他还好吗?”
身后的男人动作一顿。
过了许久,男人才答。
“他好得很。”裴璟语调阴沉。
“可是,那晚他的伤…”
提到封青凌,虞栖枝实在有些难以平静,她想转头看裴璟的眼睛,确认他是否在骗她。
“他哪那么容易死?现在玄雾门满长安在找他这个叛徒,”裴璟却将她箍得更紧了些,“若是没有你,封青凌现在恐怕人早就没了。”
“所以,你对凌哥哥来说,可是很重要的。”裴璟挖苦她。
“只要你乖一点,听话一些,他就会没事。”
虞栖枝闭上眼。裴璟凉薄的嗓音在她耳旁忽远忽近。
满室漆黑夜色之下,虞栖枝回避的沉默,让裴璟心底感到烦躁。
忽然,他好似终于想明白过来什么,冷笑起来。
虞栖枝从前屋内夜里灯烛不熄,不是为了等他,也不是因为她怕黑。
而是她以为封青凌已经死了。这灯是她给封青凌留的。
“你若想他了,我与你,也可以去他面前行亲密之事,让他一解相思之苦。”裴璟语调满是怒意。
虞栖枝从极浅的睡梦中回过神。
听裴璟的语气,虞栖枝觉得他不像是在说假话。
浮想起裴璟所描述的画面,她本能地颤抖,挣扎着摇头:“不要……”
“那就不要再让我从你口中听见他的名字。”
男人冰凉的吻安抚般落在她颤抖的肩,“乖。”
……
翌日,天不亮,就有个极其俊美的年轻男人,光明正大从虞栖枝房里大步走出。
魏嬷嬷见了,差点就要当场大喊捉奸,好在被急急赶来的宅邸管事用眼色阻止。
宅邸管事平时对她们趾高气昂,现在却对那名年轻男人点头哈腰起来。
在管事狗腿的言语中,魏嬷嬷这才明白过来,这个年轻的男人,竟然就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也是她的东家。
东家居然从虞栖枝房里出来……
如此,便更加印证了魏嬷嬷这些日子来对虞栖枝的揣测。
这个小浪蹄子果然和东家有首尾。
只是,出乎魏嬷嬷意料的是,虞栖枝这日居然睡到卯时还没起身。
魏嬷嬷原本是对虞栖枝不太客气的,但想着讨好主家,魏嬷嬷又按捺片刻。又过半个时辰,魏嬷嬷实在忍不住了,推门进了虞栖枝的屋子。
屋里满室暖香,果然是一股男欢女爱过后的味道。
魏嬷嬷抽抽鼻子,暗道这虞娘子果真是外表清纯,内里浪荡,真是会勾引男人。
“哎!虞娘子!这都什么时辰了,赶紧起吧。”
“咱们这些奴婢可不比人主子金贵啊。”
魏嬷嬷说着,一把拉开了床幔,却没有得到意想之中的软声应答。
榻上的人眼睛闭着,呼吸很浅,眉头微微蹙起,粉面含春的样子。
魏嬷嬷心里犯嘀咕。她伸手一探虞栖枝额头,触手竟是滚烫的热意。
第30章
魏嬷嬷同宅邸管事说了此事。
魏嬷嬷正犹豫着要不要给虞栖枝请大夫,在她们老家,寻常发热这些小病小痛的,在被子里捂一捂,发了汗就好了。
哪儿就那么金贵了。
出乎魏嬷嬷意料的是,管事却是极其重视这件事。
管事面露忧色地,一面遣人赶紧去请大夫,又连忙去知会裴璟。
此处宅邸实在偏僻,距最近的医馆也隔了好几条街,医馆大夫又恰巧给人上门看诊去了。
负责跑腿的小厮再没耐心跑远去别的医馆,又不想挨管事的骂,他便自作聪明,只随意寻了个在街角支摊子的江湖郎中。
那江湖郎中谨记小厮的嘱托,一路装模作样,被人请进虞栖枝的屋子里。
等在虞栖枝屋里的魏嬷嬷不疑有他,将虞栖枝的手腕递给那郎中诊脉。
魏嬷嬷生来是个急性子,也不知在急些什么,口中“啧”了声,心里只觉在虞栖枝房多待片刻都是浪费时间。
见大夫来给人看病了,魏嬷嬷一刻也坐不住,立马掀帘子出了屋。
江湖郎中装模作样地给人探了脉,醉翁之意不在酒,即便他不通脉象,光是凭萦在鼻端的那一阵阵暖香混杂着的香气,郎中也立刻便猜到,昨夜在这间屋里定然经历了一场颇为激烈的房事。
江湖郎中应了小厮的要求,除了有钱拿,还存了些好奇打探的念头。
这座宅邸,在这地段,在他们眼里,也算是个豪宅了,这空置许久的宅子突然搬进了人,但只偶有见到仆从出入,便再没见过宅子的主人家。他们周围人也都挺好奇里面住的究竟是何许人物。
谁能想到,这样一座宅院里,竟然藏了一个女人呢?
江湖郎中又将视线投向被床幔重重掩盖的床榻。
第35节
床幔厚重,隐隐映出里头的些许轮廓,榻上女人的面容再瞧不分明了。
但,仅从被床幔映出的榻上之人的秀挺鼻梁弧度,垂下的长睫阴影,与伸出帷幔的那截细白手腕看,郎中心里也清楚明白得很,这样被养得精细漂亮的女人,是他们这些人到死也难得一见的。
一想到这样一个美人昨夜被男人糟蹋过了,江湖郎中不由咽了口唾沫。他是真想将帘子掀开,瞧瞧被金屋娇藏的女人究竟是长什么天仙样,若是能瞧见一眼,他也好回去跟那群狐朋狗友炫耀一番,兴许还能蹭几顿酒钱。
“哎!大夫,我家娘子到底什么毛病啊,大清早就起了热。”
魏嬷嬷却忽在此时进了屋,急急燥燥问。
郎中登时吓得把手往回缩。
这座宅邸的真正主人,能金屋藏娇的,定然是个有身份的人,江湖郎中惟恐被魏嬷嬷看出端倪,他心虚敷衍道:“娘子她……身子虚,身子虚。”
魏嬷嬷听了又啧一声,心道虞栖枝果然是个娇滴滴的矫情人。
“那便开药吧。”魏嬷嬷不耐烦催促。
这位江湖郎中招摇撞骗惯了,于医术只是粗粗知晓个皮毛罢了,药房里的抓药小童懂得比他更多些。
但在魏嬷嬷的连声催促下,江湖郎中也只得凭着他那点皮毛,硬着头皮拟了份勉强能看得过去的药方出来。
虞栖枝在迷迷糊糊间,听着魏嬷嬷尖利的嗓音,但她发热实在太昏沉,又继续昏睡了。
后来魏嬷嬷给虞栖枝端来根据药方熬好的药,虞栖枝还隐约记得那江湖郎中在给她把脉的时候,手在她手背上摸来摸去的,虞栖枝觉得那人不像个正经大夫,她不想喝那江湖郎中开的药,魏嬷嬷又将她一阵数落。
这座宅邸不像侯府随时有热水备着,她昨夜与裴璟做完那事,还没有洗沐,虞栖枝直觉她会发热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虞栖枝只拜托魏嬷嬷烧了热水,她撑着疲惫的身子沐浴过,果然轻松许多,没再那么难受了。
……
管事惟恐得了世子的怪罪,今日他早早便去求见裴璟,却只在衙门外见到了裴璟的随从,没见到世子本人。
随从只说会知会世子,管事面上答好,心里却又有点估摸不清,世子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视虞娘子。若是他会错了意,平白打扰了世子办公,惹得世子厌烦,可就不好了。
裴璟一直到深夜才来。
宅邸的主人来了,仆从们点灯起来迎候。
魏嬷嬷也趁此机会向裴璟告了一状,说是虞栖枝使性子不肯喝药。
裴璟没理,径自推门进屋,虞栖枝已经睡熟,秀美的眉微微蹙着。
裴璟在榻边坐下,伸手探了下虞栖枝额头温度,收手时,手指蹭过她白皙光滑侧脸。
虞栖枝睡梦中眼睫颤了下,她翻过身,脸颊贪恋般挨上他的手掌。
“娘……”
她闭着双眼,呓语出声。
虞栖枝眼睫慢慢湿润了,她伸手抱住裴璟的手臂不撒手。
“娘,阿娘……”
裴璟眼神微黯。
虞栖枝在病中抱着他,口中不住喊的却是她娘。
但幸好,她也没有喊出封青凌的名字。
裴璟微松一口气,竟莫名感到一丝庆幸。
在他察觉到这份庆幸的同时,裴璟立刻觉得自己荒唐。
他将心底情绪压下,努力回想了下儿时的记忆,然后他试探着伸手,轻轻抚了抚虞栖枝的后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大约是病中的人本能渴望来自至亲的肌肤接触与安抚,虞栖枝把裴璟当成了娘,后背被人温柔轻拍着,她长眉渐渐舒展开。
虞栖枝侧了侧脸,在裴璟臂弯间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略微湿润的眼睫也顺势蹭过裴璟手背。
裴璟看着虞栖枝的样子,眼底不自觉带上一点柔和。
他手掌轻抚过她的背,虞栖枝看着还好,后背摸起来,却要比在侯府时消瘦许多。
裴璟抿唇。好似有什么道不明的情绪在他心底一闪而过,只是还没等他辨明,屋门门帘却忽的被人掀起。
既然裴璟来了这座宅邸,魏嬷嬷得了管事的示意,也只得红着眼睛从榻上爬起来,给虞栖枝做宵夜。
魏嬷嬷手中端着的,是一碗稀得跟水一样的米汤。
裴璟的眼神冷下来。
虞栖枝一天都没吃东西,现在就吃这个?
魏嬷嬷原本还想在裴璟面前说些什么,却被男人的眼神看得浑身一凛,魏嬷嬷哪见过这种架势,顿时开始哆嗦,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魏嬷嬷掀帘子进屋的动静不小,虞栖枝也被吵醒了。
察觉到裴璟的手正揽着她的肩,虞栖枝身子僵硬了下,她看一眼裴璟,又在裴璟怀中坐起身。
“米汤是我让她煮的。”虞栖枝轻声解释。
倒也不是魏嬷嬷为难她,是虞栖枝实在没什么胃口。
在这座宅子中待了这么些时日,她已经能看懂一些裴璟的情绪。
“给我吧。”虞栖枝又对魏嬷嬷道。
魏嬷嬷有一丝丝感激虞栖枝为她解了围,她连忙应了,递过去的碗却被裴璟半道截走。
“我来。”
裴璟用汤匙搅了搅稀薄米汤,竟是要亲自喂虞栖枝喝汤的架势。
魏嬷嬷在一旁看得愣住。
这幅景象看在魏嬷嬷眼里,眼前这个贵气的男人,对待虞栖枝那可不是一般的关心体贴。
这虞栖枝的手段可真是了不得啊。魏嬷嬷在心中暗道。
“出去。”
见虞栖枝视线看向魏嬷嬷,裴璟头也不回丢下这两个字。
魏嬷嬷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告退。
屋门被掩上,裴璟手中的汤匙已经不容拒绝地贴近虞栖枝唇边。
虞栖枝拗不过他,只好将送到唇边的米汤含入口中。
屋里很静,虞栖枝被裴璟拥在怀中,她斜斜靠在裴璟肩头,裴璟就着这个姿势喂她,虞栖枝一口口把这碗米汤喝完了。
喂完一碗米粥,裴璟摸摸她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
裴璟担心虞栖枝若是立刻睡下去,夜里会积食,又让虞栖枝靠在他怀中坐了一会。
虞栖枝却微微侧过身,主动拥住了他,然后轻轻阖上眼睛。
裴璟垂眸看她,虞栖枝侧脸贴着他胸膛,双臂环着他,十足依赖的模样。
就如同他们原先在侯府时的相处那样——
这样亲密无间的事,他与虞栖枝已经做过无数遍。
裴璟嗅着虞栖枝发梢洗沐过后的清香,微微勾了下唇。
虞栖枝,早这样乖不就好了吗?
从前对于裴璟来说,妻子只要漂亮、听话,就够了。
遇到虞栖枝以后,他心目中的妻子,除了虞栖枝,裴璟就没想过旁人。
为此,他能够忍下虞栖枝那些不出格的忤逆,但不能容忍她的背叛。
不能容忍,虞栖枝看着自己时,她心里却想着另一个男人。
他要她心中只有他一个人。
虞栖枝现在在他怀中的姿态很柔软,但裴璟知晓,虞栖枝远没有她外表看上去那么软。
虞栖枝像是一株漂亮的绿色植物,在哪里都能生长,在哪里都能茂密。但若有人为她遮风挡雨,她会长得更好。
依靠他吧。
裴璟想,虞栖枝小时候过得很苦,所以,从前虞栖枝会把封青凌当作她心中的慰藉与依赖,裴璟能勉强忍下。
但今后,她只能依靠他。
他会等,等虞栖枝主动求他,求他让她做回世子夫人的那一天。
……
自那夜之后,虞栖枝与裴璟的关系似乎达到了某种平衡。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般默契地不再提起封青凌,也不再提起虞栖枝出逃那夜所发生的一切。
魏嬷嬷受了管事的耳提面命,管家要魏嬷嬷伺候好虞栖枝,但又再三吩咐了,要护院和魏嬷嬷平日里紧着些,看好虞栖枝。
有人将虞栖枝在侯府时惯穿惯用的衣裳物件原样带了过来,虞栖枝的屋子立刻变得舒适许多。
这座宅邸中新进了些佣人,但依旧是些陌生面孔。
这些显然也都是裴璟的意思,虞栖枝有些麻木受着。
裴璟几乎每日都会过来,有时早,有时晚,有时穿着一身公服,带着夜色凉意将她拥在怀里。
虞栖枝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韩姨娘在洛县时的模样,每天都在四方宅院里,等男人回来。
虞栖枝现在的生活里只有裴璟。
这日,床幔摇晃,快要结束之时,虞栖枝推他的肩膀,阻止道:“别弄进去。”
虞栖枝不想半夜叫水,那些仆从只对魏嬷嬷言听计从,虞栖枝不太使唤得动,更何况,她也不想让人在房外听着。
只想等天明时自己烧了水洗沐。
虞栖枝平日里不出门,衣着上更是简单随意了些,近日就要入夏,只一袭浅藕色齐胸襦裙,外罩了轻薄的纱衣。
她本来就白,胸口的起伏更白,裴璟觉得她可爱,他亲了亲她,在她肩膀处嗓音很低道:
“不弄进去,怎么生孩子?”
过了片刻,虞栖枝原本昏昏欲睡的思绪悚然一震——
自她住进这座宅邸,她就再没喝过避子汤。
第36节
第31章
清晨,裴璟走后,虞栖枝身子浸在浴桶里,水温渐冷,她的思绪也渐渐清明。
与裴璟想要一个孩子不同,虞栖枝不想有孕。
她一点也不想,一点也不愿怀上裴璟的孩子。
屋门恰在此时被推开,有女子的脚步声响起。有外人来,虞栖枝浑身酸软,也只好从浴桶里起身,将自己收拾齐整。
进来虞栖枝屋子的是新来的婢女,画扇。
管事前段时日得了示意,要再点几名婢女进宅子。虞栖枝性情平和,是极容易糊弄的主子,魏嬷嬷不想肥水流了外人田,便向管事推荐了她自己的女儿画扇。
魏嬷嬷人不坏,只有些小聪明,她没向管事严明画扇是她的亲女儿,只说是与她一道来长安的同乡。
画扇年轻,心气儿也高,她本是想去高门大户侍奉正经小姐夫人的,却不想她娘将她介绍来了这儿。
在画扇看来,虞栖枝的身份低贱过不了明路,虞栖枝手中又没有钱,对待她们下人,自然不能如旁的主子那般以银钱笼络人心。但好在,这里的东家给的工钱实在阔绰,虞栖枝又很好伺候,这才待了下来。
里间传来水声,然后是人出了浴桶穿衣裳的窸窣声。
画扇无意进去帮忙侍奉。
她们这些下人,在虞栖枝这里,每当裴璟不在的时候,她们是连装都不愿装一装了,左右料定了虞栖枝不敢向裴璟告状——
像虞栖枝这种从婢女翻身,被男人养在外头的,一心讨好笼络男人都犹嫌不够,又怎会将宝贵的相处时间用在告状上,徒惹男人扫兴。
屏风后映出虞栖枝窈窕高挑的身影,画扇一眼瞥过,却不由回想起昨日后半夜,她被人从被窝里被叫起来,给虞栖枝屋里预备热水,她守在屋外听到的那些动静……画扇忍不住在心里啐了一口,她真是替虞栖枝感到害臊!
画扇来这里也有一阵子,也摸清了虞栖枝的习惯,虞栖枝清晨沐浴,惯常是要在里间磨磨蹭蹭许久的,真是惯出来的矫情病。
料想虞栖枝还有一会儿功夫才出来,画扇便索性在虞栖枝的梳妆台前坐下了。
她又随手拿起了虞栖枝桌上的一对儿红玛瑙耳坠。
画扇将耳坠靠近她自己的耳垂上比划着。
玛瑙坠饰是纯粹的石榴红色,色泽通透至极,画扇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想来也价值不菲。画扇感叹裴璟对虞栖枝这个外室是真舍得花钱,一边,脑海中又难以抑制浮现起昨夜见到的景象——
画扇昨夜费劲将热水送进虞栖枝屋内,只见榻边的俊美男人衣衫齐整,而虞栖枝脸朝床榻里侧,墨发迤逦着,侧脸枕在裴璟膝上。男人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虞栖枝的耳垂。
画扇垂着头,视线恰好落在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她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抬眼去看男人的眼,裴璟却从头至尾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目光只落在明显装睡的虞栖枝身上。
男人看虞栖枝时,淡漠的眉眼里是难得的柔和。
还有他通身的矜贵气势……
画扇兀自陷入小女儿家的想入非非,全然没注意到铜镜中,她脸颊已经烧红了。
“喜欢吗?”
画扇身后忽得响起了虞栖枝的声音。虞栖枝往常轻软的嗓音,今日竟带一点微微的沙哑,想也知道是什么缘故。
画扇“啪”的一下把手中耳坠放下,面上强装镇定,反问虞栖枝:
“你怎么走路没声啊?”
虞栖枝走路好像是飘的一样。
画扇毫无顾忌地往虞栖枝身上看。虞栖枝身姿轻柔窈窕,乌发雪肤,发梢微湿,苍白面颊上带一点沐浴过后的红晕。
虞栖枝看向别人时,她那一双形状漂亮的杏眼分明还是清凌凌的,好像一汪泉水。可画扇却莫名觉得,与自己第一次见到虞栖枝时相比起来,虞栖枝现下的一举一动,更添了一点媚态。
想也是夜夜被男人滋润的罢。画扇不屑撇唇。
画扇自认她不必虞栖枝差,自己也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怎么想,也比自甘堕落当人外室的虞栖枝强上十倍百倍的。
想到这里,她丝毫不心虚地向虞栖枝澄清道:
“你听好,我可没想偷你的耳坠,只是瞧着漂亮,拿起来看看而已。”
虞栖枝认出了画扇手边的耳坠,与裴璟当初赠的那一整套红玛瑙首饰是一齐的。
那支红玛瑙簪子……
那支红玛瑙簪子就在封青凌手中,被裴璟射裂。
凌哥哥……想到封青凌,虞栖枝神情不由黯了黯。
“若是觉得漂亮,你拿去便好。”虞栖枝轻声补充:“左右我也没有耳洞,放在我这,也是浪费了。”
“啊……?”画扇难得愣了一下,看了眼虞栖枝光滑平整的耳垂。
她已经做好了跟虞栖枝掰扯一番的准备,甚至想好了用来羞辱虞栖枝的言辞。
但画扇怎么也没想到,虞栖枝会把这对一看就很贵的耳坠送给她。
自己对虞栖枝那么差,虞栖枝居然会对她大方?
但,虞栖枝连台阶都帮她递好了,送到手边的好东西,画扇没理由拒绝。
“那,我就收下了。”
虞栖枝轻轻点头,又很快道:“我不舒服,你去帮我将上次的大夫请来。”
画扇刚把那对耳坠收了起来,就听见虞栖枝对她提要求了。
她就说,虞栖枝看上去也不傻,原来虞栖枝在这里等着她呢。
虞栖枝面色白里透红的样子,也不像是有病的。画扇心道虞栖枝果然事多。
画扇心中不大情愿,但到底拿了人手软,还是应下了。
……
上次那位江湖郎中突然被人请了来,起先他还以为是开错了药方,这座宅子的人是要找他茬来了。
谁能想到,他这次来,竟然正与他上次心心念念想要看上一眼的天仙美人面对面,隔着张桌子坐着呢?
虞栖枝不欲兜圈子,开门见山讲明了来意。
她要绝嗣药。
江湖郎中正偷偷摸摸打量着虞栖枝,他还没有从天上掉馅饼的喜悦中缓过劲儿来,就差点被眼前人的言语说懵了:“啊?”
“虞娘子,这药我可不能开给你。”江湖郎中愣了愣,随后坚决道。
“这座宅邸的主人,他…对我并不好,强迫我,从来不顾我的意愿。”
虞栖枝知道江湖郎中心中的顾虑。她垂下眼睫,轻道:“只要我从此生不出孩子,他就会厌弃我。只要能从这座宅子里走出去,做什么,我都愿意。”
虞栖枝抬眼看向眼前人,缓缓道:“那日郎君为我诊脉,我察觉郎君摸我的手背……”
见那江湖郎中闻言浑身一震,额头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虞栖枝便看明白了,那日她在昏睡时手背上的感觉并非是错觉。
这人果然对她心存不轨。
虞栖枝压下心中的恶心,“当时没有阻止,是因为……因为我对郎君也有意。”
“虞娘子,这……”被只可远观的美人当面表露心迹,江湖郎中浑身僵住。
这样跟惯了权贵了的漂亮美人,能看上自己?
但他又转念一想,这座宅邸的主人兴许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也说不准。
这个小美人准是被他的丰神俊朗给折服了!
想到这里,江湖郎中胸膛起伏了下,心神顿时有些荡漾。
有生之年,能被这样的美人儿看上,别说是让他弄一副绝嗣药来,便是立时让他去死也情愿的了。
实话说,虞栖枝可算是问对人了。江湖郎中平时卖的那些方子里就专有这类的。
那些后宅之内的阴私事,比如主母想要处置哪个心思不规矩的丫鬟,要给人吃绝嗣药的,都是打点人从他这儿买。
但虞栖枝这种要来自己吃的,还是江湖郎中头一回见。
“郎君,我愿意跟着你。”
江湖郎中最后犹豫之际,虞栖枝好听的音色又在他耳边响起:“我在城西的当铺变卖了首饰,还有些存银,届时取出来,我们远走高飞。”
听到银钱,江湖郎中心中莫名的正义感,与对小美人的邪念终于战胜了对这座宅邸主人的畏惧。
“好,我现在就将方子写给娘子。”他听见自己道。
江湖郎中写完后,虞栖枝将方子收起。
江湖郎中看虞栖枝的眼神已经不对了,他想去抓虞栖枝的手一亲芳泽,却被虞栖枝快他一步将手缩回。
“郎君,你该走了。”虞栖枝赶人道。
江湖郎中讪讪收回手。眼前这个漂亮美人的欲拒还迎磨得他心痒,思及现下还在别人的大宅里,江湖郎中不敢太放肆。
等把人弄出来后,还不是随便他摸?反正虞栖枝有把柄在他手里,出去以后随他处置,就算腻味了卖进勾栏也能大赚一笔。
望向江湖郎中离去的方向,过了好一会,虞栖枝才勉强能够压下方才心头的那阵恶心与厌恶。
在虞栖枝屋外站着的画扇,也同样望向那江湖郎中春风得意的背影。
自画扇得了虞栖枝的好处,意外变得很好说话,在和江湖郎中交谈时,虞栖枝让她出去,画扇就出去了。
画扇心思机敏,应当很快就会察觉端倪。
不过没事,喝一碗药很快的。
虞栖枝知晓,依裴璟的性子,他不会轻易放走她。
但,喝完之后,虞栖枝就彻底不用再担忧、恐慌她随时可能会怀上裴璟的孩子了。
拿到药方后,芳儿主动去抓药煎药。
芳儿确实对虞栖枝出逃那日的事一无所知。虞栖枝软言恳求裴璟许久,芳儿才能继续陪在虞栖枝身边,只是不常有机会来到虞栖枝身边近身伺候。
……
画扇也确实是察觉出了不对。
见那江湖郎中红光满面的从虞栖枝房里出来,画扇还以为是他们两人背着裴璟有了首尾。
哼,这虞栖枝果然被她抓到把柄了。
画扇先在小厨房找到了芳儿。
第37节
画扇来这座宅子比芳儿更早,一言一行已经有了主人家的气势,见了芳儿那副遮遮掩掩的样子,画扇觉得芳儿在给虞栖枝煎的补药肯定有古怪!
一番拉扯,画扇在芳儿衣裳前襟翻到江湖郎中写的那张绝嗣药的药方。
见了芳儿闪躲的眼神,画扇更加笃定这主仆二人有鬼,她冷哼一声,转身立刻便将药方交给小厮,要小厮送去给裴璟。
“小姐,你赶紧喝吧!”
芳儿一心向着虞栖枝的,她赶着将煎好的药送到她家小姐手中,又急匆匆解释了被画扇发觉的经过。
“方才他们已经让人去请世子了!”芳儿急道。
虞栖枝端起滚烫的汤药,贴近唇边,迅速接连喝了两大口。
门外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屋门忽然被踹开。
下一瞬,虞栖枝唇边的药碗被男人用力拂开。
滚烫的汤药溅了满地,裴璟手指伸进虞栖枝口中。
“吐出来。”男人嗓音阴沉,手指抠她喉咙。
第32章
虞栖枝下颌被裴璟紧紧锢着,还未来得及咽下的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她衣领前襟。
她干呕几下,一边本能将身前的人推开。
虞栖枝吐不出来,裴璟怕弄坏她嗓子,只得沉着脸停手。
“世子,我错了。”
虞栖枝没想到裴璟来得这么快。
察觉到男人周身冰凉刺骨的气势,风雨欲来一般,她下意识扯着裴璟衣袖道歉赔罪。
裴璟甩开她手,霜冷视线剜她一眼。
虞栖枝屋内的其余闲杂人,芳儿画扇等人,已经全被赶了出去。
医师被人请了进来,一起被带入屋内的,还有那名把绝嗣药方写给虞栖枝的江湖郎中。
将那江湖郎中带来的人,竟是裴璟的心腹卫川。
虞栖枝见了,心底发沉,知晓今日之事恐怕没法善了了。
那江湖郎中与虞栖枝是同样的心境。
他被卫川拖进来时,恰好听见虞栖枝口中那一声“世子”。
江湖郎中当即心凉了半截,他这是惹上大人物了!
“世子…世子大人,是这个小贱人先勾引我的,药方也是她跟我要的,小人对此事毫不知情啊!”
江湖郎中手指着虞栖枝,话里话外都是想要跟虞栖枝撇清关系,力证自己的清白。
他话音未落,忽得当胸挨了一脚。
江湖郎中只觉胸口猛地剧痛,他后背撞到门框,扬起一阵灰尘。
江湖郎中痛得好半天没缓过来,他猛咳几声,吐出一口血沫,惊骇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高大俊美的男人。
“世子,我真的错了,”虞栖枝上前抱住裴璟的腰,流着眼泪软语阻拦:“别闹出人命,我再也不敢了,真的!”
虞栖枝嗓音低哑。一半是方才被裴璟扣着下巴催吐弄的,另一半原因,则是裴璟昨夜有意捉弄她,想要听她发出声音。
背后是温香软玉的低声哀求,裴璟冷着脸,深吸一口气。
他看一眼卫川,卫川心领神会,很快将江湖郎中带出屋去处置。
那名医师则是得了示意,上前为虞栖枝诊脉。
见了方才那一场闹剧,又见被裴璟锢在身边的虞栖枝,医师神色不变,只是为虞栖枝诊脉时更为专注谨慎。
“世子,夫人她……”
这医师是裴璟信任之人,但他此前并没有见过虞栖枝,因此,对于虞栖枝的称呼,他也有些拿不准,见裴璟没有否认,医师才继续说下去:
“夫人的身子确实寒虚,不过,从脉象上看,在下未见方才的汤药对夫人的生育有损。”
医师斟酌道:“那药方在下看过,确实是猛药,但好在夫人只喝了几口,并未全部饮下,夫人又还年轻,理当不碍事的。”
虞栖枝听罢,面色苍白一瞬,心底即刻泛起凉意。
医师诊完脉,写好专为虞栖枝调理身子温补的药方,极有眼力见地退出去了。
屋里只剩裴璟与虞栖枝二人。
“听见了吗,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虞栖枝被迫坐在男人腿上,裴璟下颌抵在她颈窝,低冷的音色在她耳畔响起。
直到男人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紧,虞栖枝才回过神,她很快低低“嗯”了声。
虞栖枝转过身回抱住男人,只是,她微微颤抖的身子出卖了她。
昨夜虞栖枝为了让他早点结束,而变得格外乖巧听话。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心里却是打着喝绝嗣药的心思……
裴璟眼底幽深。
虞栖枝宁可喝那种来历不明的药也不想要孩子。
但,看着眼前人分外柔顺的样子,裴璟神色略缓。
要孩子的事,是他太心急了么?所以她一时会感到害怕。
“我们都还年轻,孩子什么时候有都可以的,不着急。”他缓缓低道。
虞栖枝依旧点头。她身上的衣裳被男人一件件除去。她有些麻木着任他摆弄。
沾了绝嗣汤药的上衣散发着苦涩刺鼻的气味,被裴璟无情丢在地上。
虞栖枝身上只剩一袭月白色的里衣,裴璟把她放倒在冰凉桌面上,此时已近黄昏,金乌将落未落,虞栖枝被落到桌上的阳光闪到了眼。
虞栖枝这才反应过来,她偏开脸,察觉到男人的意图,连忙直起身。
“世子,别在这里。”虞栖枝颤声道。
看着虞栖枝拉起他衣袖,把他往床榻方向带去的纤柔背影,裴璟淡淡扯了扯唇角。
过了许久,床幔的晃动渐渐停下。
虞栖枝闭着眼靠在男人怀里,感受到身边人的呼吸渐渐变得轻而均匀,她在裴璟怀中转过身。
裴璟这几日似乎很是忙碌,来她这里的时候总是很晚。有时,他深夜公服未曾换下便来了,而早上又离开得很早。
她想,裴璟也是人,应当也是会疲惫的,所以他并未被她的动作弄醒。
虞栖枝看了一会裴璟熟睡的样子,他眉眼生来深邃英挺,即便双目阖着,眼下泛起浅淡的淡青,也没有减损他的半分俊美。
她视线落到他脖颈,然后握紧了手中的碎瓷片,用力扎了下去。
碎瓷片的尖锐很快刺破了裴璟脖颈处的皮肤,虞栖枝握着瓷片的手却再也落不下去分毫——
熟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双眼,虞栖枝的右手被裴璟狠狠攥在掌心。
局面忽然逆转,虞栖枝被裴璟压在身下牢牢制住。
裴璟左手依然紧攥着她握着瓷片的手,另一只手顺势掐上她脖颈,又在瞬息之间松开,改为按住她双肩。
虞栖枝用的力气很大,裴璟强行掰开她手将药碗的碎瓷片扔掉时,她掌中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她想杀他的决心很大。
瓷片落地的那一刹那,虞栖枝胸膛起伏几下。
裴璟在她走投无路的眼中看到了遗憾,恐惧与怨愤,却独独没有看到她有懊悔。
裴璟手掌用力地按着他脖颈处的伤口,丝缕的殷红鲜血顺着他掌心流下。
“又想杀我。”
他看着她冷笑。
虞栖枝很会挑地方,再往下扎深一寸就要扎破他的颈动脉。
可惜,她的运气不太好。现在虞栖枝装柔弱已经骗不了他了。
他猜到虞栖枝不会这么顺从地罢休。
在方才虞栖枝趁他睡着看向他时,裴璟就已经感觉到了她的杀意。
皮肤被刺破的尖锐痛感持续着,裴璟俯视着身下的人,眸光满是阴鸷之色:
“杀了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血丝自裴璟脖颈蜿蜒而下,殷红的血色为他阴沉着的脸庞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俊美。
“我死了,封青凌也要死!”裴璟嗓音里带着压抑不下的怒意。
“那就大家一起下地狱,”虞栖枝喘了几口气,她音色沙哑,容色平静看着他:
“今生不能相守,我与封青凌,下辈子也会在一起。”
第33章
“下辈子?”
裴璟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
“你别想了!虞栖枝,这辈子你是我的,下辈子也是,生生世世你都只会是我的人。”
虞栖枝神情平淡看着他,她红唇张张合合,许是音色太过低哑,虞栖枝的声音很轻很轻,但裴璟却读出了她的唇形。
她说他痴心妄想。
裴璟怒极反笑。
第38节
他目光落在被他牢牢锢在身下的虞栖枝。
“你现在要怎么杀我?打算把我气死,是吗?”他嘲讽般勾唇道。
他已经对她最大限度地,一次,又一次地容忍,为什么,虞栖枝她就是不能想通?
“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虞家的二娘子这么好胆识呢?”
裴璟松开捂着自己脖颈伤处的手,将虞栖枝一把提了起来。
他紧紧箍着她腰,手掌探进虞栖枝里衣,沿着她腰肢一路往上。
感受到裴璟愈发粗鲁的动作,虞栖枝屈辱地别开脸,又听见裴璟阴沉咬牙切齿的音色在她耳边响起。
“你不想怀我的孩子,想怀封青凌的孩子,对么?”
“我摸你的时候,你会想成是封青凌在摸你吗?”
“别说了……”她挣扎着躲开裴璟,蹙眉低道。
裴璟却根本不给她留下拒绝的余地。
“我们从前亲密的时候,你不也一直把我当作是他么?现在,要你跟我生一个孩子,为什么不行?”他凉薄启唇,讥讽问她。
虞栖枝身子僵了一瞬。
“闭嘴!”
虞栖枝想要用力将眼前人推开,却根本撼动不了男人分毫,“你闭嘴啊!”
裴璟冷冷皱眉。
他顾忌她掌心的伤没再将她的手攥住,虞栖枝却一心挣扎着想要从裴璟身边逃开。
“啪”的一声脆响在榻间响起,两个人都愣了一瞬。
感受到脸上的痛意,裴璟下意识抬手捂上被扇了一巴掌的脸。
“你打我?”裴璟难以置信,音调森冷下来。
他看着眼前的虞栖枝,眸色也冷下来。
从小到大,他被母亲孟氏用家法罚过,被老侯爷罚跪过祠堂,也历经过同僚的明枪暗箭,但还没有被人直接动手扇过他巴掌。
比起脸上的痛,更多的是自尊被人践踏在地的屈辱。
“裴璟,”扇了裴璟一巴掌,虞栖枝手心也是火辣辣地痛,她这个时候也冷静下来了,“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我就在喝避子汤了。”
“每次跟你做完那种事,我都会喝。”
“你说的对,我不想怀你的孩子,一点也不想。”虞栖枝目光平静看着他:“光是想想就觉得恶心。”
“想和裴指挥使生孩子的人应该很多吧,”在裴璟身边待久了,向来好脾气的她居然也学会了裴璟的刻薄,说着虞栖枝自己都笑了:
“如果当初裴指挥使娶的是别人,现在你的孩子恐怕都能开口喊你叫爹了。”
她的言语落下,屋内瞬间寂静。
虞栖枝看着眼前俊美的男人胸膛剧烈起伏两下。他骨节分明的长指猛地攥紧收拢,手背青筋鼓起。
将恶毒的言语如数回赠给裴璟,虞栖枝闭了闭眼,心里忽然觉得有些轻松。
生来骄傲的高高在上的裴世子,让她解脱吧,虞栖枝想。她不想再过这种天天被人羞辱的日子了。
至于封青凌……凌哥哥应当也能理解她的吧。
她真的受不了了。
“故意激怒我,是吧。”
好半晌,裴璟盯着她,忽然气急败坏地笑了。
他知道,虞栖枝说的是真话。
除开把他当做替身这件事,在其他的事情上,虞栖枝一向不太喜欢骗人。
“你以为死这么容易么?”
裴璟是真动了气,气得他原本止住了流血的脖颈伤处又渗出殷红血丝。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我对你不好吗?我有亏待过你吗?”
虞栖枝,她的心是冷的吗?
“知道意图刺杀朝廷命官是什么下场么?”裴璟冷笑着质问她。
“在侯府纵火,和奸夫逃跑,在这之后我有对你怎么样吗?我好好地养着你,你现在还要装出一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给谁看!”
“虞栖枝,”裴璟挑起她下颌,气得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仁慈了?”
眼前这张漂亮的脸蛋,现在在他眼里看来都变得面目可憎。
他只想与她要一个孩子。只想与虞栖枝。
裴璟想,等虞栖枝有了孩子,是不是就能够把她的目光放在他身上,放在他与她的孩子身上了?
他与她的孩子,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像他,或是像虞栖枝,都好。
他想虞栖枝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从此他与虞栖枝才是血脉相通的亲人了。
但她却说他恶心。说她根本不想要他的孩子。
“按照大雍律例,知道背叛丈夫,和奸夫逃跑被抓回来的下场吗?”
裴璟随手扯了块帕子按住流血的伤口,他看着虞栖枝的眼睛,缓缓开口,语调森然吓唬她:
“两条路,自己选。”
“把你送入教坊司,每夜陪不同的男人。”
裴璟指腹蹭过她娇美的红唇,“或者……虞栖枝已经葬身在侯府大火,从今以后,长安城中再也没有虞栖枝这个人。”
“你没有路引,没有身帖,只能待在我身边,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叫你张开腿,你就只能……”
感受到眼前人的身子开始颤抖,裴璟止住话头,冷冷扯了扯唇角。
只要她与他道个歉,他就……
裴璟按下心底的恼火与燥意,极有耐心地等了片刻,都没有等来虞栖枝向他认错、低头。
很硬气。她好得很。
“选不出是吧。”裴璟眼尾压下,将虞栖枝从榻上扯起来,“现在就带你去看看教坊里的女人都是怎么陪男人的。”
画扇被裴璟叫进来给虞栖枝梳妆。
画扇方才守在屋外,听着听着屋内的动静就变了,从起先令人害臊的响动变作男女之间激烈的争吵。
看着裴璟阴沉的面色,画扇哪敢多说什么,只手脚麻利地给虞栖枝换好了衣衫,梳好发髻。
虞栖枝肤色本来就白皙,用不着涂粉,抹了点口脂就算完。
裴璟真的说到做到,强硬地将虞栖枝带上了马车。
马车启程,微凉夏日夜风拂面,虞栖枝这才察觉到,外面竟然已是入夏了。得以暂时离开这座困了她月余的宅邸,竟是以这样荒唐的方式。
长安城陷入夜色,坊里的歌舞升平才刚刚开始。
车内气氛紧绷,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裴璟将她按住,给她戴上轻薄面纱,才掀起车帘下车。
醉云楼前,户部侍郎远远就见到了侯府的马车。
起先,户部侍郎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毕竟裴璟是出了名的爱惜羽毛不近女色,从前这类应酬,裴璟向来都是能拒则拒。
今日是他设宴在醉云楼宴请同僚升迁,自然也给裴璟递了帖子,但压根没想裴璟会来。
户部侍郎不禁心有飘飘然,裴璟怎么说也是天子眼中能臣,今日能来赴宴,也算是给足了自己面子了。
他迎上去,却见裴璟从车上抱下一个女人。
户部侍郎心里犯起嘀咕,素来注重名声的裴世子,也跟旁人一样玩起养外室那一套了?
心里如此想,户部侍郎已经与裴璟招呼起来,让小厮引着人,几人一同去楼上雅间。
裴璟向他颔首,面色如常与人寒暄。
在旁人眼里,一路上,裴璟身边那名女子都低着头,紧紧牵着裴璟手快步跟着上楼,好似怕跟丢了一般。
虞栖枝的手心则被裴璟攥得生疼。
众人落座,其余人见裴璟身边多了个女人,起初的惊讶过后,倒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们身边都有醉云楼里的女郎陪着。
只是裴璟身边已有佳人作陪,其余想趁机在今夜给裴璟塞女人的,也只好暂时歇了这份心思。
众人有意无意的打量视线往虞栖枝身上看,虽然有面纱遮挡,虞栖枝还是浑身不适。她手被裴璟握在掌中,在这个陌生又让她下意识恐慌的环境里,她只认识裴璟一个人。
她本能往裴璟身后缩。
感受到身边人动作,裴璟不动声色勾了下唇角。
很快有眼尖的人问起裴璟脖颈处浅淡的伤口,裴璟摩挲着虞栖枝的掌心,他看了她一眼,只说是演武的时候不小心伤的。
旁人听在耳中,不管心里信不信,口中多是称赞裴璟为天子练兵宵旰忧劳,难怪如此得圣人倚赖云云。
裴璟神情不变,从容不迫将话题推过去,他三言两语夸赞回去,挑起这话题的人正是升迁那人,其余人连声附和,这人登时被夸得忘乎所以有些找不着北。
虞栖枝木然听着,却有人将话题引到她这里。
“裴指挥使身边的这名女郎,怎的如此不上道?半句话没有,没学过伺候人吗?”
说话的那人,他身边醉云楼的女子正轻抬藕臂给他斟酒,又接连温言向他劝着酒,姿态柔媚又谦卑。
虞栖枝回过神,看向那名男子盯着自己的微醺嘴脸。
虞栖枝偏过头蹙眉。
裴璟察觉到了虞栖枝的脾气。
面对旁人对虞栖枝的调笑,裴璟也不恼,只将虞栖枝抱到他膝上坐好,让人倚在他怀里。
“她是哑巴。”裴璟道。
众人听得一愣。
“是不是?”裴璟看着她冷冷问。
第39节
虞栖枝僵在裴璟怀里,不说话,也不点头。一副木头美人的样子。
旁人多少有点看出来,裴璟与他身旁这个美姬是在玩情趣了。
又见裴璟对人如此纵容宠溺的态度,众人纷纷打圆场配合道:
“哑巴好啊,少了很多事端。”
虞栖枝不给裴璟斟酒,便有人使唤身边的女郎给裴璟斟酒,要敬裴璟一杯。
裴璟看一眼杯中澄清酒液,推说身上有新伤不便饮酒,要虞栖枝代饮。
那人见裴璟脖颈处的伤都快愈合了,一听就知道裴璟在敷衍。
今日宴席上的人品级大多相同,但与他们相比,裴璟作为北衙指挥使,直隶圣上,实职要比他们更高一些。
裴璟愿意如此说已经是很给面子了,敬酒那人哪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裴璟修长手指端起酒杯,将杯口贴近虞栖枝唇边,虞栖枝被迫饮下了那一整杯酒液。
虞栖枝本就不擅饮酒,喝了那酒以后,好似有一小簇火焰从腹部一直燃烧到她胸膛,烧得她浑身发软,意识不清地倚在身后男人怀里。
醉云楼的酒对男人无甚影响,反倒更能有助雅兴,对女人来说……
席上之人有意无意地看着虞栖枝反应。
虞栖枝面纱之下的脸被蒸得酡红,柔若无骨倚在裴璟怀中。她鼻梁秀挺,支撑着那轻薄面纱与脸颊隔开了一小段距离,隐隐绰绰,叫人直想一窥面纱下的绝色。
裴璟手掌扣在她腰间,虞栖枝下意识在裴璟膝间磨蹭。
有人瞥见裴璟禈裤上的水渍,打趣道:“小美人要等不及了。”
虞栖枝意识模糊,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再听旁人的哄笑,心底悲凉之下,却又抑制不住地往裴璟身上贴。
感受到怀中人滚烫的泪滴,裴璟皱眉。
直到虞栖枝开始抽泣,裴璟踢开椅背,他与众人告辞,将虞栖枝抱上马车。
第34章
夜色深沉,长安城中的这处坊市却是灯火煌煌。
铁勒部叶护前来长安朝觐天子,恰巧路过长安声名在外的醉云楼。
不远处,一名修长俊美的男子怀里抱着个女人,从醉云楼快步走出,径直将怀中抱着的那个女人送上了马车。
铁勒的叶护饶有兴味挑眉。
他显然认出了裴璟。
裴璟,裴指挥使,白日里才与自己在天子的麟德殿上打过交道的男人。
然而叶护的目光却落在了裴璟怀中那个女人的身上。
裴璟将那女人抱上马车,夜风吹拂起车帘,女人脸上面纱也被扬起一瞬。
他的目力极好,得以匆匆惊鸿一瞥。
叶护双眸微眯,将女人面纱之下的容色刻在了脑海里——
面孔白皙中透着粉,长睫微敛,紧紧倚靠在裴璟身上,那极为依赖的样子,叫旁人看着也是心痒难耐。
他们部族游牧惯常风霜日照了,叶护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白,养得这么精细的女人。
便是比之长安城皇宫里的女人,也丝毫不逊色。
叶护直勾勾盯了虞栖枝许久,裴璟自然察觉到叶护的目光,两人视线交汇。
叶护向裴璟咧嘴笑了笑。
裴璟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冷漠锐利向不远处的男人扫过去。
叶护察觉到裴璟身上不友善的气势。
真可惜。
这样漂亮的中原女人已经被裴璟独占。若非如此,真想将她抢过来纳入帐中,据为己有。
叶护的视线一直紧紧跟随黏着裴璟的马车远去。
……
裴璟是骑马回来的。虞栖枝被他独自留在了马车内。
一路颠簸,等车身停稳,轿帘被掀起的一刹那,虞栖枝周身都在细微地发着抖。
勉强睁开迷离的视野,她辨清眼前男人,然后扑到男人的怀里。
温香软玉撞了满怀,裴璟敛下眼睑看向怀中人娇美的脸,他勾唇低笑了笑。
宅邸内的仆从尽数被支开,只留几名婢女在屋外听候使唤。
虞栖枝被男人放倒在榻上。
“裴璟,裴璟……”她唇间流泻呓语。
虞栖枝面色潮红,想要伸手去抓身前的男人。
她的手却被裴璟无情避开。
裴璟居高临下,好整以暇看她。
“帮帮我……求你。”
虞栖枝终于捉住了裴璟的手,她将男人微凉的手掌贴近自己滚烫的脸,丝毫没能降下她灼热的温度。
反而止不住地渴求更多。
她神志被烧得几近沸腾,脸颊在男人有些粗糙的掌心讨好地蹭了几下,连声哀求。
“你不是很要强么?自己解决不就行了。”
裴璟将手从虞栖枝掌心抽走,冷漠的话语从他口中吐出。
他看着凌乱的她,冷冷扯了扯唇角:“或者,你也可以自己放血。”
他将匕首抛给虞栖枝。
裴璟眼底冷沉,显然想到了虞栖枝联合封青凌一起给他下药,又骗他喝下的事。
然而虞栖枝手脚发软,什么都握不住。
她思绪浑噩,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流下。
虞栖枝只觉自己好像变作汪洋大河里的一叶孤舟,接连的涌浪不断冲击着她的神志与精神,她就要接近倾覆的边缘了。
究竟,谁能来帮帮她?
看着虞栖枝眼尾接连落下的晶莹的泪,与她自己的手在裙摆下不得章法的动作,裴璟眸底漆黑。
“谁都可以吗?”
男人略带讽意的低语在她耳边忽远忽近响起。
“虞栖枝,就连路边的江湖郎中,都能让你放下身段,与人虚情假意,骗来绝嗣药方,那是不是,路边的乞儿,你也可以?”
虞栖枝僵了一下,惊吓着摇头。
“我只要你,我只要你。”虞栖枝哭着凑过去亲他,“裴璟,求你……”
仿佛落水之人要抓住求生的浮木,不管裴璟的话语是不是带着尖锐的刺与恶毒的汁液,她都下意识紧紧攀附着,生怕再次跌入深渊的尽头。
裴璟冷笑了声,虞栖枝,这不是反应很快吗。
“我是谁?”他冷声问。
虞栖枝哭着抱住他,“你是裴璟。”
裴璟:“叫我什么?”
“夫君,”虞栖枝抽泣:“夫君……”
他笑着掰起她下颌,讥讽道:“就你也配叫我夫君?”
她连忙惶恐改口:“世子,郎主……郎主!”
裴璟看一眼她迷离的眼,“喜欢我吗?”
“喜欢。”
虞栖枝眼底含泪,不住点头。
“你喜欢谁?”
“我喜欢裴璟。”虞栖枝哭着缠上他,声音又低又软:“求求你了,裴璟……”
裴璟看着她,忽然轻笑了声。
他神情带了些自嘲之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心甘情愿地被她骗的?
……
片刻之后,男人从榻上起身,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拭了手指。
裴璟虽然从武,但也是世家公子出身,许是天生肤色晒不黑,若是忽略他指腹掌心的薄茧,光看他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只会觉得这是一只温文书生握笔的手。谁也难想,这双漂亮的手其实出奇有力,并且惯于握刀。
“裴璟……”
身后的人的嗓音逐渐发甜发腻,虞栖枝贴上来抱住他的后背,不满足般轻声哼道:“我想要你。”
裴璟笑了。
不知过了多久,红罗纱帐终于停止了晃动。
裴璟掌心覆上怀中人微微有些凸起的小腹,他轻轻按了下去,虞栖枝意识不清低低嗯了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
看着虞栖枝有趣的反应,裴璟低笑了笑,亲了下她微微汗湿的额头。
虞栖枝,迟早会怀上他的孩子的。
仿佛那日他与虞栖枝在沈家宴席遇见,虞栖枝就注定是属于他的了。
第40节
“养好身子,等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一夜过去,裴璟怀中的人执拗地不想睁开眼睛,不想面对他。
天色已经亮起,裴璟陪虞栖枝耗到了天明,虞栖枝还是不肯与他说一句话。
他真的得走了。
“从前的事,别再想了。”他在她耳旁低道,音色是难得的温柔。
“我们从头来过。”裴璟道。
他知道虞栖枝听得见。
虞栖枝果然眼睫颤了下,只是侧过脸。
裴璟这几日其实很忙,各藩属国的使臣前来长安朝觐天子。裴璟必须要在场。
天色实在已经不早了,裴璟捉起虞栖枝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穿戴齐整出了屋子。
画扇被叫进来伺候虞栖枝梳洗。
自从绝嗣药的事以后,芳儿就被调开了虞栖枝的屋子,再也不能近身服侍。
画扇是知道虞栖枝清晨沐浴很慢的习惯的,听着里间的水声,画扇是一点也不着急。
这次虞栖枝沐浴的时间实在久了些,但,一想到昨夜虞栖枝屋里的动静,画扇又了然地打了个哈欠。
画扇待在虞栖枝屋里,心思都有些活络起来。
她在虞栖枝的梳妆台前坐下,将虞栖枝的那些漂亮的首饰,妆粉,胭脂一样一样试过来。
“你在做什么?”
直到里间好闻的水汽弥漫到外头,虞栖枝站在屏风旁微微侧头问她,画扇这才反应过来。
画扇身上还试穿着虞栖枝的新衣裳,见了虞栖枝,她慌忙将手里的东西藏到身后。
第35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虞栖枝看着画扇问。
她发觉,画扇似乎很喜欢用她的东西
画扇愣了愣。
“你有病啊?”画扇又呸了一声:“我怎么会喜欢你!”
能够那么自然地将喜欢挂在嘴边,画扇想虞栖枝果真是外表清纯内里浪荡,她想骂虞栖枝不自爱,但看着虞栖枝有些苍白的脸色,不知道为什么,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
画扇随即又有些警觉起来。
虞栖枝太会折腾了。先前虞栖枝送她红玛瑙耳坠,哄她去给请大夫,结果竟闹出绝嗣药的事来。
幸好,世子宽宏,没有追究她们下人。
“那你是喜欢世子了?”
虞栖枝看向画扇藏在身后的男人衣裳。
那是裴璟昨夜落在她屋里的。
画扇心里正警惕着虞栖枝是不是又要整什么幺蛾子,就听见虞栖枝这么问她。
画扇一噎,难得在虞栖枝面前短了底气。
她方才就是见裴璟的这件衣裳丢在地上,她好心给随手捡起来了。但若她这么一板一眼地给虞栖枝解释,便显得刻意遮掩一般,况且,自己身上还穿着虞栖枝的新衣裳。
裴璟的这件常服,在画扇手中,反倒成了烫手山芋。
画扇脸红了。
她正不知道如何说,医师前来给虞栖枝诊脉,虞栖枝也没再问她这事。
画扇不由松了口气。
医师给虞栖枝开的是调养身子、有助受孕的药,画扇原本还担心虞栖枝又会耍小聪明不喝药,接下来的几日,画扇都一直盯着虞栖枝喝完药,才离开屋子。
出乎画扇的意料,虞栖枝这回倒是挺配合,每次都会乖乖把药喝完。
医师让虞栖枝平日里多在庭院里走动散心,虞栖枝也乖顺照做。
虞栖枝应当是想开了吧。
画扇也是自绝嗣药那事之后,才知晓裴璟的身份居然是世子。
那样显贵的身世,若是虞栖枝真的有了身孕,待生下孩子,兴许就能进侯府了,哪还用待在临近长安郊外的宅子里。
傻子才会去喝那种伤身子又讨不着好处的绝嗣药。
如此日子过去三五天。裴璟不在的时候,虞栖枝倒是挺放松生动的,有时候还会问画扇外面最近时兴什么。
画扇撇撇嘴,这座宅子所处的坊市这么偏僻,哪里有什么像样的店面。画扇来长安这么些日子,连热闹繁华的东西市都没正经去过几次。全陪着虞栖枝了。
但有时候画扇又觉得虞栖枝挺可怜的,管事受了叮嘱,平时都让下人将虞栖枝看得很紧。虞栖枝连门都出不了,画扇偶尔会跟她讲一讲外头的事。
“世子对你还是挺好的,你乖一些,说不定就让你出门了呢?”
这日,画扇正在虞栖枝屋里闲扯,看裴璟遣人新送来的那些入夏的新衣裳和首饰。在这方面裴璟对虞栖枝一向大方。
“世子说他喜欢听话的女人。”画扇忍不住提醒虞栖枝。
那夜她送热水进虞栖枝屋里,亲耳听见裴璟对在装睡的虞栖枝讲的。
虞栖枝闻言,只是笑笑。
“你穿这件衣裳挺好看的,送你了。”
画扇正把她上次偷着试穿的那件衣裳往身上比划着。虞栖枝想画扇应当是真的喜欢这件浅樱色绸衫。
虞栖枝的衣裳都偏素净,从前她喜爱穿樱色的衣裳,现在也不太爱穿了。
画扇在虞栖枝身边一直有些没大没小的,她也从未将虞栖枝当过主子。
画扇在虞栖枝屋里将衣裳换下,这件绸衫是簇新的,就连虞栖枝也没穿过。她在铜镜前欣喜地转了一圈,心想如果自己有姐姐,不定就像是虞栖枝这样的。
昨夜裴璟来过,离开时神色微笑着,心绪不错的样子,想必,世子与虞栖枝先前的那些争执与不快都已经消弭了。
画扇与虞栖枝话没说几句,医师来了。
医师例行给虞栖枝诊脉,有了之前江湖郎中的前科之鉴,现在不论虞栖枝见什么外人,画扇都在一旁陪着。
虞栖枝在桌边坐下,将手腕递给医师,腰背坐得挺直,姿态很端正。
虞栖枝前段日子很消瘦,这些天似乎将养回来了一些,身量是纤秾合度的漂亮。画扇站着,恰能瞧见虞栖枝颈窝处的几道暧昧红痕,显然是昨夜与裴璟恩爱过后留下的痕迹。
画扇将视线瞥开,医师倒是目不斜视,仔细地诊过脉,嘴角噙着一贯的笑意,说虞栖枝身子恢复得很好。
虞栖枝神情淡淡,望向窗外。
“我要睡一会,天黑之前别来吵我。”
例行喝完医师开的苦药,虞栖枝皱了下眉,这样对画扇道。
画扇心说虞栖枝拢共才起身没多久,又要睡。
但虞栖枝今日看起来真的很困倦,眼下是淡淡的青黛,画扇想到或许是虞栖枝在喝那个药的缘故,也可能是虞栖枝昨夜累到了。
画扇扁了扁嘴,“谁要来吵你。”她回刺了一句,也就替虞栖枝掩上门出去了。
走出几步,画扇才想到自己的衣服还落在虞栖枝屋里,她想回去取,又怕打搅虞栖枝,还是明早吧。
确认过画扇已经走远去到后院罩房,虞栖枝换上画扇的衣裳,又对着镜子梳了画扇常梳的发髻,她推开屋门。
虞栖枝往常听医师所言在庭院散步,她发觉这几日,宅邸的护院一直都是在午后的这个时辰换的班。
庭院中恰好空无一人,虞栖枝知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没什么犹豫地反手关好了房门,然后低着头,一路走出院门。
此时午后,也确实是令人昏昏欲睡的时辰。
又或许是这几日虞栖枝一直特别乖,就连画扇都以为虞栖枝要跟裴璟好好过了,故而没人全天候仔细盯着虞栖枝的屋子瞧。
院门交接的空档片刻就过去,一名护院盯着虞栖枝走远的纤瘦背影,莫名有些警觉,问身边人道:“方才走出去那人是画扇姑娘么?”
“不是画扇姑娘还能是哪个姑娘?”被问那人懒懒看一眼虞栖枝依旧紧闭的屋门,只要虞栖枝人好好地待在这座宅子就成,其余都是小事,他反问过去:“你莫不是想姑娘了?”
“去去,别瞎说!”
虞栖枝听着不远处传来的护院对话,心跳越来越快。
直到她走远了,身后困住她月余的宅邸再也见不着。
虞栖枝的身量与画扇其实差不多,只比画扇略高一些,此时她穿着画扇的衣裳,微微佝偻下腰背,平日里也常有婢女从宅子里出来,街上的人也并未察觉有异。
虞栖枝心里长松一口气。
是魏嬷嬷先发现的女儿不对劲。
魏嬷嬷发觉自己的女儿画扇最近和虞栖枝走得很近。
今日,画扇竟然还穿着身簇新的绸缎衣衫回来了。
这一看就是裴璟遣人送来给虞栖枝的新衣裳。
魏嬷嬷皱眉,她们受雇于人,最要紧就是本分,魏嬷嬷担忧女儿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要画扇赶紧将衣裳换回来。
“她睡了,不让打扰呢。”画扇敷衍着,打着哈欠想躺下。
画扇也被虞栖枝说得有些困了,她不想听她娘唠叨,只想抓紧时间歇个午觉。
“什么?你说你的衣裳在她屋里?”
魏嬷嬷声音尖利起来,直觉有些不好。
魏嬷嬷急匆匆出了罩房,往虞栖枝那屋赶。
屋门倒是紧紧关着。
魏嬷嬷硬着头皮推开屋门,心中想的是宁可吵醒了人,回头被怪罪骂几句,也比虞栖枝真的丢了好。
屋门被推开,魏嬷嬷和画扇母女俩都僵住了。
屋里的陈设一切如常。
第41节
只是,床铺,桌椅,里屋屏风隔出的浴房,全部空空如也。哪儿还有人?
出了这事,宅邸的管事也是从头凉到脚。
偏生今日是皇帝陛下召见各部族使臣,在麟德殿外举行宴礼的日子。
皇城內苑的戒备堪称森严至极,寻常人连宫门外处都近不得。
管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见到裴璟的随从,将此事说了,距他们察觉虞栖枝不见,也已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皇宫禁内,裴璟见到卫川的一瞬,下意识戒备,手掌按上腰侧刀柄。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卫川的神情,不像是宫内的布防出了什么纰漏,倒像是……
听罢卫川的低声耳语,裴璟眸色猛地一沉。
只是,碍于在众人面前,裴璟尚且还能做到神色不变。
他长指紧攥,微微垂下眉目,勉强按下翻腾的恼意,压低了嗓音吩咐卫川。
……
虞栖枝事先不想惊动任何人。
她现下身上的银钱,也是在出了城郊的宅子后,绕路去了当铺,用她随手从宅子里带出来的首饰当了换的。
虞栖枝自然不敢拿此前宫中御赐的那些首饰,只拿了几样金银首饰,换的银子不多,赶路够用。
在落日之前,她一刻不敢停歇地出了城。
在踏出宅邸的时候,虞栖枝就已经做了决定,她要沿江道走水路,去蜀中。
诚如裴璟所言,她没有路引,没有身帖,去哪都受限。
但画扇就是南方人,虞栖枝曾听画扇说,南边水患,许多受灾流民都迁移去了蜀地,也有与家里人失散的,与她一样没有身帖的人应当不少。
裴璟有公事在身,应当不会轻易离开长安。虞栖枝要离长安越远越好。
等虞栖枝赶到渡口时,天色已经漆黑,最早的轮渡也要明日一早才启程。
最迟明日清晨,宅子里的人一定会察觉她不见。
她一定要赶上最早那一班轮渡。
只要能登上船,船只启程,虞栖枝就能彻底告别在长安这段灰暗的日子……
她如此想着,下了马车,想要尽快找到过夜的地方。
虞栖枝望了眼身后,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次临时起意的出逃,居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虞栖枝又按下心中的期望与雀跃。
从前的经历让她不敢再期待许多,虞栖枝也刻意不去想,若是自己又被捉回去,会再面临些什么。
虞栖枝没有身帖,也担忧住客栈会使她行踪显露更快,路过一座荒僻庙宇,她本想进去待一晚等天明,忽听得里头有响动传出,似是人声,虞栖枝转头就走。
最终还是寻了一家临近渡口的客栈住下。
许是远离长安城,这间客栈的管理宽松许多,那店家也没问虞栖枝要身帖,只是见她一个小娘子单独出门有些奇异,盯着她看了许久。
虞栖枝垂下脸,店家刚要开口,忽听得门外急促马蹄声隆隆响起,又以极快的速度飞驰着远去。
在夜里还胆敢明目张胆地骑着马飞快赶路的,定然是朝廷的人无疑了。
“是神武军的人?”
大堂里有客人目力不错,认出了方才策马飞奔而过的几人身上所穿的官服。
“没听说么,今日城郊出了命案。”
“去城郊烧香的富户回城路上遇上了山匪,听说是被盯上好几天了,只是,那马车上恰巧带了一名随行的女郎,也遭了劫。”
店家的注意也被谈话吸引过去。
大堂里的人闲谈着,一边感叹最近南边洪涝,世道不太平,就连长安城郊也有劫匪。
又有人说那女子此次被山匪掳去要遭难了,朝廷派遣神武军平匪,可即便那女子从山匪手中再被救回来,出了这等人尽皆知的事,往后也难婚配。
又有人笑言他管得太多。
神武军……虞栖枝听得心头一跳。
在众人的交谈声中,虞栖枝赶紧低着头上楼,将房门关紧。
第36章
暮色四合,皇宫禁内,麟德殿外冗长的宴礼终于告一段落。
众人有序散去。
卫川追上裴璟的脚步,“世子,山匪手中的人救回来了,不是夫人。”
裴璟脚步停顿。他神情收敛,闭了下眼。
“虞宅,韩姨娘所在的医馆,都已找过,没有夫人的踪迹,”卫川言简意赅:“但在城西的一家当铺查到了夫人的首饰,夫人现下,应当已经出城了。”
“她动作倒是快。”
裴璟眼底染上阴郁的情绪,冷嗤一声。她还是不肯安分。
虞栖枝,她到底在逃什么?
……
虞栖枝提心吊胆一夜,终于在黎明时分登上了渡船。
拂晓的渡口静寂无比,不知为何,虞栖枝心中有不太好的预感。
船只迟迟不驶离渡口,有官兵装束的人上船,手中拿着绘制了山匪肖像的画卷,将画卷上的人与坐船乘客的容貌一一比对。
坐在虞栖枝身旁的妇人怀中抱着个小婴儿,妇人的行李散了一地,婴儿啼哭声不断。
“娘子,帮我抱下娃娃。”妇人想要躬身收拾行囊,说着将小婴儿塞到虞栖枝怀里。
这时有官兵走到虞栖枝她们跟前,虞栖枝下意识抱紧了小婴儿,将头脸埋下。
与核对其他船上乘客身份的迅速相比,那几名官兵在她们跟前多停留了片刻,虞栖枝心吊了起来,好在,那几名官兵片刻过后转身下了船。
船只很快驶离河岸。
虞栖枝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一些。
身旁的妇人与她搭话,问她怎么孤身一人出行,要去往何处。虞栖枝只说去南边探亲,其余不愿多说。
那妇人见虞栖枝好像很戒备的样子,便也收了闲谈的心思。
虞栖枝耳旁安静下来,只闻风声与水声。
船行了约莫半个时辰不到,忽得在临近渡口停了下来。虞栖枝掌心掐紧。
船夫口中说着渡船坏了,要乘客下船换乘。
其余乘客不明所以,纷纷下船。
虞栖枝却在渡口看到了卫川。
一颗心沉入冰冷的湖底。虞栖枝转身就跑,卫川却先她一步扣住了她的手腕。
“卫川,我与你无冤无仇,”虞栖枝挣扎两下,根本挣脱不开。
她蹙眉恳求:“就当没看见我,行吗?”
“夫人,”见虞栖枝根本不肯配合,卫川只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他把虞栖枝往船上带,皱眉道:“不要让我难做。”
卫川是裴璟极亲近的心腹随从,虞栖枝对裴璟做下的那些背叛之事,卫川都眼见,并且全都知晓。
他懊恼自己从前看走眼,还以为虞栖枝是真心爱慕世子。
现下,卫川看向虞栖枝的目光也含着深深的不赞同。
卫川深吸一口气,“夫人不要再闹了,世子他很担心你。”
船只极快地驶离岸边。
卫川小心看护着虞栖枝,好似生怕她要跳船一般。虞栖枝听到卫川这句话,她怔了一瞬,忽得笑出了声。
卫川不解,但船只已经驶出河岸很远,没了虞栖枝跳船的风险,他便也闭上嘴,任由她笑。
……
好似是要嘲讽她的痴人做梦,虞栖枝被带回昨夜那家客栈的房间。
从昨日开始,虞栖枝提心吊胆,几乎都没有合眼,现下她心底木然,浑身的疲惫争先恐后地涌上。
虞栖枝和衣倚靠在简陋的床榻,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一会。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天色渐黑,房门开阖声音响起,男人的脚步声走近。
虞栖枝不必睁眼都能猜到是谁。
等了许久都没有动静,虞栖枝慢慢睁开眼。
“唱的哪一出?”
裴璟好似在与她比拼耐性一般,见虞栖枝终于不装睡了,他才缓缓冷声开口。
裴璟似是来得匆忙,身上官服尚未换下,面上覆着一层霜冷。
虞栖枝侧过脸别开视线。
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回避姿态,再一次点燃了裴璟心里的烦躁。
“也该闹够了吧,我哪里又对不起你了?”裴璟拧眉。
从前的事,他分明都不与她计较了,虞栖枝却还是谋划着想要逃!
“我满长安找你,你倒在这里好睡。”
“那里我待腻了!出来散散心,怎么了?”
虞栖枝同样不太客气反问。
虞栖枝终于有了反应,裴璟深吸口气,胸中的怒意莫名稍霁。
第42节
他冷笑了声,“散心。”
“你这叫散心,”他目光落在虞栖枝身上的衣裳,“当婢女当上瘾了,是吧?”
“你关着我,我分明与你说过,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也不想有孕。”
听了裴璟的嘲讽言语,虞栖枝看向裴璟,索性也这么直说了:
“是你自己非要一厢情愿。”
裴璟冷冷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一声。
他挑了下眉峰,冷道:“每次夜里,你不也都爽快到了吗?现在又装什么?”
“说我一厢情愿,把我当替身的难道不是你么?虞栖枝,跟我成婚,难道你就没有得益吗?”
裴璟原本不想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但虞栖枝实在不识抬举到让他恼火。
直白的言语。两人前几日虚幻且流于表面的和睦又再一次明晃晃地被撕破。
他缓缓向她走近。
虞栖枝看清了被他紧捏在手心的那一对红玛瑙耳坠。
“你把画扇怎么了?”
裴璟顿了顿。
他嗓音又沉又冷:
“原来在你心里,我是那种残暴的人?”
“我当然没有把她怎么了,要不是她,我怎么能知道虞家的二娘子这么会阳奉阴违,心里的主意这么大呢?”
看着虞栖枝明显为人担忧的神色,裴璟讥讽开口:
“如果她是个男人,你是不是又要把人往床上勾?”
城郊宅邸里的仆从看轻虞栖枝,伺候她的态度,也不算太好。这些裴璟都清楚,甚至乐意见到。
她孤立无援,只能依赖他。
但虞栖枝似乎天生一种能够让人心生亲近,哄骗别人的好本事。他从前还是太小瞧她了。
见他逼近,虞栖枝下意识往床榻里面缩。
一副抗拒的神色。
“我不碰你,少自作多情了。”他冷冷勾唇。
裴璟向她扬了扬手中的耳坠,低而缓的音色在她耳旁响起:“我给你的东西,你给别人。”
“倒是会做人情。”
“裴璟,你别…”虞栖枝像是猜到裴璟要做什么,只是话还没说完,她余下的话下一刻化作一声痛呼。
裴璟反剪了她的双手,将人按在榻上,单手将红玛瑙耳坠按上虞栖枝平滑的耳垂,银耳针不容她拒绝地刺破皮肤,穿过血肉。
虞栖枝痛的颤抖。
裴璟看着虞栖枝戴上耳坠的样子,两只殷红耳坠在她漂亮的耳垂上对称极了。
红玛瑙坠饰随着榻上的人身体微微的颤抖,摇晃,摇晃着。
他给她的东西,她就应当戴着。
虞栖枝痛到无言说不出话。
裴璟与虞栖枝和衣一同躺在床榻,他亲了亲她单薄的肩头,“喜欢散心,明天带你去个地方。”
虞栖枝本能觉得裴璟说的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看向他摇头,语气下意识带上哀求:“我不要去。”
裴璟不答。
他想起前几日,他对封青凌说,虞栖枝的胸口有一颗红痣。
封青凌没有反驳。
裴璟莫名松了一口气。
虞栖枝领口随着方才的动作微微松散,显露白净的胸口,没有一点瑕疵,白的刺痛他眼。
既然虞栖枝与封青凌没有过肌肤之亲,为什么,她还是忘不掉封青凌?
裴璟自觉每方面都胜过封青凌,却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为什么?
只是身体上的占有,还不够。
远远不够。
裴璟想要她从身到心都是他的。这一次,他有足够的耐心,跟虞栖枝慢慢磨。
……
翌日,长安西市东北角,人头攒动。
虞栖枝被裴璟扯下马车,视线本能落向远处被人群包围着的地方。
虞栖枝看不清被众人围拢在中心的是什么。但见到裴璟淡漠的神色,她心头已经涌起寒意与惊惧。
“你没猜错,这里就是封青凌的刑场啊。”
裴璟看着她笑。
第37章
“去看看凌哥哥吧。”
裴璟松开了她的手。
裴璟俊逸唇角扬着淡笑,虞栖枝呆望他一眼,她压根没听清裴璟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手腕上的禁锢松开了。
虞栖枝的神情一瞬变得有些呆滞,耳边是隆隆的响声。
不远处,问斩声令下。
“这次处决真算迅速的。”周围人群议论纷纷。
“连在天街游街示众都不曾,直接拉来此处斩首了。”
身边众人议论的那些有关“江湖门派”“杀孽”“勾结皇子”的零碎只言片语,尽数化作嗡嗡声,传入虞栖枝耳中。
虞栖枝却是浑身僵硬,定在了原地。
她手脚发凉,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周围人与她的距离无限拉远,这世间好似变得只剩下她一人。
又有暗红的黏稠的血从前方蔓延到她脚边一般,明明知晓这是幻觉,虞栖枝还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想到封青凌,虞栖枝又拨开人群往前挤,往前挤。
直到再也前进不得,刑场的官兵拦住了她。
只见不远处行刑台上,有一具无首尸身。
有人托住了她的腰背,虞栖枝才发觉自己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他已经死了。”
裴璟的嗓音朦胧又残忍地传到她耳边。
“不可能……”
虞栖枝不住摇头,眼泪落下,才发觉眼前也朦胧了。
“我不相信。”她听见自己低声道。
“信不信由你。”裴璟向她冷笑了下。
视线最后定格在裴璟那张俊美的脸庞。
虞栖枝一颗心坠入漆黑幽暗谷底。
……
再次醒来时,虞栖枝又回到长安城郊的那一处宅邸。
神思昏沉,屋内除了她空无一人,腕间寒凉沉重,虞栖枝转动手腕,耳边传来细微却清脆“叮铃”响声。
虞栖枝蓦地坐了起来。她右手腕处被扣上冰凉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连在床柱子上,将她的行动束缚限制在床榻与桌椅的逼仄之间。
意识到这个事实,虞栖枝浑身一麻。她胸膛起伏,手腕用劲,锁链绷直了又放松,无济于事,挣脱不开。
反倒是链子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晃动起来。
一阵“叮铃当啷”,好像一连串刻意羞辱的,扇在她脸上的耳光。
虞栖枝动作蓦地顿住。
或许是听见了链子的响动,画扇推门进来。她沉默着为虞栖枝端上饭菜,又很快阖上门出去了。
画扇缩着脖子,全程像只鹌鹑一样不敢出声,从头至尾,都没有跟虞栖枝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知画扇是在怨她,还是之前被裴璟吓成这样的。
虞栖枝也无意开口说话。
饭菜的气味传到她鼻尖,虞栖枝呼吸间都是白日里刑场上蔓延的血腥气,闻到就想吐。
直到饭菜放凉,明月高悬。
虞栖枝的屋门又被推开。男人的身形修长挺拔,身披寒凉夜色,一步一步,走进房内。
裴璟昨日亲自外出将虞栖枝带回长安,本就有许多积压的公事亟待处理,再加上要解决封青凌与玄雾门的事,裴璟英挺的眉目间也难得沾了些许疲惫之色。
他看向桌上一动未动的冷掉饭菜,目光又移向床榻上俯身蜷着的人,几不可察地柔和了神色。
第43节
裴璟在虞栖枝榻边坐下,大掌抚上虞栖枝单薄的背脊。
“不用饭,为什么?”他问。
虞栖枝躲开他手。
平素含着水波一样的杏眼里此刻尽是恼怒,她伸出右手手腕,呼吸急促起来:“解开啊!”
随着她的说话与动作,细锁链又是“叮铃当啷”一阵响动。
“等你用过饭,就解开。”
裴璟语气平淡。
此刻他的耐性是从未有过的好。
虞栖枝的人就在他眼前。
今日,他让她见识了封青凌的刑场,将她再想要逃离的念想从此断了。
虞栖枝这么聪明的人,应当很快就能想通——
她的心很快也将属于他。哪怕她是装的也好。
“你不能锁着我。”
“为什么不能?”
“你有病!”虞栖枝抄起榻边床头的茶水杯盏向裴璟砸去。
裴璟轻而易举地躲开,杯子“哐嚓”掉落在地,碎片四溅。
下一刻,第二个杯子又擦着他的眉骨飞过去,同样落地碎裂开。
“准头不错。”
裴璟略弯了弯唇角。
虞栖枝手边锁链声响,不等虞栖枝气喘着扔出第三个杯盏,裴璟已经几步上前,锢住她手。
他知晓虞栖枝现在的身体很虚弱。从昨日到现在,虞栖枝几乎水米未进,她必须得吃些东西。
裴璟端来汤碗,手中握着的汤匙已经贴在她唇边。
他意图用汤匙启开她唇迫她咽下,冷声低哄:“等你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砸我。”
虞栖枝却毫不领情拂开男人的手。半碗汤羹浇在裴璟衣裳前襟,还有汤汁溅上他下颌。
汤羹冷却,却依旧黏稠湿润,淋淋漓漓往下滴着。
裴璟脸色沉了一瞬。
他深吸了口气,放下汤匙。
然后裴璟掰开虞栖枝下颌,将汤碗碗沿贴近虞栖枝唇边,将碗内余下的汤羹尽数灌入她口中。
“虞栖枝,你最好弄清楚,封青凌他现在已经死了,从此你不许再想着他!”
虞栖枝被迫咽下那几口汤羹,裴璟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响。
汤汁冷却,这道汤羹里添了肉糜。肉糜的味道,与姜丝和其余调味混杂在一起,诡异的气味久久萦绕在她鼻尖。
肉糜的腥味,与刑场上的血味仿佛融合在一起。
反胃之意涌起,一直涌上天灵盖。
虞栖枝面色煞白,她颤着脊背,在床沿边将吃进去的食物全都吐了出来。
这两日虞栖枝确实没吃进去多少东西,很快就吐无可吐。
但腹内的恶心之感与胸中的恶寒却迟迟不散。
直到虞栖枝再也吐不出什么,浑身冷汗直冒,眼前冒出无数细小的,闪烁着的小光点。
接着是裴璟惊慌唤她的神色映入她眼。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
手上冰凉的重量褪去,锁链似乎被人解开了,虞栖枝被男人接在怀里,她厌恶蹙眉。
就在下一刻,她的意识陷入一片纯粹的寂静与昏暗。
……
“夫人之症,虚弱劳累,再加受到过度刺激,心神有损,才致使脏腑失调,气血两亏。”
床榻前,医师给陷入昏睡之中的虞栖枝细细把过脉,才如此向裴璟道。
“为什么还不醒?”
裴璟垂目看向榻上之人,面上带一丝憔悴。
“从夫人的脉象上看,似是不足月生的,虚弱之时,比之常人,先天便要不足一些,”医师看了眼裴璟,无奈摇了下头,“或许是如此缘故。”
裴璟闭了闭眼,他看向榻上人安静的睡颜,半晌没有说话。
入夜,昌宁侯府。
裴璟照例每隔几日去妹妹院中看过裴幼凝。确认过裴幼凝院中没有下人耍心眼欺负主子,他又随意翻了下妹妹学堂里的课业,先生批改的卷面上,全是乙等。
自裴璟拿起学堂里的卷子,裴幼凝就心有惴惴。好在裴璟只是拿起来看了几眼,没说什么。
他关心了几句妹妹的生活起居,便要走。
裴幼凝面上带一些犹豫,似是还有话想要说。
“哥哥!”
裴幼凝从里间追出来,裴璟停住脚步,“小凝,”
他尽量柔和了神色,问:“怎么了?”
“哥哥……”裴幼凝手上还捏着虞栖枝帮自己修好过的自走小马,她声音很轻道:“我想嫂嫂了。”
“你说嫂嫂病了,那她现在好了吗?”
裴璟僵硬一瞬。
裴幼凝见了裴璟的脸色,还以为是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下意识将玩具小马藏在身后。
但她还是想念虞栖枝。
“哥哥?”
看着裴璟紧抿的唇与绷紧的下颔线条,裴幼凝愣了下。
但今日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裴幼凝还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
“哥哥,嫂嫂她…对你不好吗?”
“没有。”
裴璟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意,“没有不好。”
其实虞栖枝对他身边的人都很好,尤其是对他的妹妹裴幼凝,极尽耐心爱护。
这份耐心,裴璟自问连他自己都不曾有过。
裴璟想起,虞栖枝曾在他枕边,言语之间十分关切,跟他说过幼凝心思害羞细腻,是一个心里能够藏事的小孩。
于是他垂下眼睫,向对裴幼凝小时候那样,轻轻抚了下妹妹的额发,哄道:
“小凝……很快就能见到嫂嫂了。”
裴幼凝得了哥哥的保证,很快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裴璟也向妹妹弯了下唇角。
裴璟知晓,妹妹裴幼凝虽然在学业上迟钝不开窍,但人又不是傻的,谁对她好,她很能分清。
他口中安慰着妹妹,脑海中却是难以抑制地浮现起,自己曾经与虞栖枝的那些亲近安谧的时刻。
胸腔内泛起隐秘痛意,好像针扎。
……
虞栖枝昏睡了两个整夜。
这日黄昏,画扇正在给虞栖枝喂食汤药,刚喂了一勺,虞栖枝却忽然咳了几声。
画扇用绢帕将虞栖枝唇边的药液擦拭了。
画扇刚收拾干净,再转眼一瞧,竟见原本在榻上昏睡的人手上竟轻轻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画扇难免惊喜,放下药碗道:“你醒啦!”
“你是…谁?”
虞栖枝环顾了四周,她看了画扇一眼,嗓音又低又哑,神情带着困惑。
画扇呆愣住。
“这里是哪?”虞栖枝又问。
虞栖枝一双杏眼黑白分明,长睫之下是掩盖不去的疑虑。
方才画扇惊喜的声响引来了宅中其他人。魏嬷嬷等人也来了。
魏嬷嬷如释重负地看了虞栖枝一眼。
“快去告诉世子。”只听魏嬷嬷转头向身边人吩咐。
虞栖枝听不懂。
魏嬷嬷和其他婢女向她走近,虞栖枝本能地感到慌张与焦虑,撑起身子往后躲。
她竟是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醒来,虞栖枝只觉自己身体很疲惫。
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还有自己身上陌生的衣裳。
见了虞栖枝不同寻常的反应,魏嬷嬷等人的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
好在过了不久,又有人推门快步走了进来。
虞栖枝抬眼看向那人。
她终于见到了让她熟悉的人。
“凌哥哥……”
第44节
虞栖枝语气中下意识带上了亲近的声调,她微微蹙了下眉,“这里是哪里啊?”
她问裴璟道。
第38章
裴璟眼底神色覆上一层冷意。
他望向虞栖枝那双澄澈的乌黑眼眸。
虞栖枝,她…将他忘了?
听闻虞栖枝醒来时瞬间的欣喜,化作乌有,变作心中的不满与酸涩。
“凌…”裴璟没有应答,片刻过后,虞栖枝也有些犹豫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与虞栖枝印象中的封青凌,像,又不像。
眼前人有令她感到熟悉的,俊逸的眉眼线条,但面部的轮廓却成熟了许多,隐隐透着锋利且带着寒意的弧度。
看着虞栖枝的神情又再变得困惑、戒备,裴璟顿了下。
带着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的隐秘心情,他肯定了虞栖枝的猜想。
“是我。”
“阿潆,是我。”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虞栖枝面前响起。
喊出这声“阿潆”,裴璟的心脏跳动不规则地摇摆几下。
不待他仔细品味心中所想,裴璟已经下意识模仿了封青凌的言行方式。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虞栖枝似乎略略安心了些,她看向周围婢女等人,问裴璟:“凌哥哥,她们是谁?还有…芳儿呢?”
裴璟盯着虞栖枝的眼睛看了一会。
虞栖枝记得芳儿,记得封青凌,但不记得这座宅子,也不记得他了。
那一份迷茫与困惑实在不像作假。
“你们先下去。”裴璟冷声遣散了屋内的其余人。
“阿潆,你…真的都不记得了么?”
他在榻边坐下,握住了虞栖枝的手,试探发问。
虞栖枝没有抗拒裴璟的触碰。
裴璟的手很温暖,让她惶然的心一点点安定下来。
周围的环境如此骤变,自己的脑海里却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虞栖枝也猜到,应当是她的记忆出问题了。
这让她有些惊慌。
但,凌哥哥一定也很担心她吧。
在这间屋子里,凌哥哥是她唯一能信任的人。也因此,裴璟问她什么,她就毫无保留地回答了。
于是裴璟就这么半问询,半引诱地套话问出了虞栖枝所有还记得的事——
虞栖枝的记忆停留在洛县封家出事以前。
再往后的记忆,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虞栖枝现存的记忆里没有他。
自己与虞栖枝之间的那些爱恨纠葛,虞栖枝全不记得了。
胸口闷窒之余,却竟也叫裴璟莫名品出一丝庆幸。
……
虞栖枝想见芳儿,裴璟便命人将虞栖枝从前的贴身婢女芳儿从宅子后院喊了过来。
“我与阿潆是新婚夫妻,如今在长安生活。”裴璟半真半假地向虞栖枝说明了她关心的状况。
芳儿被传唤过来,她推门进来,恰好听见裴璟对虞栖枝编造的这些谎话。
芳儿心头一跳。
裴璟将人带到虞栖枝跟前。他按了下芳儿的肩膀,施以警告的力道。
裴璟所用的力道不大不小,却足以震慑芳儿的心神。他垂眸瞥了眼神情紧张的小婢女,淡淡问:“芳儿说,是不是?”
芳儿从前在侯府就极害怕裴璟,现下被裴璟如此一吓唬,芳儿下意识就顺着裴璟的话照做了。
芳儿向虞栖枝一点头,有些磕巴道:“是…是的。”
虞栖枝闻言愣了愣,她微微睁大了眼睛,有些惊喜低问:
“凌哥哥,我与你…我们已经成婚了?”
或许是裴璟实在装得太好,又或许是被记忆的缺失,被得知已经成婚的消息裹挟着,虞栖枝并没有察觉什么异样。
毕竟,芳儿和凌哥哥又有什么理由会骗她呢?
与封青凌成婚,大概是虞栖枝从少女时期就期盼已久的事,她神情有些羞赧,又带了些欢快。
裴璟向她笑了下,动作自然地点了点头。
虞栖枝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总会习惯性地抿出浅浅的梨涡。
很漂亮。
裴璟看得有些愣神。
虞栖枝,有多久没有这样对他笑过了?
但虞栖枝很快又被新的疑惑困扰。
“凌哥哥,还有韩姨娘呢?我们来了长安,韩姨娘怎么办?”
虞栖枝好不容易灵动起来的神情黯淡一瞬,“为什么…我都不记得了?”
“饿不饿?”
虞栖枝满心疑惑她怎会将记忆都忘却了,却忽然被裴璟这么打岔问。
裴璟不问还好,被问到过后,虞栖枝掌心下意识按上腹部,积累数日的饥饿与疲惫之感强烈地席卷上她尚且虚弱的身体。
她的身体意识到了饥饿,虞栖枝甚至听到自己腹中响起“咕噜”一声。
声音虽然轻微,但裴璟离她那么近,虞栖枝确信他肯定也已经听到了。
虞栖枝脸颊腾的一下红了。
“先用饭吧。”
裴璟却丝毫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他温声低道:“你病了两日,昏睡了两夜,除了汤药,都没有吃进什么东西。”
虞栖枝感到自己的脸颊被男人轻轻地捏了下,一如凌哥哥从前待她的温柔纵容。虞栖枝本能地配合点了下头。
裴璟留芳儿在屋内服侍虞栖枝用饭。
……
屋外,医师再次被裴璟请到这座宅邸。
“病人的心神受到剧烈的刺激过后,会遗忘掉一些过往,这种情况,在下之前也见过几例。”
医师已经知晓了虞栖枝的情况,只略作沉吟,便如此说道。
“她,还会再想起来么?”裴璟问。
“从医书上的记载来看,有些人过一阵子,就能慢慢回想起来,但,也有的人一辈子都无法再回想起来。”
大概在多数人眼里,过往的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医师的言语中难掩惋惜。
裴璟神情漠然。
一辈子么……但他愿意养她一辈子。
虞栖枝做他的世子夫人,与他从头来过。
裴璟眼底忽然划过一抹冷色,他淡声问:“她会不会是装的?”
——但前提是,虞栖枝这一次不是在欺骗他。
医师闻言,知晓这是裴璟的疑心病又犯了。
“失去过往记忆,或许并非出自病人主动,但往常这种情况,被病人忘却的那段记忆,往往是最令他们感到痛苦、困扰的。”医师道。
痛苦、困扰……
裴璟微微皱了下眉,心底莫名有些烦躁。他抿唇没再说话。
芳儿端着虞栖枝用过的餐食碗碟出了屋子,不消裴璟再次提醒警告,芳儿已经向他欠了欠身子,逃跑一样一溜烟走远了。
裴璟先医师一步,踏入虞栖枝屋内。
“凌哥哥。”
虞栖枝在桌前坐着,她瞧着不错,脸色恢复过来了些,见到他来,虞栖枝冲着他笑了笑。
笑容里是毫无保留的信赖。
裴璟呼吸停顿了下。
然后他抑制不住地伸手,掌心抚过她的唇角,脸颊。
虞栖枝意外男人的反常举动,又难免羞赧,“我脸上有脏东西?”
“没有。”裴璟音色略带低沉。
“哎!凌哥哥…有人来。”裴璟身后的医师跟进了屋子,虞栖枝见有外人来,很快躲开了他手。
虞栖枝伸出手腕,配合医师诊脉,含着水波的一双杏眼却带着嗔意瞪了裴璟一眼。
真可爱。
第45节
裴璟配合地移开了视线,望向庭院内葱绿的绿植,他轻轻勾了下唇角。
虞栖枝,阿潆,永远别再想起来了吧。裴璟想。
就让他这么无耻地将错就错下去——
裴璟将此视作上天凭空赠与他的惊喜与贺礼。
第39章
裴璟向虞栖枝解释说他们有几宗生意买卖在长安,还需在长安停留一段时日,这座宅邸是他们租住的,宅子里的佣人,也是来长安以后才雇佣的。
从“凌哥哥”口中说出来的话,虞栖枝自然相信。
裴璟还有公事要处理,离开这座宅邸之前,他勒令宅子里的人在虞栖枝面前把嘴闭紧。
裴璟一走,芳儿有心冲进虞栖枝的屋子,将真相告诉她家小姐。
奈何宅邸的管事立刻揣摩了裴璟的意思,又将芳儿喊过来威胁一通。
管事不许芳儿去虞栖枝屋里,也不许她常在虞栖枝面前转悠,除非虞栖枝要见她,才许她去。芳儿听得眼泪汪汪,奈何人在屋檐下,只得点头含泪应下。
这些事,虞栖枝概不知晓。
裴璟走后,虞栖枝独自在梳妆镜前坐下。
不只是凌哥哥有些变了,虞栖枝觉得镜中的自己,也变得有些陌生。
但分明她只是相貌略略成熟了一些,其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除开这些,自己的胸前似乎丰腴了些,耳垂上穿了耳洞。红玛瑙耳坠随着她动作微微摇晃着,耳垂上是细微的疼意。
见到这对殷红色的耳坠,虞栖枝脑袋又有些隐隐作痛,记忆中却是白蒙蒙的一片,实在想不起来什么。
她只记得封青凌的好。
虞栖枝又想起,凌哥哥说,自己与他,已经成婚一年了。
那她与凌哥哥……已经做过那种事了么?
热意忽得涌上面颊,心底有些害臊,又忽然有点忐忑。
虞栖枝思绪纷杂,自己与凌哥哥成婚,韩姨娘是如何想的呢?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却是出于本能地想要见一见自己熟悉的人,想要见一见自己的娘亲。
既然凌哥哥说韩姨娘也随他们一起来到了长安,那去见上一面,应当也是很方便的吧?
第二日,裴璟一有空,虞栖枝就将这想法向裴璟说了。
她想出门见她娘,但在面对裴璟时,却依旧在不自觉间带上了小心翼翼的语气。
裴璟顿了顿,看了她一眼,道:“我陪你一起去。”
“凌哥哥,你不用去做事吗?”虞栖枝疑惑问。
自虞栖枝向孟皇后请求过后,韩姨娘就被安置在城中的一间医馆疗养,只是精神一直不是太好,甚至是每况愈下。
裴璟担心韩姨娘会对虞栖枝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他私心不想虞栖枝太早将一切想起来。
“自然是阿潆比较重要。”裴璟向她笑了笑。
在虞栖枝的印象里,韩姨娘是个很温暖的人,但小弟走丢后,韩姨娘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但与虞栖枝的感情向来很深。
很久很久以前,在韩姨娘还没有跟着虞栖枝她父亲的时候,韩姨娘她爹,也就是虞栖枝的外祖父,曾有恩于虞栖枝的父亲。
韩父知晓自家女儿的心思,韩家供虞栖枝的父亲读书考功名,为的就是他能够知恩图报。
虞栖枝的父亲考中了举人,进京赶考之前,也曾向韩姨娘许诺,等中了进士就娶她为妻。
后来韩父死了,韩家没人了。虞栖枝的父亲也果真考中了进士,只是没能入翰林,只下放到了偏院外县,他立刻就娶了当地的县尉之女刘氏为妻。
在韩姨娘面前,他却只说是被逼无奈才娶了人家,韩姨娘相信了,就这么被虞栖枝的父亲哄骗着,做了人见不得光的外室。
“你娘近来精神不是太好。”
医馆门前,裴璟这么对虞栖枝说道。
虞栖枝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在她的记忆中,韩姨娘分明还好的。
见到了韩姨娘,虞栖枝才对裴璟所说的话有了本质的认识。
记忆中温和暖煦的韩姨娘,怎么都跟眼前这名憔悴阴冷的妇人搭不上边。
虞栖枝走上前,唤了委顿在病榻上的韩姨娘一声“阿娘”。
裴璟命韩姨娘身边看护的女使们先出去,这间屋室便只剩下他们三人。
韩姨娘掀起眼皮,恹恹看了虞栖枝一眼,神情冷淡,又带一点防范。
虞栖枝愣住,怎么韩姨娘也不认得自己了?
“阿娘,我是你的女儿,你不认得我了么?”
虞栖枝握住韩姨娘的手,犹疑开口问道。
韩姨娘的手,好凉。
“我没有女儿……”
韩姨娘反手将手从虞栖枝手中抽回来,边摇头边呢喃:“我没有女儿。”
“娘,你怎么了?我是你的阿潆啊……”
虞栖枝直觉韩姨娘的状态不对劲,所以,她记忆空白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或许是母女连心,看着韩姨娘这个样子,虞栖枝心中也是一阵抽痛。
韩姨娘却忽然定定看了虞栖枝几眼。
“你应当替你弟弟去死。”
韩姨娘像是认出了她,忽然冷声说出这样的话。
虞栖枝想到走丢的小弟,定定僵立在原地。
“你应当替你弟弟去死!”
韩姨娘口中重复了几遍,忽然抄起烛台就往虞栖枝身上砸。
虞栖枝想不到韩姨娘会这么对待自己,一时间手脚发冷。眼看着那铜制烛台就要砸落到自己脸上,这时要再躲已经来不及了。
她手腕忽得一重,只觉自己被拉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咚”的一声闷响,那烛台砸到裴璟的后背,接着滚落在地。
那烛台边缘锋利,也很有些重量,裴璟的衣衫也被划破了些布料,若是真砸到虞栖枝脸上,恐怕连破皮都是轻的。
听见屋内响动,医馆的女使连忙上前,按住了韩姨娘。
“走吧。”裴璟看了虞栖枝一眼,将虞栖枝带上马车。
直到回了城郊的宅邸,虞栖枝都是懵的。
从前待她温柔宽和的韩姨娘,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还有,为什么韩姨娘不认她了,还能愿意随她与凌哥哥来长安?这显然并不合常理。
裴璟向虞栖枝解释,韩姨娘被虞栖枝的父亲接进虞府,受了冷落与磋磨后,精神便一直不好,所以他们才将韩姨娘带出了虞宅,接来长安照顾。
裴璟这番话又是半真半假,虞栖枝勉强信了。
虞栖枝的小弟走丢后,她的父亲便对韩姨娘越来越冷淡,常常好几个月都不来瞧韩姨娘一次。
但虞栖枝知道,韩姨娘其实一直对她的父亲有着不切实际的期盼。韩姨娘若是自愿被她父亲接入虞宅,虞栖枝为人儿女,确实无法,也不能去阻拦。
虞栖枝咬了咬下唇,心想韩姨娘说的或许是对的。
是自己害得小弟走丢,她确实应该替……
她手指却忽的被人用力捏了捏。
“你娘她只是病了,并非针对你,别再想了。”男人的嗓音很低,却具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虞栖枝回过神,轻轻点了下头。
想起裴璟今日还替自己挨了一下,虞栖枝连忙拉着裴璟在榻边坐下。她看了下他的后背,幸好,只是衣裳破了一点,其余并没有伤着。
“凌哥哥,今日对不住,让你瞧见这些……”虞栖枝垂下头,闷闷开口。
在洛县,虞栖枝的家世是比不上封青凌的,虽然封青凌说他不在意,但虞栖枝心底一直存着些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封家的小少爷。
“还有,我会尽快将过往的记忆想起来的,不会再给凌哥哥添乱了。”
虞栖枝避开视线,没去看他。
裴璟却望向了虞栖枝。夏日清透的阳光下,眼前人有着精致漂亮的侧脸线条。
他的视线难以抑制地看向她淡粉色的娇美的唇,还有她上唇形状漂亮的唇珠。
“其实你不用太强求自己,想不起来也没事。”裴璟喉头滚动两下,他听见自己嗓音有些艰涩道。
“可是那样对你不公平。”
虞栖枝抬眸看他,却意外撞入男人有些灼热的视线。
“你有的记忆,我却没有,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太孤独。”她顿了顿,双颊染上一丝羞赧,却依然把话说完了。
男人忽然将她抱得很紧。
“阿潆……”
虞栖枝原本也与裴璟面对坐在榻上,却忽的被裴璟拥住,两人就这么齐齐侧面倒向床榻。
她心底忽然有些紧张,身体却无比熟练地伸手勾住了眼前人的脖颈。
“嗯,凌哥哥。”
“阿潆,以后别再叫我凌哥哥了吧,我们已经是夫妻,”裴璟视线从虞栖枝的下睫毛移向她澄澈的双眼,低声道:“叫夫君。”
他看着虞栖枝漆黑湿润的眼眸微微闪动几下。眼前人显然犹豫了片刻,然后乖巧地轻唤:“夫君。”
“嗯。”裴璟闭了下眼,低低应了。
第46节
他恬不知耻地借用了封青凌的身份,才得以将人抱在怀中,得到虞栖枝纯粹且毫无保留的信赖与爱意。
其实在迎娶虞栖枝之前,裴璟就早已知晓虞栖枝家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只是当时的他并没有什么感觉,甚至觉得虞栖枝有几分上不了台面。
看着眼前被他拥在怀里的人,裴璟才知晓,现在他心底的酸涩叫做疼惜。
虞栖枝与裴璟侧卧在榻上,面对面。
感受到眼前的男人的气息似乎变得有些灼热,虞栖枝害羞地想要闭上眼,却安慰自己这是夫妻之间正常的事。
第40章
“凌哥哥,你今日,要不要,做……”
虞栖枝轻声问出这句话,脸已经红的不行了。就连裴璟方才让她改口叫夫君,她也忘却了。
她想,既然她与封青凌已经成婚,如果凌哥哥想与自己行敦伦,那她也当履行自己做妻子的责任与义务。
虞栖枝话音落下,屋内静了一瞬。
两人变得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耳边清晰可闻。
男人温热的鼻息落在她唇边,高挺的鼻梁骨抵在她脸侧。虞栖枝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裴璟却只是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你休息。”
男人嗓音略微沙哑,低声撂下这句话,便抽身离去,出了屋子。
屋外的天色就要暗下。
虞栖枝看一眼窗外的天色,伸手触上被裴璟亲吻过的地方,她暗自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凌哥哥有些奇怪。
果然是因为过了好几年的缘故么,虞栖枝觉得凌哥哥变了,韩姨娘变了,那她自己的身上……应该也发生了许多变化。
或许是出于直觉,虞栖枝总感觉凌哥哥没有将实话全部告诉自己。为什么?
但她也知晓,凌哥哥绝对不会害自己。
应当是怕自己担心吧?虞栖枝按下心中莫名的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段时日,虞栖枝一直想尽快回想起自己那些缺失的记忆,却仍是收效甚微。
裴璟倒总是抽空陪着她。为她梳妆,为她挽发,就如同所有的甜蜜新婚夫妻会做的那般。
有时裴璟接连三五日都与她在一块儿,虞栖枝问他不用出去做事么,也被裴璟以想要陪伴她为由糊弄过去。
时间一长,虞栖枝便也不想问了。
区别于刚失忆时的生疏慌张,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变得越来越好了。
即便有些事情想不起来了,但身体上的契合,让虞栖枝觉得自己和眼前的这个人似乎就是很亲密的。
她有时候也会想,若就按裴璟说的,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两个人就这么过下去,应当也不错?
能够和所喜爱的人在一起,过平淡的日子,就是虞栖枝从前就一直期盼着的生活,不是么?
……
“指挥使近几日在忙些什么?”
皇宫禁内。裴璟与太子同时被内监传至紫宸殿外,等候天子宣召禀事。
紫宸殿,天子与臣子召对、议政之所,也是天子起居之地。殿外正大开阔,內侍仆从皆站立得很远,无一人敢行监听之事。
不消多说,两人心知肚明,太子所问的,是裴璟近几日下了值就走得不见人影的事——这实在不符合他往日的行事。
“家事。”裴璟同样轻声淡道。
“是么,也不见你往侯府的路上去?”太子皱了下眉。
太子语气轻松之中,带一点警告:“表兄莫不是在……”
“金屋藏娇。”面对裴璟,太子迅速用唇语念出这四个字。
虽说太子觉得他的这个表哥平日里还是挺靠谱的,却依旧忍不住想要提醒裴璟一下。
蓄养外室,不合大雍法理,是个若被宣扬出来便要遭人攻讦的污点。在现下这个节骨眼上,得不偿失。
太子还欲说些什么,恰在这时,有几名宫人簇拥着郦贵妃从紫宸殿出来。
郦贵妃穿戴齐整,只是衣饰素净,见到紫宸殿外有人候着,她视线掠过太子与裴璟,神态端庄向人点了下头。
郦贵妃是天子后妃,太子与裴璟同时避开视线以避嫌。
对于方才的话题,太子想来裴璟应当自有分寸,便也不再去提。
“昨日父皇与郦贵妃一同过了元公主的忌辰。”
紫宸殿内还不传唤,两人依旧耐着性子等候,太子轻声向裴璟道。
裴璟不动声色抿唇。
元公主的忌辰……
裴璟想起,虞栖枝的生辰似乎也快要到了。
……
裴璟连着几日不在,芳儿好不容易寻到机会,来到虞栖枝的屋子里。
“小姐,我求求你了,你快些想起来吧!”
芳儿摇晃着虞栖枝的衣袖,眼泪汪汪道。
小姐实在太可怜了!芳儿实在不想看虞栖枝再这么被世子骗下去了。
最起码……起码小姐她应当知晓真相。
虞栖枝依旧想不起什么,但她看芳儿这样,很是心疼。
她伸手拭了下芳儿被汗水打湿的额发,“可是那日,芳儿你不是说……”
“你慢些说,”虞栖枝抿了下唇,神情认真问:“你说…我应当想起些什么?”
屋外有宅邸仆从迎候的声音,然后是门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
芳儿吓得跳起来,在虞栖枝耳旁急急轻道:“小姐,总之乞巧节那夜,小姐一定要去城内的东昌街!”
“芳儿在与你家小姐,说什么悄悄话?”
裴璟恰在这时推门进来,俊美面庞含着淡淡笑意,却是看向虞栖枝问的。
芳儿哪敢多留,赶忙欠身出去了。
“你回来了。”虞栖枝微笑着起身相迎。
望进裴璟那双深邃平静的眼,她方才的那些疑虑很快消散不见了。
“嗯。今晚带你去一个地方。”裴璟握住她手,将她的手圈在掌心。
裴璟的掌心温暖,干燥,被这样一双手握着,虞栖枝很快放下心来。
……
及至到了城中的摘月楼,虞栖枝才反应过来,原来裴璟口中轻飘飘所说的去个地方,竟然是来这里。
“我们现在已经这么有钱了么?”
来这种一看就很贵的酒楼……“真的没关系吗?”
虞栖枝忍不住问裴璟。
摘月楼的最顶层有平时专为裴璟留的包间,楼内招待往来的也确实都是显贵。
裴璟笑了一下,“你若喜欢可以常来。”
乞巧节前后长安城不设宵禁。城中火树银花,热闹非凡。
裴璟看她往楼下城中看的新奇模样,才想起,虞栖枝来长安以后,其实都没怎么出来玩过。
“我们那一次吵架了,后来又和好了,对么?”虞栖枝看了一会长安城的夜色,忽然转头问他。
她眼底盛着长安盛景,望向他时神情认真。
裴璟神色动了动。他知晓虞栖枝说的是封青凌家里出事以前的事。
这是虞栖枝记忆中最后记得的事。
裴璟低低嗯了声,“后来我跟商队回来,就来向你娘提亲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裴璟俊美分明的侧脸线条映入她眼中,虞栖枝弯起眼笑了。
“凌……夫君,那我们,以后还会再回洛县吗?”
席间,虞栖枝开口忽然问。
“你想回去吗?”
“你还记得么,我们从前说好,等你不再奔波了,就陪我在洛县开一间手工坊养老。”
“但也不是非要回去,我们还说过要游遍名山大川呢。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虞栖枝饮了些酒,说话时也不像平日里那般斟酌措辞了,直接有什么说什么。
裴璟静静看她。
虞栖枝口中所说的,都是有关她与封青凌的。
他看着她饮酒后微微有些酡红的面色,漆黑湿润的眼睛亮亮的,唇角抿起的一对梨涡叫他的心也要一同陷进去。
他坐在这里,借了封青凌的身份,才得以参与她的那些喜好,抱负,与对未来的设想。
“月亮好近……”
向裴璟说了半天,虞栖枝说得都有些累了,她走到露台,倚在栏杆,向夜空中遥遥伸手。
直到这时,她才无比清晰地体会到了这座楼的名称由来,月亮真的近到,好像伸手就可以摘到一样。
第47节
她后背贴上一个坚实温暖的胸膛,男人揽住她腰,夺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你别饮了,本来就不太会饮酒。”裴璟低下头,下颌埋在她颈窝,低低道:“别到时掉下去了。”
“才不会掉下去。”
男人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脖颈内侧,有点痒,虞栖枝在他怀里转过身,抬手捉住那酒杯往他唇边贴,“那你喝。”
裴璟顿了顿,挑眉看她,眼底带一点笑意:“哪有两个人喝酒还劝酒的?”
他还是喝完了她杯盏中的酒。
楼高,露台风大,远处的喧闹声仿佛在此一刻静止,天地间好似只剩他们二人,虞栖枝本能往裴璟怀里靠了靠,汲取一点暖意。
“明日是我的生辰。”她低低呢喃道。
子时流逝间过了,男人的嗓音在她耳旁响起:“生辰快乐。”
虞栖枝抬眼看向身前人。这是她今日听的第一句“生辰快乐”。
“夫君,你想不想…”
眼前人身上浸着皎皎月色,她看向他俊逸的眉目,在盛着微凉晚风的怀抱中踮脚,在男人的耳边问出那两个字。
“可以么?”
扣在她腰间的手臂紧了一瞬,虞栖枝听见裴璟低哑带点压抑的音色。
这段时日,她与裴璟很是亲近,但从来都没有做过那种亲密的事。
虞栖枝不由对自己产生些怀疑。
但眼前人的反应,分明也是在渴望她的呀。
裴璟呼吸错了错,他忽然觉得不胜酒力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嗯。”虞栖枝伸手揽住了他,她饮过桂花酿的甜美呼吸凑到他耳边:
“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陈二与霍秋早就已经成婚了……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很想跟你生儿育女了。”
裴璟回抱她的动作僵了一瞬。
却依旧任由脆弱却甜蜜的谎言将他与她包裹了。虞栖枝总是轻而易举地,将他勉力维持的克制化作欲念。
他与虞栖枝同处虚幻却甜美的气泡。不知何时会被戳破,然后碎裂。
裴璟将虞栖枝抱到内室榻上,与她贴近。虞栖枝眼睫微湿,好像清晨的朝露在夜间绽放。
他是清醒的那一个,他分明知晓虞栖枝将他当做另一个人,却沉溺于她主动的迎合,炙热的亲吻,难以抽身。
世间最卑劣的,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
那夜过后,虞栖枝与裴璟愈发亲密。
转眼乞巧节到了,裴璟问她想不想去街上看看。
裴璟与她说这话时神色平静,虞栖枝心头却有些莫名,她忽然辨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但想到芳儿此前与她说的话,虞栖枝按捺着疑惑,点了点头。
乞巧节的街市上,游人如织。
身前路上横亘数名行人慢腾腾经过,虞栖枝与裴璟很快就被人群挤散了。
腕上传来一痛,虞栖枝忽得被一只大掌箍住手腕,“姑娘,快跟我来!少堂主在等你。”
第41章
那人说着就要将她往一旁的暗处巷子拉扯。
“我不认识你,”虞栖枝愣了一瞬,心头涌起一丝异样,“你松开我!”
见虞栖枝竟要将他手甩开,武三也是大为诧异。
“姑娘!你……”
武三震惊说话之际,虞栖枝已经挣脱开他的手,人群很快将他二人挤散。
武三再想要上前将人带走,却见虞栖枝已经几步快跑到裴璟身旁。
她拉住裴璟的手,又仰头与裴璟说了些什么,武三无从得知。
但虞栖枝面对裴璟时,她亲昵的神色与动作,实在不似作伪。
忌惮裴璟身边的暗卫,武三只得一路退走。
“少堂主,虞姑娘背叛你了!”
城门边僻静巷口,武三急急跃上马背,将方才所见迅速向封青凌说了。
武三不清原委,但他只信自己亲眼所见之事。
虞栖枝与裴璟十指交扣,甜蜜非常。这个女人显然早将他们少堂主抛诸脑后。
“她不值得你如此为她筹谋,机会易逝,少堂主,快走吧!”
听过武三所说,封青凌眼底也闪过一丝黯色。
料想虞栖枝在裴璟身边的处境不会太好,他本想将她带到安全之地,再做筹谋,但她既然有自己的打算,也罢。
趁着夜色遮掩,几人疾驰出城。
原本为虞栖枝准备好的马车被留在原地。
另一边,察觉到身边人不见,裴璟神情慢慢沉了下来。
他预料到封青凌今日要出城。
在他看来,世间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玄雾门留下的烂摊子让封青凌自己去收拾,裴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虞栖枝……
裴璟闭了下眼,刚要向暗卫开口下令,手臂却被人抱了个满怀。
熟悉的浅淡幽香萦绕在鼻端,没有一丝抵触地,他的身体比心神先一步欢快地迎接她。
“我方才……差一点就要找不到你了。”虞栖枝抓住了他的手,她气还没喘匀就出口道。
裴璟抿紧了唇,垂眼看向眼前人。
虞栖枝脸上焦急慌张的神情,真真切切地映入他眼中。
“我是谁?”
“你是……”虞栖枝疑惑抬眼,“你是凌哥哥啊。”
“好。”
裴璟略弯了弯唇。
这些时日,在与虞栖枝无限亲近的时刻,裴璟有过疑虑,虞栖枝,她是不是又在谋划着,要从他身边逃开?
方才察觉虞栖枝在他身边被人群冲散的那一刻,他突然无比后悔今夜将她带出来的决定。见不到虞栖枝的瞬间,裴璟心底的那根绳索绷紧,似要断裂。
封青凌出城是他默许的。但封青凌要带走虞栖枝就是痴心妄想。
就算是虞栖枝真的想要跟着封青凌的手下人一同逃离,他也会将她捉回来。
好在,虞栖枝她自己回来了。这次他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北衙的属下挤开人群,要向他回禀封青凌出城的事,被裴璟用眼神斥退。
他反手握紧了虞栖枝的手,轻声道:“阿潆,我们走吧,我先带你回去。”
虞栖枝向他点了点头。
裴璟笑了下。果然,要将人紧紧圈在身边才能安心。
……
裴璟这几日事情很多,无法常常过来陪伴虞栖枝,但他答应再过几日,就与她一同出城游玩。
城郊这座空置许久的宅邸住了人,时日一长,也有像之前的江湖郎中那样好奇此处宅中主人身份的,鬼鬼祟祟,来门前东张西望打探。
更有甚者,还有人趁着婢女画扇出门,当面套话问她,这宅中住的人是什么来头,全被画扇骂了回去。
“哎!这怎么飞进来个丑风筝?”
这日,天气渐渐转凉,将要入秋,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画扇正陪着虞栖枝在庭院赏景散心,忽的有只纸鸢穿过高高院墙,一头扎进她们这座宅邸的假山上。
画扇皱了皱眉,正欲让虞栖枝先回屋去,宅子的大门却已经被“咚咚”敲响。
护院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让我捡下纸鸢!”
奶声奶气的孩童声调,一名小男孩理直气壮道。
仗着他身量小,小男孩已经趁着护院不备,从护院两腿之间的缝隙钻进了宅邸。
小男孩飞奔向庭院,一心想要拿回他的宝贝纸鸢。
护院本想将人捉住轰出去罢休,谁想一路追到庭院,见到了虞栖枝与画扇主仆二人,护院又想避嫌,又想来抓人,一时间手忙脚乱。
“算了,帮他拿一下吧。”
方才已见到了那纸鸢,虞栖枝又见口中哇哇直喊的小孩,和面露尴尬,要来捉人的护院,也明白了事情原委。
那纸鸢落在假山山顶,画扇够不到,虞栖枝身量略高挑一些,踮起脚伸手轻盈够着了,转手将那被人心心念念的纸鸢交给了小孩。
“我的孩儿!快到为娘这儿来!”谁料,那小男孩的母亲见儿子转眼不见,不顾阻拦,也赶紧急急地直闯了进来。
这名年轻妇人脸上神色的十足戒备。好似不是她家小孩自己闯进院子来,反而是虞栖枝她们将这小孩骗进来的那般。
闯进来时,她恰好见着虞栖枝弯腰将纸鸢递给她家小孩子的这一幕。
年轻妇人赶紧把冒着鼻涕泡的小儿子从虞栖枝手边扯回到自己身边。
抓着孩子的手,年轻妇人面露嫌恶地瞧了虞栖枝一眼,然后指桑骂槐般拍了一下小男孩的手: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往后放机灵点,别来这种地方,听见没?”
第48节
原来,这名妇人早听街坊说了,这座城郊的宅邸里搬进的女人,多半是被男人养在外头的金丝雀。那根本就不是他们这种正经本分过日子的人!
这挺大的宅邸,这么些下人,就虞栖枝一个主子,虞栖枝看着又这么年轻,生得还如此貌美,妇人心底的猜测,即刻笃定了。
再看眼前人雪肤乌发,双瞳剪水,即便秀眉蹙起,眼底也像含着秋波似的。
只消瞧见那一把柔韧的柳腰,即刻就能想到人夜里不知廉耻勾引男人的样子。
皇城脚下,蓄养外室,便是最为人所不耻的行为之一。眼前这个漂亮的女人,也必定自甘堕落,品性低贱!
嘴里这么隐隐晦晦地讽刺着,到底是在别人家里,也怕被人打,说这话间,年轻妇人已经不由分说地抓着她家小孩的手,快步走出门去。
“你什么意思啊!”
画扇按捺不住,追上两人骂起来了:
“弄清楚是你儿子自己闯进来,要捡他那破玩意……”
画扇追着那两人渐渐远去。
虞栖枝在院中静静坐下,脑袋有点痛。
她无意去揣度方才那人的想法,但那名年轻妇人看她的眼神,虽然那妇人并未把话挑明,虞栖枝可太能明白了。
她与韩姨娘在洛县时,就是被人用这种眼神看的。
“小姐,我扶你去休息吧……”
虞栖枝身边无人时,芳儿才敢上前来。
“小姐,你想起什…”见了虞栖枝有些苍白的面色和微微蹙起的眉,芳儿哪敢再多说什么。
能不能恢复从前的记忆,能回想起多少来,这些事,总归没有小姐的身子重要。
……
这夜,虞栖枝依旧是独自睡的。
或许是受到了白日的刺激,或许是孤枕不易眠,虞栖枝在半梦半醒之间想到了韩姨娘,想到了她们从前在洛县的日子。
她又想到了封青凌温和暖煦的少年时的样子。见到凌哥哥的模样,虞栖枝在睡梦中也不由轻轻弯起唇角。
脑海中却忽然响起一道冷酷低沉的声音,对她说封青凌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
不对,怎么可能?
如果封青凌死了,那这些时日陪在她身边,与她耳鬓厮磨的人是谁?
听闻虞栖枝昨夜又梦魇了一整晚,天色尚未完全亮起,裴璟绕路赶来看她。
不想吵醒她,他动作很轻推开屋门,在门口解下佩刀。
本该在榻上补觉的人却醒了,或许是一夜未眠。听见动静,她走向他。
“裴璟……”
光线暗淡,裴璟忽然有些看不清虞栖枝的神色,他听见她嗓音很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裴璟顿了下。“你都想起来了。”
他垂眸看向她,语气平淡:“阿潆,再多装一会都不愿了么?”
第42章
“这几日入秋了,地上凉,不要光脚下床了。”
裴璟看着她道。
男人的气势逼人,四面八方向她覆盖而来,但他说话的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虞栖枝紧紧攥起了掌心,她指尖深深掐进手心里。
回忆的片段逐渐划过脑海,她一点点地回想起了这段时日与裴璟的相处。
这也让她本能地感觉到,裴璟还保留着这些时日模仿封青凌的习惯。一种想要作呕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虞栖枝绕开他,向桌案上裴璟卸下的横刀伸手。“铮”的短促嗡鸣,刀刃被她拉开几寸。
刀身寒铁的冰冷肃杀之意流泻,裴璟单手抵住刀柄,再不让人拉出分毫。
他用刀鞘拍开她手,语气平静到令人发颤:
“又想杀谁,杀我……还是你要自尽?”
虞栖枝胸膛起伏几下,手背被刀身震得发麻。
男人垂下视线看她,忽然几步将她扯到榻边,虞栖枝被按坐下来。
裴璟握住她足,为她穿好鞋袜。
“你放我走吧,”虞栖枝挣了挣,忍不住皱眉,“求求你了,行不行?”
“之前给过你机会的。”
裴璟神情不变,口中轻飘飘说着的却是刺痛人心的话:
“你没有走,现在,不可能了。”
虞栖枝彻底顿住了。
裴璟的言语,重又将她散碎的记忆重新拼凑完全。
虞栖枝想起来了,乞巧节那日的事——
她挣脱了那人,然后主动跑向了裴璟,抓紧了他的手。
“前段时日,你想不起来的时候,我们不也很好吗?怎么现在又不行了?”他问。
虞栖枝眼底的光都暗下来了。
“你喜欢封青凌那样的,我也可以像他对你那样待你。”
在虞栖枝失去记忆的这段日子里,裴璟实在听了很多关于封青凌的事。
大部分都是从虞栖枝口中听来的。
那些自心头涌起的,强烈的嫉妒与不甘,都已随着时日,被他独自消化。
唯一的好处,则是他不用说太多的话,甚至什么都不用做,虞栖枝就会主动贴上来,同他说这说那,好似与他有说不完的话。像只黏人的小狗。
裴璟神情淡淡看着她,好似像在说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
虞栖枝觉得裴璟不像在说谎话,他是真的这样想的。
虞栖枝下意识想要躲开眼前的人。
看清了裴璟的动作,她又止不住往后缩。
“咔哒”声响,那根冰凉的银质细锁链又缠上她右手腕。再前些时日的噩梦再次在她面前溯回。
“还是想着走。”裴璟将锁链另一端固定在架子床头,“你会想要留下的。”
男人音色沉冷:“记好了,你若有什么闪失,你的芳儿先要给你陪葬。”
虞栖枝险些失语。
不顾虞栖枝气到颤抖而响起的锁链叮铃声,裴璟又捉起她的手亲了亲,“乖一些,我们是要一块过日子的。”
“你真疯了!”
她挣开他手,巴掌落向他侧脸,裴璟的脸色沉下,后退闪身避开。
“喜欢打人。”裴璟冷笑一声。
“给我解开!”看裴璟退后要走的样子,虞栖枝急道。
然而这次裴璟却没再看她一眼,只关上门快步走了。
门被关上的一刹,虞栖枝的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宅邸的仆从进进出出,虞栖枝屋内所有能用来自伤的锐器都被收走,家具器物转角边沿也都被包上了软布。
虞栖枝呆坐屋内,身边的仆从都成了虚影。
她的脑海里,不由她控制般浮现起这段时日,她与裴璟相处的点点滴滴,生动又鲜活。
她主动去牵裴璟的手,任由裴璟将她亲昵地圈在怀中,她还叫他……凌哥哥。
深深的自厌与懊恼在她胸腔中迅速地膨胀,闷窒到几乎难以呼吸。
虞栖枝抬手在自己胸前锤了几下。
锁链细碎叮铃叮铃声不断响着,屋门忽然被推开。芳儿听见声音急急闯了进来。
芳儿着急地抱住虞栖枝的手,“小姐!你别这样了……我看了心痛!”
芳儿发觉自己先前真是想岔了。
要是早知道她家小姐想起来以后会这么痛苦,那还不如一直都不要想起来的好。
“芳儿……”
见到眼前熟悉的人,虞栖枝有点呆滞的目光才又有了些活气。
她想到了,芳儿那日要她在乞巧节去东昌街。
虞栖枝转向人,问:“芳儿,你知道凌哥哥没死,是封青凌让人与你联系了,是么?”
见虞栖枝终于不自伤了,芳儿连忙对虞栖枝“嗯嗯”点头。
“我没见着封小少爷,是另外一个人向我说的,他说,封小少爷要他转达,让小姐静待来日。”
“那人还说,让小姐在那夜一定要去……”
芳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
芳儿怨恨自己嘴巴笨。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徒惹她家小姐伤心罢了。
虞栖枝听完芳儿这话,漆黑的瞳孔滞涩地转了转。
第49节
静待来日……
她看向芳儿,好似安抚般笑了笑。
芳儿却能看出,那个笑容里带一点苦涩。
……
如此的日子很快过去了几日,裴璟大约是真的事务繁重,无法常常来这座宅邸,这让虞栖枝轻松了些。
这日午后,魏嬷嬷盯着虞栖枝在庭院中饭后消食,散步。
自从之前出过绝嗣药的事,就连虞栖枝的贴身婢女芳儿都不让靠近小厨房,都是送来什么吃什么。
这几日小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是虞栖枝失忆那段时间表现出来她爱吃的那些菜。
虞栖枝知晓这其中定有裴璟的手笔,她没什么胃口,但也硬吃下去了。
入过秋,天气转凉,呼吸间也尽是萧瑟之意。
这座宅邸虽然偏僻,但很宽敞,经人料理过后,庭院中的秋景已经初具规模。
然而虞栖枝根本无心赏景。
她脑中不断盘桓着封青凌的事。
庆幸的是,乞巧节那夜的际遇,让她知晓了封青凌还好好地活着,他没有死。裴璟是骗她的。
但那夜,她主动挣脱了封青凌派来接应她的人,转而奔向了裴璟的怀抱。不论人怎么想,只要是个人都会认为她已经变心了。
现在……凌哥哥估计也不要她了吧。
意识到这一点,忽而一阵秋日凉风吹来,虞栖枝瑟缩了下,冷汗攀上她脊背。
全身的力气好似在一瞬之间被抽离,虞栖枝双膝一软,跪在庭院正中的石桥上。
魏嬷嬷急急上前,要来搀她,虞栖枝却是抵挡不住胃腹间忽然涌起的恶心,一阵干呕。
她只觉头晕目眩,魏嬷嬷紧张地将人搀起。当晚,医师就来了。
看到医师的那一瞬,虞栖枝的心里重重地咯噔一下。
前段时日,她与裴璟亲密的事没有少做,更没有特意去避及些什么。
只有虞栖枝一人在焦灼着,等裴璟踏入屋内时,外头天色都黑了。
医师一直等见到了裴璟,才将诊脉的脉象说了。
虞栖枝耳畔隆隆听着,从医师口中捕捉到“并非有孕”这四个字,她的天空突然放晴了一般。
孩子本就不是想有就立刻能有的。
也或许,是她从前喝避子汤的次数太频繁的缘故,总之,这对虞栖枝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
这么想着,虞栖枝不自觉间舒展了眉眼。
待意识到裴璟在看她,她才注意到自己弯起的唇角,连忙敛下神色。
裴璟却只是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自有宅子下人将医师送回去。屋内,又只剩虞栖枝与裴璟二人。
她与裴璟已有好几日未见,裴璟摸了摸她的脸,然后将她往床榻边带。
面对裴璟,虞栖枝本能地后退回避,但仍是抵不住裴璟的力道比她的大。虞栖枝看不出男人的意图,但见到榻边熟悉的银白锁链,她不想再往前一步。
“别锁我了,好不好,”她用力顿住脚步,伸臂环住他腰,“我真的不跑了。”
她软下声音道。
不论她与裴璟之间有没有孩子,她都被困在这座宅邸了。现下宅中的仆从将她看得很紧,她根本没有逃跑的机会。
裴璟垂眸看向她。
“你真的很难养。”裴璟看了她一会,才这么低声说道。
对她宽松一点,她就总想着要逃跑,看得紧一点,她又要吐。
但他还能将她怎样?
秋夜月色很亮,皎皎月华流泻,好似一层银霜铺下凡间。
这夜,裴璟将虞栖枝拥在怀里,没有锁着她,也什么都没有做。
他亲了亲她沐浴过后的长发。
好喜欢,虞栖枝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出乎寻常地让他喜欢。
虞栖枝就这么乖顺地倚在他怀里,乌黑垂顺的发梢任他把玩。只是再没了前段时日,她真心实意的生动与依赖。
裴璟眉眼沉了沉,心头隐约的燥意刚被他压下,又忽而被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占满。
放在从前,他可能永远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
他突然很羡慕封青凌。
第43章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转凉。
虞栖枝主动软下态度,就像她在侯府时无数次曾经做过的那样。
她得以去府外转转,但这里实在很偏,并没什么可转的。
要说此处有什么新鲜事,那便是这条街上相邻的空宅子里,新搬进了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
这名书生刚搬来那日,他恰好碰见虞栖枝在仆从陪同下路过他家门,往她宅中回去。
秋风卷落红叶,也吹拂起女子外出所戴的幕篱。
得见一瞬轻纱下虞栖枝的容貌,书生搬行李的动作忽得顿住——仿若见到神女下凡,当即一见倾心。
直到书童唤他,这才如梦方醒。
他初来长安,无从知晓隔壁这座宅邸中人的来历,只知自己见过伊人的容颜就再难忘怀。
书生连书也无心去读了,苦等数日,这日,终于又让他再等到虞栖枝出门。
许是嫌累赘,今日虞栖枝没再戴着幕篱。
见了虞栖枝极为清丽的容貌,书生心旌摇荡,惟恐错失良机,他不顾街边行人目光,当即上前,拦住了虞栖枝与她婢女几人。
他上前行过揖礼,张口便道:“在下通州府人士,对姑娘一见倾心,此次进京,若能取得功名,在下愿娶姑娘为妻,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家中双亲可还……”
虽说大雍民风开放,但也并未开放至此,街边行人见此一幕,纷纷驻足。
此举实在唐突,虞栖枝蹙了下眉,话未听完,先一步匆匆离开了。
书生徒留在原地,周围以为自知内情的人上前,挤眉弄眼地暗示那书生道:“方才那名娘子早就名花有主了。”
那书生热血上脑,兀自不信。
这日黄昏时分,虞栖枝的宅邸庭院小池上,一枚题着字的红叶顺着沟渠水流缓缓飘了进来。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男人捡起红枫叶,将红叶上所题之字念了出来。
裴璟的嗓音低而沉。
虞栖枝与裴璟在池边赏景,她被他拥在身前,虞栖枝听不出裴璟语气中的情绪,也见不到他的神情。
裴璟说话的声音无疑是好听的,她的心却下意识跟着颤了颤。
她很担忧,裴璟若误会她,不知又要做出什么事来。
当晚,也不知是不是虞栖枝的错觉,裴璟的举止有些粗鲁。
虞栖枝被他折腾得无法,只得在床榻上向人解释,一连解释了好几遍。
她说她没见过,也压根不认识这人,她也根本不会喜欢夸夸其谈,信口随意许下承诺的人。
直到,虞栖枝甚至连她父亲就是那样的人,她父亲负了她姨娘,所以她真的不会喜欢这种人的言辞都搬出来了,裴璟这才放过她。
他喜欢看她这样。
今日街上发生的一切经过,裴璟都清楚。
虞栖枝身边有他增派的暗卫,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心她独自出门。
但他喜欢看她向他解释的样子。虞栖枝终于明白不再去招惹除他以外的男人。
她耳旁传来裴璟的一声低笑,虞栖枝愣了一瞬。
随即她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心里知道裴璟是有意在捉弄她了。
虞栖枝无奈,任由裴璟将她抱紧浴桶,洗沐过后,男人又替她擦拭长发。
待到一切结束,不想裴璟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她并没什么睡意,装睡又会被裴璟看出来,“你这里的伤,是怎么弄的?”
裴璟背对她换上干净寝衣,瞥见裴璟后背有几道纵横交错的伤痕,虞栖枝随口问道。
裴璟闻言,顿了一下。
正当虞栖枝以为他会像往常那样不回答时,裴璟拥着她一同躺下。
“被我母亲拿鞭子抽的。”
裴璟的音色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裴璟并不是容易留疤的体质,那几道极深的鞭痕便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穴,向她道:“她有时候这里也有点问题。”
裴璟口中的这个‘她’显然指的是他母亲孟氏。
虞栖枝点了下头。
其实虞栖枝也并不是很期待裴璟的回答。
察觉到他正是放松的时候,她轻声开口:“我想回家。”
虞栖枝在裴璟怀中仰头看他,“我想回洛县。”
第50节
“你的家在长安,在我身边。”男人沉默了一会,才道。
裴璟总以为虞栖枝年少时过得很苦,他是真的不曾想到过,在洛县的那些日子才是她最眷恋的。
他的嗓音变得有些沉冷。
“你再这样,我也会疯的。”虞栖枝道。
裴璟亲了亲她的额角,“你不会。”
……
虞栖枝的精神近来似乎真的有些恍惚——
这是裴璟在与她说话时逐渐察觉到的。
他与虞栖枝说些什么时,虞栖枝有时候会发愣,要过上一会才接着他的话往下说。
医师对他说,多带虞栖枝出门转转,见一见她平素熟悉的人,会好一些。
“贺兰敏与靳衡的婚约定下了,明日在显国公府的筵席,会很热闹,”是夜,裴璟向虞栖枝道:
“你与我一同去。”
虞栖枝听了,显然不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她闭了下眼,过了半晌才在裴璟怀中点了下头。
翌日,显国公府。
虞栖枝曾经应了贺兰明月的要求,在公府内院住过一夜,显国公府内的格局陈列,对虞栖枝来说是不太陌生的。
但有些事情却好似已经悄然改变了。
那时虞栖枝还与裴璟维持着表面的亲密和睦,但很快她就知晓了裴璟与姜罗衣的事,也是在公府,她第一次得知封青凌还活着的消息。
再次踏入显国公府的朱漆大门,总有一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贺兰敏在虞栖枝眼中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妹妹,转眼贺兰敏却已经要与人订婚了,这也让虞栖枝感到有些意外。
贺兰敏与靳衡定下婚约,对此同样不满的人,还有贺兰敏的亲姐姐,太子妃贺兰明月。
皇帝陛下在靳衡与靳越之间,最终令靳衡留在皇城,并许了靳衡一个名头好听的虚职。靳越则领着其余靳家军回了西北。
贺兰明月心底知晓,圣上不放心靳衡回朔方领兵,有为了防着裴璟的考量。
靳衡与裴璟自小关系亲厚。靳衡继承了靳大将军的骁勇善战,他性情则十分平易近人,在朔方军中很得人心。
而现下北衙禁军几乎掌控着禁苑的所有布防,裴璟作为北衙的长官,即便皇帝陛下再信任他,也不得不对其有所防范。
若说得再难听些,靳衡就是被留在京城为质。贺兰明月并不厌恶靳家的人,甚至因为靳大将军的缘故而十分尊敬靳家,但情感上,贺兰明月就是不想让妹妹将来与靳衡成婚。
奈何贺兰敏自小被她宠溺惯了,十分固执,她想要做的事便一定要做到,铁了心非靳衡不嫁。
贺兰明月知晓自家小妹是真的喜欢靳衡,也只得松口同意了。
这日订婚筵席,是靳衡前来国公府送上聘书与礼书,公府再按例给予回礼,如此两家就算定下。
国公府办喜事,外头有贺兰明月操持,贺兰敏喜爱热闹,并不拘礼,亲近一些的宾客她亲自来迎。
在贺兰敏面前,虞栖枝也挽起淡淡笑意,向贺兰敏送上准备好的贺礼。
席间,裴璟向虞栖枝那边看去。
见虞栖枝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他唇边也不自觉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正在裴璟身旁与他谈话的男子还以为裴璟这笑是给他的,男子的言谈愈发殷切,却不曾想,裴璟早已在说话的间隙走神想着她人。
不远处贺兰敏与虞栖枝正在亲近交谈,看着虞栖枝明澈眼底似乎逐渐恢复了她往日的神采,裴璟也放下心来。
他从前确实做得不对。
虞栖枝是应当多出来转转,见一见熟人。
……
贺兰敏对虞栖枝素来颇有好感的,但今日的相处下来,贺兰敏觉得虞栖枝变得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虞栖枝倒是一直都挺温柔漂亮,但这一回,虞栖枝漂亮的眉宇间像是含着淡淡忧色,笑起来也很勉强的样子,心底像是藏着什么事。
贺兰敏性情虽然直爽,却也并非心思迟钝之人,她沉浸在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期待与羞涩之中,但也没忘记关心一下虞栖枝。
贺兰敏很快就把这件事向姐姐贺兰明月说了。
贺兰明月听妹妹说得煞有介事的,她趁着自己还在国公府尚未回去东宫,隔了几日就向虞栖枝递了帖子,将人请来公府叙话。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
贺兰明月听闻前段时日,虞栖枝因侯府失火,病了一场,贺兰明月问虞栖枝现下是否大好了。
虞栖枝闻言,先是愣了愣,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前段时日裴璟对外的说辞。
虞栖枝很快敷衍过去。
贺兰明月到底心思细腻,也瞧出来虞栖枝不对。
贺兰明月想,自己与虞栖枝都不是爱拐弯抹角的人,她将妹妹贺兰敏的话转述了,又问虞栖枝近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虞栖枝有些惊讶。
“我与裴璟过不下去了,”虞栖枝迟疑了许久,才在贺兰明月面前低声出口道:
“我想与他和离。”
“和离……?”
贺兰明月颇为讶异。
她想过,虞栖枝可能是与裴璟闹了别扭,但没想到虞栖枝一上来就想要和离。毕竟,在他们旁人眼中,虞栖枝与裴璟向来恩爱甜蜜。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贺兰明月忽然想到了那日在湖边的事,她恍然大悟,问:
“你是因为姜罗衣?”
“这你尽可以放心,其实…我们都能看得出来,裴璟对姜罗衣并没有那个意思,现在他……”贺兰明月的劝慰忽然停了。
虞栖枝轻卷起袖口,露出手腕红痕褪去过后的青紫痕迹。
虞栖枝身上的痕迹一向消退地很慢,前段时日她被裴璟气的狠了,挣扎过后右手腕破了皮,淤伤也还未完全好。
“他锁着你?!”贺兰明月惊讶地站了起来。
“裴璟他疯了不成?”
同为女子,贺兰明月最见不得这种事。更何况,虞栖枝从前还帮过她一次,她心底记着虞栖枝的好。
“我去告诉母后。”贺兰明月道。
孟皇后是裴璟的姨母。贺兰明月想,皇后娘娘定能出面主持公道。
第44章
贺兰明月竟愿意帮助自己,虞栖枝实在有些意外,也很感激。
但,裴璟是皇后的亲外甥,难道皇后娘娘反倒会帮她这个外人吗?
虞栖枝觉得此举不会有用,她抿了下唇,见眼前贺兰明月笃信的神色,最终还是没有把丧气的话说出口。
贺兰明月回头冷静下来,也觉得此事或许还有待商榷。但既已答应了虞栖枝,贺兰明月回宫后,还是斟酌着将此事向孟皇后说了。
皇后娘娘让贺兰明月不要再管此事。
隔日,孟皇后召了虞栖枝入宫。
宫人引虞栖枝入殿,孟皇后给虞栖枝赐座。
孟皇后打量了人,先夸赞了虞栖枝戴着那对玛瑙耳坠好看,言道果然饰物还须人的好颜色相衬,又谈及虞栖枝在医馆养病的姨娘。
话里话外,都是在点醒虞栖枝,虞栖枝的这一切,都是在与裴璟成婚之后才有的。
孟皇后既言语间敲打了虞栖枝,要虞栖枝好好与裴璟过日子,又说若是太子妃所言属实,她会亲自约束裴璟的行为。
过了不久,孟皇后的贴身女婢上前请皇后歇晌。
皇后与虞栖枝单方面的谈话也就此结束,“清延他其实很爱重你。”
孟皇后最后如此向虞栖枝道。
虞栖枝跪谢皇后娘娘圣恩。
出了皇后寝宫,午后暖阳明晃晃照到人的脸上,虞栖枝忽然有些茫然。
她不想回裴璟的那座宅邸,却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里去。
“虞夫人,郦贵妃娘娘有请。”
快要走出后宫,僻静之处,一名宫婢打扮的年长妇人忽然拦住虞栖枝道。
郦贵妃……襄乐郡主与四皇子的母妃。虞栖枝并不是很想过去。
她与郦贵妃甚至都不曾见过,郦贵妃为何突然想要见她?
虞栖枝将自己的疑惑问出了口。
“贵妃娘娘知晓您的处境,娘娘说,她或许可以帮您,但要虞夫人您先过去一趟。”熙娘耐下性子道。
……
甘泉宫内,虞栖枝没有见到郦贵妃。
在她面前的是方才那名唤作熙娘的宫婢,与一名年迈的医者。
“假死……?”
虞栖枝重复了一遍熙娘方才与她所言中提及的脱身方式。
她不知眼前人是否可以相信。
“虞夫人,抉择在您。”熙娘道:
“您大可现在就走出这扇门。只记住虞夫人您今日没有来过甘泉宫,也没有从奴婢口中听说过这个方法。”
虞栖枝顿了顿,心内微哂。
她有没有来过郦贵妃的甘泉宫,裴璟定有法子知晓。
第51节
似乎,自虞栖枝跟随姨娘回虞宅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可以任她抉择的自由。
年迈医者方才提及要先施针温养心脉,能够不伤害身体,届时再服下药丸,才能达到令人瞧不出端倪的效果。
虞栖枝犹豫了片刻,然后向那名医者递出了手腕。
殿内人皆会意,虞栖枝已经做出了她的决定。
金针刺破皮肤,大颗血珠沁出。虞栖枝痛得皱了下眉。
年迈医者不着痕迹地用清水将血珠接了,呵呵一笑:“人老了,老眼昏花,让老夫的徒弟来给虞夫人施针吧。”
医者的学徒走上前,给虞栖枝道了声抱歉。
那碗清水则被熙娘带入郦贵妃寝殿内室。
郦贵妃不顾婢女熙娘的劝阻,很快拆了簪子,刺破自己指尖,忍痛把血珠滴入那碗清水。
屏息数刻。她的血与虞栖枝的血珠相融。
郦贵妃愣了一瞬,随即按下心头喜悦,“快再换一碗清水来!”
熙娘面露犹疑,却也只得在郦贵妃的催促之下照做。
郦贵妃又扎破自己手指,将她的血与殿内的贴身婢女与內侍的血都试了一遍。
血珠都未相融。
“她真是本宫的宝儿……!”郦贵妃口中喃喃,快步走向外殿。
当真是上天眷顾,她的宝儿竟还活着,竟真的回到了她的身边。
只要待虞栖枝假死以后,世间便再没了虞栖枝这个人。她的宝儿将以元公主的身份回到她身边,得享公主本应得到的尊荣。
沉浸在突如其来的震惊与喜悦之中,郦贵妃全然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熙娘变得奇怪的面色。
外殿,施针已毕。
“贵妃娘娘。”
见到了郦贵妃,虞栖枝迟疑地起身,刚要行礼,她已经被郦贵妃扶了起来。
肌肤相触的一刻,有种暖流般的奇异感触。
不知为何,虽说郦贵妃是四皇子的母妃,虞栖枝却本能感觉到眼前人不会伤害自己,甚至…很温暖。
“娘娘,您…为什么要帮我?”虞栖枝依旧对郦贵妃此举存着不解与困惑。
郦贵妃也在看着眼前的人。
虞栖枝的面庞是极其清丽的,双瞳明澈,故作镇定时唇角微微抿着。郦贵妃只觉虞栖枝像极了她们家的人。
二十年了,宝儿回回入梦,都是从前那个香软可爱的小婴儿的样子。
原来她的宝儿长大以后是这个模样。
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心底的负罪之感相互交织着,郦贵妃逐渐镇静下来。
“本宫看你便觉得亲近,就想帮你一把。”郦贵妃淡淡笑了下,道:“本宫总觉得…若是我的小女儿长大了,就应当是你这样的。”
想到要给虞栖枝恢复身份可能会面临的阻力,郦贵妃决定先向虞栖枝隐瞒这件事。
……
熙娘奉命将虞栖枝送出甘泉宫,又立刻转身出了宫,去给四皇子通风报信。
傍晚时分,四皇子见过了郦贵妃,怒气冲冲地从后宫回到府邸。为了撒气,他一连罚了数十名仆从,殿外哀嚎声不绝于耳。
给他倒酒的宠妾听得手上发颤,一个不留神将酒液洒在了杯外。
“你怕什么?”四皇子捏起爱姬的下巴,他眯起眼尾,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让身边人不自觉颤抖起来。
男人忽然一巴掌扇在眼前这个他平日里疼宠有加的爱姬脸上,吼道:
“你也给我滚!”
那宠妾捂着肿起的侧脸,瑟瑟发抖,呜咽着跑出了殿外。
“四哥。”襄乐郡主脚步轻快走进殿内,正巧与那哭哭啼啼的爱姬擦身而过。
襄乐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四哥你送我的文豹真厉害,今日它替我猎到了鹿和狐狸,”襄乐在四皇子耳边叽叽喳喳:“等明日就送去尚衣局,给你和贵妃娘娘各做一套氅衣和围脖,好不好?”
“襄乐有心了。”四皇子脸色很差劲,连眼角那颗泪痣都带着一丝阴沉。
襄乐有些害怕这样的四哥。
“四哥…你和贵妃娘娘吵架了?”
害怕归害怕,襄乐还是努力劝道:“方才我过去时,贵妃娘娘在宫里哭得好伤心。”
“四哥,你别再跟贵妃娘娘置气了吧……”
“你与赵家的小公子,相看得怎么样了?”四皇子忽然出声打断襄乐道。
襄乐不说话了,嘴巴却已经扁了起来,替代了她不满的回复。
四皇子冷声开口:“年末,你就要和赵既明完婚,往后不能再胡闹。”
赵家是朝中难得的清流门第,也是念在赵家与郦家两家祖上有过通婚的约定,赵小公子才没有计较襄乐不久之前整出的那一场闹剧。
“四哥!你到底看上赵既明哪一点了?”襄乐不满地嘀嘀咕咕:“君子六艺,哪一样是他能拿的出手的?”
四哥给她挑谁都行,但赵既明只是空生了一副小白脸的好皮囊,赵既明身上其余的,她一样也瞧不上!
赵既明作为赵家最小最受宠的孩子,却一出生就有先天的腿疾。
虽说以赵家之影响,自赵既明小的时候就已延请各地名医为他医治好了,平日行走,也瞧不出跛足,只是他不太擅长做例如骑马、射猎之类太过剧烈的行动。
襄乐很是不满,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道:
“我看他还不如之前的裴璟呢!”
“哐嚓”一声,四皇子手边酒盏被他摔到地上,瓷片裂了满地。
襄乐也知道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赶紧在她四哥朝她发火之前溜之大吉。
裴璟……
虞栖枝!虞栖枝!
四皇子眼底阴沉,望着地上那一地的残渣。
当年郦家与天子联手铲除苏家,临到头,天子的态度又犹豫软化。为了逼迫天子动手,也为了将苏家在行宫起兵谋逆的罪名坐实,尚在襁褓中的元公主,不得不“夭折”在乱军阵中。
如果,虞栖枝当真是他妹妹,当真是元公主,那虞栖枝必须死。
父皇好不容易因为元公主的忌辰,而对他有所回心转意,也不再提将他赶去封地的事了。
这些年的谋划,这些年的苦心孤诣,怎能因元公主的复生而被全盘打乱?
……
四皇子那年七岁。
当四皇子听从了舅舅的唆使,将尚在母妃榻边安睡的幼妹抱出来,交予他人之手的那一瞬,一切就都已经注定。
容不得他回头了。
第45章
施针过后,虞栖枝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变得比从前慢了些许,并非特别难受,只是有些畏寒。
秋季夜里渐冷,这座宅子没有铺设地龙,却也还没到用炭盆的时候。
是夜,虞栖枝卧在榻上浅眠,被冷得有些瑟缩,不知过去多久,屋门轻轻开阖,然后她被拥进一个怀抱。
男人的怀抱带一点水汽与冷冽的香气,很温暖。虞栖枝下意识往热源靠近。
察觉到裴璟的手顺势就伸进了她的寝衣,温热掌心贴在她腰上,虞栖枝清醒了些。
“学会向皇后告状了?”
裴璟的嗓音低低传到她耳畔。
虞栖枝从懵然中顿了下。
她抬眼看他。
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同裴璟说的,眼前的男人并没有她预想之中的不悦。裴璟垂眸看向她时,眼底甚至带着淡笑。
虞栖枝弄不懂他。
她抿起唇,虞栖枝没有言语,腰上的痒痒肉却被裴璟坏心眼触碰。
“哎!”
她弓起脊背挣扎几下,却挣不开男人的臂弯。
“你别动,”虞栖枝只得无奈道:“我很困。”
从睡梦中被吵醒,她音色带一点浅浅的鼻音,好似撒娇。
裴璟果然停了手上动作。
“你还去了甘泉宫,”裴璟低声问道:“见过郦贵妃?”
虽是问话,裴璟的语调却是笃定的陈述。
“贵妃娘娘觉得我亲近。”
“是么?”
虞栖枝唯恐被裴璟听出端倪,索性一字不提。
“你别问了,”她抬手捂上裴璟的嘴,“我想睡觉。”
裴璟被她捂住嘴,怔了一瞬。
也只有虞栖枝失去记忆的那段时间,她才会同他这样举止亲近地玩闹。
“回侯府吧,好不好?”裴璟顿了一下,问她。
第52节
虞栖枝轻轻摇了下头,她是真的困倦。
侯府与这里,于她来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这里人少,我还自在一些。”
裴璟还欲说些什么,怀中的人却已经睡着了,呼吸渐渐均匀。
摇曳烛火下,虞栖枝的肤色显得异常白皙。
她的鼻梁骨窄而挺,安静闭着眼睛,长睫在她眼下投下一片浅淡阴影。看起来很乖巧。
虞栖枝的手还虚虚搭在他肩膀,指尖红润,是被养得很好的样子。
裴璟握住她手,将她的手拢在掌心。
算了,随她吧。
反正虞栖枝她人在他身边,她翻不出花样。
……
日子没过去几日,虞栖枝被贺兰敏请去国公府说话。
这日回去途中,秋日午后的天气已是有些阴沉。一道暗影悄无声息隐没在巷尾。
刺客奉四皇子之命,不惊动任何人,要在神不知鬼不觉间除掉虞栖枝。
盼着虞栖枝出门落单的,同样还有其他人。
回到宅邸的必经之路上,虞栖枝忽的被一名不速之客拦下。
认清了眼前之人,虞栖枝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是前几日那举止唐突的书生。
原来,那书生也渐渐回过味来,他自己当初的确是热血上头了,也知晓追求女子该循序渐进。
他自认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街坊旁人的言语,书生听不进去。即便虞栖枝当真已有了男人,那人将她养在如此偏僻的地方,那她也定不是情愿的。
他心想自己前程大好,才华横溢,虞栖枝能得他青眼,当半夜偷偷笑醒。
书生坚信虞栖枝会喜欢上自己,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这日是去显国公府,虞栖枝身边并未太过夸张地跟着许多人,只带了一名婢女。
那书生拦住身前人,他缠着虞栖枝身旁的小婢女,硬要将他给虞栖枝准备的礼品塞到婢女手中。
“郎君自重。”婢女被缠得进退两难,虞栖枝冷声拉过婢女的手,护着人快步先走了。
书生正欲再追,面前却忽然多了名神色冷厉的男人,男人扬起手中佩刀,仅用刀鞘便将他轻松拦住。
书生被暗卫身上的气势吓到,他脚步登时停在原地,不敢再上前。
方才虞栖枝落单,时机绝佳,却被半路冒出的书生搅了局。
暗处刺客手握毒镖,再欲下手时,居然见到虞栖枝身边有暗卫现身。原来那暗卫隐匿了气息与踪迹,叫他也没有察觉,武功定在他之上。
未免引人察觉,刺客心有不甘,却也只得退走。
数息之后,暗卫觉察了刺客待过的暗巷内留下的痕迹。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四皇子派人刺杀虞栖枝的事,很快就被郦贵妃知晓。
“你怎能对你的亲妹动手?!”
甘泉宫内,面对令她失望的长子,郦贵妃的情绪起伏难得极大:
“她可是你的妹妹啊!”
昔年,郦家兄长唆使四皇子将襁褓中的小公主偷抱出来,下人趁着乱局将小公主抱到行宫外。
下人原本奉命,要将其溺毙不留痕迹。临了,终是良心不忍,只将小公主弃之野地,放任她冻死,或是被野兽叼走的命运。
郦贵妃每每想到元公主的遭遇,都是钻心刺痛。
上天庇佑,她的宝儿没有死。
“妹妹又怎么样。”四皇子冷声如此道。
郦贵妃讶异于长子理直气壮的狠戾与冷血,“没有你妹妹,焉能有你的今天?”
当年行宫变故之时,四皇子年纪尚小,郦贵妃只当是自己的长子听信了她兄长的教唆,才会做出放弃元公主的事。
这些年,四皇子对襄乐极度纵容宠溺,好似要补偿那般。也因此,郦贵妃以为四皇子心中对妹妹元公主,至少是有愧疚的。
“所以,虞栖枝她更不能活!”
四皇子眼尾眯起,“成大事者至亲可杀的道理,母妃难道不懂吗?”
“母妃仅为一己之欲,就要为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恢复元公主的身份,将郦家这些年来的经营弃之不顾。”
“舅舅与外祖若是得知母后此举,他们该有多寒心?”
听四皇子毫不留情地讲出这句话,郦贵妃愣在原地。
她像是第一次真切认识到长子的真实面目。
……
暗卫察觉刺客踪迹后的第二日,虞栖枝推开屋门,便见到守在外头的卫川。
虞栖枝有些诧异。
上一次见到卫川,还是在她逃往蜀中的渡口,卫川亲自将她从渡船押回客栈。
“夫人,近几日先不要出门了。”
卫川见她醒了,先一步开口,语气公事公办道。
虞栖枝敛下惊讶,笑了下:“卫川,你来这里,实在屈才了。”
卫川作为裴璟的亲信随从,在羽林军中担任要职。
裴璟竟让卫川来这座宅邸,只为看着她?
卫川好似从虞栖枝的言语中听出一丝讽刺,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
卫川不知以何种心态来面对虞栖枝。
从前,眼前的这个女人总是作出一副爱慕世子的样子,欺骗了世子与他,但,也如虞栖枝之前所说,他与她无冤无仇。
“这是世子的意思。”
最终,卫川只是如此回道。
虞栖枝退回屋内,在桌边坐下。这几日,她似乎比往日疲惫困倦一些。
她随手捋了下耳旁碎发,红玛瑙耳坠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
“你就这么听他的话?”虞栖枝问。
卫川闻言,有些意外。
很快,他点了下头,认真道:“我能有今日,皆为世子所赐。”
“为何?”
卫川下意识地将话说下去了:
“从前……我还有个兄长,兄长贪嘴,喝了大公子送来给世子的甜汤,当夜毒发身亡。”
“世子却因我兄长的死,被孟夫人狠狠地拿鞭子抽了。”卫川声音有些低:
“世子非但没有记恨我的兄长,这些年,反倒对我多加关照提拔。”
虞栖枝没想到卫川竟是说出这样一段往事。
她无意引出卫川的伤心事,只有些不解:
“可你的兄长…本就是因世子而死。”
卫川并不赞同。却也意识到,自己方才对虞栖枝说的太多了些。
“夫人,其实世子他对你真的很好。”他道。
虞栖枝良久没有言语。
屋内陷入令人尴尬的凝滞氛围。
想到前些日子在甘泉宫,宫内的人对她说出的计划,虞栖枝忽然向卫川开口:
“我这几日,有些不舒服,你去替我请医师过来吧。”
虞栖枝的面色确实是过于苍白了点,卫川并没有生疑。虞栖枝双眼澄净,好像能望得见底。
卫川闻言却莫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请大夫。
……
往日常来这座府邸,给虞栖枝诊脉的那名医师也是御前的。今日十分凑巧,恰好不在。
虞栖枝见今日来的人有些眼熟。
——是在甘泉宫中见过的,那名年迈医者的学徒。
年轻的医者趁着给虞栖枝诊脉间隙,迅速将一枚药丸塞到虞栖枝手心。
“虞夫人务必在明日回去侯府,出发前服下此药,路途中会经过一家药铺。”
碍于身旁随时会来人,医者不与虞栖枝说得太多。
“其余的事,贵妃娘娘已安排好了。”
第46章
——假借回侯府之名,路上假死脱身。
这日晚上,虞栖枝向裴璟提了她想回侯府的事。
第53节
虞栖枝被裴璟圈在怀里,坐在男人膝上。她手脚很冷,裴璟给她捂了许久,才终于有些暖意。
他只当她是如从前那样临近入冬畏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你姨娘在生你时是难产,是吗?”
男人略显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虞栖枝手指被裴璟有一搭没一搭把玩着。闻言她顿了下,虞栖枝弄不懂裴璟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应当是。”虞栖枝被问得有些迷茫,她想了想,道:
“但姨娘从未向我提过这件事。”
裴璟垂眸看她。
先前医师给虞栖枝的诊断,虞栖枝体弱的缘故,大半是因为她是早产出生。
但这几日裴璟让人去查过,韩姨娘的那一胎分明是足月生的。并且还因胎儿过大,胎位不正,令韩姨娘生时难产耗尽力气,产后昏迷了整整三日。
巧合的是,当年皇帝与郦贵妃驻跸的行宫,与洛县相距并不算太远。
如果那日在暗巷中的刺客是四皇子派来的,那么裴璟只会想到一种可能。
“怎么了?”虞栖枝仰头问他,只见裴璟神情是一贯的平静。
她长发散着,半湿的乌黑长发垂顺在腰际,随着她动作微微晃动一下。
裴璟没有答话。
他搭在她腰间的手穿过她发梢,一路往上,又轻轻抚过她唇角。
“明日让卫川送你回府,尽早动身。”
虞栖枝尽早回侯府,他也能安心一些。
“从今往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裴璟低道。
虞栖枝微怔。
男人摩挲过她的唇,她的唇瓣在指腹动作下略微变形。
虞栖枝眼睫动了动,轻轻“嗯”了声。
下一刻,虞栖枝只觉裴璟似乎变得灼热的呼吸落在她颈项。
然后裴璟的吻落在她脖颈,虞栖枝仰头本能想要避开,反却纵容着他重重吻上她的嘴唇。
腰身被人紧紧握着,她身前是裴璟,身后已经抵上冰冷坚硬的木桌边沿,除了迎合别无他法。
随着两人的呼吸,屋内的氛围渐渐变得炽热而暧昧。
虞栖枝趁着间隙急促呼吸几下,心底却忽然感到悲凉。
或许是裴璟太过了解她的身体,也或许是她专门为他契合,裴璟只凭亲吻就能轻易挑起她身体的情动。
虞栖枝被亲得上气不接下气,门外却忽然传来卫川的声音。
她回过神,连忙动作狼狈拢好衣衫。
好在卫川只在门外向裴璟说有急事要禀,并没有闯进来。
裴璟也在这时停下动作。
不知为何,眼前的虞栖枝分明离他很近,他却觉得自己仿佛拥着一阵山间的风,眼前人随时都会消散离他而去那般。
按下心头古怪的想法,裴璟很快平复了呼吸,他安抚般捏了捏虞栖枝的掌心,松开她,面色如常起身推门出去了。
……
翌日一早,卫川要送虞栖枝回侯府。
昨晚裴璟有急事进宫,白日也不会过来,这无疑方便了虞栖枝的行动。
芳儿也想要跟她回府,却被虞栖枝以要芳儿为她收拾行李为由,留芳儿在城郊的这座宅邸里。
虞栖枝此去侯府实属匆忙,这理由实在合情合理,卫川并未生疑。
虞栖枝将芳儿的身契与银两一并夹在了箱笼的衣裳里,芳儿听话又乖巧,为她收拾行李时定能翻找到。
芳儿自洛县起就一直陪伴着她,虞栖枝早已把人当作自己妹妹一样,这些都是芳儿应得的。
安顿了芳儿与韩姨娘,虞栖枝彻底没了牵挂——
她“死”了,芳儿又全不知情,裴璟没有理由迁怒她们。
芳儿从此是自由身,而她也将自由。
车轮辘辘滚动,马车启程。虞栖枝想起年轻医者对她说的叮嘱。
灰褐色药丸被她捏在手心,浸出一点汗湿。
服下这颗药丸,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次醒来?
片刻的犹豫转瞬即逝,虞栖枝很快吞下药丸。
心跳声逐渐变得轻不可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抽离,在浑身脱力之前,虞栖枝重重敲了下车壁。
马车停下,卫川在车外问她有何事。
过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连车内人的呼吸声也微弱至极,卫川肃了神色,几乎没有犹豫地打开车门。
车门打开的一瞬,虞栖枝软倒在他的臂弯。
“夫人!”卫川伸手探她的鼻息与脉搏。
虞栖枝在他臂弯里彻底没了气息。
“大夫,救人!”
卫川抱起虞栖枝,一脚踹开医馆的门。
医馆里年轻的医者愣了一瞬,见卫川怀里的人,很快明白过来,示意卫川将人带到内室医榻放下。
“这位郎君回避吧。”
医女摸了虞栖枝颈侧脉搏,又把虞栖枝衣领领口解开,要给人身上几处大穴施针。
虞栖枝身上白皙肌肤微微袒露,卫川别开视线,只觉心底从没这么慌过。
稀里糊涂被人带出了内室,卫川急忙欲向裴璟回禀此事,才吩咐过暗卫看顾好这里,身后忽袭来一阵滚烫热意。
烈火自医馆外堂燃起,火势汹汹,速度极快蔓延到虞栖枝所在的内室。
卫川大惊,要往医馆里冲,却被大火烧毁的门楣挡住前路。
不过只耽搁了片刻,医馆内室已然烧成了焦墟,暗卫拉住卫川:
“太迟了。”
……
南边传来线报,郦家人按捺不住,已经露出了马脚。
郦贵妃得知父兄在南边举兵起事当夜,在甘泉宫自缢。
天子惊闻郦贵妃死讯,一夕之间竟卧床不起,也有了颓然之势。
裴璟猜想,郦家人在南边匆忙起事,在这之中定然少不了封青凌他们的手笔。
封青凌对郦家人有着超乎寻常的仇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璟与封青凌利益一致。
但郦贵妃死得实在蹊跷,什么话都没有留下。
皇宫内的氛围变得紧绷而尖锐,裴璟快步走进东宫内殿,俊美面上覆一层寒霜。
“殿下,尽早动手吧。”
裴璟向太子道。
“可现下父皇昏迷病榻,要如何处置四哥尚且未有定数,”太子仍是有些犹豫:
“若我此刻向四哥动手,往后天下人会如何看我,父皇…又将如何看我?”
皇帝陛下的这场病症催发了旧疾,来势汹汹,甚至可能撑不过这个秋末。
“殿下,机不可失。”裴璟闭了下眼。
他今日眼皮直跳,裴璟素来不信这些神鬼之说,心中却莫名七上八下。
“先发制人。”裴璟下颌线条绷紧,“太子殿下需尽快决断。”
太子妃贺兰明月恰在这时推门而入,裴璟与贺兰明月两人目光交汇一瞬,裴璟向她一点头。
若是往常,裴璟或许还会耐下性子,与太子权衡利弊,但今日他内心的预感太过强烈,几乎摧毁他的心神,让他迫切想要回去确认她的安危。
裴璟让贺兰明月去劝说太子。贺兰明月的言语,太子一向愿意去听的。
“世子——!”
卫川急匆匆赶来。
裴璟顿住,他几乎从没有在卫川脸上见过这种焦急惶惑的神情。
心内不好的预感似乎将要得到证实。
“她怎么了?”裴璟嗓音忽然变得沉而沙哑。
虞栖枝这是受伤了?被郦家的人捉了?
还是她生病了?
应当是了,虞栖枝每逢将要入冬的时节身体都很差,很容易生病。
是他的不是。他明明应当多陪陪她的。
“世子,夫人她没了!”
裴璟就要快步走到殿外,卫川刺耳的声线忽然在他耳旁响起。
贺兰明月方才听见两人言语,也从殿内走出来,听见卫川这话,贺兰明月脚步忽的顿住。
“什么?卫川…你说虞夫人她……”
贺兰明月大惊,她话还未说完,就见裴璟修长身形忽然微微晃了下。
裴璟唇边缓缓溢出一道殷红血线,他却毫无所觉一般。
第54节
“你再说一遍。”裴璟回头看向卫川,声音极低问:
“什么叫没了?”
……
一场大火,街边的医馆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此地偏僻空旷,火势虽迅猛,却没有蔓延到别的地方。
地上有几具尸骨,早已被烧得分辨不清面貌,但裴璟却知晓,这几具都不是虞栖枝的。
虞栖枝是真正意义上的没了,连尸骨都不剩。
全身的气力在刹那间被抽空一般,裴璟不自觉双膝一软,在焦墟旁跪了下来。
他心底浮起悲哀,心跳仿佛化作一把铁锤,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胸膛。
虞栖枝怎么可能死了?
明明她昨晚还在他的身旁,答应与他重新开始。
裴璟眼底酸涩,废墟中有什么刺痛了他的视线,他不管不顾伸手扒开废墟与灰烬,那对红玛瑙耳坠闪得耀目。
然而只剩下这一对耳坠了。
焦黑的废墟之下什么都没有。
没有她了。
冰凉耳坠静静躺在他掌心,跟它主人一样安静。
裴璟指尖无意识摩挲过坠饰。
她离他而去了,耳坠却留了下来,本该是虞栖枝的物件兜兜转转又最终到了他手中。
这算什么?
“你说她是在马车上就没了气息的?”
忽然间,裴璟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如此问身边的卫川道。
卫川跟着裴璟一道在废墟前跪下。他嗓音艰涩,答了声是。
红玛瑙耳坠被裴璟攥进掌心,嵌入血肉。
……
虞栖枝是被晃醒的。
她在马车车厢内醒来。
车厢剧烈地晃动着,马车不要命一般带着她疾驰在郊外荒野。
车后有急促的马蹄声,像是有人在追。
猝不及防间,羽箭破空声传至耳边,“嗖”的一声响,马车前在赶车的人被射中,人影一歪,摔下车去。
骏马失控般飞跑,带着车和人飞驰到一道溪水前,才堪堪歪倒停下。
虞栖枝身边摆着郦贵妃给她准备好的银两和路引凭证,车后没了动静,或许是还没有追至。
除开刚清醒后的失重踏空之感以外,虞栖枝再没有别的不适。
虞栖枝深吸一口气,手脚并用爬出翻倒的马车,身后遽然传来一阵锋利的凉意。
她下意识地连滚带爬往前跑,又往身侧避开几步,冰冷剑尖追至,擦着她身侧而过。
剑身削铁如泥,削落虞栖枝耳旁一缕发丝。
惊惶之下,虞栖枝本能回望——
她见到了封青凌的脸。
第47章
虞栖枝回过头,她与封青凌视线相对的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冰冷的剑锋抵至她脖颈,虞栖枝愕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林寂,快动手。”
身后马车即至,轮椅吱嘎声的响动过后,一道略显苍老的声线在两人身后响起。
心底的寒意陡然升起,虞栖枝难以置信看向封青凌。
她从未见过的冷厉与决然,浮现在封青凌清俊的面目。
“闭眼。”他对她道。
虞栖枝手脚僵住,下意识地照做。
下一瞬,她听见锐器捅入血肉的声音。
伴着这声响虞栖枝颤抖了下,她睁开眼,并没有感到疼痛。
却见到了封青凌衣襟上斜斜飞溅的新鲜血液。
轮椅上的男人被一剑扎穿,剑尖穿过肋骨,自下而上捅入心脏。
封青凌漠然拔剑,苍老男人死不瞑目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骤然见到眼前景象,虞栖枝也还尚未从惊惧中回神。封青凌却已经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
他的手好冷。
虞栖枝发觉,自轮椅上的男人死后,封青凌的面色似乎变得愈加苍白。
“凌哥哥…你…”
虞栖枝嘴唇颤动两下,自城郊别院她被迫与封青凌分离,已过了半年之久,虞栖枝有千言万语想要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她想问他这些时日是怎么过的,她想向封青凌解释,乞巧节那日她并非有意。
还有,他原本是来杀她的么?
“我身上有义父的命蛊,原本也活不长了。”
见虞栖枝的复杂神色,封青凌神情平淡向她解释。
虞栖枝闻言怔了下。
封青凌的言语,让她猛然回想起自己与封青凌出逃那夜。当时凌哥哥会在车厢内吐血,在此刻也有了解释。
所以凌哥哥是为了她,才杀了他的义父。
“凌哥哥,那你怎么办?”
虞栖枝一颗心提了起来,慌忙将疑问问出口。
“我可能会去苗疆寻解蛊之术。”
不像在谈论他自己的事一般,封青凌的语气极淡,淡到让虞栖枝心慌。
“那我与你一起去。”
虞栖枝没有犹豫脱口而出道。
“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见封青凌的神情,虞栖枝连忙补充,近乎恳求般道:“凌哥哥,带上我吧,好不好?”
“阿潆。”
封青凌闻言,他看她一眼,眼底的神色终于是让虞栖枝感到熟悉的无奈。
虞栖枝晃荡的心神略微放下一些。
“忘记吧。”封青凌却如此向她道。
“为什么?”
虞栖枝怔住。
她想要上前抓住封青凌的手,最终却只是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凌哥哥,我与裴璟已经没有瓜葛了……”她听见自己哑声开口道。
“我知晓。”
“那为什么?凌哥哥,明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为什么?”
封青凌扫一眼虞栖枝身边的银两与路引,又将她带上他的那架马车,“阿潆,快走,去蜀中吧,霍秋也在那里。”
“凌哥哥,但是……”虞栖枝紧紧抓着马车门框,她不想让马车启程,也不想与封青凌分别。
“你一直都还没有放下在洛县的那段日子,”封青凌语气无奈,眼底却清冷依旧。
“但我已经回不去了,阿潆。”他道。
虞栖枝顿了顿。
“是因为我的身世吗?”
虞栖枝忽然联想到封青凌方才见到她时同样愕然的神情。凌哥哥,原本是要杀她的。
封青凌深吸一口气。
“你就当封青凌已经死了,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林寂。”
“不要再活在过去了,阿潆。”
虞栖枝抬眼,却只见到眼前人冷冽的侧脸线条,她彻底迷茫了。
“凌哥哥,我还记得我们的约定,这算是活在过去吗?”
……
武三奉封青凌的命令,将虞栖枝平安护送到蜀中。
封青凌也如先前他向她所言的那般,独自前往苗疆寻找解蛊之法。
面对虞栖枝,封青凌最终还是如他从前做过无数遍的妥协那般,软下了心肠。
他向她约定,一年为期,一年后若封青凌成功解除蛊毒,便来寻她。
第55节
但从一路上武三对待她的态度与隐隐透出的口风,虞栖枝对自己的身世也有了猜测。
她猜想封青凌应当不会来找她了。
虞栖枝租住的房屋离霍秋的并不远。霍秋离开了长安那个伤心地,便来到蜀中投奔哥嫂,路途中流民很多,幸亏遇到封青凌,霍秋才得以抵达,安稳地生活下来。
霍秋大约知晓了一些虞栖枝的过往,也知道从前是她误会虞栖枝了,再有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情谊,霍秋对虞栖枝颇有照顾。
虞栖枝到蜀中的第三日,京城消息传到,天子驾崩,太子择日登基。
“听说了没,四皇子死了!”
“北衙禁军之中每人发了一条金挺,捉拿到四皇子之人还有重赏!宫变当夜,四皇子的首级就被带回皇宫了……”
虞栖枝与霍秋路过茶馆,茶馆众人的高谈阔论飘进两人耳中。
霍秋最不想听到的就是长安的消息,她见虞栖枝的神情也不太好的样子,连忙快步将人拉着走了。
……
新帝登基后,禁军在郦贵妃的宫婢——熙娘手中搜到了当初郦贵妃自缢时留下的遗书。
书信中,郦贵妃细述了虞栖枝的身世与证据,并恳求皇帝陛下放过四皇子。
可惜阴差阳错,这封书信在天子驾崩后才呈现在人眼前。
当初刘氏幼子产下即夭折,嫉愤之下,刘氏授意身边仆人将韩姨娘生下的孩子偷偷抱走,充做她自己的嫡子,虞老爷也默许了这件事。
仆人经过野地,恰好捡到被遗弃的刚出生不久的小婴儿,将其带到产后昏迷的韩姨娘身边,刘氏身边人自以为此事做得天衣无缝。
裴璟去了韩姨娘所在的医馆。
韩姨娘没见到虞栖枝,只见到了裴璟。
韩姨娘似有所觉。
“她当时那么小,那么软,在我怀里就像只小猫儿一样……”
面对裴璟的问询,韩姨娘脸上的神色是回忆的痛苦与欣喜交织:
“我瞧见过一眼我刚生下的孩子,他脚底有一块胎记。但阿潆她没有,”韩姨娘道:
“当时我告诉自己,她就是我的孩子……我会将她好好养大。”
“阿潆她现在好好的,”韩姨娘忽然抓住裴璟的手臂,似要确认些什么:“是不是?”
裴璟默然。
过了良久,他才从胸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裴璟低低嗯了声,“她很好。”
他如此回道。
虞栖枝自马车上就没了气息,又恰好路经那家医馆,医馆立刻就起火。
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他直觉虞栖枝没有死——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裴璟终于认识到了虞栖枝想要逃离他身边的决心。
第48章
虞栖枝的父亲治家不宁,被免除官职。
郦家父兄于南方起事,朝廷调兵镇压,尚在京城的郦家人遭到清算。
太子仓促登基,内外不稳。需要裴璟亲力亲为的事有很多,接连几日他都宿在衙上。
这日天黑,裴璟终于回府,待他反应过来时,他竟已下意识来到了城郊宅邸。
虞栖枝走后,这座宅邸的仆从都已被尽数遣散,芳儿不愿意走,自愿去医馆照看韩姨娘了。
虞栖枝屋内一应用品都已让人收进箱笼。现下,这座宅子已经变作空宅。
裴璟踏入虞栖枝屋内,指尖无意识拂过虞栖枝常用的桌案。不过短短一个月过去,桌面就已蒙上一层灰尘。
“世子。”
卫川从院外快步走进。
裴璟没回侯府,也不在北衙,卫川终于在这里找到了裴璟,也是松了一口气。
“世子,赵叔那儿遣人来说,三小姐从学堂回来染了风寒,医师去看过,没什么大事,但三小姐听闻今日世子回侯府,病中一直念叨着。”
“三小姐非常想念您。”卫川道。
裴璟闻言,他轻捻了下沾灰的指尖,低低应了声。
“我马上回去。”
“世子,还有,”卫川没有犹豫地接着开口道:“傍晚时分,我们的人传来消息,寻到了夫人当日离开长安后的去向。”
“若消息属实,夫人现下应当在蜀中,临近西川府的小镇。”
裴璟顿了顿。
“知道了。”
他的语气实在平淡,平淡到像是早已预料到这件事。
“夫人她没死,”卫川实在疑惑,“世子,不把夫人带回来吗?”
裴璟没有说话。
卫川很快自知多言,退了出去。
卫川走后,裴璟在这张空置的床榻缓缓靠坐下来,深吸一口气。
这间屋里,唯有这张榻上还残余有一些它原本主人留下的气息。
他自然可以将虞栖枝再捉回来。郦家已经快要没人了,无人再会帮她。
但虞栖枝那么想要逃,捉回来以后,他要把人锁在侯府一辈子吗?
他不会放手。
但裴璟一时竟不知该以何种方式对待她。
……
五个月后。
蜀中,沃昌镇。
“阿潆,我去把这只陶碗还给霍秋姐姐。”
小姑娘主动从水槽中捧出虞栖枝洗好的碗筷,抱起那只陶碗,仰头看向虞栖枝道。
“好。”虞栖枝对小女孩的过分乖巧体贴有些无奈,“那晓晓路上当心一些。”
晓晓生得瘦小,已经六岁的年纪,个头才到虞栖枝腰这儿。
这段时日晓晓倒是抽条般窜了些个子,她的衣袖也肉眼可见短了一小节,虞栖枝将晓晓在外衫里缩起的里衣袖口抻直,又轻抚了下晓晓稚气的脸颊。
温暖重又回到了她的手臂与身体,晓晓双眼微微睁大一瞬,又害羞般立刻抱着碗转身走了。
怕羞与同年纪并不相符的懂事在晓晓身上并存,这令小姑娘总是小心翼翼,看人眼色去讨好人,就好似生怕虞栖枝丢下她一般。
虞栖枝是到沃昌镇没几日后,在渡水码头不远处街市上捡到的晓晓。
蜀中的各处码头,聚集着各处因水患而背井离乡之人。晓晓与她的父母失散,被迫孤零零在码头流浪了好几日。
晓晓虽然瘦小又脏兮兮,但她是个女孩,并且五官非常清秀。眼光毒辣的春楼鸨母一眼相中了她,想要强行将人捡走带回楼中,当作摇钱树从小培养。
那日虞栖枝恰好与霍秋上街,置办些生活用具,不想从垃圾堆边匆匆跑过来个小孩,颤抖着牵住了她的手,又躲到了她的身后。
鸨母与春楼帮佣匆匆赶来,想要从虞栖枝手里抢人。
虞栖枝愣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将晓晓护着了,她态度坚决声称自己是晓晓的家里人,让鸨母不要再纠缠。
晓晓很聪明,虽然害怕,但还是怯生生地在虞栖枝身后喊了她一声“阿娘”。
周围人见有热闹看,很快围拢过来,指指点点春楼鸨母强抢良家子女。鸨母不甘,却也只得罢休。
事后,就连霍秋也惊讶于虞栖枝当时态度的坚决与强硬。
虞栖枝也说不清为什么,她当时见到晓晓,就是想帮她一把。
蜀中民风热情淳朴不排外,也正因如此,虞栖枝才能如此顺利与霍秋一同将晓晓从鸨母手里抢回来。
西川在水患初发之时,便主动打开城门安置流民,不仅如此,还鼓励通商,减轻了赋税,吸引许多人来此定居贸易。
沃昌镇只是西川一个临近边陲的小镇,却也是一派欣欣向荣之象。
这里的西川调度使,早已成了许多人心底不言而喻的蜀中王。
这几日,虞栖枝听许多人说起,人们都说再过几个月后,朝廷将要派出巡查使,来西川考核官吏。
朝廷……长安。
来的人会是谁?
虞栖枝心底隐隐有些忧虑。
但,此地与长安相去甚远,裴璟备受新帝倚重,事务繁重,定然不会作为巡查使来西川。
在前段时日,虞栖枝一直提心吊胆裴璟会不会再让人追过来。
这数月来风平浪静,她生活如常,虞栖枝悬着的一颗心也渐渐放下。
虞栖枝擦拭干净碗筷,很快按下忧虑,心里想着明日要去布铺给晓晓做一身新衣裳,小孩子长得太快。
在这时,屋门被轻轻敲响。
虞栖枝猜想应当是晓晓回来了,她的屋子与霍秋的家很近,只一个拐角就到了。
她打开屋门,见到眼前人,虞栖枝当场愣住。
她用力想要阖上门,男人却已经眼疾手快握住门沿。
“你果然没有死。”
第56节
裴璟敛下清冷眼尾,垂目看她。
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形在门前投下一片阴影,虞栖枝被笼罩在这一团朦胧又暧昧的阴影中。
……
错愕过后,久违的惊慌失措回到了她的身体。
虞栖枝本能地用了很大的力气想要将门关上,想要掩耳盗铃地把人关在门外,但任凭她再用力,这扇屋门就是纹丝不动。
裴璟的手白皙修长,而现下,这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从门沿转移到她的肩臂。
感受到男人掌心的温热与力道,虞栖枝下意识扭开身子挣脱了他。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虞栖枝蹙起眉,“裴璟,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裴璟没有说话,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只敛下略显冷淡的眼尾看向她。
方才掌下的衣料触感粗糙,细看之下,才发觉眼前的虞栖枝穿着布料最普通的麻布衣裙,长发被她用一根素钗挽起。
穿戴的都是些什么破烂。
“你就住这里。”他如此道。
裴璟环顾了屋内陈设,他没有评价些什么,但虞栖枝仍旧能从他语气听出裴璟对此地的不屑。
虞栖枝抿唇不答。
裴璟这种人,骨子里的高高在上,她没有什么好说的。
裴璟的目光划过厨房灶台上摆着的一摞洁净碗筷,视线最后落在虞栖枝的一双手上。
虞栖枝指尖在冬日的冷水里浸泡过,显得红肿。
“你会洗碗?”他问。
“当然会。”
虞栖枝终于被他问得有些烦了,“这还多亏了世子。”
在长安的那座宅邸,起先裴璟为了折辱她,她也得以学会了那些洗衣做饭的基本技能。
这里不是长安,她也不再是裴璟的妻子,这给了她反唇相讥的底气。
虞栖枝拿言语刺他,裴璟反倒勾唇笑了下:
“你还是怪我。”
“我不会责怪你假死骗我,”裴璟看着她淡道:“跟我回去吧,这里太乱。”
“我不回去。”虞栖枝顿了下。
她不闪不避迎上男人视线,“世子,我已经不是虞栖枝了,我不是你的妻子,我们签过和离书。”
裴璟闻言,眸底略微沉了一瞬。
“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在这种地方。”
男人看她一眼,似乎将要说些什么。
虞栖枝警惕起来。
她直觉不想听到裴璟接下来要说的话,也恐怕裴璟会强硬地直接将她带回去。
“我不会强迫你,”见虞栖枝抗拒警惕的神色,裴璟唇线抿紧:“只是你根本不属于这里。”
“我属于哪里不是你说了算的。”
虞栖枝对这种话听了就烦,她伸手把人推出门外。
恰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走进院门。
晓晓从霍秋家回来,想着马上能见到虞栖枝,她原本欢欢喜喜的,进了院子却见到虞栖枝和一个陌生男人争执。
晓晓害怕又戒备,她快步走了几步,又立刻缩到了虞栖枝身后。晓晓她对眼前这个面色冷峻,又夺走了虞栖枝注意的高大男人,本能地厌恶排斥。
“她是谁?”裴璟看一眼虞栖枝身后的小孩,皱眉问虞栖枝。
“阿…阿娘…”
裴璟的问话,与晓晓又轻又怯叫“阿娘”的声音同时在院中响起。
虞栖枝安抚般牵住了晓晓的小手。
“你听见了,她是我的女儿。”她看向裴璟冷道。
第49章
“你什么时候有的这么大的女儿。”
裴璟闻言冷冷嗤笑一声。
虽然知晓眼前这个小孩与虞栖枝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那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依旧不由分说蔓延上他心头。
虞栖枝,难道在养别的男人的孩子?
回想方才见到的屋内景象,确实不止一个人生活的痕迹,裴璟皱了下眉。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虞栖枝不太客气地反问回去。
她握紧了晓晓的手,“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虞栖枝退后一步,很快把门阖上,隔绝了裴璟的视线,也把人关在了门外。
门外静了数息,“开门。”
裴璟冷沉的嗓音传过来。
虞栖枝哪会听他的,两人隔着一道门板僵持着。
过了片刻,又像是过了许久,虞栖枝终于听到了门外人远去的脚步声响。
她松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手脚发麻。
时隔数月,本以为在蜀中可以彻底远离长安的那些纷繁是非了,裴璟却像是要刻意捉弄她一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
晓晓的小手紧紧牵着虞栖枝的手,小姑娘敏锐感觉出了虞栖枝掌心的凉意,难免露出些担忧神色。
深冬时节总是入夜很快,没多久,夜色降临。
烛火下,虞栖枝替晓晓掖好被角。
虞栖枝刚捡到晓晓时她到处翻垃圾,像只小瘦猴一样,如今也有了孩童该有的样貌。
小半年的时间,足以让许多事都有了转变,但虞栖枝的想法不会轻易变化。
小镇上许多人见她独身一人,又正是适婚的年纪,纷纷想要为虞栖枝说一门亲事。
虞栖枝为避免麻烦,只好对外称自己已经成婚。
晓晓也会在不熟的生人面前喊她“阿娘”,慢慢地,那些人才渐渐打消了给虞栖枝说亲的念头。
说起来,在这方面,晓晓还帮了自己不少。
小姑娘缩在被子里眨巴眼睛,虞栖枝看出了晓晓的不安。
“我会帮晓晓找到父母,别怕。”
虞栖枝安慰晓晓道。
这半年来,虞栖枝与霍秋一直有在替晓晓留意她父母的消息,她们还拜托了霍秋的哥嫂在渡水码头打听,看有没有夫妇折返回来找孩子的。
等到终于把晓晓哄睡了,回到主屋的床榻,虞栖枝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裴璟不会轻易离开长安,那他应当就是旁人口中那名来西川的巡查使了。裴璟有公务在身,定然不会在这个边陲小镇久待的。
但虞栖枝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容易罢休的人。
事实上,只要裴璟想,他就能不顾她意愿带她回去,而虞栖枝对此,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种令人丧气却又无能为力的事实,虞栖枝强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去想。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仿佛是陷入沉眠,思绪却越飘越远。
从前,虞栖枝跟随虞家初来长安,在沈家宴席以前,裴璟这种人,于她来说是她永远也够不到的云端上的人。
席间她中了刘氏的算计,虞栖枝慌乱间推开隐僻处的幽静客房,只求暂时藏身不被人找到。
她在那里见到了裴璟。
虞栖枝恳求他,让他帮帮她,借她躲一会,但说着她就贴着人,往他身上软倒,难以自控到连虞栖枝自己也觉得羞耻。
裴璟面无表情避开。他看她一眼后,又攥住她手腕,冷声问是谁让她来的。虞栖枝茫然答不出来。
然后他就把她往床上带了。
虞栖枝不明白裴璟那样问的用意,只记得他衣裳前襟被泼洒上的酒香味。
痛苦与欢愉,沉溺与虚假的安慰。那时她对裴璟还是有主动迎合的吧?记不太清了。
“醒一醒,别睡。”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虞栖枝的眼皮却还是重得抬不起来。
她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冬日的冷风灌进大开的窗户,虞栖枝这才艰难地醒过来。
裴璟英俊的面庞线条映入她眼帘,虞栖枝只觉自己身体无比沉重,神志也有些模糊。
她下意识觉得这是裴璟做的。
“我很快回来。”裴璟见她醒了,朝她丢下这句话,很快出了门,像是朝什么人追过去。
屋内的窗都开了,冷风流通进来,虞栖枝意识渐渐有些清醒,是迷香?
虞栖枝惊觉,连忙撑起身子向晓晓的屋子看去,床榻上空无一人,本该在榻上安睡的晓晓不知哪里去了。虞栖枝心底猛地一惊。
晓晓的父母来寻不会用这种方式,那便是,春楼的人还没有罢休?
虞栖枝浑身依旧无力,悬着一颗心不知过去多久,门口终于有了响动。
裴璟抱着沉睡中的晓晓回来了。
虞栖枝顿了顿,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人——
第57节
她做了有关裴璟的,不太愉快的梦,但把她从昏沉的睡梦中叫醒的,也是裴璟。
“她吸入了一点迷香,不多,应当很快就能醒。”裴璟很快将晓晓放回隔间的床榻上,淡声向她解释。
“方才是……春楼的人?”
虞栖枝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舌根发麻,居然连说话都不太利索。
裴璟微微点了下头,肯定了她的猜测,“你睡吧,这件事我会解决。”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就是止不住地疲惫困倦,吸入了过量的迷香,虞栖枝的身体与头脑都太过沉重,不由自主地阖眼,这使得她没有注意到裴璟身上的异样。
虞栖枝睡着,男人缓缓在榻边坐下,看榻上人清丽的脸。
冷月下,虞栖枝长睫掩下她一双总是湿润多情的杏眼,瞧着有些疲惫,让人看了就很想欺负她。
虞栖枝有着足够尊荣的出身,却在出生后立刻被家族放弃,逃出长安之时,她又同时失去了她的双亲。
裴璟默然半晌。
眼前人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事实也的确如此,虞栖枝对看起来比她弱小的,可怜的人,总是能够善心大发。
但一旦触及到她的底线了,她又很快就能硬起心肠。从前的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在她这里好像烟云一样散去。
他究竟要怎样对待她才好?
……
第二日一早,虞栖枝醒来,就见晓晓站在床榻边上,一脸担心看着自己。
“晓晓。”虞栖枝想要坐起来,却发觉自己被束缚在男人的怀抱里。
裴璟侧身抱着她,是虞栖枝往常最熟悉的姿势。
虞栖枝重重蹙了下眉。男人双目阖着,她不太客气地将人推开。
掌下的温度微微有些烫意,虞栖枝没太在意,鼻尖却萦绕一点血味。
除了脑袋还是有点昏沉之外,虞栖枝自觉周身没什么不适,她望向晓晓,“晓晓伤到哪里了吗?”
小姑娘闻言,向她摇摇头。
那便是裴璟了……?
细看之下,虞栖枝这才发觉,裴璟的面庞似乎苍白地有些不自然。
第50章
裴璟素来警醒,虞栖枝把他推开的那一瞬,他就醒了。
男人缓缓打开眼眸,对上虞栖枝的视线。
察觉到虞栖枝与裴璟之间异样的氛围,晓晓犹豫了一会,才对虞栖枝说,她先去霍秋姐姐家了。
虞栖枝转向晓晓,摇了摇头,“晓晓就待在自己屋子。”
经过昨晚的事,虞栖枝不放心晓晓再单独出门。
但她有话想要私下问裴璟。
“你昨晚没走……”她眉头皱着,“你,受伤了?”
晓晓回屋后,虞栖枝这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裴璟。
裴璟衣裳颜色深,就算有伤也不明显,过了一夜,才显出没有及时处理的暗红血痂。
虞栖枝对裴璟会受伤这件事很有些惊讶。
许久以前,虞栖枝也算见识过裴璟干脆利落的身手,他招式凌厉精准,寻常人想要近他的身都很难。
难道是昨夜对方带了兵刃,裴璟又要从对方手中把晓晓抢回来,所以才会一时不察?
裴璟在榻边坐起,他静静看了一会虞栖枝变幻的神情,扯了下唇角,要笑不笑的样子。
“我也没有那么厉害吧。”他语气平淡道。
虞栖枝抿紧了唇,她原本只是有些怀疑,见了裴璟的反应,她这下笃定裴璟是故意的了。
故意受伤,再叫她发现。虞栖枝假死,本让他捉住了把柄,在晓晓这件事上再欠他一回,裴璟便可借此向她提出要求。
以退为进的手段,不光她会,裴璟做起来更是毫不手软。
正在思索之际,虞栖枝忽的被男人揽到了怀里。
她浑身本能地僵住。
原本被裴璟抱着睡醒就已经足以令她烦躁,虞栖枝没有顾惜他肩上的伤处,在他怀中狠狠挣扎了几下。
结果是她没能挣脱开男人的铁臂,裴璟的脸色却也因此白了几分。
虞栖枝扭头余光瞧见,心里不由生了几分快意。
只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裴璟在她脖子上重重咬了一口。
“哎!”
裴璟咬的那一口是真痛,虞栖枝不由痛呼出声。还不知道有没有被他咬破。
裴璟只是表面看上去正常,其实真的有点疯了吧?
只是随后,唇齿在她颈间辗转,碾磨,柔软的唇覆在她方才被他咬过的那一块皮肤。裴璟过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脖颈,带一点濡湿的触感。
颈间的触感还在继续,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有些变味了,虞栖枝克制着自己,努力让自己的反应与声音不那么像打情骂俏。
虞栖枝无动于衷的样子令他更加失控。
“你是真的很没良心。”
裴璟在她耳边的嗓音变得有些咬牙切齿:“半年了,说走就走。”
裴璟终于放过了她的脖颈,他手环着她腰,虞栖枝被他锢着,只能被迫保持着坐在他腿上的姿势。
好在,他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你骗了我那么多次,有没有哪次想过我的心情?”
过了片刻,裴璟冷沉着声问。
虞栖枝僵硬着,装作没听见裴璟的质问。
“昨晚的人,他们是冲着晓晓……?”她只问她想问的。
她心里想的是,如果当真是这样,虞栖枝想带着晓晓走。霍秋在这里,等有了晓晓父母的消息,再联络也不迟。
“说了我会处理,你不用担心这件事。”裴璟顿了下,冷声低道:
“西川比你想得要乱得多,等事情了结,跟我回长安。”
“我不会跟你回去。”她没有犹豫地脱口而出。
虞栖枝在这件事上很坚决。
“我们的缘分已经断了,”虞栖枝同样冷下声音补充:“你若强行带我回去,我也一定会再逃的。”
裴璟锢着她腰身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哼笑了声,离开了长安,虞栖枝的底气也足了不少。
至少她不再跟他装模作样,而是把话都说到了明面上。
她是算准了他不会把她怎么样?
但其实他也怕逼她太紧。
裴璟早就发觉了,虞栖枝是那种下定决心就不会轻易改变的人。
她连假死这种冒险的事都做得出来,他不愿见虞栖枝再做出伤害她自己身体的事。现下,虞栖枝与裴璟之间,虞栖枝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个。
况且,不知该不该承认,与在长安时相比,虞栖枝现下的气色要好的多。
她想要空间,他可以给她。虞栖枝不知他的变化,她还防备着他。
“既然你喜欢待在这。”裴璟深吸一口气,平静道:
“也可以,我会等你想明白。”
这是他的退让,他给虞栖枝想通的时间,但不会太久。
西川天高地远,局势混杂,虞栖枝身份尴尬,她还是得待在长安才能令他安心。
裴璟的手一松开,虞栖枝立刻就站了起来,与他保持距离。
“那你该走了。”虞栖枝对裴璟方才的话依旧保持怀疑。
裴璟的伤口被他拖延了没有及时处理,身上很烫,方才被他揽着,即便是在冬日她也被热得慌。
“我受伤了,”裴璟淡淡笑了下,向她轻道:“我要养伤。”
“受伤了就去找大夫,”虞栖枝语气硬邦邦:
“我这儿不是医馆。”
“你应当已经猜到了,”裴璟一点没在意她的不友善,他嗓音很低:“我这次是以巡查使的身份来的西川。”
虞栖枝假死不久后,裴璟想的是尽快把人带回来。
那时恰逢京城变故,禁中有许多事需要他调度。但忙起来也没有变好,他心底荒芜。
虞栖枝这次的行踪隐匿得不错,也费了底下人一点功夫。过了些时日,当裴璟得知虞栖枝平安的那一瞬,他忽然就觉得可以了,足够了。
这一次,他不会逼她太紧。但让他放手,不可能。
虞栖枝闻言,短暂怔了一下。她很快明白了裴璟的意思——
朝廷派遣的巡查使在地方人身受伤,不是小事。
裴璟面色很苍白,身上也确实发烫,是肩上伤口没有及时处理恶化的症状,看上去是真虚弱。
虞栖枝也明白,他又开始借此拿捏她了。
虞栖枝不清楚裴璟那些人心中的盘算。但在裴璟来之前,西川沃昌这个小镇真的很安逸,她不想让身边人的生活受到影响。
“你想我做什么?”她问。
第58节
裴璟眼底神色舒缓。
他向虞栖枝报了馆驿的地址,又给了她印信,让虞栖枝问与他同行的下属取药。
虞栖枝应下了。裴璟不打算把他受伤的事情声张,这样很好。
等裴璟好转了,公事在身,他就算想也不能在沃昌镇久待。
馆驿并不远,虞栖枝向裴璟说的那人出示了印信,又将裴璟受伤的事转达了。
见与裴璟随行的人并不是卫川,虞栖枝微微松一口气。
想也合理,卫川作为裴璟的心腹,定然是要留在长安的。
半年前她假死之时,她算是利用了卫川,对卫川,虞栖枝是有些愧疚的。
但卫川的兄长有恩于裴璟,虞栖枝事先想好,裴璟就算再生气,应当也不会如何责备卫川。
馆驿内,裴璟这次的下属见了她,只略微迟疑了一瞬。
虞栖枝察觉,对方应该是认识她的。
下属很快取了伤药,神情有些复杂看了虞栖枝一眼,向她道:“我也一同去。”
下属他并非质疑裴璟的决定,只是,在京城中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半年前四皇子的那颗头颅只是障眼法。
四皇子余孽最有可能藏匿在与南边相近的西川之地,指挥使会来此,一半也是为了彻底查清此事。
但裴璟会受伤,显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中。
裴璟的属下想确认裴璟的安危,虞栖枝没有阻止。左右她住在哪里,在他们眼里已经不是秘密。
……
虞栖枝走后,裴璟简单处理了下伤口。
一道视线在院中探头探脑看他,晓晓从她自己屋里出来了。
裴璟打开门,端详了下眼前的小孩。
细看之下,裴璟发觉,晓晓跟虞栖枝长得是有些相像的。难怪虞栖枝这么喜欢她。
小女孩只是看着他不说话,在院子里,裴璟主动问她。
“你和阿潆是什么关系?”他问。
晓晓是个很聪明的小孩,昨夜裴璟救回了她,还因此受伤,对眼前男人,她的敌意消减了不少,只是仍旧戒备。
裴璟半蹲着身子,视线与她平齐,掌心间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块饴糖。
他把糖递给晓晓,晓晓还是不敢吃。
裴璟耐心不错,慢慢将糖纸剥开,晓晓这才小心翼翼接了,抿到嘴里。
裴幼凝前段时日染了风寒,这饴糖原本是裴璟用来哄妹妹的。看样子,小孩子都差不多,对裴幼凝奏效的,对晓晓也一样好使。
抿了小半颗糖,晓晓紧张的神情松动了。
“阿潆是姐姐。”晓晓开口道:“她帮我在这里等阿娘。”
那日晓晓与家人在渡水码头,她阿娘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弟弟,手上牵着她,不知什么时候,阿娘牵着她的手松了,码头上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裴璟闻言,心中略柔和了下来。虞栖枝收容晓晓,同别的男人没有关系。
再联想到虞栖枝的身世,他很容易就猜到虞栖枝为什么这么想要帮晓晓。
“你叫晓晓?哪一个字?”裴璟依旧半蹲与她说话。
小姑娘有些害羞了。她在家里没有名字,晓晓这个名字还是虞栖枝给她起的。
晓晓迅速在裴璟手心写了名字的笔画,她的名字,也是虞栖枝教会她写的。
“晓晓,清早初升起的太阳。”
裴璟微微弯了下唇角:“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她期望你未来充满光明与希望。”
……
虞栖枝与裴璟的下属踏进院门,听到的就是裴璟对晓晓说的这句话。
虞栖枝还没什么反应,下属先愣了。
平日里,裴璟在他们面前,总是理性的,果决的,这半年来,指挥使的性情更是寒若冰霜。
现下,他们指挥使这种柔和了语气对人说话的语调,下属听都不曾听过,他不知这种时候自己该不该进去。
下属犹疑之时,虞栖枝倒是先他一步进了院子。
第51章
虞栖枝径自上前,把晓晓从裴璟身边牵走了。
裴璟察觉到虞栖枝身后的另一道脚步声,他站起身,示意在院门口的下属到院外说话。
听到裴璟方才对晓晓说的话,虞栖枝心底难免有些触动。
方才的景象,是她从小时开始,心中一直想象着的家。家里朴素,不需要太多奢华附加,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就足够了。
但她从没想过那个人是裴璟,从没。
“你怎么又回来了?”
见到门口的裴璟,虞栖枝下意识退后一步。
不知道裴璟与他下属说了些什么,下属走了,裴璟却又回来了。
“养伤。”男人修长的身形倚在门框,他垂下视线看她,“你方才也见到了,馆驿内人多眼杂。”
虞栖枝看向他肩上的伤处,很显然裴璟已经将伤口处理好了。
她摇头拒绝。
“你走吧,不要赖上我。”
虞栖枝话音才落下,裴璟滚烫的吐息却已经随着他身体的重量一起,沉甸甸地压到了她的肩头。
“头好晕。”男人嗓音低哑。
裴璟低下头,双臂紧紧环在她腰间,侧脸埋在她脖颈。被男人高大的身躯整个笼罩住,虞栖枝顿感深深窒息。
她又接连后退几步,想要挣脱开他怀抱,腿弯却忽的触到床榻边沿,重心一个不稳,她与裴璟两人齐齐跌到床上。
两片柔软的唇印在她脖颈,伴随裴璟过热的呼吸,在她耳边洇出一片温热湿意。被裴璟紧紧抱着,身形交缠着,熟悉的重量压在身上,一些不堪又被动的回忆涌入脑海,虞栖枝狠狠蹙眉,气急败坏去推眼前人的胸膛。
在沃昌镇的这半年,她过得真的很自在。在此地,虞栖枝有钱财,还有霍秋和晓晓与她作伴,她无需像在长安那样,通过讨好男人才能换取平静的日子,也不用如困在那座宅邸时一般,费尽心思揣摩裴璟的情绪。
直到昨日,裴璟的出现打破这一切错觉。
裴璟不费吹灰之力出现在她身边,轻而易举地又把她带到床榻上,像是命运在提醒她,随时都可以将这一份平静从她身边收回。
虞栖枝掌心打到他肩膀,裴璟低低闷哼一声。他制住她手腕,动作却忽的顿住一瞬。
他望进虞栖枝眼底,那一双含水的杏眼,泫然欲泣的。
目光落向她空荡荡的耳垂,裴璟心底莫名有些刺痛。
“三日。”他松开手,“三日过后,我就走。”
察觉到桎梏松了,虞栖枝连忙坐起身,转身就走。
望着倏然阖上的屋门,裴璟在空荡屋内的床榻上坐起,神情很淡。
昨夜虞栖枝这里有人造访,他追出屋去,一交手才发觉对方是四皇子的人。对方扮作春楼的人,只为引他出手。
他也确实是轻敌了。但一想到虞栖枝还在屋里,只想尽快赶回去。一夜没睡,只想守着她。
……
这日夜里,虞栖枝刻意避开他,在晓晓在屋里睡了。
翌日晨起,虞栖枝见裴璟面色如常,神清气爽的样子,实在令人很难不怀疑他昨天那样是装的。
“你的衣服,你自己洗。”
在院子里,虞栖枝把裴璟昨夜换下的衣裳丢给他。
裴璟目光落在虞栖枝手上,虞栖枝的手变粗糙了。
“哥哥,我帮你洗。”静寂片刻之后,小女孩的童声忽然在两人之间响起。
晓晓很乖,主动想要将虞栖枝手中的衣裳接过。
“别帮他。”虞栖枝道。
裴璟顿了下,从虞栖枝手中接回衣衫,蹲下向晓晓道:
“晓晓,哥哥带你去镇上买衣裳,好不好?”
晓晓慢慢眨了下眼睛,经过这两日的相处,晓晓已经没那么讨厌裴璟了,她甚至是有点想去的。
但,察觉到裴璟与虞栖枝之间氛围微妙,晓晓察言观色,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虞栖枝的神情。
“晓晓想去吗?”
见小姑娘这个样,虞栖枝眉眼无可奈何地柔软下来。
她本来就要带晓晓去做一身新衣裳,昨日是因裴璟的缘故才耽搁了。
让晓晓单独跟着裴璟去,虞栖枝不放心,结果,就成了他们三人一同去了镇上。
裴璟没去布铺,而是直接去了镇上的成衣店。
虞栖枝带晓晓去换合身的过冬衣裳。晓晓六岁正是抽条快的年纪,裴璟又再要了几身放了尺寸的小孩衣裳。店家见人出手阔绰,把人当成也是在追求虞栖枝的,乐意之余,将所知的情况抖露个遍——在小镇人眼中,虞栖枝是个寡妇,半年前来此,带着小女儿,是到沃昌镇投奔亲友来的。
店家兀自热情说着,倒没留意眼前男人的情绪变化。
虞栖枝带晓晓换好衣裳,掀帘子出来,看到裴璟也换了身新衣裳,一袭利落窄袖镶貂绒袍衫,他站着店门前,侧脸沐着柔和冬日暖阳,很淡地朝她笑了笑。
虞栖枝难得微微恍惚了下。蜀中即便入了冬,气候都不如在长安时那般寒冷,但却莫名令她回想起了上个在长安的冬日。
她与裴璟去大理寺少卿府上拜访,回程时,裴璟脱下氅衣,只着一袭单薄袍衫于风雪中策马带她回府。
那时她与裴璟的关系是奇异地不错,她执拗地想要在裴璟身上找寻封青凌的影子,而裴璟则保留着他惯有的高傲。
第59节
“走么?”
裴璟看向她淡问。
虞栖枝这才慢慢回过神,只觉眼前人似乎有些变化。
“你是当我死了,是吗?”
出了店门,尚未等虞栖枝辨明,裴璟平静的嗓音就在她耳边响起。
虞栖枝微微愣了下,听明白了内容,料想也是方才那个店家向裴璟说了些什么——
她带着晓晓生活,对外便称自己成过婚又死了丈夫。
虞栖枝抿唇没有说话。
但被人当面拆穿,到底也有些理亏,更何况拆穿这人是裴璟。
虞栖枝不想搭理他,只牵着晓晓,埋头走路。
裴璟见她这副模样,眼底带上一点淡笑。本就是想逗逗她而已。
“其实你若实在喜欢这里,我们……”
“阿潆?”
裴璟嘴边的话未说完,霍秋恰好从街对过走来,同虞栖枝两大一小三人打了个照面。
“我们晓晓怎么这么可爱呀?打扮得跟年画娃娃似的。”霍秋走近,拉着晓晓转了一圈,有些夸张地夸赞小姑娘毛绒绒的新袄衣。
“霍秋姐姐!”晓晓本是忸怩的性子,却也被霍秋夸得忘乎所以,略有些不舍地看了裴璟与虞栖枝两眼,很快就投入了霍秋的怀抱。
方才霍秋见虞栖枝身旁有个高大修长的男人,看着好像与虞栖枝同行似的,她原本也有些疑惑,现下,霍秋顺着晓晓看裴璟的目光细看过去,当下就愣了。
裴璟神情淡漠,礼节性地向霍秋点了点头。
霍秋盯了裴璟两眼,她神情变幻几番,最终望向虞栖枝,脱口问:
“阿潆,怎么是他?”
虞栖枝听出了霍秋口吻中的厌恶。
那日霍秋被沈阙之威胁着向虞栖枝致歉,在侯府门前,霍秋自然是见过裴璟的。
“说好了今日去我哥嫂家的,我们走罢。”霍秋上前,有些强势地揽住了虞栖枝的手臂。
当初裴璟的好友沈阙之,拿霍秋的家里人威胁又息事宁人,虞栖枝担忧霍秋想起往事又要伤心,下意识就回护霍秋了:“好。”
虞栖枝回头看一眼裴璟,很快向霍秋道:“走吧。”
三言两语之间,裴璟就这么被留在原地。
男人身姿俊美,在街市之中很是惹眼。
裴璟全然没在意行人投向他的目光,只望向虞栖枝走远的背影。
心底莫名有些烦躁。
霍秋。
裴璟微微拧眉,若是仔细回想起来,似乎就是在出了霍秋的事以后,虞栖枝对他的态度就变得若即若离地冷淡起来。
……
这日虞栖枝回去时,裴璟不在。虞栖枝并没在意。
第三日清早,裴璟果然如他所言离开了虞栖枝的屋子。
一笔银钱被留下在桌上,虞栖枝犹豫一下,收下了。
她自己没什么大的开支,但是晓晓长大,总会有要用钱的地方。如果晓晓的父母一直不来寻,那她就要对晓晓负责,将她养大。
霍秋来的时候,恰逢成衣店给虞栖枝送来一件绫缎直身袄衣,看颜色外观,同裴璟那日穿的那一件袍衫十分相称。
又是银钱,又送来衣裳,裴璟虽然走了,虞栖枝整个人都麻了。
霍秋见到虞栖枝的神情,就已经猜到这衣裳是谁送来的了。
“他怎么又缠上你了?阿潆,你才没在这里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可不能跟他回去!”
虞栖枝从前与裴璟成婚,没从裴璟身上讨到什么好处,还如此狼狈来到蜀中,霍秋真担忧虞栖枝会心软。
虞栖枝摇摇头,“不会的。”
她没把那夜晓晓险些被抢走的事告诉霍秋,平白惹霍秋担心。
“今日,街上人在都说,朝廷派遣来的巡查使正式到了蜀中,”霍秋想了想犹豫问:
“不会就是他吧?”
今日?
虞栖枝闻言,抿紧了唇。所以,裴璟这几日是对外隐瞒身份的。
那他前几日执意要在她这儿养伤,也是骗她的了。
霍秋倒是没看懂虞栖枝此时的神情,但她不想虞栖枝再想着裴璟。
“你昨日听到动静没?你邻街对角,有人新搬进来了。”
她索性换了话题,如此向虞栖枝道。
刚巧霍秋过来时与人打了个照面,新搬来的那名年轻郎君瞧着眉清目秀、浓眉大眼的,看着就是个好人。
霍秋有点想为虞栖枝牵线的意思。她还没有忘记亡夫,毕竟她有哥嫂庇护,守寡一辈子都不打紧。
霍秋想,虞栖枝不一样,虞栖枝单独带着晓晓一个人辛苦,还是得有个男人分担一些。
第52章
太子即位之初,便通告百官,先帝之死,实为奸人下毒构害。
以仁善闻名的新帝当机立断,褫夺了四皇子的王爵之位,并诏令征讨逆贼。
四皇子的祖父与西川调度使交情颇深,四皇子本已劝动了人与他一起举兵,谁料,裴璟要来西川的消息一经流传,西川调度使合作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四皇子从西川调度使身边心腹口中得知,调度使甚至隐隐有要想将他交给朝廷的意思。无可奈何之下,四皇子只得一路逃往西戎人的地界。
四皇子恨得咬牙切齿,裴璟当真是孟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为太子挑的一条好狗!
太后借新帝之手颁布的第一道诏令,便是清算郦家。好在,郦贵妃的养女襄乐郡主实际并未挂在贵妃名下,也或许是新帝顾念旧情,襄乐得以回到伯爵府。
但襄乐在伯爵府的吃穿用度必然缩减。襄乐从小就是被他与母妃看着长大的,在母妃宫里被宠溺得奢侈惯了,小姑娘如何能习惯在伯爵府的生活?
更何况,如此风向之下,襄乐在长安必定处处遭人冷眼。
四皇子一边放心不下襄乐,另一边深恨上了虞栖枝。
在他仓皇西逃途中,四皇子从部下口中听闻,有人在西川边陲的沃昌街市上见到了虞栖枝与裴璟二人。
四皇子原本就对虞栖枝这个妹妹毫无好感,如此,更是厌恶地恨之入骨。
跟虞栖枝沾上关系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就是虞栖枝间接害死了他们的母妃,郦家祖父又在南边仓促起事,他这个妹妹当真生来就是来克他的!
如今他落到如此地步,都是因为虞栖枝,他迟早会让她付出该有的代价。
……
西川局势的风谲云诡,并未波及到沃昌这个边陲小镇。
不久后,巡查使即将返京的消息传来,虞栖枝心下稍定。
只是,裴璟计划中留在西川的最后一日,晓晓忽然大哭。
小姑娘边哭边对虞栖枝说,让虞栖枝跟着裴璟回去吧。
虞栖枝微微愣住,问晓晓为什么那样说。
“姐姐留在这里,是为了帮晓晓等回阿娘……”
虞栖枝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她与裴璟的对话,全被心思敏感的小姑娘听了去,放在了心上。
晓晓揉了揉越发潮湿的眼睛,想对虞栖枝说,别再帮她等阿娘了。
这半年来,她都一直没能等到阿娘与小弟回来接她,分明当初阿娘口中要去的地方,离沃昌镇上的渡水码头并不远。
小姑娘有些失落地想明白了,当初她是被阿娘刻意丢下的。她不应当再耽误虞栖枝。
但晓晓还是将话咽下了。她实在贪恋虞栖枝身上的温暖。自己可真自私啊,晓晓惭愧地想,她不再是好孩子了。
虞栖枝却很快明白了晓晓的心中所想。
“我留在这里,确实是想帮晓晓找到阿娘,”虞栖枝想了想,平静道:
“但我不是因为晓晓,才不跟他走的。”
“晓晓放心,即便晓晓一直没能找到阿娘,我也会陪在你身边。”
虞栖枝安抚含着眼泪的小姑娘。
晓晓闻言,眼睛微微睁圆一瞬。
她有些惊讶,又为往后能与虞栖枝长久地生活在一起,发自内心地感到欣喜。
……
霍秋口中的邻街新搬来的那名俊俏郎君,名唤牧锋,瞧着年轻,对谁都友善亲切,但牧锋对虞栖枝,似乎要更亲近些。
为此,霍秋时常打趣虞栖枝。
虞栖枝的大好年华都耗在封青凌和裴璟身上了,霍秋总认为,在挑男人这方面,虞栖枝或许可以试试不同的选择。
也许霍秋说的对,但虞栖枝对牧锋是真没什么感觉。
日子就这么平淡一天天过去,转眼,虞栖枝到蜀中满一年,封青凌没有来寻她。
分别时,凌哥哥哄她说有缘再见。但虞栖枝隐约知晓,或许她与封青凌有缘也不会再见了。
虞栖枝也说不上来心底是什么感觉,她身边所发生的事,也由不得她再想得更多。
晓晓病了。
第60节
秋风萧瑟,虞栖枝从霍秋家中出来。
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要往霍秋哥嫂家去取药。
这次时疫来势汹汹,就连体格颇为强健的霍秋也病倒了。
小镇街上,家家户门紧闭,只有苦涩刺鼻的药味从窗户缝隙传出。
现下,沃昌镇的出入口皆有专人把守,甚至有传言说,这座小镇里的镇民已经被放弃了。
虞栖枝心中想着这些事,很快到了霍秋哥嫂家门前,却发觉院门没关严。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没有敲门。
从门旁的篱笆缝隙望过去,虞栖枝不由惊骇。
中年男子头脸满是鲜红血迹,委顿在院中水井旁昏死过去,赫然正是霍秋的兄长。
霍秋的嫂嫂在一旁,被行凶之人捂住嘴,在刀下拼命挣扎。
眼看霍秋的嫂嫂就要在刀下毙命,见此一幕,虞栖枝脑海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她手中已经握紧从侧门摸进灶间拿的剔骨刀,向行凶之人的颈侧扎了下去。
庆幸她脚步轻,行凶之人一时没有察觉还有人来,来不及闪避,一道血柱呲出。
虞栖枝本能侧身避开,衣裳上却也沾上了星点血迹。
霍秋的嫂嫂已经吓得昏过去。
受了这样的伤,即便是平时生活中力气再大的人,也只能安静地迎接死亡。行凶的男子却撑着最后一口气往水井里扔了什么东西,再然后,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瞪着虞栖枝。
虞栖枝手中刀刃落地。
“别慌,交给我。”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片刻,身后脚步声响起,虞栖枝下意识去捡地上的刀,只觉耳边男子的声音有些熟悉。
虞栖枝回头一看,是牧锋。
霍秋的哥嫂二人都还活着,只是昏迷。牧锋带虞栖枝去灶间用流水洗净了双手,又让她将沾了血的外衫脱下,丢进火堆烧了。
“是我来晚了。”牧锋看着她道:“不必害怕,你方才做得很好,你救了他们二人。”
“我没害怕。”
虞栖枝摇了摇头,轻道。
不久的从前,虞栖枝也曾见过裴璟一声令下瞬息夺去他人的生命,但见过,与亲自动手,依旧有着莫大的差别。
在没有丝毫心理准备之下,被迫跨过这样一道残忍的分水岭,她指尖不由颤抖。
牧锋听闻虞栖枝所言,流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他略有些敬佩地看了她一眼,却在看见虞栖枝轻微发颤的双手时,顿住一瞬。
深秋的天色暗的很快,霍秋哥嫂家地处空旷,趁着四下无人,牧锋要将行凶男子的尸体拖出去处理。
“沃昌镇的事,世子已经知晓了。”
牧锋的声音低下来。
他似要安慰虞栖枝,绞尽脑汁却也只说出一句话:
“世子,他会来的。”
虞栖枝闻言,迷茫一瞬。
想明白以后,虞栖枝垂眸抿紧了唇。
她原先猜想的没有错,牧锋果然是裴璟留在此处的暗桩。
第53章
冬日的第一缕雪花落下,西川戍卒拍了拍肩上落雪,拦住镇民的去路。
此次瘟疫病症古怪,患病之人先是高烧不退,接着手上皮肤剥落破溃,发展到全身溃烂,许多人虚弱到吃不进任何东西,直至撑不下去过世。
那镇民坚称没有染上疫病,想要离开此地。戍卒拉紧了面巾,指着镇民手上疮疤与人掰扯了老半天,终是把人劝了回去。
“看什么?”
把镇民劝回去后,戍卒才察觉不远处站了个人。
薛琦不语,视线却紧盯着镇民身上疮疤,细细观察,直到镇民背影彻底远去,她目光才转向方才同自己说话的戍卒。
那戍卒看清不远处的薛琦身形似是女子,他也不由放缓了语气,叹了口气道:
“姑娘,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沃昌镇瘟疫刚开始时,西川调度使便下令封锁了小镇各个出入口,在小镇外的许多人因此与家里人分离。
戍卒误以为薛琦也是与家人分离,与旁人一样,因思念家中人,才会来到此处张望。
直到戍卒在薛琦身旁见到了裴璟。
“怎么样?”裴璟问。
薛琦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症状并非像是疫病,”她略略犹豫片刻,将嗓音压得更低,向男人道:“更像是……人为的中毒。”
薛琦停顿了下,她并没有在裴璟眼中见到料想中的意外。
裴璟平淡应了声,向身后做了个手势。
悄然之间,精兵很快把守了各处关隘,戍卒离得远,并未听清裴璟与薛琦的对话,他想要阻止,却碍于男人凛冽的气势,迟迟不敢动作,只惊讶出口问:
“这,这又是何意?”
见到男人修长指节间信纸,戍卒一眼扫过信上内容,视线落在末尾圣人印玺,戍卒瞳孔微缩,下意识跪倒信前。
“此事机密,不可泄露半点。”
平淡低沉的嗓音在戍卒正上方响起,戍卒听罢,眼眶禁不住微微发热。
沃昌镇疫病发作的这七日,只有他一人奉命留在此地,虽说每隔两日都有官府太医署的人送来药物与物资,但他却隐隐感到,这座小镇像是被放弃了。
如今朝廷遣了人来,也有医师了,戍卒心中不由燃起一点希望。
一行人寂然无声进了小镇,戍卒心中的热切却在见到有人给薛琦送上随身医箱时,略微冷却了下来。
“女子,她能行吗?”
戍卒望着队伍末尾,轻声嘀咕道。
这句怀疑传进了薛琦耳中,她脚步短暂停了下,紧了紧医箱的背带,向镇中走去。
……
那日在霍秋哥嫂家行凶的人,虞栖枝和牧锋都见过,是在小镇上的一个平素十分不起眼的人。
这几日来,镇中尚且能够行动的人,自发承担起分发太医署送来的药物的责任。
“都怪你!”
小镇空地上,男孩没有接过虞栖枝手中的汤药,反而将药碗一股脑打翻在地。
“都怪你害了我爹娘!”
汤药太烫手,虞栖枝拿不稳,褐色药汁被小孩打翻,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周围镇民见了,神情淡漠,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自这场疫病蔓延初始,他们便被困在此地,只有太医署的人会进来给他们分发药物,药是一碗一碗地喝了下去,却根本没有任何好转。
眼见周围病重的亲人友人一个个挺不住去了,绝望的氛围弥漫在这座封闭的小镇。
“瞎说什么呢?”人群一旁的霍秋认出这男孩正是她哥嫂的孩子,她挤开人,一把牵住了小男孩的手,“是你阿潆姐姐救了你爹娘才对!”
“那为什么她没有染上病?”
爹娘重病,小男孩控制不住哀戚的情绪,一边问着,眼泪一边潸然落下,用沾了淋漓药汁的手揉起眼睛,依旧止不住眼泪。
在这座小镇里,虞栖枝是为数不多没有病症的人,这令虞栖枝自己也感到疑惑。
像是隔了一层雾般被刻意模糊的记忆。
在霍秋哥嫂院中,行凶的那个人,撑着最后一口气在水井边的动作,浮现在她脑海。
一个接近肯定的猜测慢慢浮现——
“不是疫病……”
虞栖枝丢开手边的东西,追上太医署的人。
“不是疫病,是投在水井里的毒!”
太医署那几人已经快要走到小镇出口处,见到虞栖枝,几人下意识紧张起来,纷纷拉紧了脸上面巾。
有人上前驱赶,局面陷入混乱。
“等一下!”她喊道。
推搡之下,虞栖枝险些站立不稳。
有几道脚步声近,场面渐渐安静下来,沉稳的步伐在她身侧响起,她腰被人扶住。
虞栖枝僵立一瞬,视线才缓缓落向搭在她腰间的修长五指。
男人腕骨劲瘦有力,延伸向窄袖玄色袍衫,再向上看,是冷峻分明的侧脸线条。
即便尚未向太医署的人亮明身份,男人身上不容反驳的强势气息已经令众人噤声以待。
裴璟。
然而裴璟却只是短暂瞥了她一眼,再没有分给虞栖枝半点视线。
西川当地太医署的人被裴璟一行人拦住,简短的交涉过后,无人再提出异议。
相隔太近,裴璟身上清冽极冷的气息无可避免地侵占了虞栖枝的一呼一吸。
男人扣在她腰间的掌心也并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众人目光的注视下,虞栖枝本能地想要挣脱开。
仿佛有所预见,裴璟的手却在她伸手动作之前松开。
桎梏松了。
第61节
只是过了短暂的一小片刻,仿佛虞栖枝方才感受到的强硬只是错觉。
在场众人大都不认识裴璟,方才裴璟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神情淡然,像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就像他们也是不相识的两个人。
虞栖枝略微松了口气,她将目光转向太医署的人,掌心却在这时传来淡淡酥痒。
男人手掌落下,只一瞬,修长指尖好似无意,又不着痕迹掠过她的手心。
虞栖枝蹙眉收回手,压下了想要扭头看过去的念头。
“这位姑娘,“薛琦恰好在这时走上前来,很快打量虞栖枝一眼。
“方才姑娘所说的事,再详细与我说一次?”薛琦问。
……
裴璟他们秘密奉命前来,虞栖枝向薛琦将她所知猜测的事说了,她并没有隐瞒在霍秋哥嫂院中那个行凶的人的事。
综合种种迹象,薛琦初步判断,镇上人的症状出自有人事先投在水井里的毒。
薛琦等太医院的人一行人加紧熬制解药,有几味药物需要从外面运进来,除此以外,新鲜的水源与食物也需要加紧运送。
沃昌镇的局面暂且稳住了,病人被集中到村中空置场所看护,镇中人心中的阴霾逐渐被驱散,一切似乎能看得见希望。
……
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天气愈发寒冷,在这之前,物资太过短缺,太医署与薛琦的人还未将解药研制出来,镇中身体康健的人越来越少。
作为少有的没有中毒症状的人,虞栖枝承担了部分照顾病患的工作。
为遮蔽严寒,入夜,集中病患的场地搭起棚帐,有布帘分隔开各个区域。
人手紧缺,虞栖枝简单帮手太医署的人照料过病患,又去看了一眼晓晓的状况。
再返回棚帐内休息的地方,她忽觉一阵头晕目眩。
气有些喘不上来,眼前的视线也忽然昏暗几瞬。
应当是这段时日有些累了。
虞栖枝这样想着,扶着椅背站稳。
晕眩来得快,去得也快,身体的不适令虞栖枝没注意方才身后的动静,等回过神,男人的脚步声已经很近。
甘甜微苦的感觉在她口中弥漫开,是裴璟塞了一片参片到虞栖枝口中。
裴璟的手指抽离,指尖又无可避免地触碰到她下唇。
指腹触感略有些粗粝,虞栖枝下意识地后退避开,动作间,椅子与地面摩擦,短促刺耳的声响打破此夜的宁静。
裴璟看了她一眼,只无声扯了下唇角。
帐外风雪已歇,一帘之隔外的人们大多已经睡熟了。
虞栖枝抿住唇,口中参片味道甘苦,她忍不住想方才她是不是有些反应过度。
这段时日,即便她与裴璟同在一地,两人也几乎没有打过照面。
“后不后悔来这里吃苦?”
裴璟视线从她双唇移开,忽然淡声问。
虞栖枝抬起视线,就见裴璟已经极自然地在唯一的椅子上坐下。她方才躲开他,却也将此地的大半空间都让给了裴璟。
算起来,这是她与裴璟一年未见后,第一次面对面交流。
幕后操纵之人的阴谋尚且没有浮出水面,虞栖枝不想见到裴璟,却也知晓这一次多亏有他在这里。
“即便我不在这里,沃昌镇的百姓也会遇到这样的事。”
虞栖枝敛下眼睫。
“如果在这里,我能够略微尽到一点绵薄之力,那我觉得值得。”
这么说着,虞栖枝眼前却难以抑制地浮现起那日在霍秋哥嫂家的小院,她沾染上鲜血的衣衫和手掌。
血腥的幻象重叠,她轻轻皱了下眉。
“真是个菩萨。”裴璟轻道。
虞栖枝回过神,她并没有在男人的语气中听出讥讽戏谑之意。
眼见裴璟的视线落在她手上,虞栖枝还以为裴璟是在看她手上有没有代表中毒迹象的疮疤。
她舒展了手心,丝毫没有没意识到,方才她的指尖被她自己攥得泛白。
“我应当没有中毒。”
虞栖枝伸出掌心。
她手掌有些干燥发白,却平整没有丝毫伤疤的痕迹。
对此,虞栖枝也有些疑惑,如果对方当真是在水井里下的毒,那她应当和众人一样有中毒的症状。
濡湿温热的气息贴近,她手被裴璟捉过去,等虞栖枝反应过来,男人两片柔软的唇已经贴上她的手心。
深夜寂静,耳边只余檐下冰霜缓慢消融的细碎声响。
男人高挺的鼻尖抵在她掌心,虞栖枝猝不及防,就这么僵硬站着,手被裴璟抓着,温热呼吸好像羽毛拂过手心。
微弱烛光在裴璟长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虞栖枝微微愣了下,目光落在眼前人与封青凌过分相似的眉眼。
她想要抽回手的动作停顿片刻。
察觉到虞栖枝的片刻出神,男人眼底短暂划过一抹黯色。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烛火映出帐外景象,虞栖枝很快抽回手。
“世子。”帐外有人道。
裴璟站起身,回头望了她一眼,片刻后道:“早些休息吧。”
冷风掀起棚帐一角,虞栖枝见到在帐外的两人分别是裴璟的亲随,与这次同行的薛琦。
虞栖枝没有答话。
裴璟出去后,没过多久,疲惫昏沉的感觉重又回到她的身体。
有温热的液体自鼻端流下,虞栖枝下意识伸手去接,殷红的血一滴一滴砸落在她的手心。
第54章
夜已深,不想打扰旁人,虞栖枝仰头,略微止住了出血。
薛琦等人研制出了解药,故而这夜来找裴璟。
第二日,天气格外阴沉,灰蒙蒙的天际,雪花又簌簌飘下。
太医署的人将药材煮好,在棚帐外的空地上将汤药分发给镇民。
在薛琦她们来到沃昌镇前,镇民们喝的汤药全然不对症,也因此,人们对这药的效用仍有些犹疑不定,只有少数人愿意饮下。
昨夜身体疲惫,虞栖枝今早起晚,醒来时只闻帐外人声纷杂——
第一个饮下解药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死了。
帐外的空地已经围满了人,纷纷要求太医署的人给说法。其中一灰衣男子吵嚷地最凶。
薛琦勉强应付,她们配制解药绝非随意,更何况,在分发给镇民前,这汤药太医署的每个人都已事先喝过,确保无事才分发下去。
有此一闹,围观的镇民们对太医署越发不信任。有些症状严重的,即便卧在病榻症状难忍,却依旧不肯喝药。
薛琦作为医者,见此景象,心头自然着急,匆忙瞥过一旁的尸体,她的面色不由一变。
薛琦再想要去细看,灰衣男子却已欺身向前,阻拦推搡。
太医署与薛琦等人这段时日的辛苦,明眼人都能看得见。
虞栖枝忍不住想要上前,有一道身影却比她更快。
变故陡生,几乎没有人看清楚是怎样一回事。
今日裴璟原本是不在的,虞栖枝不知他从何处、何时赶到,又或许他从开始便没有走远。
“当”的一声,银针刺破血肉的闷顿声响,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同时在众人耳边响起。
灰衣人将要出手的前一瞬,裴璟反掌一切,那灰衣男子的手臂便即刻脱力般,以一个极诡异的角度弯折过来。
灰衣男子原本要射向他人的三点银光,在转瞬之间钉入他自己的前胸。
是暗器。
枯败的灰黑从灰衣人的脖颈一路向上蔓延,不出片刻,男子脸上的灰败颜色与那方才的尸体别无二致。
“是针上的毒。”薛琦反应过来,轻声低喃。
又是毒。
没了那灰衣男人的阻拦,薛琦小心翻转了第一具尸体,果然在尸体后脖颈处发觉了几乎没入血肉的隐蔽针尾。
西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沃昌如今之困,不过也只是西戎人野心之下的一枚棋子。
薛琦心头逐渐了然。
他们想要沃昌彻底变作一座弃城。
方才的变故引得众人一阵惊惶。
裴璟神情不变,指尖探向那灰衣人颈侧并不明显的交界——
一张面具被撕下。
沃昌临近边陲,镇民们对西戎人都并不算太过陌生,这个灰衣男子从耳后延伸到脸侧的吊诡刺青,是彰显西戎勇士身份的显著纹印。
日常相处的人已经被换了芯子,在许多人眼中,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感到耸然。即便这人平日里的言行举止与从前稍有不对,身边人也只以为他是受病痛折磨所致。
一声呼哨。
哨声响彻云霄,悠然传远。
人群之中,见了那倒地的灰衣男人,有一人神情微变,立刻吹响了骨哨,还有几人掌心自以为不着痕迹按在了腰侧。
第62节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不知不觉间,惶然阴郁的氛围已悄然降临在每个人心头。
与镇民不同的是,裴璟的那些人却相当地镇定。
直到完整的三声哨响结束,远处隘口渐渐传来马蹄声,那几人来不及完全展露的放松微笑,忽得凝结在唇边。
因为他们见到了马背上的人的身影,并非他们的人。
……
“你们是想要钱,权,还是女人,我都可以给。”
狭小的牢房内,一道男声如此说。
曾经的四皇子,萧铭。
原本不可一世的人如今被作为阶下囚活捉,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四皇子萧铭与西戎人勾结,架空了西川边陲的隘口。
沃昌镇隘口原本被替换为西戎人的部下,现下,却已在悄无声息间被裴璟带来的人拿下。
听闻男人此言,负责看守的几名兵士难掩愤懑之色。
新帝即位以后,四皇子罪证确凿,为夺权排除异己,陷害边关将领。
看守兵士中有人曾是靳大将军的部下,闻言再难忍住怒意,捏紧拳头想要上前。
“指挥使。”
方才那名冲动的兵士见到裴璟,立刻心虚地收回了手。
裴璟淡淡看他一眼。
这名兵士年纪尚轻,话音戛然而止:“我是为靳大将军他……”
兵士们心中尽管对四皇子再有愤恨,此刻依旧训练有素地退到屋外,掩上门。
屋内安静片刻。
最终萧铭沉不住气般先行开了口:
“怎么,许久不见,裴指挥使没有话要对本王说吗?”
凝滞而冷然的气氛下,四皇子言语停滞一瞬,却又很快被他自己掩饰过去。
他看向裴璟:
“说起来,指挥使当称本王一声内兄。”
“世事难料,当初你回绝了襄乐的婚事,最终还是娶了本王的妹妹。”
“有件事,你当知晓,”萧铭勾唇换了个放松的姿势,一字一句说出口道:
“你若动我,虞栖枝也要死。”
……
那日帐外的变故在淬着冷光的刀兵下平息。
众人喝过太医署配制的解药,病症很快见好,冬日寒冷依旧,但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虞栖枝明白过来,裴璟此次来西川,只是为了处理西戎的祸患,但也确实解了沃昌镇的困局。
在裴璟等人与西川调度使的接洽下,沃昌镇的镇民陆续得到妥善的安置。
这日,虞栖枝送别霍秋。
霍秋要随大部分的人一起,迁居到西川首府。
“阿潆,说句心里话,我觉得封青凌他不会再来了。”
唯恐西戎要生乱,临近边陲的小镇并非是能久待的地方,沃昌镇的渡口处大多是要乘渡船离开的居民。
霍秋看虞栖枝没有要与她一起迁居的打算,不由问出口道:“你还要等他?你还没放下他?”
见虞栖枝略显苍白的面色,霍秋还以为虞栖枝心底仍没有放下封青凌。
以朋友的身份看,霍秋认为虞栖枝应当向前看,不论身边有没有新人,都不应再被困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论是封青凌还是裴璟。
闻言,虞栖枝顿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下头。
“凌哥哥他…有他自己的事情要做。”
霍秋见虞栖枝已是能自己想明白的,在心里为她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日,裴璟前往西川首府处理西戎祸事,并不在沃昌镇。
虞栖枝想,她与裴璟之间最好从此不要再沾瓜葛。
等照顾晓晓病愈后,不论封青凌会不会来寻她,她都打算离开此地,回洛县。
晓晓年纪小,身体孱弱,体内余毒未清,虞栖枝不放心晓晓一个人在家中久待,送别了霍秋,就想要尽快往家里去。
刚进家门,地面忽然起一阵无规律的晃动,虞栖枝快步将晓晓抱下床榻,房梁就已轰然倒下。
那房梁恰好砸在晓晓方才躺着的地方,将两人困在床榻边。
地动了。
周围晃动着,虞栖枝把晓晓紧紧护在怀里,沃昌镇此前也有过几次地动,却不曾想到这次的震荡如此剧烈。
砖瓦连续不断地砸落在她们头顶上方的横梁上,出口在瞬息之间被堵住。
她与晓晓没有伤到,虞栖枝却也知晓,这根房梁在这样的地动下支撑不了多久,迟早要塌。
她用力想要推开身前的废墟,却事与愿违,眼前一阵阵发眩。
……
“指挥使,救出来的人全在这里了。”
沃昌镇内,负责救援的兵士勉强跟上裴璟的步伐。
男人身量修长,步伐很快,视线只在兵士示意的地方停顿了一刻。
在旁人眼中,他们的这名指挥使素来冷静理智,临危不乱,好像任何事都无法动摇他的意志。
但旁人简直怀疑自己是否看岔,在那一刻,裴璟俊美沉冷面容上,居然显出了极罕见的慌乱之色。
人声愈发嘈杂,只有几缕微光穿过缝隙,虞栖枝只觉视野昏暗,有液体落到她下颌,然后顺着脖颈流下去。
在虞栖枝从前的印象里,裴璟的手修长,而薄,仿佛能握紧世间所有的事物。
而现在,这双修长有力的手正用力扒开她头顶上方的瓦砾废墟。
她闻到腥味,是血。
男人逆着光源,虞栖枝视线模糊,她看不清裴璟的神色,只依稀见到男人绷紧的下颌线条,与鲜血淋漓的手心。
她勉强反应过来,把晓晓抱起,示意裴璟先把小姑娘带上去。
裴璟很快从她手中接过晓晓。
裴璟的动作一如往常那样沉稳,有力。
只是,触及到他手指那一瞬,虞栖枝却察觉到裴璟的指尖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
裴璟……又在怕些什么呢?
虞栖枝无意,也无暇去深究。
她的视野再次陷入昏暗与寂静。
“她人这是怎么了?”人群中有人疑惑不已。
虞栖枝周身并未见有伤,一缕缕黑气却鼓动着,蜿蜒在她颈侧。
黑暗。潮湿粘腻的触感。
睡梦中,虞栖枝只觉自己好似被黑蛇缠身,束缚地动弹不得,几近窒息。
再醒来时,薛琦的脸近在眼前。
“醒了?”薛琦伸手在虞栖枝面前挥了挥,“能看清吗?”
虞栖枝渐渐清醒,她点了点头,只觉口中艰涩,还未将困惑问出口,薛琦就已开口向她解释道:
“你的蛊毒发作,但好在已被暂时压制了。”
蛊毒……?
虞栖枝一时不解。
“我体内怎会有蛊……是如何压制的?”
她压下心底的异样,如此问道。
薛琦神情微动:“这,你还是自己去问裴璟吧。”
薛琦给虞栖枝指路的营房不远,只是,虞栖枝还未见到裴璟,先遇到了她不曾想到的人。
四皇子萧铭。
萧铭被四名兵士押解去另外一座牢房路上,迎面遇见虞栖枝的那一刻,他尚能维持平静的面色,一瞬间就灰败下来。
“他居然真的为你做到这个地步……”
“毫无用处。”萧铭言语阴森如毒蛇吐信:
“二十年前,怎么就让你活下来了呢?”
虞栖枝脚步停顿。
直到一行人与她擦肩而过,方才四皇子的阴冷语调依旧在她耳边徘徊,令她厌恶到几欲作呕。
胸口升腾起闷窒,有些晕眩。不知何时,她的手腕被人握住。
“新皇陛下不愿见四皇子回京,将在此地,以谋逆罪处决。”裴璟淡道。
虞栖枝默了默。
面对裴璟,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也不明白裴璟为什么要同她交代这个。
第63节
他垂眸看她,缓缓开口:“你随我回京城,明日就启程。”
第55章
“为什么?”
虞栖枝愣了愣。
“我不想回去。”
裴璟停顿片刻,“去里面说。”
分明是快要入春的天气,小镇又变得非常冷了,裴璟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拉起她的手,要牵她向几步之外的营房走去。
虞栖枝微微蹙眉,挣开他的手,道:“就在这里说。”
天气寒冷,说话时呵出的气立刻变成白气,这让裴璟的眉目与神情都变得朦胧。
“你救了我,但我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虞栖枝顿了顿,将此话说出口道。
这话毫不讲情面,听着甚至有些恬不知耻。
但事实就是如此。
“从前我把你当做别人,被你折辱、蒙骗,就当我自食其果,但现在,我只想过简单的生活。”
“我不想跟你回长安。”
裴璟握在她手腕上的手一紧,她却轻轻呼出口气。
虞栖枝仿佛觉得周身的热气都在流逝。
就连裴璟的手都变得冰凉。
在裴璟再次来到西川以前,她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已分别近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裴璟在京中平息宫变,辅佐新君登基上位,周身更多几分沉稳的,令人琢磨不透的从容气势。
这让虞栖枝越发有些看不懂他。
“当初你假死要走,四皇子在医馆买通了人,在你身上种下蛊毒。“男人语气低沉。
虞栖枝呼吸短暂一滞,难以置信地抬眼。
“你也无需回报我什么。”
裴璟黑眸沉沉,他看向她,语气平淡:
“现在,你需要我。”
……
西川府离长安路程并不算太远,裴璟一行人却走得很慢。
越是临近长安,虞栖枝越是感到冷得难耐。
她被安置在长安近郊的一处道观。
此地满目青山,风景极好。虞栖枝却根本无心欣赏。
薛琦向她言明蛊毒难祛除,并且每隔几日便会前来替她医治。
见到薛琦欲言又止的眼神,虞栖枝想薛琦说的应当是真话。
这日,虞栖枝不小心打翻灯烛,眼前忽然就暗了。
被虫蚁啮噬的不间断刺痛,与深入骨髓的冷。
灯烛摇曳,虞栖枝浑身被冷汗浸湿,冷颤恍惚间,有一双手在轻抚她后背。
虞栖枝直觉那是裴璟。
“我死以后,我想回洛县。”
那双手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下。
“你不会死。”
“你很快就会康复的。”裴璟敛下眼眸,低声重复道。
虞栖枝并没将裴璟的话听完,同样的,她也没有听到男人语气中的怜惜。
“她身上的蛊毒一时难以被祛除,只能被转移。”
薛琦进屋,确认过虞栖枝已经陷入深睡,不会听到他们的交谈。
不止薛琦,放眼整个长安的医士对虞栖枝身上的蛊毒束手无策,或许,只有苗疆蛊师才懂得解蛊之术。
这段时日,薛琦也正为此事大量翻阅流传下来的医书典籍。
昌宁侯府曾经有恩与薛琦的恩师,她愿意为此尽力。
“你往后每次动用内力都会加快蛊虫噬心的节奏,可能赶不上寻出解蛊之法,就……”
薛琦说不下去了。
除此以外,也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再能够挽救虞栖枝的性命。
但若要以另一个人的性命做赌注……
薛琦仍旧有些难以理解地开口问:
“你想好了?”
裴璟目光掠过床榻上人的苍白面容。
他淡淡“嗯”了声。
若当时他没有困住她,就不会有四皇子买通人在医馆种下蛊毒的机会。
如果时光倒流,如今他与虞栖枝之间,是否会有一些不同?
……
后来在道观的那些时日,虞栖枝的大部分时间都陷入沉睡。
从前对于凌哥哥的执念,那些自欺欺人的举动,还有她面对裴璟时近乎补偿的依恋。
过往的那些片段有如走马灯盘旋而过。
也许真如封青凌所说,被困在过去的是她。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以为就这样解脱了也好。
虞栖枝的精力却在明显地好转。
转眼春日将尽,薛琦对她说,她身上的蛊毒已经祛除干净。
从前过往种种好像大梦一场。
“奴婢恭迎公主回宫祭祖。”
一名宫婢装扮的妇人掀起帘子,如此向虞栖枝道。
……
有郦贵妃留下的书信,与当年的人证作保证,虞栖枝的身份毋庸置疑。
但虞栖枝一时茫然,她并不想依照熙娘所言回宫。
奈何年迈的宫婢向她下跪,苦苦哀求,要她看过郦贵妃留下的手书与信物再做决定。
虞栖枝离开道观的路途畅通无阻,这背后定然有裴璟的默许。
长安别馆,虞栖枝看完熙娘口中郦贵妃留给她的亲笔书信。
实话说,她心中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她不是什么公主,不是贵妃的女儿。
在过去二十年里,她有自己的阿娘。
虞栖枝只想离开,熙娘却执意要将一对玉镯和长命锁交给虞栖枝,说是小公主还未出生时,郦贵妃就为她的孩子备下的。
虞栖枝不想收,推辞之下,她在此地见到了襄乐。
襄乐郡主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虞栖枝,她显然愣了一下。
然后襄乐的目光由虞栖枝转向婢女手中的玉镯。
“这是贵妃娘娘的玉镯,你凭什么给她?”
襄乐呵斥那名婢女。
见婢女不答话,襄乐伸手去夺。
虞栖枝早已领教过襄乐的脾气。
“她只是听命行事,你不要为难她。”见状,虞栖枝道。
襄乐看一眼虞栖枝,她没再说话,神情却满是不甘心与气恼之色。
下一瞬,襄乐忽然抽出腰间鞭子,扬鞭就要朝那婢女的手抽去。
身后远远马蹄声传来。闻声,襄乐皱眉,她改了挥鞭的方向,满是倒刺的鞭尾眼看就要擦过虞栖枝的侧脸。
鞭尾堪堪落下之前,一只清隽有力的手截住了那根鞭子。
混乱中,只听清脆的叮铃一声,那只装玉镯的盒子摔在了地上。
婢女吓得跪地。
“赵既明!”
襄乐连鞭子也不要了,她目光在他与虞栖枝之间划过:
“这就是你要跟我退婚的原因?因为郦家败了?因为我不是贵妃的亲生女儿?”
“你不守信诺,你简直……”
襄乐口中名叫赵既明的男人被劈头盖脸斥责质问,他深吸一口气:
第64节
“这桩婚约本就并非你我情愿。”
今日赵家向襄乐府中提出婚约作废,却不料襄乐闻此消息大受刺激,直接离府出走。
襄乐自小失了双亲,她的祖父母无法,又怕襄乐做傻事,只得恳切拜托赵既明前来寻她,盼两人把话说开。
襄乐于此确实理亏,从前,她不满赵既明,还让人狠狠捉弄过他。
“没错,记住解除婚约这件事是我先提的!”
也许襄乐并不是不满于赵既明的拒绝,而是自从郦家失势后,一切都变化太快了。
失去了贵妃与四皇子的纵容宠溺,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令她难以适从。
襄乐丢下这句话后便扭头走了。
确认过马车是往襄乐郡主府的方向去的,赵既明回头看向虞栖枝。
“襄乐一直都是小孩脾性,方才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赵既明言语温和,他将玉镯拾起,交到虞栖枝手中。
“你的手,没事吗?”
虞栖枝目睹方才一场闹剧,倍觉倦怠,但方才赵既明帮她挡住了鞭子,出于礼节,她垂下眼睫问。
“啊,”赵既明闻言仿佛有些讶异,他这才意识到手上的伤痕般。
再抬眼时,他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意,含笑道:“我没事的。”
“小的时候,我曾有幸见过郦贵妃几面,她是非常温柔的人。”
赵既明并没有遮掩他对虞栖枝身份已经了然,他话音清和,宽慰道:
“贵妃娘娘一定牵挂着你,希望你好。”
……
宫中宣称,元公主先天孱弱,自小时便被送入道观,如今为国祈福回宫。
从与熙娘相认,到被认回皇室,虞栖枝都没有见到裴璟一面。
但她清楚,这其中少不了裴璟那些人的参与推动。
虞栖枝正式回宫这日,天降甘霖,民间有报禾生双穗,为祥瑞之兆。
新帝即位已满一年,皇室成员与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前往嵩山封禅祭祖。
嵩山相距洛阳不远,有外国使节随行。
虞栖枝在山腰处的行宫落脚。
有宫人来传,太后娘娘有请元公主相谈。
从前太后娘娘还是孟皇后时,虞栖枝也曾与她有过一次谈话。
那时贺兰明月为虞栖枝抱屈,孟皇后召见虞栖枝,为的是劝说虞栖枝安心做好裴璟的妻子。
如今,她要求虞栖枝与裴璟保持距离。
“如今新帝登基,朝中正值用人之际,你是郦家的血脉,让你回宫,也算是给从前的旧臣一粒定心丸。”
“这也是清延的主意。”太后道。
让虞栖枝以元公主的身份回宫,不过是为了在郦家失势以后,稳固朝堂。
“正因如此,你与清延的关系不能再黏糊不清。”
太后形容端庄,保养得当,比从前多了许多威严。
“再过段时日,哀家会为你指婚。”
出了殿门,濛濛春雨落在人脸上,虞栖枝心中顿感讽刺。
这日,皇室宗亲在宗庙祭祀,众人并未对虞栖枝的身份表现出太多惊讶。
仪式结束后,幽僻处,虞栖枝忽然被卫川拦住。
“殿下,世子请您稍等片刻。”
卫川低声道。
他仍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对虞栖枝说话。
“公主殿下,方才卫护军那样说,您…不等等吗?”
山间雨水细细密密飘落,虞栖枝并未在原地等候,而是径直上了车架。
她身边的女官见此情形,不由阻止道。
这名女官显然是裴璟的人。
局面陷入短暂的僵持。
“殿下。”一道男声忽然响起。
赵既明身后跟着一名随从,与虞栖枝她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
“在下的马车坏了,可否借殿下的马车一同下山?”
赵既明温和有礼发问。
女官听得皱眉。
她刚要替虞栖枝回绝此事——
“这位大人,实在是我家公子腿疾发作,才不得已向殿下有此请求,”
赵既明身边的那名随从忽得向女官深揖下去:“借贵辇到达山腰后,小人以性命担保,无人会将此事宣扬出去。”
赵家清贵,赵既明又是家中最受疼宠的子孙。
如此放低了身段的恳求,那名女官也犹豫了一下。
如今天色不早,四下人已散尽。又有卫川的耽搁,虞栖枝的车辇竟成了此地仅剩的一架。
虞栖枝坐在马车上,她垂下视线往下看。
赵既明也在看着她。
他身形修长,清隽的眉眼被雨水沾湿,带一点恳求与期盼,分明是极端正俊秀的长相,却偏偏好像山间的精怪在蛊惑人心。
第56章
“上来吧。”
见赵既明略有一些狼狈,虞栖枝沉默了一会,最终如此说。
“殿下,多谢你。”
“你的腿……没事吗?”
辘辘滚动的车轮声间,虞栖枝与赵既明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然后空气又陷入寂静。
“不必谢我。还要多谢你上次的劝慰。”虞栖枝顿了顿,问道:
“倒是你…真的没事吗?”
“不碍事的。”
赵既明唇边升起浅淡的笑意,随后他垂下眼,错开了虞栖枝的视线。
“只是每逢阴雨天会有些隐痛。”
听闻此言,虞栖枝心中升起一丝疑惑。
方才赵既明分明行动自如,一点不像有隐疾的样子。
只是白日里太后所言还萦绕在她心头,虞栖枝没有去深想赵既明背后的原因。
……
入夜,漆黑天幕降下濛濛细雨。行宫宫殿内,灯影朦胧。
酒盏倾倒,随即有烈酒香气自虞栖枝的寝殿窗牖飘出。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越往里走,酒味愈发明显,男人眉头皱起,殿内沿途宫人倏地跪下。
裴璟身上的公服尚未换下,显是匆匆而来,修长挺拔周身萦绕极低的气压。
此言一出,寝殿里近身侍奉的宫人纷纷退下。
殿内霎时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夜雨打落屋檐滴答声响连绵不断。
“方才,你为什么不等我。”
“离赵既明远一点。”
虞栖枝纤细的身躯半陷在柔软的椅靠里,闻言抬眼看他。
白皙面颊泛起红晕,一双杏眼如水似雾,眼尾洇出薄红。
虞栖枝的这副模样他从前熟悉。
是喝醉了。
裴璟微微皱眉。他知道虞栖枝一人在宫中不易,但他不会令她陷入这样的境地太久。
他拍了拍她脸,轻捏住虞栖枝的下颌,想要将桌案上的醒酒茶喂给她喝。
“清醒些,有话想同你说。”
在行宫里,在这种时候还饮酒,裴璟叹一口气,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的语气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柔和,沾染无奈。
总觉得眼前的人无端惹人怜惜。
“你再……”
虞栖枝朱唇张合。
“什么?”窗外雨声渐响,裴璟没听清方才虞栖枝的话尾之音。
“你再当他一次。”虞栖枝伸手环住他脖颈,语调很轻,带一点微醺的黏和腻。
第65节
从前相处时,这个动作虞栖枝对他做过许多遍。
裴璟僵立一瞬。
他不想去深想虞栖枝口中的他是谁。
混杂着雨水与酒意的晚风里,虞栖枝环住他,要将他当作别人。
她愿意亲近赵既明,也是因为赵既明身上有她心底那个人的影子?
裴璟身体内升腾起两股冲动,他想令她清醒一些,却也有想要抱紧她的冲动。
银白色黯淡月光洒落在床帐上,殿内只闻急促的呼吸,和雨声。
翌日,虞栖枝尚在熟睡。
“看护好她,不要让太后那边插手。”
屋外,裴璟低声向女官道。
女官称诺。
……
这日,五年一度的春蒐于山脚下皇家围场照常开启。
新帝按为此次猎获猎物的前三名嘉奖赏赐,以示殊荣。
铁勒部族的叶护恰好与一名贵族青年所猎获的猎物数量并列第三。
按照往常惯例,两人展开比试。
裴璟到场时,那名贵族青年已是落入下风,青年不愿失了东道主的颜面,意图使诈。
有族人识破,当场摔了酒盏。
碎瓷片与酒液砸落在青年身上,青年当即乱了招式,闪躲间狼狈至极。
高台上,年轻的帝王面露不悦神色。
叶护手中的兵器与散着寒光的刀刃相抵,迸溅起一连串火星。
叶护向后连退三步方才站稳,看清了裴璟,他扬手制止身后族人的举动。
“今日如何没有见到公主殿下?”
叶护停顿片刻,意味深长看一眼裴璟,见裴璟冷脸不答,叶护又望向高台,问道:
“我们主上有意联姻,如果大雍将元贞公主嫁予我们铁勒,铁勒诸部一定遵守盟约,与大雍共抗西戎。”
“元贞公主自小入道门修行,不会出嫁。”在一片短暂的静寂之后,新帝开口。
叶护见皇帝陛下如此说,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下去。
仪式进行到中途,叶护忽然在裴璟身边似笑非笑咂摸开口:
“元贞不贞。”
“裴指挥使可真是好艳福啊。”
叶护忽的意味不明就此冷笑了一声,将身体侧到裴璟的方向,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调说道:
“那年在醉云楼,我可是亲眼目睹指挥使是如何神勇,拥美人在怀……”
裴璟握住刀柄的指骨骤然捏紧,周身散发冷意。
……
十日过后,西戎人果然趁西南诸府守备空虚,大举进攻边境重镇。
西戎未能破城,但守军回援不及,战局陷入胶着。新帝先一步回京与臣下商讨应对策略。
逐渐空荡的行宫别院,裴璟多次邀虞栖枝相见。
红玛瑙耳坠在掌心的触感逐渐变得冰凉,想起它在曾经主人身上的光彩耀目,裴璟心下微哂。
他欠虞栖枝良多,裴璟想,他欠她一声道歉。
有一道女子的脚步声走近。
裴璟回头看去,是薛琦。
薛琦走向裴璟,她没有看清男人眼底转瞬即逝的失落。
“我会治好你体内的蛊毒,一定会。”
“出征在即,你一定要保存好体力,不要轻易动用内力。”薛琦面带担忧。
裴璟看她一眼,片刻后低低应了一声。
不远处,有人顿住了脚步。
虞栖枝停驻片刻,她认出了薛琦的背影。在晦暗月色的遮掩下,两人站得极近,人影交缠。
……
朝廷调动援兵支援西南边境,朝廷援兵连解数镇危急,情势逐渐明朗。
然而松州被西戎重兵围困,裴璟奉命带兵前去,率两千轻骑深入沙漠,直取西戎后方,战俘数万人,松洲之围迎刃而解。
然而入夏之时,京师却忽然失了前线传来的音信。
虞栖枝从贺兰明月那里听闻西川调度使义子与西戎勾结反叛,叛军与裴璟一行正面遭遇,而靳越按兵不动不愿策应。
裴璟下落不明。
“公主殿下既然如此在意,此前世子多次邀殿下相见,公主如何又说不要见了?”
虞栖枝身边的女官面无表情。
然后下一刻,女官面上神情转为惊慌。
虞栖枝面色苍白软倒过去。
太医诊出有孕。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后那边也已知晓了,想必…不日就要为你指婚。”
公主府内,赵既明前来拜访。
“我想与你成婚,我会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的。”
月份大的时候,裴璟的死讯和胜利的消息一同传来。
大雪纷飞时节,公主府内,簌簌红梅落下。
隔着一道窗户,赵既明为虞栖枝折梅树。
虞栖枝抬眼看向他,目光交错间,赵既明一愣,雪花落了他一头,他却浑不在意地朝她笑了起来。
天地宁静,虞栖枝已经显怀,她也向院中的男人微微笑了起来。
……
三年过后,令长安众人出乎意料地,裴璟归朝。
皇宫家宴,似乎没什么不同,只不过这一次,虞栖枝的身份变了。
宫宴上,裴璟的目光频频看向虞栖枝。
虞栖枝与赵既明提前离席,虞栖枝从宫人手中接过女儿。
从前的郦家府邸被改成公主府,直到棠棠出世以后,才渐渐有了家的感觉。
回廊转角处的一道身影,裴璟黑眸沉沉,虞栖枝脚步停在原地。
偏偏棠棠挣脱了她的手,好奇朝裴璟张望。
“棠棠,快过来。”
细看之下,棠棠的眉眼其实与裴璟有些相似,虞栖枝不愿裴璟看出端倪,又有些担心赵既明的感受。
棠棠距赵既明更近,赵既明没什么表情地与裴璟对视一眼,然后牵过棠棠的手。
棠棠顺着赵既明走了几步,又回过头看向裴璟,最终还是乖乖跟着赵既明走了。
走了几步,棠棠又伸手要抱,赵既明将人抱起。
赵既明与棠棠两人相处亲厚自然,就如同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父女一般。
虞栖枝克制自己不去看身后男人的神色,从赵既明怀里把棠棠接过去。
两夫妻抱小孩的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经常亲自带小孩的。
薛琦抱着大氅匆匆走来,四人在走廊上打了一个照面。
等到虞栖枝她们已经走出很远。
冬夜寂静,裴璟修长身形一晃,忽然吐出一口鲜血。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