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通快递提货点》 《灵体人间通行指南》   谨以此文致敬我的童年《我和僵尸有个约会》系列,以及编剧陈十三老师。
  你可曾有留意过,那个地方?
  在高楼大厦之间,倒映着漫天白云或星辰的玻璃幕墙之下,身穿制服、行色匆匆的小哥经过的地方?那个不需要多华丽的门面装潢,却依然可以门庭若市、川流不息的地方?那个放满了其貌不扬却令人满心期待的盒子,只需点点手指便可让它们跨越千山万水,从世界各地而来,或往天南地北而去,但都需要在此停留的地方?
  你一定知道这个地方。
  快递提货点。
  在这座富足却低调的城市,人流最旺的商业街之后,几栋已经历过岁月洗礼的温馨居民楼中间,隐藏着一间稍不留神就会错过的快递点。一眼看去,这里似乎与其他任何快递点无异,窄小的入口,深得不见尽头的后仓,堆积如小山的纸盒子,粗壮牢固、直顶天花的货架,贴在显眼处的付款二维码……但若是在门前驻足片刻,便会察觉到隐隐作祟的古怪,这里没有其他快递点的热火朝天与进进出出,只有扑面而来的凉风阵阵,叫人汗毛直立。忽然,在青天白日之下,浑身一个激灵,犹如撞上了什么透明的冰块一般,回过神来时,却发现面前明明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浑身雪白、双眼湛蓝的猫咪,端坐在门前专心地舔着爪子。
  再看一眼招牌?渡通快递?这是什么?
  “是要寄东西吗?”
  这时候,在收银台后打着瞌睡的老板会探出一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来,用一双看得过分清晰、过分多内容的圆眼,扫你一眼。只需要一眼,老板就会知道,你究竟属不属于这里。
  这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邓子追照例坐在渡通快递的收银台后,半仰靠在办公椅上,双脚抬起,搭着塑料凳,凉拖勉强挂在他的脚上。他双手捧着ipad,一边看僵尸片一边傻笑。白猫从仓库中无声走出,蹲在办公椅旁,一双天蓝猫眼之中的瞳仁眯成细缝。猫咪冲着邓子追“喵”了几声,他却没有听见,沉浸在画面之中。网络大电影的廉价特效骷髅头,在屏幕里咆哮不停,邓子追却放声大笑着,仿佛这是什么脱口秀节目。电影中的主角拿出一个类似精灵球一样的东西,抛出去将鬼怪收复,邓子追对此显得有些感兴趣。
  “这创意还不错……”邓子追按了暂停,截了张图。
  蹲在椅边的白猫忽然跃起,跳到了邓子追架腿的塑料凳子上,举起一只前爪,指向了入口处。
  邓子追终于留意到了猫的举动,努力转过身去,眯起眼睛看着逆光的窄门。果然,一道人形阴影出现了。办公椅下的轮子并没有锁死,在他左摇右晃的动作之下,轮子向后滑去。
  “啊——”“喵!”
  扑通一声,人类的大喊混杂着猫叫,邓子追一屁股掉到了地上,白猫则跳上了收银台,一蹬后腿,在桌上本就乱七八糟的收据上踩出两个爪印,又消失在后仓里。
  邓子追扶着腰,龇牙咧嘴地爬了起来,看向来人,“四六姐?好久不见了。”
  “是呀,一见面你就行这么大礼呀。”一身皮革铆钉金属装饰、嘴上眼下涂着全黑妆容、鼻侧还打了个洞的年轻女人,俯视着邓子追。她看起来大概二十来岁,一只手提着一个快递袋,另一手甩着一张工作证一样的东西,“这个,from潜水员阿贵,to你师父,签收吧。”
  “哎哟,还from和to了啊,四六姐,越来越时髦了啊。”邓子追笑了起来,接过那份快递,快速地在旁边的扫码器上扫过。屏幕上立刻弹出配送信息来——配送员:白无常,46号。
  “与时俱进嘛,学点英文,以后要是有出差的机会说不定能轮得到我。”46号白无常掏出了手机,确认了送达信息。
  邓子追将快递放在耳边摇晃了几下,却没听见什么动静,“这什么东西啊?老头子又环游世界去了,我都好久没见到他了,你们下次就不能直接送到他手上吗?”
  “你师父要是存心想隐藏行踪,我们哪有这个能耐找得到他?”46号白无常耸了耸肩,“应该不是啥特别重要的东西,估计又是阿贵在忘川底下捡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让你师父鉴宝罢了。”
  “老头子就知道坑蒙拐骗。”邓子追把快递连包装一起塞收银台底下去了,“四六姐要喝点什么吗?今天没你的件,你可以提早下班了。”
  “要能提早下班就好了,可惜,还有件正事。”46号白无常稍微侧过身去,露出身后空空如也的提货点入口。
  邓子追定睛一看,却对着那明明连个路人都没有的入口招了招手,“进来点儿,那儿光线不好,看不清楚。”
  空气中似乎有了些许波动,无声无息,无味无色,只如同由冷风形成的涟漪,留下只有时间可以用来比喻的痕迹。
  邓子追往渡通深处走了几步,46号白无常则十分熟稔地关上了身后的门,还拉下了门帘。窄窄的快递点里,几乎一片漆黑。忽然,邓子追举起了一只手电筒,将一张画满了奇怪毛笔痕迹的纸条贴在了灯罩上,下一刻,一束黄光聚焦在了货架之间。随后,他又抓过一瓶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喷雾瓶,在空气之中随意喷洒着透明的液体。雾化的水汽飞散开来,在眨眼之间化作水珠,滴落而下。
  在黄光和喷雾之中,一个人影渐渐浮现。
  是一个身着运动服的青年男子,满面迷茫,视线在邓子追和46号白无常之间游走着。
  “姓名。”邓子追简单发问,脸上早已没了刚才玩世不恭的神情,全是公事公办的严肃。
  “……张远航。”男子小声应了。
  “死因?”这一次,邓子追问的是对面的46号白无常。
  “高空坠物。”46号白无常低头看着手机,“阳间无亲属,阴间的父母已经过了忘川。无不良记录,无信仰,无供奉,无欠愿。”
  “等等,我,我认得这个地方!”张远航环顾四周,忽然惊讶起来,“我以前在这里附近住过,这个快递点,我每天上下班都会经过的!你们,你们这里竟然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被突然凑到面前的金属探测仪吓了一跳。邓子追正举着那玩意,把张远航浑身上下扫了个遍。探测仪发出规律的吱吱声,在经过张远航的胸前时,声音忽然小了下去。
  “初步检查,没有怨气。”邓子追放下探测仪,重新直面张远航,终于带上了点亲切的神情,“张先生,你是为啥不想下去啊?”
  “下,下去哪儿……?”张远航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下地府受审啊,还能去哪儿?”邓子追有点好笑地看着他,“这都十天了,你应该知道自己死了吧?”
  “死了?!”张远航爆发出一声大叫,连连后退着,马上就要撞到摆满了快递盒的货架上了。出乎他的意料——邓子追和46号白无常却一脸平静——的事发生了,他的脚跟直接穿过了金属架子,或许该说是,金属架子穿过了他的脚跟,他没有触碰到任何物体。
  张远航低头看着自己的身躯,又试探性地伸手去碰架子上的东西,与刚才一样,他摸不到东西,东西也碰不到他。
  他的身体是透明的,与人世间格格不入,不再属于同一个维度。
  “死了……”震惊的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张远航被迫地觉得心情极其平静,没有喜悦,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清晰明了的澄澈。过去与未来都不再与他相关,他没有什么可再去期盼,不需要再焦虑。
  “对,我死了,我看见自己的尸体了……”他喃喃着,听起来有些失落,却没有怨怼。
  “按照规定,凡人阳寿尽了之后,统一要下地府受审,简单来说就是有功的升天,有罪的受罚,功过相抵的去轮回。”邓子追抱起双臂,从容解释着,“刚过世的灵体就跟刚出生的婴儿有点像,通常头几天会点反应不过来,过了头七基本上都本能地跟鬼差下去了。如果有不愿意下去的,要么有怨要么有执,有怨的就是欠收拾的,揍老实了打包下去就完事了。我刚才随便帮你扫了一下,你也没怨啊?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为啥不跟四六姐下去呀?”
  “我……”张远航又露出迷茫的神色,转而看向46号白无常,“刚刚你说,我的父母,已经过了忘川了?”
  “对,你这辈子的、上辈子的、上上辈子的父母,都已经喝了孟婆汤,过了忘川,准备投胎了。”46号白无常毫无感情地说着,“你也没老婆孩子,不该有这么强的执念导致你滞留人间的。如果你对这一世还有什么需求的话,你现在大可以告诉我们,对于没有怨念的灵体,我们向来是秉承’能帮忙就帮忙’的态度的,这是你的最后机会。”
  “是啊,我的父母不在了,也没有其他亲人了。”张远航低头思索着。此时,白猫从后仓弹出了个圆滚滚的脑袋,睁着两只蓝眼看着他们。张远航瞥见他,忽然眼前一亮,“是希希!”
  “谁?”邓子追反问道。
  “希希,我养的一条田园小狗!”张远航微笑起来,“在我父母过世之后,我在老家捡到她,一直养到现在。她陪了我这么多年,我就这么死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她,见不到我,她肯定很伤心!”
  “噢——”邓子追和46号白无常同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
  “这事好办,我明天就去替你看看她,确保她能找到一个合适的新主人。”邓子追立刻答应下来,“你放心吧,动物的生死是不用经过审核的,但她下辈子是做人还是做狗,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但只要有缘,你们肯定能再见面。”
  张远航却面露难色:“可是……动物的寿命比我们人类短,我本来以为可以送她终老,现在却撇下她不管,我觉得心里很不安。”
  “那你该不会是想在人间等她吧?”46号白无常皱眉问,“你家狗几岁了?”
  “10岁了,身体还很健康。”张远航回答,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
  “家养的猫猫狗狗活个十来岁很常见,如果身体健康的话,说不定能活二十年。”邓子追显得有些为难,“你如果想等她也寿终正寝,那可是连我们也不知道究竟要等多久的事情。”
  “对啊,而且你作为一个灵体,不需要吃饭睡觉,不会累不会痛,终日只能在空气中游来荡去,时间对你来说可是非常漫长的。”46号白无常语重心长地说着,“凡人看不见你,你只能和我们鬼差或者其他灵体交流,就连你的狗也未必有天眼,要是只没有慧根的傻乎乎的傻狗,说不定连感觉都感觉不到你。”
  “傻乎乎的傻狗,哈哈,我家希希就是这样的……”张远航却仍是笑着,“她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如果我留下的是个孩子,不是一条小狗,说不定你根本就不会劝我,反而会体谅我一番父母心,对不对?”
  听了这话,邓子追和46号白无常两人凑到了一起,背过身去,不知在嘀嘀咕咕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
  “要是放在两百年前,像你这种,我们是不管说什么都必须把你带下去的。”46号白无常叹了口气,“不过现在时代也变了,做鬼差也得讲究个人性化了。你这点要求,也算是合理的。”
  “反正我们这儿打开门做生意,就是为了服务大家的。”邓子追咧开一个营业性的微笑,“如果你已经想清楚了,想要在这里陪伴你的小狗,那麻烦你跟我过来做几个测试,进行身份登记,承诺服从我们渡通快递的安排和管理,那么你就可以自由地留在人间了。”
  张远航顿时眼前一亮,双眸中水光氤氲,却始终无法落下泪来,“谢谢!谢谢你们!”
  邓子追带着张远航,一个走一个飘到了后仓里。邓子追从搁在墙上的纸巾盒中抽出了几张黄纸,随手往空中一扔,黄纸犹如受指引一般四散开去,贴在了墙壁上。
  狭窄阴暗的后仓之中,墙壁轰隆作响着向四方退去,凭空出现了硕大的空间。黄纸上的奇怪字符发出血色光束,如同防盗红外网一般彼此反弹、连接,在仓库中划出了复杂的立体阵线。在阵线的正中间,放置着一张……
  “按摩椅?”张远航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眼神。
  “听说以前是审犯人的那种手铐椅,我师父说有点太不礼貌了,所以弄了这个,让大家放松一下。”邓子追也忍俊不禁,“有得坐你就坐吧,凡人造的那些没贴符的,你想坐还坐不了呢。”
  张远航耸了耸肩,顺从地坐到了按摩椅上。
  邓子追又掏出他的ipad,从角落里拉出一根缠满了符纸的数据线,插到了ipad上。下一刻,ipad大声作响——“ohno!ohno!ohnononono!”
  “怎么了?!我要死了?”张远航吓了一大跳,“不对啊,我已经死了啊?我要下地狱了吗?”
  “我去!”邓子追差点把ipad甩了出去,手忙脚乱地滑动着屏幕,退出了短视频,“抱歉抱歉,刚才忘记静音了,这破玩意又不好使了!”
  跟着过来的46号白无常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少看点这种沙雕玩意?”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真是不好意思……”邓子追把数据线拔了出来,对着插头吹了两口气,重新连上ipad。这一回,满室的红光线立刻有了反应,纷纷稳定而互不干扰地移动着,扫描过张远航的全身。
  “唔,数值都没什么问题,恶意值很低。”邓子追仔细地看着屏幕,然后扫了一眼在按摩椅上浑身僵硬、不敢乱动的张远航,“那我就给你做登记了啊。”
  他伸手在ipad上划了两下,那些红光线便齐齐消失了。墙上的黄纸簌簌发抖着,投射出与画符图案一模一样的光斑。光斑逐渐变大,一个接一个地冲到了张远航身前,像塑膜一般贴在他身上,直到把他全身包裹起来。在邓子追的ipad屏幕上,关于张远航的一切资料,滚动弹现而出。
  “张先生,我现在要照例问你几个问题,帮你录一个视频,你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就行了。”邓子追打开了摄像头。
  “好,好的。”张远航惊讶而兴奋地用余光扫视着自己身上的光斑,仍然是一动也不敢动。
  “今天是壬寅年,四月初二,你是否是张远航本人?”
  “是的。”
  “你是否知悉自己的灵体身份?”
  “是的。”
  “你是否出于完全自愿而选择暂时留在人间?”
  “是。”
  “你是否愿意基于《灵体通行条例办法》,服从渡通快递成员,括号,旧称白乌鸦,括号,的监管?”
  “……是?”
  “最后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自行承担留在人间的一切后果?”
  “是。”
  “好嘞,办成了。”
  下一刻,那紧紧贴附在张远航皮肤上的画符光斑,嗖的一声全部钻进了他体内,消失不见了。
  “跟我来吧。”邓子追又领着张远航回到收银台前,从快递堆里掏出一本厚得如同汉语词典的书来,“这是《灵体人间通行指南》,里面有刚才提到的《通行条例》全文,还有一些遇到突发事件的解决办法,我们这里的联系方式,还有过往案例分析,什么都有。”
  张远航正要伸手去接,邓子追却随手把那本指南扔进了一旁的一个铁盆里,然后一个响指,蓝得吓人的火苗从铁盆里冒了出来。几秒钟之后,张远航突然觉得手中一重,那本指南已经在他双掌之上了。
  “那个,我——”
  ”你现在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包括但不限于去看想看的人,环游世界,飞来飞去,认识新的灵体朋友。”不等张远航说完,邓子追就直接打断了他,“据我个人经验,有很多灵体朋友第一件去做的事就是去偷窥凡人姑娘洗澡,但是过往因此而引发的事故太多了,所以现在有了新规定,就是你可以去偷窥,但其实你什么事也做不了,如果被巡逻的鬼差发现,你会被拉去义务劳动。这个,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指南里都有,我建议你先看完了指南再去想自己该做什么,反正你现在时间多得是了。”
  “不,我其实是想问问——”
  “我们渡通,如无特殊情况,灵体朋友在这里只办事,不留宿。”邓子追再次打断他,“因为你们人数实在是有点多,要是个个都来我们这里,那会被凡人发现闹鬼的。如果已经觉得自己无处可去了,就不如早点下去投胎吧。要是后悔了,想要跟鬼差走了,随时可以回来找我们。”
  这下,张远航无话可问了。他愣愣地看着手中的指南,明明厚重如同砖头,现在感觉却轻飘飘的,不知究竟是东西失去了重量,还是自己变得力大无穷、不知疲倦。一切来得太快,改变得太快,但对现在的他来说,快与慢已变成了一个不存在的概念。
  邓子追叹了口气,温柔地催促了一句:“快去看你家小狗吧。”
  想起自己在尘世间的最后一点牵挂,张远航猛地又打起了精神,灿烂地笑着,“谢谢,我这就去。我想和她一起下去,我答应过她,要陪她到最后的。”
  在送走张远航后,邓子追又和46号白无常吹了一会儿水,做了两单新生意,劝退了一个以为这里是个普通快递点的凡人,把46号白无常的固定搭档——48号黑无常网购的东西交到她手上,用电蚊拍打死三只蚊子,把那部僵尸片看完。
  “听说你们这里,能寄东西给下面的人?我昨晚梦见我爷爷了,他说想吃葱油饼……”
  “葱油饼是吧?把老人家生辰八字啥的给我,我明天给你发货下去,保证他满意到下辈子投胎给你当孙子。”
  “哎,我的sk-ii怎么还没到?该不会又让人间的海关给税了吧?”
  “四八姐,你都这么白了,还要啥神仙水啊?”
  “我来取回执了,东西烧了没啊?”
  “拜托你们回去告诉你们阎王大人,别买这种破材质的手办了,烧起来一股化学味道,臭死了!下次要再这样,我下去之后可要找他算账的!”
  “你好,我想问问同城能即日达吗?”
  “呃,本店人手不足,帅哥你出门左拐找顺丰吧。”
  人来人往,非人之物来,非人之物亦往。
  天色渐暗,邓子追清点了下桌面上的各类回执,检查一遍明天预定的单子,伸了个懒腰,一边拉闸一边吆喝着:“蓝蓝!下班回家了!一会儿那谁该回来了!”
  白猫飞快地从角落里窜了出来,自觉跳入了猫篮里。
  邓子追一手夹着ipad,另一手提起猫篮,最后查看着店里的电器。
  “是邓老板吗?”
  身后传来一把沉稳有力的男声,犹如铁器共振,又像刀剑锋利。邓子追懒得回头,“抱歉,今天到点关门了,明天再来吧。”
  “一水远赴海,两山高入云。”
  听见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诗,邓子追却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你,等等!”他放下猫篮,转身的同时在ipad上飞快地划动着,“传者不足信,见景胜如闻?是你?”
  “嗯,是我。”那人身材高大魁梧,衬衫之外套着深色长风衣,面容硬朗,眉目深邃,看着大概三十出头,神情严肃,目光锐利,眼也不眨,“任崝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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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噶好,我是sad~我又来啦,谢谢大家看我的文!
  本文没有存货,写多少发多少,预计会是个长篇,情节较为慢热,但大纲已经写完了,存货有23w字,绝对有始有终,感谢大家的耐心和支持!
  对于剧情或cp的讨论,欢迎大家在评论区里聊天~
  如果是第一次点进来我写的东西的小伙伴,此刻觉得等待更新十分难熬的话,欢迎去看看我已完结的旧作——
  《波澜不惊》<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08708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08708</a>" target="_blank">https://www.popo.tw/books/808708</a></a>武侠忠犬生子,15w字
  《roulette》<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11770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11770</a>" target="_blank">https://www.popo.tw/books/811770</a></a>《波澜不惊》现代版,港风警匪生子,27w字
  《sad的年上嗨爽中短集合》<a href=https://www.po18.tw/books/808714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s://www.po18.tw/books/808714</a>" target="_blank">https://www.po18.tw/books/808714</a></a>中短篇集,生子,22w字
  《名媛》<a href=https://www.po18.tw/books/813966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s://www.po18.tw/books/813966</a>" target="_blank">https://www.po18.tw/books/813966</a></a>黑色幽默现代np,7w字
  《然的世界》<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16716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16716</a>" target="_blank">https://www.popo.tw/books/816716</a></a>现代生子中篇,5.8w字
  《盛世不安》<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17694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a href="https://www.popo.tw/books/817694</a>" target="_blank">https://www.popo.tw/books/817694</a></a>古风np宫廷生子,14w字
  全部可以一口气看个饱!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谢谢大家看我的文! 战神·死神·老板·菩萨   “我饿死了!凳子,马上开饭!”
  就在渡通快递提货点的楼上,普通得像是复制粘贴而出的居民楼中,海一健打开平平无奇的公寓门,一边拖着脚步进屋,一边把西装外套、领带、皮鞋给扔了一地。
  在客厅里,邓子追和任崝嵘正相对而坐。屋子里还有一个只穿着宽大t恤的白皙少年,有着十分古怪的模样——明明面容稚嫩,却是一头白发,细碎的鬓角下没有耳朵,反而有两只白里透粉的尖尖绒耳从发丝之中冒出。他刚好盖过大腿的t恤下摆之下,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隐约摆动着。
  海一健的通勤西装被他自己扯得乱七八糟,肚子里还在打着鼓,一眼见到客厅里一言不发却压迫感十足的陌生男人,一时有些发懵。
  “老海,你回来得正好,我们等候多时的贵客到了。”邓子追站了起来,指了指任崝嵘,“这位,任将军。”
  海一健的双眼顿时瞪大,三两步蹿到了任崝嵘面前,双手尊敬地握起他的一只手掌,“玄,玄乾战神真君!久仰大名!我是你的粉丝,从四百年前那一回的时候就是了!”
  邓子追又指了指海一健,“这位,地府死神处长,海一健。”
  任崝嵘稍微抿了抿唇,有些不太确定地看着海一健,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个一脸倦容、衣衫不整、与任何一个刚下班的凡人无异的家伙,就是拥有半神级别力量的死神统帅。
  海一健察觉到了他的态度,立马整理了一下穿着,又跑到门边把刚才随手扔下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抱歉抱歉,我在人间待的时间稍微有点长,伪装已经十分融入了。”
  “对,任将军要再不来,他在这边交的社保都够资格买房了。”邓子追也打趣着,进厨房端了一碗面出来,“我们刚刚已经吃过了,这个是留给你的。”
  海一健饿得啥也不挑了,直接在客厅里捧着碗吸溜起来。那白发少年在角落里转了一圈,一刻眼花之后,已恢复了白猫模样,跳到了海一健腿边,依偎在他身旁。
  “海处长慢慢吃,我们顺便能聊聊目前知道的情况。”任崝嵘淡淡开口,“你回来之前,我和邓老板刚好说到,这一次,是天地人三界各派出一位代表,务求在对人间造成最小影响的情况之下,尽快将事情解决。”
  “是啊,其实白乌鸦这边,除了我以外还有我师父和师兄,在必要时绝对不会袖手旁观。”邓子追给任崝嵘添了一杯水,又抽了张纸巾递给海一健,“不过说真的,我们这次要抓的这个家伙,究竟什么来头,要这么劳师动众?”
  “这个家伙是——”海一健用力地咽下一口面条,“鬼王。”
  “王?是世袭的还是选举的?”邓子追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却发现另外两人一脸肃穆,根本笑不出来。
  “凳子,你还年轻,大概你师父没跟你提过。”海一健喝了一口汤,轻声说着,“这个鬼王,可不是一般的灵体。自三界分治以来,像我们现在这样需要共同联手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上一回需要天地人团体作战才搞得定的,就是他。”
  “不错,四百年前,鬼王就是败在三界各派代表的通力围剿之下。当年的事情,我,第十一任白乌鸦,还有上一任的死神处长,都参与了。”任崝嵘回忆着,面色如常,“将鬼王降服之后,因他罪孽深重,需要在地府受至少五百年的刑,但这五百年只过去四百年,他便又跑出来了。”
  “五百年的刑?那他这怨气,是有多重啊?”邓子追也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
  “如果把他拉到你的那些检测仪里,估计整个渡通都要被炸飞掉。”海一健擦了擦嘴,“当年把他逮住之后,因为忌惮这家伙的力量,地府必须把他的怨气取出一半,将包含着他怨恨天地的原因和记忆的那一半另藏他处,这才保住了四百年的风平浪静。”
  “哪怕只剩下一半的怨气,依然足够他撕裂地府牢房,逃之夭夭,还打伤了辛念菩萨,简直罪大恶极。”任崝嵘说着说着,咬牙切齿起来。
  “辛念菩萨?就是隔壁……”邓子追看向海一健,后者点了点头。
  “对,就是他。”海一健立刻愁眉苦脸起来,“唉,当时我也在那里,我当了这么多年的鬼差都被那场面吓到了。”
  “辛念菩萨是世间纯善的化身,千百年来,除了善举宽恕以外,从未做过任何不公正之事。连这样的人都下得去手,那鬼王,根本就该立刻灰飞烟灭!”任崝嵘捏紧了拳头,自进来以后第一回表现出强烈的情绪。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菩萨只能投胎为人,变成了隔壁那位?”邓子追问道。
  “没错,这次我到人间来,任务就是两个,第一,捉拿鬼王,第二,确保辛念菩萨安稳渡劫,修回正身。”海一健开了一罐汽水,满脸都写着疲惫,“但是有件事,我现在必须要告诉你们。辛念菩萨在地府行善是有固定日子的,鬼王出逃一事,恐怕是故意瞄准了菩萨在的时候,就是要取他性命。”
  任崝嵘立刻坐直倾身,严肃地看着他:“为何?”
  “此事在人间仍然是秘密,你们可要谨慎保守。”海一健压低声音,“鬼王的那一半怨念,就存在辛念菩萨身上。当日他被袭击,绝非巧合,在鬼王被抓到之前,那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邓子追立刻大为不平:“你们地府怎么就揪着这一位菩萨薅啊?啥罪都让人家一个人受了。”
  “这不是那家伙怨气实在太重了嘛,要是随随便便放一个路人甲身上,不出三天,那人就会被怨气同化。只有这一个辛念菩萨,有足够的功德和善念,能压得住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海一健愁眉苦脸,十分无奈。
  “那你们既然能分成两份,怎么不多分几分?多放几个人身上,不就没这事了?”
  “当时哪儿想得到这么多嘛,而且你以为分割怨念是那么容易的事吗?有本事你把你的钱分点给我?”
  “我的钱给你,你带得下去吗?你在我这儿可都是公费吃喝的,身为一个公务员,你不该天天想着钱!”
  “公务员怎么不能想着钱了?你渡通烧一台苹果电脑下去,比我直接买一台下去还要贵!奸商!”
  听着他们两个一人一句拌嘴个不停,任崝嵘无声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起来,试图消化所有已知信息。眼下的问题不止是鬼王一个,还有在他大闹地府时趁乱溜到人间来的大批怨灵,个个心甘情愿为鬼王效力,就算无意辅助鬼王,也迟早会被辛念菩萨自带的宽恕能力而吸引过来。死神处长和白乌鸦传人虽然法力高强,忠诚可靠,但眼前的一摊烂账绝非容易收拾之事,自己是唯一和鬼王本人交过手的人,之后恐怕多有麻烦……
  “凳子,我带了宵夜上来!”
  开门声和温柔话语同时响起,客厅里的三人一猫同时扭头向玄关处。
  任崝嵘只觉心跳骤停,呼吸凝固,双眼发酸,数百年的记忆如风吹书页一般翻动不止,逐渐和眼前的景象重合起来。
  来者是一个肤色较白的青年,顶着一头从未染烫过的柔顺短发,一双鹿眼底下有已饱含笑意的卧蚕,面颊有单边酒窝。他身材略瘦但不算弱,一身朴素t恤牛仔裤运动鞋,脖子上还挂着个大耳机。
  任崝嵘猛地站起,全然不知自己神情激动,双眸涌动似海,令对方脱鞋脱到一半,呆呆愣住。
  “安齐,你买啥好吃的了?”邓子追走到任崝嵘身边,伸长手臂搂住了他的肩,这才让他回过神来。
  “深夜豆浆,红丝绒蛋糕。”安齐将外卖袋子放到了茶几上,有些好奇地看向任崝嵘,“这位是……?”
  “这位是,我——”邓子追用力眨着眼,拖长的话音之中几乎听不出犹豫,“我表舅的堂姐的妹夫的侄子!来我们这儿找工作,就住我这儿了。”
  “什么侄子……?”“住你这儿?”安齐和任崝嵘同时疑惑皱眉。
  “哎呀具体关系不重要,反正是自己人。”邓子追拍了拍任崝嵘结实的胸脯,一脸无所谓的神情很快化为了对他健壮肌肉的震惊。
  “我以为邓老板你和海先生一起住?”任崝嵘小声追问。
  “不,老海和安齐合租的,他就是天天过来蹭饭而已。”邓子追又坐了回去,从已经扒拉开外卖的海一健手中抢过豆浆,“这位我们的好.朋.友.安齐,安齐现在在音乐公司工作。”
  此时,只剩下任崝嵘和安齐两人面对面站着。任崝嵘仍在手足无措地紧张之中,比他矮一个头的安齐已经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你好,怎么称呼?”
  任崝嵘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稍微低头,看向安齐的双眼,里面盛满了千年不变的纯粹和美好,还有他渴慕了几世的亲近与专注。他终于在这个人眼中,看到了自己。
  “任崝嵘。”他伸手握住安齐的手,也拉出一个不习惯的微笑来。
  “任先生,要吃蛋糕吗?”肢体接触转瞬即逝,安齐弯下腰来翻着袋子,没有发现海一健正悄悄给蓝蓝喂了口奶油,“哎呀,我不知道有新朋友,蛋糕只买了三个。”
  “那我就不——”任崝嵘的目光一刻不离安齐的温柔面容,话未说完,便又见他直起身来。
  “我们分吧,一人一半?”安齐递过来一次性小勺子,手里端着和他的话音一样柔软甜蜜的精致点心,令人无法拒绝。
  “……好。”任崝嵘用他那两根明显粗壮于平均值的手指,捏着小巧的勺子,一点一点地挖着蛋糕,根本不知道自己尝到了什么味道,却觉得是三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对了,我刚才在电梯里见到楼上两户邻居了。”安齐转过头去,对自己的室友说着。
  “楼上哪两户?”海一健已经喝完了豆浆,享受着蓝蓝在他大腿上的踩奶按摩。
  “楼上做程序员的那个小李,还有楼上上的林太太。”安齐回答,声音中忽然有些忧愁,“林太太还是那副样子,我真有点担心她。”
  “说起来,我昨天也见到林先生了,他好像出差回来了。”邓子追也加入了闲聊,“我也是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有什么魔力,林太太对他这么死心塌地,都那样了还不离开他。”
  “什么事情?”任崝嵘询问。
  “就我们这里,楼上上的那一户,是两口子。”邓子追用手指向上指了指,“林太太人挺好,斯斯文文的,就是性子有点胆小。但是这个林先生,是个会打老婆的混蛋。”
  任崝嵘眯了眯眼,“没人管吗?报警?”
  “报过了,有一回他半夜在家砸东西,整栋楼都听得见,就有人报警了。”海一健摇着头,“警察来了,一看林太太那模样,就把这男人带走了。结果几天之后放出来,两口子竟然继续过下去了,好几次在电梯里见到林太太,都能看见她身上有伤。”
  任崝嵘听得皱起眉头,“所以是林太太自愿的吗?”
  “她不是自愿的。”安齐听起来有气愤,“上次我在超市见到她,和她聊了两句。她说她学历不高,在外面找不到工作,娘家人也不管她,所以才一直没法离婚。我跟她说了,要是下次再有什么不好的事,让她下楼来找我们,我们这里三个大男人,还用怕他一个?”
  “唉,就怕万一林先生下手狠了,估计林太太都逃不出来。”邓子追也是愁眉苦脸,“而且我们人多,要是下手重了,人家反过来告我们呢。这种事,我们又不是警察,始终有点难办。”
  四人随意聊着些日常琐事,直到吃完了东西,海一健和安齐准备回隔壁休息了。临走之前,安齐看着任崝嵘,又是笑出一个浅浅酒窝:“对了,任先生是做哪一行的?”
  “我……”任崝嵘竟然一时答不上来,求救一般看着邓子追和海一健。
  “健身教练。”“司机!”那两人同时开口,却说了截然不同的内容,顿时大眼瞪小眼。
  安齐挑了挑眉,怀疑地扫视着三个人。
  邓子追深吸一口气,缓缓说着:“一边做健身教练,一边,那个,开网约车。”
  “对啊,你看他身材就知道,肯定是健身教练啊。”海一健还十分得意地指了指任崝嵘,下一秒就被邓子追踩了一脚。
  安齐将信将疑地“噢”了一声,最后看了任崝嵘一眼,往外走了,留下邓子追和海一健一个喘气一个擦冷汗。
  等海一健也离开后,任崝嵘在邓子追家安顿了下来。
  在卧室中,他打开自己的行李箱,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两把手枪和一个缨枪头。在箱子的正中间,被武器环绕着的,却是一个毫无花纹、极其平常的小布袋。任崝嵘取出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之中,细细看着。
  是一颗洁白无瑕的玉念珠。
  任崝嵘托着珠子,静静地感受着它从微凉变得温润,一如他心中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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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及,有想要讨论剧情或者获取以前的文的txt的小伙伴,可以入群793126487一起玩哦~ 将军·天使·目击   “把犯鬼带上!”
  一阵铁器与石板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后,牛头马面将一魁梧身躯扔下,随后归列入两侧。地府公堂之上,一众鬼差手持兵器,刀尖红铁朝向受审之人,个个严阵以待。
  “受审鬼,任崝嵘!生前是人间本朝开国太祖麾下将军,为了推翻前朝暴君,随本朝天子揭竿起义,参与大小战役足有数十场,一支红缨枪饮血无数,杀人如麻。断送在你手中的冤魂,可谓多如牛毛,数不胜数!”阎罗王高高坐于台上,吹胡瞪眼,怒目斥责,“身为杀人犯,你可知罪?”
  “呵。”回应阎王的,却是一声冷笑。
  跪地之人缓缓抬头,长发凌乱,胡子拉碴,身上虽挂着千斤铁链,腰杆却挺得笔直。任崝嵘直视阎王,毫无怯意,“你就是阎罗王?这儿就是阴曹地府?你这地府公堂若当真惩恶扬善,明察世事,怎会不知那昏君暴虐无道,终日只知酒池肉林,害得百姓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本将助明君登位,忠君爱民,辅佐的是天命所归,红缨枪杀的皆是乱臣贼子,何罪之有?”
  “你——!”听他句句铿锵,中气十足,阎罗王大为震惊,猛拍高堂,“你滥杀无辜,嗜血成性,已下至地狱,还如此嘴硬?真是罪恶滔天,令人发指!”
  “噢?你倒是说说,本将杀的人,哪个无辜?”任崝嵘嗤笑反问。
  “战场上的敌方兵卒,无一不是别家儿子,别家夫父,你不由分说便致人于死地,难道那些士兵,个个活该死在你的枪下吗?”
  任崝嵘眼也不眨,掷地有声:“暴君当政,只为一己私欲,任何投于暴君军中之人,都是在助纣为虐!若本将不斩草除根,一旦他们获胜,便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贪得无厌,为祸苍生。哪怕他们自己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们维护的也是个伤天害理的主子,个个该杀!”
  阎罗王气得浑身颤抖,狠狠喝道:“你这是砌词狡辩!”
  “沙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将从军二十载,从来只杀士兵,不曾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百姓。”任崝嵘仍在滔滔不绝,气势越来越强,“今日在此,哪怕你们要把本将打入十八层地狱,让本将永世不得超生,本将也要说一句,本将无罪!”
  “好你个任崝嵘,那本王便如你所愿!”阎罗王气红了眼,径直拂袖去取木签,“判你在地府受刑,生生世世——”
  “大王且慢!”
  一把平静却有力地声音传来,有如暖风入室,又似日照初雪。
  在场众人,除仍跪在堂中的任崝嵘以外,皆是一愣。阎罗王更是立刻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辛念菩萨。不知是何事,居然劳烦菩萨亲自到此了?”
  “贫僧不过是照例在地府施行宽恕,路过大王此处,旁听了一会儿审判罢了。”
  “菩萨心善,数百年来,坚持在地府为受刑的亡灵施行善举,平息怨气,宽免刑期,减轻鬼差的负担,地府上下一直心存感激。”阎罗王躬身道,“但这一回,本王得劝菩萨一句,不必在此鬼身上花费心思了。他罪大恶极,还不知悔改,不值得菩萨的宽恕。”
  任崝嵘听了,正又要冷哼出声,却闻身后话语:“巧了,贫僧方才去探视了几位亡灵,便是人间前朝饥荒饿死的百姓。他们虽死于天灾,却满腔埋怨,皆因前朝天子昏庸无道,治国无能,致使饿殍遍地,民心尽失。贫僧对那几位亡灵提及,如今人间,有志之士斩木而起,已将昏君推翻,改朝换代,他们竟然无不拍手称快,怨气大减,还连声赞颂起事之人,直夸本朝天子和将军战士是大英雄呢。”
  一听这话,任崝嵘眼前一亮,扭头去看那说话的菩萨。
  只看一眼,那一双澄澈鹿眸便闯入他心间,似笑非笑,悲喜交加,在毫无恶念的纯真之中,又有着看透生死轮回的平静和沧桑。任崝嵘忽觉早已停跳的心脏在胸腔之中怦然乱动,眼前之人浑身散发着微光,直照入他肺腑之中,将“倾慕”二字刻在了他脑海深处。
  而菩萨并未看向他。
  “这……”阎罗王面露迟疑,看了任崝嵘一眼,“若是天子本人,能得帝位,必定有天庭安排。可此人只是将军,并非龙脉,更何况,他确实杀了不少人。”
  “杀人是罪,救人是功。正义之师在战场上杀一士兵,却能救回一百平民。士兵本就视死如归,平民却只渴望安稳度日。”辛念菩萨稍垂下眸,似是在心中默念着什么,语带慈悲,“此般功过相抵,不知大王能否接受?”
  “……既然菩萨都这么说了,唉,”阎罗王捋了捋长须,摇头晃脑一番,“也不无道理,人间朝代更迭,本就有因果报应之由,这个将军大概也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辛念菩萨听了,露出温和笑容,举掌托珠,宣了佛号,又道:“贫僧替天下苍生谢过大王,”他又稍微侧身,仍是谦逊垂眼着,“也谢过任将军。”
  任崝嵘呆呆地看着他,心头澎湃犹如浪潮翻涌,口干舌燥之余却通体温暖,忘了说话,只目送着菩萨越走越远。
  阎罗王的高声宣判将他的心智拉回:“亡灵任崝嵘,功过相抵,不必受刑,也无法升天。如今判你再入轮回,随缘投胎,赏孟婆汤,望你来世多善少恶,争取早登极乐。即刻启程吧!”
  待任崝嵘回过神来之时,忘川已在眼前。
  在饮下那抹去一切的汤液前,他用尽所有力气,试图记住那一双鹿眼。
  当辛念菩萨受袭的消息传来时,任崝嵘操起红缨枪,几乎想要立刻往凡间跳,几个小天兵差点拉不住他。但很快,天庭就把下凡缉拿鬼王的任务给了任崝嵘,事实上,除了百战百胜的战神真君以外,上面也确实交不出什么人来了。
  自位列仙班以来,需要任崝嵘出马的次数屈指可数,无一不是大获全胜,战功赫赫令神仙都羡慕。但天庭轻易也不派他干活,因为任崝嵘虽然能打,为人却多少有点古板,懒得去懂人情世故不说,对待他人也是仅有面上的礼节,实际上毫不关心。毕竟是个将军,只知行兵打仗,军令如山,不懂迂回婉转,儿女情长。
  但辛念菩萨不是什么别人,是任崝嵘的大恩人,也是唯一让任崝嵘感到过寂寞的人。
  眼下,长袍变成了休闲装,佛珠变成了大耳机,少了疏离,多了神采奕奕,辛念菩萨就在任崝嵘面前,微笑起来的模样,与他在数百年间不断重温的回忆并无太大差别。
  这大概就是真正的缘分,为了这一世,任崝嵘当真愿意再打一世的仗。
  “任先生!”在宠物店里的安齐瞥过窗外,正见到任崝嵘站在外面,身影在两只猫咪之间,专注地看着他。
  任崝嵘朝他点了点头,感觉自己下来凡间不过几天,已经将先前一百年的微笑给笑完了。
  在店里的安齐又蹲下身子,摸了摸毛茸茸的小狗脑袋,然后才走出门外,“任先生也下班了?”
  两人并肩往家走着,任崝嵘走在靠路边的一侧,宽厚身躯一直小心翼翼地挡着外面,“对。安先生家有养宠物?”
  “不是,是我同事家养的,但我自己也挺喜欢小动物的,同事家的小狗也很喜欢我,所以今天让我带它去宠物店洗澡,一会儿同事自己去接它。”安齐的余光观察着任崝嵘的侧脸,“你和凳子他们一样,喊我安齐就可以了,不用这么见外。”
  “安齐……”任崝嵘轻声念着他的名字,眸中浮现起了温柔,“很适合你,安琪儿,天使。”
  “小时候没少被同学开玩笑,觉得这个名字像女孩子呢。”安齐的话听起来倒不像特别介意,“任先生倒是人如其名,铿锵有力。”
  “……都是爹娘起的,取个好彩头罢了。”任崝嵘听了似乎有些羞赧,目光不自然地看向远处。
  “任先生的父母住在哪儿?”安齐随口问着。
  任崝嵘如实回答:“二老不在很久了,我现在自己一个人过。”
  “抱歉,我不知道……”安齐连忙道歉,见任崝嵘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又小声补充,“其实我也是,我爸妈去世也早,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了。”
  任崝嵘似乎想起了什么,放慢了脚步,轻声问:“听邓老板他们说,你的身体不太好?”
  安齐耸了耸肩,“心脏有点遗传的小毛病,没法根治,唯一的办法就是发病的时候及时吃药,能保住一条小命就好。”
  任崝嵘站定不动,视线从他的面容上缓缓下移,凝视着他背包肩带、轻薄t恤之下胸膛。
  在那一点肉体凡胎之下,一颗跳动不停的赢弱人心之中,充斥着不属于这个纯真灵魂的千年记忆与怨念。任崝嵘仿佛能看出来,那些如毒药一般的怨气,无时无刻不在蚕食着眼前之人的生命力,却始终无法磨灭他的善良与纯粹。
  安齐被他看得有些尴尬起来,一边转过身去,一边笑着说:“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努力调整日常作息,生活规律下来之后,已经好转不少了。以前在国外上学,给那些流行歌手当现场调音,跟着他们的巡演满世界到处跑,那会儿发病了好几次,被医生要求必须换工作,这才回来这边发展了。”
  “嗯,邓老板和海先生都是很热心肠的人,平常要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们应该都指望得上。”任崝嵘重新跟了上去。
  “他们是挺好的,我在这边住得很舒服,能遇上这么好的朋友,也是很幸运。”安齐稍微回眼,看了他一眼,“热心肠的人,也包括你吧?我能指望你吗?”
  被他突然带着笑意扫了一眼,任崝嵘猛然心头鹿撞,支支吾吾起来,“我——当然!所有的事情,都能指望我!”
  安齐一边笑着,一边推开了大厦的门,“那我能免费搭你的车吗?”
  “搭我的车?”任崝嵘不解地反问。
  “你不是网约车司机吗?”安齐也奇怪起来。
  “……噢,对,对的。”任崝嵘这才想起来,前两天邓子追和海一健临时胡说八道的内容,顿时大为窘迫,面露不知所措,“这个,我车还没买……”
  “我开玩笑的!”见他一脸为难,安齐连忙走近两步,在电梯里握住了他的手臂,认真地说着,“我就随口一说,任先生别当真呀!真是不好意思了。”
  “没事,本来也该买了。”任崝嵘享受着他的忽然凑近,正要也伸手回握住他,电梯门开了。
  “你俩回来得正好!披萨到了!”海一健正站在电梯外,一见到他们就勾住安齐的肩膀,拉着他们往家走,“饿死我了,今天叫了个新口味,第二个半价!”
  安齐笑着随他进屋,还聊着刚才的小狗有多可爱。任崝嵘缓缓跟在他们身后,回味着胳膊上残余的那一点点触觉。
  这样子胡闹而平静的生活,可以一直过下去吗?任崝嵘脑中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后迅速地被他压制了下去。
  不行,平静只是表象,这种凡人的琐碎生活,并非那端坐莲座之上的圣人的最终归宿。任崝嵘捏紧了拳头,让刺入掌心之中的轻微痛楚唤醒自己的本性。
  在他们走出电梯后,电梯向上走了两层,一身宽松长袖长裤的林太太,顶着一双哭后的红眼睛走入了电梯。她身上的伤痕仍在阵阵疼痛,恐惧和怨恨比伤痛更让她浑身颤抖。
  电梯向下走了一层,李升明走入了电梯。他住在邓子追家正楼上,是个独居的程序员。
  电梯中的两人打了个照面,都只是简单点头,并未交谈。下楼之后,两人各自离开,干燥的地面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有人走过,又或许只是走过的人太多了,重重迭迭的脚步彼此交错,难辨方向,毫无目的。
  但只要相交过,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一个眼神接触,只要有过,就无法泯灭目击的存在。
  任何一个印象,任何一点孽缘,在命运的记录之中,都必将带来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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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真的有点忙,写得好慢,有人在看吗? 程序员·麻木·回魂复仇·异样之物   夜晚九点半,李升明拖着疲惫的步子往家走。他刚刚结束加班,如往常一般,用公司发的加班交通补贴打车到家附近,连宵夜都没有胃口吃了,只想立刻死在自己的床上。
  李升明不是那种擅长交际的人,在这栋大厦租房住了一年,很长一段时间里,跟邻居们的交流也就仅限于下楼扔垃圾时打声招呼。几个月前大厦忽然停电,管理处终于拉了个群,确保每个住户都在群里,他这才搞清楚邻居们一个个姓甚名谁。
  正楼下住的是渡通快递的老板,房子是他师父的,快递点也是他师父的,最近新搬来的那个健身教练是他的远房亲戚。邓老板隔壁的是两个合租的租户,和自己一样天天上班上得生无可恋的那个姓海,好像经常换工作,一会儿卖保险一会儿做地产,他的室友是个年轻的音乐制作人,还是个脾气很好的海归。至于自己楼上,则住了两口子。
  关于林先生和林太太的事情,其实大厦里挺多人知道的,闹得凶了,邻居们也有去劝阻过,还报过警。李升明自己不太敢掺合,毕竟他一个程序员,块头不大,打架打不过别人,嘴还笨,吵架也吵不赢,又没啥关系背景,万一把自己搭进局子里了,那可是得不偿失的事。
  但李升明知道,楼下那两户都挺热心的,还人多势众,要真有啥事,哪怕自己不去理会,应该也有人来管管闲事吧?
  正想到这里,李升明就在路口见到了那个音乐制作人,手里又提着一袋子奶茶。他好像经常给自己室友和隔壁的邓老板他们带宵夜,李升明心里还真有点羡慕。
  “咦?小李,你好,又加班到这么晚?”安齐看见了他,主动笑着跟他打招呼。
  “是啊,你也这么晚?”李升明点了点头。
  “没办法,有时候录音要凑其他人的档期,乐手或者歌手通告比较多,只能灵活安排。”安齐随口解释着。
  两人往电梯口走去,没有再聊别的。李升明并不讨厌安齐,相反,他感激他的沉默,尤其是在漫长一天之后,没有什么比能够舒舒服服地闭嘴来得更体面。到了电梯口,两人正要一起进去,安齐突然“哎呀”了一声,“我忘记拿吸管了!你先上去吧。”
  李升明目送安齐急匆匆地又折返回去,自己进了电梯,内心窃喜不必在这铁盒子里尴尬地和别人一起站着。
  他按了自己的楼层,习惯性地站在角落里,双眼只盯着数字逐渐变化的屏幕,一下一下,规律地闪烁、跳动。一层又一层,稳定上升着,却并不会将人带到更高亢,更美好的地方,没有天国,也没有地狱。
  突然,李升明发现电梯没有在自己家所在的楼层停住,他猛然眨了眨眼,这才发现自己按错了。此时,电梯在楼上那一层停下,冷冰冰的金属门缓缓打开,像幕布退向两侧一般,展露出令他意想不到的画面来。
  “救我!”林太太衣衫凌乱、披头散发,脸上有伤痕,正要冲进电梯里。在她身后的男人,李升明也认得,就是她的丈夫。林先生一把将瘦弱的妻子给拽了回来,捂住了她的嘴,狠狠地往回拖去。
  李升明愣在当场,震惊之中忘了做出任何反应,任由电梯门毫无感情地重新关上。从钢铁的缝隙之中,他最后窥探到的画面,是林先生将林太太扔回了自己家中。
  电梯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楼层,李升明默默地进了屋,察觉到自己浑身发着抖。要做些什么吗?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处,竖起耳朵倾听着,只要再听见一声求救,或者哭喊,他就应该立刻报警!
  可是周围静悄悄地,李升明什么也没有听见。或许消停了吧?或许这次,他不会下手那么狠,或许林太太会乞求他的原谅,或许楼下那两户会勇敢地冲上去,或许,或许……
  李升明放弃了干涉他人的家务事,与他过往的日常一样,一言不发地洗澡睡觉,继续着麻木的生活。
  大厦里出了大事。
  先是林先生,忽然在公司跳楼了,同事们发现他连续一个星期加班,晚上都在公司过夜,没回过家,某天夜里毫无预警地就从二十几楼的窗户往外跳,人当场就没了。警察接到报案,闯进了林先生家里,这才发现了林太太的尸体,被塞在沙发底下,已经开始腐烂了。
  警车和救护车一停在楼下,消息立刻就传开来了。大家这才发现,原来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那两口子了,更没想到原来林先生居然如此混蛋,将自己逆来顺受的老婆在家活活打死,还等了一个星期才畏罪自杀,真是人渣中的人渣。
  看着警察把装在黑袋子里的尸体从大厦里抬出,邓子追站在快递点门口,抱着双臂,若有所思。
  “这种事,你应该是见过不少吧?”任崝嵘走到他身后,神情严肃。
  “见过一些,但肯定没医生护士见得多。”邓子追回过身来,叹着气走回到店里,“我们这边主要接受和灵体有关的事,通常等灵体有意识了,遗体和后事一般也都处理好了。在我眼皮底下,这种好几天没人收尸的,还是第一次见。”
  “出于职责,我需要问一下,这是同一栋大厦的住户,对我们的任务会不会构成风险?”任崝嵘也跟着进去,语气认真地问着。
  “她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不可能没有怨气。”邓子追一边收拾着收银台,一边实话实说,“不过,她丈夫的死听起来也不太像是寿终正寝,多半是林太太的灵体做了点什么。”
  任崝嵘轻声问:“回魂复仇?”
  “很有可能。如果真的是她回魂复仇,那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毕竟冤有头债有主,这一腔怨气已经朝她丈夫撒出去了,那波及到我们的可能性就大大减弱。”邓子追咬着指甲,用力思索着,“要是你真的很介意,其实我们可以问问鬼差们,看看他们最近有没有把林先生和林太太成功带下去的记录,如果都带下去了,那就是安全的。可惜海一健那家伙这两天又出差了,不然让他问去,也就几分钟的事。”
  “没事,我也就是为了保险起见才问问。”任崝嵘没有逼得太紧,神情放松了些许,“像你说的,冤有头债有主,哪怕她真的要回来捣乱,也不会是冲着我们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警察抱着文件夹走了过来,“你们二位是住在这大厦里的吗?”
  “对,警官有什么需要吗?”邓子追连忙翻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辛苦了辛苦了,要喝点水不?”
  “不用了,我就是问问,你们最近一次见死者,就是这个林太太,是什么时候的事?”警察拒绝了水,但从收银台上抽了一张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
  “最近一次……”邓子追和任崝嵘对视一眼,都努力回忆着,“也有一个星期之前了,我们平常也就电梯里打个招呼,不怎么交谈,印象不深。”
  “也是一个星期之前啊……”警察皱着眉头,翻着文件夹里的记录,“那看来,最后一个见到她的,就是那个在大厂写代码的小伙子了。”
  “小李?那个,警官,我能八卦一下不?”邓子追凑到警察跟前,一脸好奇,“这林太太被她丈夫家暴,之前也是报过警的,难不成,凶手还有可能是其他人?”
  “这个现在可不能乱说,毕竟都还只是嫌疑人,还没定罪呢。”警察十分谨慎地回答,然后又压低了声音,“不过我们也就是循例问一下,帮助确定一下死亡时间,其实也八九不离十了。唉,真是可怜……”
  问完问题,警察叹息着又离开了。
  当晚,安齐下班之后,提着水果,又到了邓子追那边吃宵夜。海一健不在,公寓里就只有三个人,猫不知道躲哪儿去睡大觉了。
  “真是太过分了!”安齐还在为白天的事情愤愤不平着,“打人本来就不对,还专门挑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妻子下手,竟然还自杀了!这种人,就应该接受法律的制裁,在监狱里蹲一辈子,让他这么一跳就完了,真是便宜他了!”
  “那天晚上似乎也没啥动静,要是我们听见点什么,估计也能及时报警,唉。”邓子追挖着西瓜,十分遗憾地不停摇头,“我自己是个男的,都觉得男人靠不住。”
  任崝嵘没有发言,只是一直默默望着安齐,似乎是在观察他的神情。
  安齐察觉到了,将剥好了的橙子递了一半过去,“任先生吃?”
  “谢谢。”任崝嵘接过橙子,目光仍然落在安齐脸上,“人死不能复生,安齐还是别太激动了,小心影响身体。”
  安齐听了直白的关心,一时也有些面颊发烫,稍低下头,小声说着:“我就是有点看不惯这种事……”
  “林太太平常也是个善良的人,这辈子遇人不淑,确实不幸。但人现在已经走了,说不定下辈子能投个好胎,把积的德都给用上,肯定能过得更幸福些。”任崝嵘的视线随他的动作而轻微移动着,一直没有离开他的双眼。
  安齐笑了起来,问他:“任先生也信这些说法吗?”
  任崝嵘略一思索,回答:“信点劝人好的、向善的,总比信作恶多端的说法要好?”
  这话让安齐有了兴趣,他稍微偏过脑袋,似乎在仔细思考着,又正要开口,一旁的邓子追收拾起了茶几:“好了,我吃完了,差不多该洗洗睡了。你俩是打算通宵谈佛论道吗?”
  听他这么说,安齐连忙把最后一瓣橙子塞进嘴里,“那我也回去了。”
  “没事,老海不在,你今晚就在我们这边睡呗,省得你一个人在那边。”邓子追大方挥手,“我们这边沙发大得很,或者你和我挤一晚?”
  安齐又笑了:“什么呀?又不是三岁小孩,一个人睡觉还怕黑?”
  “你不想和我挤?那你和老任挤一晚呗。”邓子追顺着话头,又说起了玩笑话,“你看老任这手臂,给你当一晚上枕头,完全没问题!”
  不知为何,安齐竟然真的看向了任崝嵘的手臂。而任崝嵘的脑海中,马上就浮现了辛念菩萨蜷缩在自己的怀抱中熟睡的模样,自己与他面颊相贴,体温相抵,连呼吸都能彼此感受到。他立刻心跳加速、面红耳赤起来,扬声话语脱口而出:“这,这太不合适了!”
  听他这么大声拒绝,安齐稍微一愣,随后神色黯淡下去,什么也没有再说,转身回去了,留下任崝嵘手足无措,还有邓子追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
  “唉,缘分都杀到面前了,还能自己给挡回去。”邓子追甩着毛巾,进了浴室。
  月上梢头,喧闹的城市静了下来。在树影幢幢之中,月华铺满每一个阴影角落。借着那一点冷淡阴暗的光线,异样之物静静滋生。
  这是属于它们的时刻,无人关注,无人察觉,无人亲近。
  那些不被正道光明所容纳和允许的存在,那些痛恨、泪水、仇怨,那些曾被压制的野心与力量,安静地存在着。
  它们存在于每一个可能的地方,洞穴中,山顶上,带着夜露潮湿的公共长椅,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门外,关上了大闸门的地铁通道……还有,此时此刻,游客散去,路灯熄灭,除了潮汐的声音以外,再无任何动静的海边。
  没有人看得见,那个一身破烂衣裳、凶神恶煞、不知已在人间游荡多少年的恶鬼,正从沙砾之中缓缓升起,不留下一点痕迹。
  他跪倒在沙丘之下,也只有他能看见,跟前的一身白袍。
  “小的候了四百年,四百年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了,鬼王大人!” 鬼王·敲门声·复仇之手   稍微有一丢丢灵异情节,但是应该没有写得太恐怖,放心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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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候了四百年,四百年了!终于能再见到你了,鬼王大人!”
  一袭白袍随海风微飘,素洁无暇,在月光之下犹如一点星光,俊美优雅,衬不起“鬼王”名头,倒有些仙气飘飘。但若是向上看看,在那惨白毫无血色的面容之上,分明是两只妖冶鲜红的鬼眼,眸中饱含着如同污血的通红泪水。千百年来,仇天恨地的怨念早已被磨得如冰刀一般锋利寒冷,他的这一双眼,是痛哭泣血而红的。
  鬼王长发挽起,四肢如枯枝一般瘦削分明,开口时的声音不过比海浪拍岸稍大声一些,却正如那温柔荡漾着却会将人溺死的深海一般,令人恐惧不已:“四百年了……人间沧海桑田,世事变化无常,已是如此面目全非。只有这一片汪洋不会变,一如人心深遂,又如仇恨无边。”
  “这四百年间,小的在人间躲躲藏藏,要么附身于暴尸荒野的流浪汉,要么终日逃避黑白无常搜捕,又每日被其他妖物欺负,还挨了白乌鸦一顿打,日子真的过得好苦啊!”那恶鬼号啕大哭起来,打着滚扭到了鬼王脚边。
  “苦就对了,你的日子过得越苦,便能叫你越恨。”鬼王却勾起冷笑,稍微弹指,一声响亮巴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了那恶鬼脸上。
  “啊!”恶鬼的面颊上浮现一个鲜红掌印,五根手指的位置更是有赫赫抓痕,如火灼烧的疼痛令他更加满地打滚起来,“大人!鬼王大人!饶了小的吧!”
  “四百年了,我不指望你们这些投机取巧之辈,有那本事能闯入地府,助我逃脱,但你们竟然连在人间也没有一点出息?我要的是天下人人皆怨,我要的是奸邪当道,我要的是世间所有人饱尝爱而不得和遭受背叛之苦!你们哪点儿办成了?还有谁?还有谁不敢出来见我?”鬼王几步向前,猛一拂袖,白袍掀起一阵阴冷干风。沙垛之中,不远处的绿化林中,海边礁石岩洞之中,惨叫接连不断响起。鬼王又怒喝一声,恰一道巨浪掀起,劈打在堤岸之上,随着海水下落,几道黑烟飞快地窜入空中,消失在夜色里。
  那恶鬼趴在地上,看着那些已在鬼王的怒气之下灰飞烟灭的怨灵余烟,瑟瑟发抖着。
  “这四百年间,含恨受辱、郁郁不得志、蒙受不白、被误解的新怨灵,大抵也有不少吧?如今我得享自由,要在人间招兵买马一番,是再容易不过之事。既然你帮不了我,我要你还有何用?”鬼王一边说着,一边负手缓缓朝他走去。
  恶鬼吓得不住后退,沙石和垃圾不断地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大人!小的,小的这四百年间一直在为大人筹谋!但人间如今也变天了,以前那白乌鸦不过用符咒阵法和法力来降服怨灵,如今,他们也对人间的新发明活学活用,尤其是这一代的白乌鸦,师徒加起来共有三个人,很难对付!”
  “都是借口,科技是死物,既无喜怒哀乐,亦无爱恨嗔痴。他们能用,我们不能用?”鬼王仍在步步逼近,“白乌鸦是凡人,就算现在有三个,也是三个凡人,只要是人便会有所欲、有所求,求而不得便会生怨。你连凡人都对付不了,我还指望你去对付菩萨?”
  “菩萨……?”那恶鬼听了,终于开了窍,立刻跪在鬼王跟前,牵着他的衣袍,激情澎湃起来,“对,菩萨!大人勇破地府之事,人间的弟兄们都听说了!若非那辛念菩萨多管闲事,大人必定能全身而退,但现在却将一半灵力遗落他处,若小的能助大人寻回那一半,大人千年怨力加身,世间还有谁会是大人的对手?”
  鬼王略诧异地挑眉,斜斜俯视着他:“你有法子?”
  “如今人间的白乌鸦,以一家快递提货点为伪装,还伙同死神处长、玄乾战神盘踞在同一栋大厦里。小的一直猜测,这么多高手同聚一处,必定是在守护着什么重要之物,保不准,就是大人的那一半怨气!”
  鬼王听了,陷入沉思之中。
  那恶鬼又说:“他们人数众多,难以强攻。但小的听说,那栋大厦最近刚死了人,小的立刻就去给大人将那新鲜怨灵拉拢过来,从内部突破,必定能替大人取得所要之物!”
  鬼王依然不答,似是仍在考虑着。
  那恶鬼以为他是嫌弃这法子不够精确,连忙补充:“那栋大厦住了不少人,白乌鸦的快递点又每日诸多鬼差进出,灵体、凡人、妖物、神仙,实在是人多眼杂。若我们贸然闯入,很容易就会暴露身份。小的物色到的那个怨灵,本来就是住那里的,不至于引起怀疑。”
  思量半晌,鬼王终于发话:“快递点……是个什么东西?”
  “快递就是,就是……”恶鬼一时意外,结巴了半天才解释清楚,“就是包裹!快递点,就是类似驿站!总之,那个快递点的老板就是白乌鸦第十九代传人。”
  鬼王沉下心来,仔细一想,又看向他:“我要的东西,确实就是那一半怨气,里面有我千年以前的一些关键记忆,本就是属于我的东西,必须回归我手。既然你有此计划,那便不妨一试。”说罢,鬼王又是一个拂袖,将那恶鬼扇飞了去。
  恶鬼跌到数尺开外,还以为自己又要挨打,害怕地举手抵挡,却没有意料之中的动静。当他放下手时,眼前的沙滩上已是一片整齐,连点儿脚印都没有,海面风平浪静,天空月明星稀。他叹了口气,突然又察觉到,他的双手触碰到了身下的石块。
  “有,有实体了?大人?谢谢大人!谢谢大人!”他惊喜地跪到地上,朝着方才鬼王出现的方向不断磕头,无视海边已空无一人的事实。
  公司的项目赶着收尾,李升明加班加到了后半夜,网约车排队排了半个小时才约上,回到家后两眼都开始发花了。出电梯时,他一个晃神,还以为自己又到楼上去了,楼上刚出了凶案,整层楼的人都搬走了,静得令人心慌。李升明差点没喘过气来,揉了揉眼睛才发现是看错了楼层号。
  一进家门,他飞快地脱掉了廉价西装,正打算整个瘫倒进沙发里,忽然又响起了敲门声。
  大半夜的,谁会这时候上别人家?李升明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本想直接无视掉,但那敲门声却锲而不舍、节奏稳定地一直响着,像是某种马上就要停下的心跳,却始终没有放弃。那声音像是某种催促,又像是引诱,逼迫着李升明去一探究竟。
  李升明十分无奈,重新走到门口,打开了家门。他以前竟然从来没有留意到,自己家那年久失修的老旧木门,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出的咯吱响声,竟然是如此刺耳、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如黑洞一般的走廊,在审视着李升明的良心。
  这太诡异了。李升明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从脚趾头开始,一路犹如结冰一般向上冻住,寒意直抵入脑。恐惧如同灯下灰尘一般,在空中飞旋着。
  他动作机械地后退一步,关上门,转过身。
  紧接着,在他眼前,是他下半辈子再也无法忘记的梦魇场景。
  “啊——!!!”
  一声尖叫,立刻把楼下三人都给吵醒了。邓子追顶着鸡窝头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客厅里,见到穿着整齐睡衣的任崝嵘。两人对视一眼,任崝嵘二话不说就要出门去看隔壁,门一打开,安齐已经站在外面了。
  “怎么了?不是你们这儿吧?”安齐穿着退换下来当睡衣的休闲宅t,有些紧张地看着任崝嵘,脸颊上还有压着头发睡出来的细小红印。
  “不是,好像是楼上。”任崝嵘先将安齐拉进了屋里,谨慎地探头出去张望,“没闻到有烟味,应该不是着火了。”
  在他们身后,邓子追忽然又冲进卧室,把他的ipad给带了出来,看着屏幕上不断飙升的数值,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么厉害?”
  “什么东西?”安齐疑惑地回头看他,正要走到他身边去,楼道里突然又响起阵阵尖叫声。
  “啊呜——!”
  这一次,他们能够清楚听见,是两把不同的声音,一男一女。男的声音让他们略感耳熟,而那把女声,却像是从墙壁里、楼梯中、空气间,全方位渗透而出,难辨方向,却又无处不在。
  任崝嵘悄悄捏紧拳头。
  伴随着惨叫声,李升明从楼梯上摔落下来,连滚带爬地扑进屋里,把三人都吓了一跳,“救我!救我!她回来了!”
  “小李?怎么回事?”安齐和任崝嵘连忙把一身瘀伤的李升明扶了起来,“谁回来了?”
  “是她,那个女人,她要找凶手复仇还不够,还要把我也拉下去!”李升明浑身抖得如同癫痫发作,眼泪鼻涕淌了一脸,话不成句,词语之中不时夹杂着惨叫。
  听了他的话,任崝嵘和邓子追立刻明白过来,交换了一个大事不妙的眼神。只有安齐还一头雾水:“你说的女人是谁?什么凶手?”
  “是林太太,是林太太的鬼魂!”李升明挣扎着往茶几底下躲去,似乎想要把自己埋藏起来,“她说我也是杀人凶手,因为那天,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安齐将一句“什么鬼不鬼的”憋回嘴里,改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你究竟看见了什么,会让你也变成凶手了?”
  “我看见了,他打她,还把她拉回到屋里,可是我没有动手!”李升明哆哆嗦嗦,“我什么也没有做,我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啊!”
  “你什么也没有做?”安齐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你已经见到林先生对林太太动手了,可是你还是什么也没有做?你怎么能这样?!”
  李升明陷入了慌乱之中,用双手将自己的脑袋抱了起来,“我,我,啊——!”
  随着他的一声大叫,几人感受到一阵令人胆战心惊的冷风灌入室内,同时扭头朝门口看去,只见一个浑身是血、衣衫褴褛、肤色死灰的女人,正逐渐漂浮入内。与她的动作同时靠近的,是那些凄厉而延绵不绝的哭嚎,还有空气的消失。
  面无血色的林太太,已不再有昔日一丁点的温柔和亲近,只剩下一腔仇怨,带着半透明的残魄,对众人伸出了复仇之手。
  “杀人凶手——”林太太的冤魂呼啸而入,以怨气和恐惧,充斥着天地。 杀人凶手·红瞳白衫·显灵   有灵异内容,晚上看要小心哦~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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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要!不要过来!”李升明痛哭流涕着,从茶几底下爬出,又想要钻进沙发里。
  林太太的怨灵已经进了家中,在天花之下盘踞着,跟随着李升明的身影围追堵截,不停地发出嚎叫,伸长一对尖细淌血的手臂,试图抓向他,“杀人凶手——”
  “我不是,我不是凶手!凶手是你的丈夫,他才是打死你的人啊!”李升明一时在地板上翻滚着,一时又弹跳不断,身上居然凭空出现了不少伤痕,血迹将衬衫染出点点猩红。
  “你明明有机会可以救我,你是最后有机会可以救我的人!”林太太的怨灵张着血盆大口,俯冲向下,将腐败阴冷的怨气喷洒到众人跟前。那一瞬间的冷酷和惊恐,会让所有凡人以为希望已全部消失。
  就在此时,李升明冲入了三人之间,抓住邓子追,躲到了他的身后。林太太的怨灵试图凑近,却在他们跟前停住了。
  “你们……?”怨灵露出疑惑的神情,布满血丝的双眼在他们身上来回打转,最后停在了安齐的胸膛之上,“原来,是你?”
  “呃——”一瞬间,安齐只觉胸口骤然一阵揪痛,像是有万千根细针戳在他的心脏之上,将他脆弱的心扎出千疮百孔。萦绕在周围的怨念趁机钻入他心里,将他的灵魂紧紧包裹在疼痛之中。他不自觉地伸手捂住心口,神色间难掩疼痛,几乎要站立不住。
  “安齐!”任崝嵘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着急地伸手将安齐搂住。还不等他去查看清楚情况,安齐已经晕倒了在他臂弯之中,双手依然揪着胸口的衣物。
  “那只老恶鬼说的东西,居然是藏在你们这里。”林太太的怨灵双眼中散发出凶狠而渴望的精光,直直盯向安齐和任崝嵘,“我把它送到他那儿,以他们的力量,足够让我将所有见死不救的凶手都送下地狱!”说完,她张牙舞爪地冲向任崝嵘怀中的安齐。
  “你休想!”任崝嵘一手将安齐护在怀里,另一手在虚空中猛地一握,闪着泠冽金光的红缨枪立刻出现在他掌中。他单手回旋枪杆,扫得那怨灵连连后退,几乎要穿墙而出。
  但林太太的怨灵并不就此罢休,依然尖利大叫着,不停地试图扑向安齐。她的怨气化作尖锐剑锋,不断地挑拨开任崝嵘的枪尖,与他交战,几次差点就扎到两人身上。任崝嵘只能单手回击,又要顾及安齐的情况,在冲天怨气之下,被攻得连连后退。
  “起阵!”
  随着邓子追一声高喝,千丝万缕的红光拔地而起,如一张大网,将林太太的怨灵笼罩在内。阵法威力强大,怨灵如笼中苍蝇一般,不断地撞击在阵网之中,却无论如何都逃离不出。
  任崝嵘看向邓子追,见他左手举ipad,右手将阵网的结扣一段牢牢握在手中,前额天眼处,有一乌鸦形状的标记若隐若现。
  邓子追回看向他,大声说:“快带他进去我房间,床头柜里有药!”
  任崝嵘立马将安齐拦腰抱起,冲进了邓子追卧室中。房门自动在他身后关闭,巨大的守护符咒光晕投射在了门板上。
  “啊!”林太太的怨灵仍在阵网之中疯狂地挣扎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要这个杀人凶手填命!”
  邓子追扎稳马步,将阵网紧抓在手,“林太太,你冷静点!那个打死你的男人,已经在你的复仇之下不得好死了。小李没有对你伸出援手,确实有错,你若是真要找他算账,吓他一番,揍他一顿,也够了,何必又要害他这一条人命呢?”
  “他见到我被自己的男人殴打,明明知道那是错的,也视若无睹,说明他已经选择了站在凶手那边!那他就是该死!”林太太的怨灵厉声惨叫着,从阵网之中伸出一条古怪扭曲着的手臂,直逼近邓子追的面前,“你让我杀了他,只要杀了他,以后一切都与你们无关!”
  “你就是要杀他,也不该蠢到在我们白乌鸦的势力范围内下手,这不是自找麻烦吗?”邓子追严肃说着,“你如果执意不肯放弃,那我也只能按照规定,将你制服,然后交给黑白无常带下去了。”说着,他的咒语又要出口,ipad的屏幕上弹出几个新程序来。
  “慢着!我要问她几个问题。”任崝嵘一边从卧室里出来,一边开口阻止,直盯着阵法中的怨灵,“你刚才说,‘那只老恶鬼’,你指的是谁?”
  林太太的怨灵缓缓安静下来,在阵网中飘动着,思索着,却保持着令人焦躁不安的沉默。
  “你最好从实招来,邓老板是个公事公办的人,不会随随便便下狠手,但本将可不是。”任崝嵘冷哼一声,将红缨枪的末端抵向地面,目露杀意,“你方才竟敢对辛念菩萨出手,已是死罪,本将身为天神,有权将你就地正法。你若是将真相说出,本将还能放你一条生路。”
  “辛念菩萨?那个小伙子,竟然是菩萨?”怨灵显得十分惊讶,“我还以为,那只老恶鬼就是想要他的阳寿之类的……”
  “你说的老恶鬼,究竟有多老?是千年以前就存在的吗?”邓子追也问她。
  “不,听他自己说的,最多也不过死了几百年。他让我在大厦里替他到处探探,却又不肯说究竟是什么东西。”林太太面露迷茫,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真正厉害的,是那个躲在暗处的男人……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他的怨念……就像是天底下所有的冤屈和愤恨,都集中在他身上,所有的复仇,都可以依靠他的力量来实现!”
  任崝嵘快速追问:“他看起来什么样子?”
  “他看起来,很迷惘,像是丢掉了什么。”林太太的怨灵轻声回答,“他穿着白色的古装,眼睛是血红色的。”
  “红瞳白衫,是他了,鬼王。”任崝嵘将长枪从身侧一甩而起,枪尖穿透了阵网,直抵在林太太的咽喉处,“你有没有向他透露,辛念菩萨住在这里?快说!”
  “菩萨,这世间真的有菩萨吗?”怨灵却发出几声瘆人的尖笑,“如果真的有救苦救难的菩萨存在,那为什么没有来救救我?一个只是眼睁睁看着弱者受苦的菩萨,也配得到尊重?还不如让那什么鬼王做主,杀了这个菩萨,让整个世界都毁灭算了!”
  邓子追急得直跺脚:“闭嘴吧你!”
  “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悔?那本将就不跟你废话,只当为三界除害了。”一听见她话中威胁及辛念菩萨,任崝嵘便咬牙切齿起来,双腕一抖,眼看着就要将红缨枪刺穿她的喉咙。
  “且慢。”
  在他们身后,邓子追那本被守护咒封得紧紧的卧室门忽然打开,安齐从里面缓缓走出,浑身上下被纯白光晕所笼罩。
  仅仅二字,已叫任崝嵘热泪盈眶。他稳住兵器,转身看去,只见安齐双目紧闭,神志不清,仍是昏迷之中的模样,嘴唇不曾开启,却吐出清晰话语来:“她亦是遭奸人所害,才至满腔怨气,应当给她自述的机会。”
  他的声音清澈淳朴,听起来非男非女,非喜非悲,直抵入灵魂深处,令人平静,与任崝嵘历经千年的回忆分毫不差
  “……菩萨。”任崝嵘当即扔下红缨枪,单膝而跪,恭顺低头,不敢直视真容。
  “这,菩萨还能显灵?”邓子追瞠目结舌,下一秒,就被旁边的任崝嵘也给拽到了地上跪着。
  “就是你!他要找的东西,就是你!”阵网之中的怨灵看着他,犹如飞蛾扑火一般,不顾阵网滚烫,不断伸着双臂,想要将安齐抓在手中,“只要得到你,我一切的复仇就都可以实现了!”
  “菩萨小心!”任崝嵘正要上前阻挡怨灵,安齐骤然平举双手,两侧掌心之中浮现出闪着佛光的法器来。在他的左掌之中,一朵镀金白莲缓缓升起,右手则飞出一根五色羂索,轻而易举地从阵网缝隙之间穿过,牢牢捆绑住怨灵全身,令她动弹不得。
  “有何冤屈?如实道来便是。”昏迷之中的安齐平静说着。
  林太太的怨灵挣扎了几下,束缚越来越紧,却越来越令她感到安稳。她渐渐放松下来,眼泪从她的面颊上滑落,掉在地上,瞬间消失不见,连带怨气亦在空中消散而去。
  “我的冤屈……你们不是都清楚吗?”在哭泣之间,怨灵身上的戾气渐弱,他们记忆之中的那个温柔、礼貌、令人同情的可怜女人,慢慢地重新出现。
  “我嫁错了人,自己又没本事,多年以来一直忍受着那个男人的暴力和逼迫。我以为可以凭借女人的美德,唤醒他内心的良知和内疚,但我错了。我的退让,只导致了自己的悲剧。”林太太的泪水,将地上滚烫的阵法图案浇熄下去,“没错,就是我的丈夫把我打死的,而我,在意识到自己已成为怨灵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推下了楼,亲眼看着鬼差将他拖下地狱受审。”
  邓子追听着她的诉说,轻轻点着头,“你做得没错,你心中有怨,想要惩罚凶手,这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他被带入地府,也必定会得到公正的裁决。我们很同情你,但你如果想要继续留在人间,就必须放弃你的怨气。”
  “只有一个人受到惩罚,这就叫做公正了吗?”林太太用饱含泪与痛的双眼,哀切地扫视着他们,“杀人偿命,那助人杀人的人,就可以安稳度日了?”
  “你指的是,”任崝嵘用余光瞥向一直在角落里抱头发抖的李升明,“这个没有报警的人?”
  “他是我生前最后见到的人,我向他求救了!”林太太压抑地控诉着,“他明明可以选择用任何方式来帮我,自己出手阻止也好,报警也好,喊人上来也好,任何方式!他却选择了,什么也不做……”
  “唉……”邓子追深深叹着气,“你的心情,我也很理解,但是这种事情,是需要走程序去裁决的,等到他哪天自己下地府了,该审判的自会有人给他审判。如果你非要自己动手,白乌鸦不能坐视不理。”
  林太太对此默然不语,只是流着眼泪,倒在羂索之中。任崝嵘也收起了红缨枪,暗自叹息。
  在安齐依然紧闭的眼角处,一滴泪无声渗出。那羂索缓缓松开,滑落在地。
  “众生平等,善恶皆记录在案,终将会迎来裁决之时。你是个可怜人,若你带着一腔怨气归落地府,恐怕难以得到宽待。”说着,安齐手中悬浮着的白莲花忽地摇动起来,一片花瓣自然剥落而出,飘向阵网之中的怨灵,“贫僧在此替你行超度之法,将怨气净化。在此之后,你不可再忤逆命数,需随鬼差而去。地府公堂之上,自有阎王爷听你将冤屈尽诉。”
  “这是……”邓子追瞪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那散发着七色圣光的白莲花瓣。
  “就便是,辛念菩萨的宽恕之力。”任崝嵘的目光却只落在安齐脸上,凝视着他面上未干的泪痕,和他依然闭合的双眼。
  阵网之中的林太太也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白莲花瓣飘到她的身前,宽恕的柔光浸润她的全身,仿佛温泉浇灌在她心上。她再次落下泪来,却是带着全然的感动和喜悦。
  那花瓣不断旋转着,微曲的缝隙之中,突然却闪现了些许古怪的碎片,与白皙柔嫩的瓣体格格不入。其他人都没有察觉,林太太却看得清楚,那如同当头一棒,打在了她的头脑之上。
  “不,不行!”林太太又大叫起来,这一回,全是恐惧和后悔,“这是,这是那个人!是那个人的存在!”
  邓子追和任崝嵘立刻又警惕起来,不解地看着她。
  “是那个人,他太强大了,也太恨了!我不能,我不能就这么下去,他会报复我的,一定会!”林太太的怨灵在阵网之中团团转着,逃避着那一枚花瓣,“生生世世,百年千年,他都绝对不会放过让他怨恨的人!”
  邓子追和任崝嵘还未反应过来,猝然之下,林太太嚎叫一声,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阵法边缘。
  那阵法无情地被激发,通红光线耀眼得如同火海,将怨灵完全灼烧,林太太发出了绝望的哀鸣:“啊——”
  “林太太!”邓子追连忙一扬手臂,阵网在他的动作之下瞬间消失,但为时已晚。阵法之中,再无灵体的存在,只剩一缕黑烟。
  几人呆滞地站在客厅里,一切又归于寻常,只有角落里李升明惊恐的呓语不绝于耳:“走开……走开……不要杀我……我不是凶手,我不是凶手……”
  “她,她竟然宁愿灰飞烟灭?”邓子追出了一身冷汗,难以置信地看着黑烟在他眼前散尽。
  “唔……”安齐身上的佛光如烛火被吹灭一般消失,浑身一软,又要晕倒在地。任崝嵘冲到他身边,及时将他抱进怀中,紧紧搂住。 挤一晚·精神病院·外快·小猫咪   当安齐再次睁开双眼时,他发现自己躺在邓子追家的沙发上,胸口处仍有挥之不去的闷痛,脑子里也一片混沌,浑身无力。
  “呃……”他正想要强行撑起身体,已感觉到一双强壮手臂将他抱起,装着温水的杯子被放入他的手中,“任先生?”
  任崝嵘稳固地托着他的背,温和问他:“感觉怎么样?先喝点水,如果还是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
  安齐喝下半杯温水,呼吸时仍觉得心口隐隐作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刚才怎么了?我又犯病了?”
  “嗯,邓老板给你找了药,说是你之前放在这边以防万一的。”任崝嵘垂眸看着他,背光的姿势令他的双眼略有些藏于阴影之中,令安齐难以察觉到他眼中的心疼,“我们给了喂了一颗,你觉得好些了吗?需要去医院吗?”
  “没事,通常吃一颗药下去,一会儿就好起来了。”安齐从他的怀里坐直起身,脸色还在发白,神情内疚,“给你们添麻烦了,真是抱歉……”
  “不麻烦,最重要的是你人没事,”任崝嵘依然用双臂护着他的身体,在轻微转身动作之中,双唇擦过了安齐的额角,差点吻了上去。
  “其实我自己都习惯了……”安齐轻轻叹了口气,环顾四周,又问,“凳子呢?他去哪儿了?”
  “邓老板送小李去医院了。”任崝嵘的表情有些严峻起来,“对了,你还记得刚才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我只记得个大概,好像是……”安齐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楼上的小李忽然闯了进来,又哭又叫,说见到林太太的鬼魂了,还说她是来找他复仇的。然后,我老毛病就犯了,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没错,基本上就是这样。”任崝嵘的声音低沉下去,“那个小李大晚上的在这里大吵大闹,我们怎么劝都没用,他非说自己见到鬼,又砸东西又要打人。我们没办法,看他像是什么精神障碍突然发作的样子,只好叫了救护车,邓老板跟着一起去了。”
  “天呐……”安齐发出小声的惊呼,“怎么会这样?”
  “虽然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但是我觉得,多半是因为小李知道自己是林太太生前最后的目击证人,心里内疚,又有点害怕,再加上他工作压力也挺大的,”任崝嵘轻声解释着,“这些因素加起来,要逼疯一个人,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唉,要是小李那天晚上报警了,或者来通知我们,大家一起上去阻止,也就不会有这些事了。”安齐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你别想这么多了,别人身强体壮的都受到这么大的影响,你身体还不如人家呢。”任崝嵘忍不住伸手去揉了揉他的脑袋,“早点休息吧,还有半个晚上,在这边睡吧,别回去了。”
  大概是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动作和留宿邀请,令安齐有些诧异。他抬起头来,眼中带着笑意,“你那天不是说,我在这里睡,很不合适吗?”
  “我——”任崝嵘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举动,线条分明的面颊上竟然泛起了红。他连忙收手,眼光挪向他处,不停地眨着眼,“我的意思是,你睡我那儿,我睡沙发就好。”
  安齐轻咬嘴角,将偷笑掩盖下去,“那我还是回去吧,自己家又不是没有床,哪有霸占别人的床,把主人赶去睡沙发的道理?”
  任崝嵘急忙说:“我无所谓的——”
  “你还真是宁愿睡沙发也不想和我一起挤一晚?”安齐稍微端详了一下自己的身体,“我身上很脏吗?”
  “不,不是!我是怕你睡得不舒服。”任崝嵘赶紧又解释,在安齐略有些委屈的神情之中,自觉舌拙嘴笨,终于败下阵来,“……挤一晚,也不是不行。”
  “好啊,我睡觉不打呼的,你放心吧,我——”安齐正要咧开嘴笑,温柔神色一瞬间又化作惊讶,因为任崝嵘把他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走进了房间。“……果然是健身教练啊,力气真大。”他小声嘀咕着。
  余下的夜晚里,安齐一夜无梦,任崝嵘一夜无眠,只在昏暗之中,默默注视着安齐的睡颜。
  精神病院。
  单人病房里,四五个医护人员将一把轮椅团团围住,轮椅上坐着一个身着住院服的青年,正瑟瑟发抖着。
  “多长时间了?”
  “据送他进来的人说,也就前两天的事,突然发病了。”
  “是家属送进来的吗?”
  “不是,说是邻居,家属在农村里头,正想办法往这儿赶呢。”
  “有医保吗?”
  “有,大厂的员工福利还是可以的。”
  “在大厂上班的啊……该不会压力太大才弄成这样的吧?”
  “压力大导致焦虑、抑郁、躁狂都能理解,精神分裂不太可能吧?”
  “听说是他住的那栋楼不久前发生了命案,这个病人是目击者。”
  “嘶——这倒有可能成为诱因,病征和案件有关系吗?”
  “有,他自述的那些幻觉幻听,应该就是和案件有关的事情。”
  “如果是因为目睹凶案的惊恐和内疚,再加上工作压力,现在还不清楚有没有遗传因素,要是有的话,就说得通了。这种情况估计很难治,需要长时间住院。”
  “还是得尽力吧,这么年轻一个小伙子,还有大半辈子的时间呢。”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转身离开,继续巡房了。面容冷静、沉默不语的护士们动作专业地扎针喂药,又将轮椅推到窗边,让温和的阳光洒在病人身上,抓起安全带,将他稳稳地扣在了轮椅上,随后也各自忙活去了。
  轮椅之上,安全带之下,宽大粗糙的病号服之间,不管太阳多么温暖,李升明依然浑身颤抖着。他面无血色,双眼无神,脑袋一直轻微晃动个不停,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此时是何年何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不是……我不是凶手……不要,不要过来……我没有杀人,不要来找我,不要……”
  海一健才洗了把脸,就坐在邓子追家的客厅里,将整个事件听完,震惊得合不拢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也不赶紧让我回来呢?”
  “也就是那一晚上的突发情况,就算马上找你,难不成你瞬间移动过来,吓死你那群同事?”邓子追耸了耸肩,“等到了第二天,事情也差不多解决了。”
  任崝嵘叹了口气,跟着说:“本来我心里也隐隐觉得有些危险,赶在这种时候,大厦里死了人,怎么都觉得过于巧合。谁能想到,竟然真的是冲着我们来的。”
  “那个怨灵,只是见了鬼王一次,就害怕他的报复害怕得宁愿灰飞烟灭,可想而知鬼王的力量。”海一健扭头看向邓子追,“凳子,你现在该知道了,绝对不可以对他掉以轻心。”
  邓子追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我当然不会掉以轻心了,但是这话,你怎么就对我一个人说?”
  海一健眯了眯眼,“就是对你一个人说。这里只有你一个,没有正面和他交过手。”
  “你上次不也就只是旁观了他大闹地府吗?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一样,是不是想和我battle啊?”邓子追还是嬉皮笑脸地作撸袖管状,“来啊,斗法啊?”
  “少来,战神真君要跟我们谈正事呢,别在这里打哈哈了。”海一健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又转向任崝嵘,“那天晚上,菩萨显灵的时候,有没有展露出什么不同之处?”
  任崝嵘摇了摇头,”菩萨没有和我们直接交谈,只和怨灵有过接触。”
  海一健露出苦思冥想神态,“多半是他体内的鬼王记忆受到感召,菩萨自己的力量不得不出来压制,所以才被迫显灵了。啧,安齐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得多了,以他的肉体凡躯,不知道还能不能支持住。”
  一瞬间,他和邓子追似乎都听见了任崝嵘咬牙和捏拳的咯吱劈啪声。海一健连忙安慰说着:“真君不必担心,以辛念菩萨的修为和功德,绝对不会被鬼王的怨气所染,不然当年地府也不会同意由菩萨来保存那鬼玩意儿了。”
  “你的意思是,当年是菩萨主动提出要保管鬼王怨念的?”任崝嵘问道。
  “那是自然,若非菩萨请求,地府怎么敢动这种心思呢?”海一健也跟着叹气,“辛念菩萨是三界中最宽宏大量、舍己为人的存在,所以安齐才会对妖魔鬼怪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谁看了安齐不会想要去亲近亲近呢?”
  任崝嵘微垂下头,将汹涌情绪压制在低沉话语之下,“我不会让安齐有事的。”
  “我们也不会。”邓子追认真地接了一句。
  “好了,我得回去了,东西还没收拾呢。”海一健站起身来,“我会通知所有的鬼差,加倍留心,时刻检测,看看能不能找到陌生的怨灵气息。除了鬼王本人以外,他还有几个在凡间流窜了好几百年的怨灵手下,个个都狡猾难缠,你师父应该和他们打过交道,”说到这里,海一健朝邓子追歪了歪脑袋,“有本事能在人间苟到现在的,没一个好对付。总之,现在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形势不利。越早能找到他们的蛛丝马迹,我们就能越快部署下一步。”
  “辛苦海处长了。”任崝嵘对他点了点头,“对了,这次出差,你可有收到什么新的指示?”
  “呃——”一听这话,海一健脸上露出尴尬神情来,“凳子,你没跟他说吗?”
  邓子追立刻捂着嘴偷笑起来,凑到任崝嵘旁边,“老任,你误会了,他不是给地府出差。这家伙是给他那新媒体公司出差,纯粹挣外快去了。”
  在对上任崝嵘有些不赞同的蹙眉之前,海一健脚底抹油,溜回了自己那边。
  回到家中,海一健见安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电脑,大腿旁躺着正在舔毛的蓝蓝。蓝蓝一见到他进门,就从沙发上跳了下来,小跑着凑到海一健脚边,在他的双腿之间蹭来蹭去。
  “你怎么把隔壁的猫拐过来了?”海一健笑着问。
  安齐合起电脑,看着室友和猫,笑得眉眼弯弯,“他自己从阳台上跳过来的,在这边待了一晚上了。”
  海一健蹲下身来,用手指头挠着白猫的额头,看着猫咪舒适地眯起眼睛,笑而不语。
  “几天不见了,蓝蓝看起来很想念你呢。”安齐继续说着,还捏起嗓子开着玩笑,“他心里肯定想着:海哥哥,你这几天去哪里了呀?是不是在外面撸其他小猫咪了?蓝蓝还是不是你的小宝贝了?”
  海一健忍俊不禁,白了安齐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没想到,蓝蓝竟然真的把毛茸茸的脑袋直接往他掌心中蹭,使劲用他的宽厚手掌摩擦着自己的脖子。
  海一健叹了口气,直起身来,往卧室走去。
  蓝蓝被他留在原地,冲他的背影喵喵叫着。
  海一健推开了自己卧室的门,半侧身子已经进去了,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摇晃着尾巴的蓝蓝,眼神之中仿佛在问:还来不来了?
  蓝蓝立刻迈着猫步,钻进了海一健的房间。
  才一进去,他便跑酷着跳上了海一健的床。海一健转身脱个外套的功夫,再看向床铺时,床上已出现了猫耳猫尾、只着白t的少年,正侧躺着,抬起一条腿来,瞪着眼睛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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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猜到几对cp都是谁跟谁了吗?嘻嘻嘻 猫耳·竹林·爆表·魔法少女   海一健转身脱个外套的功夫,再看向床铺时,床上已出现了猫耳猫尾、只着白t的少年,正侧躺着,抬起一条腿来,瞪着眼睛瞅着他。
  “唉……”海一健叹着气,走到床边,还没有坐下去,就已经被细腰长腿的少年扑了个满怀,“又怎么了?”
  “想你了嘛。”蓝蓝撅着粉唇,双手环在海一健腰上,探长脖颈,不停地蹭着他的肩头和胸膛。
  “不就是出了几天差吗,怎么了,凳子少你猫粮了?”海一健挠挠他的下颌,温柔话语中带着些许疲惫。
  “猫粮有什么稀奇的?我就是想你了。”蓝蓝整个人趴在海一健怀里,尾巴也绕在他腰上,微卷起的尾尖兴奋地打着颤,“你身上都没有我的味道了。”
  “那当然了,我天天洗澡。”海一健有些费劲地坐到床边,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过来吧。”
  蓝蓝立刻侧躺到他腿上,尾巴搭在床面上来回扫动着。海一健将五指探入他脑后碎发之中,捏动着他的后颈,顺着一头柔软白发。蓝蓝的一双耳朵在发丝之间不时舒适地抖动,不一会儿,他就眯起眼睛,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海一健低头看着,能瞧见少年半张打瞌睡的脸,他粉嫩的面颊,纤细的腰身,偶尔弹动的猫尾,还有赤裸交迭着的双腿。他用手背轻抚着蓝蓝的侧脸,未能察觉到自己爱怜却带着遗憾的目光。
  “……刚才菩萨是不是说中了?”蓝蓝忽然翻了个身,睁开圆滚滚的湛蓝双眼,盯着海一健,“你是不是在外面撸了别的猫了?”
  海一健无奈地捏紧他的后颈,“我是出差,天天都跟人家开会,哪来的时间撸猫?”
  “哼,”蓝蓝虽然没有动作,但仍然用一对猫眼瞪着他,“你要是去撸别的猫,以后就别来找我了!”
  “行行行,没有别的猫。”海一健忍不住又逗了逗他的下颌,笑着看他在自己怀里扭来扭去。过了一会儿,海一健收起笑意,略带认真地轻轻推他,“你该回去了。”
  “嗯?不要!”蓝蓝立刻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趴在他怀里小声嘤咛着,“我要在这里睡觉,我不回去了。”
  “不行,你老在我这边待着,会被菩萨发现的。”这一次,海一健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蓝蓝的大眼睛里聚起了泪水,既不说话,也不挪动,只委屈地瞅着海一健。海一健却仍是严肃地看着他,伸出二指,在他的额头上一弹,少年登时又变回了猫咪模样。
  海一健抱起白猫,往自己房门外一放,随后狠心关门,不管蓝蓝在外头如何喵呜叫着,都不去理睬。
  “蓝蓝?要吃羊奶果冻吗?”安齐还在客厅里,见到猫咪嚎叫,掏出家中常备的小零食来。
  蓝蓝闷闷不乐地窝在安齐的膝头,吃完了一整个果冻,海一健没有再出来过。终于,他还是被抱回了隔壁家里。
  竹林的边缘,是一处如刀砍断面般截然下坠的高崖。从断崖顶端朝远处眺望,可以见到海。
  他有能力可以跃至树顶,居高临下地看着竹叶随风摇曳,如波涛翻滚一般,一片翠绿竹海。但竹海只是竹,终究不是蔚蓝深邃的大海。
  在摇曳竹影之间,有一抹白,是那个人。
  他或许在捣药,或许在读书,或许只是在沉思。当他转过来时,自己便可以看见,他乌发如瀑,眼似玄珠,略带嗔怪地看向自己。
  “你怎么总是在这种时候打搅我?”他话中并无责怪之意,反而有些热络,“我的药快制成了。你呢,练好了吗?”
  他想要走到他跟前,去拥抱他,将碎吻落在他的眼角和眉间,但身体却不听自己的使唤。
  他听见自己开口,轻吐出他的名字,他以同样的口吻也呼唤着自己。可那寥寥数语,却被风吹竹林的呼啸声所盖过,他听不清楚——既听不出自己的名字,也听不出他的。
  但是他听见了,接下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的哀求:“我……我们放弃这些,你陪我,到海边去,可好?”
  他想要回答,风忽然大了起来。竹叶簌簌而落,被飓风刮得漫天飞舞,一切危险了起来。该冲上去保护他吗?还是,尽快逃离?之后,到底会发生什么?
  一切被竹叶飞旋所产生的漩涡吸了进去,黑暗迅速上涌,再也看不见这个不同的世界,随后,光明又蔓延而出。
  他醒了。
  邓子追睁开双眼,躺在自己的床上。趁着自己还没忘记,他努力地在脑海之中,将这个梦重温一遍。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类似的梦。自他记事以来,在他的梦中,经常会出现几个反复重现的场景,竹林,海边,充盈着淡淡药香的小屋……邓子追自己也觉得很意外,他竟然在梦里也有嗅觉,而那些在最原始的深层记忆之中的味道,除了在梦里,他从未在别的地方闻到过。
  最开始,这些场景与其他寻常梦境无异,只是在他的睡眠深处飘荡而过,让他好奇,也让他舒适。但在成年之后,竹林的声音变得越来越真实,那些将不知究竟来自哪一个朝代的布巾握在手中的触感,熟悉得令他醒来后陷入长久的错愕之中。再后来,梦里开始出现另一个人,从面容模糊得像是湿透后墨迹化开的古画,渐渐变得如同拍立得照片,再到清晰可辨,如同就在眼前。
  但邓子追从来无法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谁。一切像是一个他正在重温的旧梦,每一次梦见以前从未见过的新内容时,梦中的自己总是沉浸在安稳之中,清醒后却新鲜得令他欢欣喜悦。
  在被老头子硬拉进来白乌鸦之后,邓子追问过他,这些究竟是什么。郑小强如惯常一般摇头晃脑,故弄玄虚地半说不说,只告诉他,以他的灵力,在梦中窥见前世今生的碎片,也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
  “以你的天赋异禀,日后说不定还能梦见更多东西。”郑小强将折扇敲在了邓子追的肩膀上,“要勤于修炼,年轻人,有朝一日你必定能参透自身。”
  邓子追刚刚开始习惯这老头子的胡说八道,每句话都说得像是有什么重大天机,其实就是想把自己留在渡通给他当苦力,他好去环游世界。邓子追也没指望他能给自己认真解梦,哪怕不接受白乌鸦的训练,他也清楚知道,所谓前世,都是些已过去之事,再怎么追忆回味,也注定无法改变,那又何必费心呢?
  关于邓子追被招募进白乌鸦的事情,过程也是略有些不走寻常路。
  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邓子追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又很快就各自重新组建家庭。他从中学开始就是半年住老爸家,半年住老妈家的状态,在两边过得都中规中矩,不好不坏,但难免两边都觉得自己像外人。他早就想好了,等大学毕业就自己出来谋生,不去掺合父母现在的美满家庭生活。对于家庭,邓子追自己认为,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没有缘分吧,
  从小到大,邓子追对于鬼神之说并不了解,也缺乏深入了解的欲望,从未想过自己能拥有什么超自然力量,除了做梦做得比较多和走平地也经常摔跤之外,好像没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在邓子追大四那年,渡通快递还不存在,现在提货点所在的铺面,是一个常年拉着铁闸门,既没有招牌也没有招租广告的奇怪地方。邓子追之所以留意到这个地方,是因为大厦对面开了一家港式柠檬茶点,他去喝过好几次,也就路过过大厦好几次。
  “你好,要个手打冻柠,柠檬戳碎之后起柠片,少冰多甜,现在喝,谢谢。”虽说不觉得自己有超能力,但邓子追确实自认为有点儿第六感,他隐隐约约觉得有问题的东西,多半最后会发现真的有问题。而对面那间铁门紧锁的铺子,总让他觉得,像是将什么东西关在里面了。每一次经过,这种感觉都比上一次强烈。
  邓子追将已经插好吸管的柠檬茶送到嘴边,大口吸着,晕晕欲睡地转身准备离开。
  “卧槽——”几米开外,站着一个身着网红装逼爆款棉麻伪中国风长衫的大叔,明明离他还有些距离,却让邓子追吓了一跳。邓子追觉得自己像是走入了一张透明的防护网,脸蛋撞在了网格子上,印出了一格一格的、华夫饼似的痕迹,让他不敢再往前走。
  大叔挥了挥手里的折扇,邓子追发誓,他看见了扇子背后发出了红黄缠绕的光亮。
  随后,邓子追察觉到,刚才一直萦绕在自己周围的轻微压迫感消失了。他伸出没有握着柠檬茶的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朝前去探,指尖仍能触及丝丝缕缕的异样,在它们消失前的那一刻,感受到颤动和涌流传入进自己的指节之中,像是某种……能量?
  “你能感觉得到?”大叔倒没有露出太诧异的表情,反而有些自信地摇着扇子,“果然,我没有看错人。”
  邓子追站在原地没有动,夸张地将柠檬茶吸出呼噜声。
  “年轻人,我之前就留意到你了,每次你一路过,我的罗盘就转得跟电动马达似的,像你这样爆表的灵力值,少说也是百年一遇。”大叔啪地一声将折扇合上,摇头晃脑还用手掀了掀衣摆,半眯着眼,朝邓子追走来,“你爹娘有没有给你算过八字?该不会已经拜师人下了吧?那些江湖术士个个都只知装神弄鬼,没一个有真材实料,我就不同了——”
  “慢着!”邓子追忽然开口,伸手将大叔拦在了一米开外。
  大叔停下脚步,挑眉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邓子追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不会和你签订魔法少女契约的!”
  在他身后,正在疯狂捣柠檬的店长疑惑地看了过来,排着队的男男女女也纷纷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大叔面露迷茫,“……啥?” 现代科技·阴阳相交之界·开天眼   后来,邓子追还是跟着大叔上了楼,就是现在他和任崝嵘住的地方。当时,公寓里可不是现在的简约舒适模样,普普通通的两室两厅里头,放满了堆积如山的奇怪仪器道具和古旧书本,所有的桌椅板凳全是爹味十足的中式木制,薰香和浓茶的味道好闻是好闻,但实在没点儿都市生活气息。
  “这些东西都是我徒弟喜欢,我自己还没他老古板呢。”郑小强摆了摆手,用折扇指了指一张木凳,示意他坐。
  “原来你已经有徒弟了,那还拉我上来干嘛?”邓子追抱着双臂站在旁边,并没有坐下去。
  郑小强瞅了一眼茶壶,却拐进厨房里,拿了两瓶冰镇汽水出来,将其中一瓶递给邓子追,“你大师兄比你小一点,现在该是上学的年纪,之后打算让他读大学呢,所以需要你过来帮忙。”
  “什么大师兄?我可还没答应你呢。”邓子追接过了汽水,还是摇头,“你刚才说的那些什么,降魔伏妖,捉鬼缚灵,听起来刺激是很刺激,但我可是个热爱科学的现代青年!”
  “要的就是你这种热爱现代科技的人!”郑小强却兴奋地握住他的双肩,两眼放光地看着他,“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平板电脑、医疗仪器、安保器材,还有其他所有你能想得到的现代科技产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一个能玩转这些东西的人,来帮助我们把法术运用上去!”
  邓子追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郑小强越说越兴奋。
  “如今这个世界,变化实在太快了,我们白乌鸦的老路子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节奏了,现在连外国人死在咱们这里,事情都归白乌鸦来管。不与时俱进,改良一下法器来提高工作效率,那怎么行?我们白乌鸦数百年来一直替天行道,秉公抓鬼,服务众生,代代相传,三界内只此一家,绝无分店。只要你拜在我师门之下,就算他日阳寿尽了,保证你下到阴曹地府都是榜上有名,有编制的!”
  “哇哦,等等,先不要这么快就搞这种传销。”邓子追用手轻轻拨开郑小强的手臂,怀疑地看着他,“你说要用现代手段来改进你的风水道术——”
  “不是风水,是管理灵体!我们和那些给人搞装修卖鱼缸的家伙不一样!而且不是改进,是用现代手段辅助,是辅助!”郑小强立刻打断他,想了想又补充,“虽然风水学我也懂,你要是介绍人让我看风水,我可以给打九五折。”
  “行行行,辅助,辅助管理。”邓子追略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就算是要用现代手段来辅助管理,你去找个码农不就得了?开发一个捉鬼app,捉鬼小程序,云捉鬼,元宇宙捉鬼,捉鬼nft……”
  “非也非也,这可不只是技术问题这么简单。”郑小强又摇头晃脑起来,“你说的那些事情,我在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也能做,但是我现在要求的事,是只有你合适的。”
  “……我不也是你刚才随便从大街上拉的吗?”邓子追越听越觉得这老头子满嘴胡说八道,没一句像样的,于是便将汽水揣进兜里,转身往外走了,“算了,你还是忽悠别人去吧,反正我是没觉得我有啥慧根。”
  他耸着肩往门口走去,身后传来折扇被一把打开的声音。下一秒,邓子追双脚踩过的地面上,忽然出现和盘子差不多大的圆形阵图,金黄光线像从下而上照亮的手电筒一般射出,沿着他的双腿向上攀爬,不消片刻就缠绕住了他的全身。
  “什么……?啊——!”在还未反应过来之时,邓子追的身体猛地漂浮起来,周围的一切,墙壁、家具、装饰、楼房和花草树木都统统如同积木一般,整齐又纷杂地拆解破碎开去,整个世界开始崩塌。邓子追一阵头晕目眩,只见郑小强同样漂浮在空中,却能稳稳地一脚踩在一个阵圈上,跳着舞一般朝他走近。邓子追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只有黑白光线的世界中,两种颜色交杂在一起,像是互为滴入水中的墨汁和乳液,丝丝缕缕,互相荡漾,黑中有白,白中亦有黑。
  “这里是阴阳相交之界,只有身怀灵力之人,才可以在这里逗留。”郑小强优哉游哉地在他身边散着步,眼睁睁看着他像是溺水一样在半空中手舞足蹈,“像电影里面的那样,放松身体*就好。”
  邓子追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四肢松弛下来。果然,他的身体开始稳稳地下坠,重力作用重新回到了他的双脚上。他也像郑小强一样悬空站稳了,那些黑白交错的光丝在他周围无序地飘荡着。
  “这些,就是灵体吗?”邓子追震惊地看着两相渗透的光线。
  “灵体?当然不是,灵体是人类的灵魂,也就是鬼魂,当然也长成人类的样子,你现在就想活见鬼了吗?”郑小强笑着伸手,像搅动水波一般,挥乱了面前的光线,“这些啊,是灵力。黑色的是怨和恶,白色的是爱和善,两种都由凡人的情绪所催生,只有在这个空间里,才会展现出肉眼所能看得见的状态。”
  邓子追转着身,将周围所有的灵力都看入眼内,“看起来,善恶的数量相差不大,我还以为人类都是善良的居多呢,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多恶毒的情绪。”
  “善恶只是相对而言,自以为是善却造成毁灭后果,其实也是一种恶。而阴阳相交之界并不会向凡人一样去分角度揣测,皆因世间万物相生相克,此消彼长,延绵不绝,讲究的从不是只有永恒的善,而是平衡。”郑小强叹了口气,“这也是我们白乌鸦需要恪守的理论之一,有为祸人间之意,想要搞破坏的,才叫做怨灵,哪怕这怨是由爱而生,我们也必须加以阻止。只要在此界之中,能见到阴阳大致相等,那人间便是无恙的。”
  邓子追又扭头看向他,“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这些?”
  “不是每个人想看,我都能让他看得到的。”郑小强又摆出那副故弄玄虚的模样来,“只要你能进得来,那就说明,你是个身怀灵力之人。你注定要做我徒弟,成为一代天师。”
  邓子追立刻翻了个白眼,“就这么点4d投影的效果,就想让我给你端茶倒水?你刚才不是说有什么鬼魂吗?要是真有这么厉害,找只鬼来让我看看?”
  郑小强略有些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确定?开天眼这种事,开弓可没有回头箭,不能后悔的。”
  “开吧开吧,我这么大个人,还真没见过什么都市怪谈现场呢。”邓子追满不在乎地抱起双臂。
  “好,那就如你所愿。”郑小强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咒,夹在了折扇顶端,又用折扇点向邓子追的眉心,那符咒立刻便贴在了他的额头上。周围的一切开始消散,灵力的黑白光线渐渐变弱,现实中的公寓重新出现。与此同时,那符咒从底端开始燃烧起来,火舌迅速地烫在邓子追的脸上。
  “啊!着火,着火了!”邓子追吓得活碰乱跳,不断伸手去拍自己额头上的符纸。但随着一缕青烟,整张符顷刻间就烧完了,只在他的额上留下一瞬的灼烧感。
  他捂着被烫到的地方,正要去朝郑小强破口大骂,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公寓之中,面前是阳台的落地玻璃门,窗帘正关着,白天的阳光在浅色布料之后若隐若现。
  “准备好,”郑小强走到窗帘跟前,伸手扯着,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活见鬼了吗?”说完,他也不等邓子追回答,直接拉开了窗帘。
  午后光线立刻充盈了整个客厅,刺得让邓子追眯起双眼,用手挡在面前,好几秒钟之后才逐渐适应过来。他在残存的眼花缭乱之中走近窗边,眼前的景象渐渐由模糊的光斑,变成了清晰可见的影相。和以前千千万万次睁开眼并无不同,邓子追远眺向外——
  “啊!”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被映入眼帘的景象给深深吓到。在楼下熟悉的街景中,除了行色匆匆的普通路人以外,竟然还有漂浮在空中的半透明人形,个个身上都被淡淡的光晕所环绕,大多数脸上都带着茫然的神情,动作也较为缓慢,仿佛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
  “不用害怕,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我们白乌鸦周围的,肯定不是怨灵,都是些普通灵体罢了。”郑小强拍了拍邓子追的肩膀,忍住笑,安慰着呆滞的年轻人。
  “那,那些是什么?”邓子追指向零星几个身着古装的人,他们的外表看起来就更为古怪了,脸上都画着凶神恶煞的妆,头上还带着假角。他们身上的光环显然更亮一些,其中一两个手中还牵着铁链子,链子的另一头栓着一个灵体,“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这种人?”
  “这些是鬼差,你以前要是见过他们,那你现在该在下面喽!”郑小强哈哈大笑起来,“鬼差就是引导灵体前往下一站的地府官兵,如非必要,他们不会向凡人现身。平常和我们白乌鸦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鬼差们,但是要我说呀,他们的这身装扮和风格,实在是有点太过时了,听说外国的死神现在都改穿工装制服了……”
  “所以,你以前的工作就是管理这些,飘来飘去的吗?”邓子追仍瞅着外头的灵体瞠目结舌,“你现在是想给他们一人弄一个二维码来管理?”
  “不止是管理他们,还要辅助鬼差们工作,偶尔如果有天神下凡来出公干,也得负责接待接待。”郑小强稍微拉上了点窗帘,挥手让邓子追将注意力放回到他身上,“在这儿呆久了,你还能见到更稀奇古怪的事呢。至于用具体什么样的方式来结合现代科技,可以任由你自行发挥。”
  “等等,我还没答应你呢,我刚才就只是想看看效果,我可没决定要在你这儿干活。”邓子追警惕地后退两步,“我现在看完了,你可以把这个什么天眼效果给关了。”
  “我刚才往你额头上贴的不是开天眼的符咒,以你的灵力水平,根本就是个天生的天眼通,是你自己不知道这到底有多难得!”郑小强忽然变得感触起来,小声喃喃着,“普通人想要开天眼,那可要几辈子积累下来的灵力,就连我大徒弟那样资质百里挑一的灵童,当初也用了七七四十九天。而你只需要一个简单的显形符……假以时日,你的修为必定在为师之上百倍!”
  “少套近乎,我还是没答应做你徒弟。”邓子追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掏出手机来打开前置摄像头,细细观察着,只见自己眉间像是有一个淡淡的乌鸦形状烙印。他眨了眨眼定睛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明白,跟着你混到底有什么好处。”
  “好处那可多了,可以教你控制灵力,念咒施法,降妖伏魔,上天入地,还能饲养珍稀保护动物化成的妖怪,说不定有机会撸到几百年修为的小熊猫妖呢。”
  邓子追满不在乎地瞥一眼郑小强,没有答话,眼神像是在问“就这?”。
  郑小强叹了口气,“包吃包住,这间房子随你自己折腾,楼下的铺子也供你自行设计,只要你能完成白乌鸦该完成的工作,赚钱算你,亏钱算我。”
  “哎呀师父你这话怎么不早说啊?那咱们走着?”邓子追满脸堆笑地走到他身边去,亲切地搭着他的肩膀往外走去,“先去看看下面那个铺面吧,想想看,我们搞点什么小生意好呢?对了,五险一金咱们这里有吗?”
  “你这臭小子,大学读的什么专业?选个对口的干吧。”
  “我读物流管理的。”
  “那就……开个快递公司?反正地底下那群家伙三天两头让我给代购这个代购那个的,让鬼差捎下去,怎么都比烧下去要环保。”
  “好哇,我还有几个学设计的朋友,让他们帮忙给快递员弄套好看点的制服吧,我看现在流行的jk就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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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松身体”是经典捉鬼电影《冥界警局》里的梗。 专车·西餐·悲剧故事·祭品   为了防止电磁干扰影响效果,在进录音室之前,所有成员都把手机关机或是留在了办公室里,以至于安齐从录音室中出来后,同事告诉他,刚才他的电话响了起码有二十次。
  安齐吓了一跳,打开手机一看,发现任崝嵘打了八个电话过来。他急急忙忙回拨过去,几乎立刻就接通了。
  “喂?安齐?你在哪儿?没出事吧?”任崝嵘的声音听着很紧张,连珠炮一样不停发问,吓得安齐把手机从耳朵上移开几公分。
  “我没事啊。”安齐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刚才在录音室里,手机没带进去,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急需找我吗?”
  “没事就好,我就是有点担心你。”任崝嵘听起来马上松了一口气,随后又尴尬起来,“呃,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买了新车,想问问你,要不要坐坐看?”
  “……就是这事啊。”安齐轻轻叹了口气。然后,他仿佛能听见电话另一头任崝嵘内疚而挫败的喘息声,于是立刻又软下声音来,“好啊,我想坐,如果方便的话,今天下班来接我?”
  “好!一定准时到!”任崝嵘即刻又兴奋了起来。
  下午的工作量不大,安齐准时打卡下班,和同事一起走到楼下,已经见到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正门口。任崝嵘穿着皮衣,正从车上下来,礼貌地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同事们窃窃私语着,还有人直接问了出口:“谁喊的专车?司机这么帅!”
  任崝嵘冲安齐招了招手,后者面颊泛起微红来。
  “这该不会是安齐的男朋友吧?才不是什么专车司机呢,哈哈哈。”看见安齐朝他走去,同事们在后头说着玩笑话。安齐回头不带怒意地瞪他们一眼,用口型回答“普通朋友”。
  坐进车里后,安齐一边给自己系安全带,一边环顾着周围,见车内干净整洁,旁边放着价格不菲的高级气泡水和矿泉水,消毒湿纸巾、香薰、晕车药、车载wifi都准备好了,甚至还有盖在膝盖上的小毛毯,简直和飞机头等舱差不多。安齐在心中暗自感叹,自己半辈子还没坐过这么豪华的车。
  “感觉怎么样?”任崝嵘直面前方,余光撇向旁边的安齐。
  “很专业,很优雅。”安齐连连点头,“感觉会很受商务人士的欢迎。”
  “受你的欢迎就够了。”任崝嵘微笑着说,“今晚你把你吃的药给我一点,我好放在车里,以防万一。”
  “你这车又不是专门用来载我的,这怎么好意思啊。”安齐有些害羞地偏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风景。
  任崝嵘仍然是笑着,打了转向灯,“优先载你,只要你有需要就找我,随叫随到。”
  “嗯?我们不是回家吗?”安齐留意到不同以往的行车路线,有些疑惑地问。
  “先去吃个饭吧?新车下地,我想试一下开久一点,要是发现了什么毛病也好及时回去找售后。”任崝嵘有些迟疑着问他,“你,不想和我去吃饭?还是你约了别人?”
  “没有,可以去吃饭。”安齐赶紧又回答,“我还在发愁应该怎么答谢你呢,想吃什么我们就去吃吧,我请你。”
  “为你做任何事都是我应该的。”任崝嵘想也不想就说。
  “……啊?”安齐面露疑惑,有些听不懂地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刚刚搬过来,以后还要请你们几位多多关照,所以是应该的。”任崝嵘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你也太客气了。”安齐笑着摇了摇头,“咱俩都一张床上睡过了,还用说这些。”
  虽然知道他指的只是上次两人凑合一晚上的事,任崝嵘依然心跳加速起来,差点把油门踩成刹车。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他猛打方向盘,将车开离市中心,最终停在了一家颇为高雅的西餐厅门外。
  “任先生喜欢吃西餐?”安齐略有些不习惯地接受着他的开门和拉椅子。
  “还挺喜欢的,因为我以前生活的那个地方,西餐特别少,主要还是流行中式的大鱼大肉,来了这边之后才开始尝点别的。”
  任崝嵘身材高大,用两只宽厚手掌握着精致刀叉,模样却出乎意料地和谐,让安齐看得有些入神,绞着自己的意大利面,半晌没有开始吃。
  “……你想吃我这个吗?”任崝嵘正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见安齐一直看着他,便端起盘子来,要将自己的换过去,“那我跟你换吧。”
  “不不不!不用了,我吃这个挺好的,我就是有点好奇。”安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阻止。
  “那,给你尝一口?”任崝嵘笑着把叉子递了过去。
  安齐看着那一块滴落着诱人油汁的牛肉,稍作犹豫,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任崝嵘笑得十分大方,又将叉子往前送了送,像是在鼓励着他。安齐壮起胆子,直接探头,用嘴将那块牛肉从叉子上咬了下来,一边吃一边赞叹着:“唔,好吃,你果然点对了,我下次也要点这个。”
  在他用餐巾擦拭被油沾湿的嘴角时,任崝嵘收回了手,庆幸自己的一瞬心悸和手抖没有被察觉。在他眼中,哪怕是最简单最普通的动作,安齐身上都带着纯真无邪的光芒,令他呼吸困难,既想要靠近,又害怕得无以复加。
  “这家餐厅真的很有情调,放的音乐也很浪漫,感觉除了我们以外,都是来约会的情侣。”安齐还在环顾着四周,轻声说着,“任先生现在有在交往的人吗?”
  “嗯?没有。”任崝嵘简短回答,马上又问,“你呢?”
  “我也没有,我这人可能太不会谈恋爱了,也就上大学那会儿认识过一两个,每次都没相处多久就被甩了。”安齐笑了起来,像是在说些什么丢脸的趣事,没看出有多伤心。
  任崝嵘将牛排切成小块,却没有送进口中,“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说,我总是对任何人都很好,让他们觉得不开心。”安齐露出了有些想不通的神情,“但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对任何人都很好,这是你的天性,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的话,或许确实不是适合你的人。”任崝嵘微笑着将切好的牛肉放进了安齐的盘子里。
  “反正我是还没太有过所谓心动的感受,可能时机还不到吧。”安齐笑着耸了耸肩,“那任先生呢?应该不会像我一样,也老被人甩吧?”
  “我……只有过一次,但是已经断了很久了,没什么特别的。”任崝嵘苦笑着低下头。
  “哦?该不会是表白被拒了吧?”安齐又说起了玩笑话,“不可能呀,以任先生的条件,大概没有得不到的人了,刚才我那些同事还夸你帅呢。”
  任崝嵘仍是摇了摇头,“不是那样的。早年的时候,家里的父母思想比较传统,所以想给我安排一个。为了哄二老高兴,我也确实努力地去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事实证明,包办婚姻是不会有幸福的。”
  “原来是这样。”安齐又轻声问,“那有过喜欢的感觉吗?或者,喜欢过别的人?”
  任崝嵘握着刀叉的手指猛地收紧,声音哽咽在了喉咙中,像是随时都要冲口而出,却又被厚重的情绪所压制在胸腔里。正巧,侍应端上了甜品,引起几声几不可闻的叮当碰撞声。等二人之间再度恢复平静之后,任崝嵘已经用柠檬水将自己的内心浇了个彻底冷静。
  “有。”他这么回答了一声,将冰淇淋送进嘴里,眼神不再看向对面。
  安齐感受到了他的不愿多说,便没有再追问,专心地消灭起了即将融化的食物。
  吃完饭后,两人走出餐厅,进入夜风之中的停车场。
  “我记得刚才好像是停在这边……”安齐一个转身,却撞在了任崝嵘怀中。
  任崝嵘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搭在了安齐腰上,安齐恰好抬头,与他四目交接。任崝嵘比他高出半个头,垂下眼来看他时,脸颊有一半在路灯的光线之中,另一半则逐渐变暗,令他看不清楚眼神之中的情绪。
  “任先生,”从安齐的内心深处,这样的一句话忽然冒了出来,“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他听见任崝嵘笑了起来:“我们是邻居啊,当然见过。”
  “不,是在你搬过来之前。”安齐略带疑惑地追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任崝嵘沉默了一会儿,如常回答:“没有。”
  “你怎么知道没有?”安齐的语气忽然有些着急。
  月光暗淡,晚风清凉,只有远处餐厅的叫号声,像是计时器的倒数一般,提醒着他们时光的流逝,和现实的存在。
  “因为,如果我以前见过你,”任崝嵘再次低下头,温柔地看着他,“那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
  这话听起来好像带上了点调情,安齐却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心里泛酸,像是听见了什么令人难过的悲剧故事。紧接着,他又感受到自己心口深处升起了那一股熟悉的不适,令他皱起眉头,难以回答。
  任崝嵘立刻便观察到了他的异样,搂着他往车子走去,“很晚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又是一个寻常的日子。
  在经历过林太太的事情后,邓子追对“寻常日子”可谓是宠爱有加,巴不得每天就是和来送货取货的黑白无常们闲聊两句,偶尔登记几个人畜无害的普通灵体,给家里有过世先人的凡人们烧点东西下去,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浪费时间就好。
  但鬼王的阴影仍然笼罩在渡通所有人的心头,鬼差们路过时也总不免多问一句“最近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被现代科技所带起来的轻松愉悦气氛,开始被警惕所取代。
  邓子追每天都会进入阴阳相交之界,盘腿漂浮在半空中,呆呆地看着黑与白在自己周围无序地流淌着。他最近留意到了,不论是鬼差们处理的怨灵案子,还是界内的黑色光丝,都变得多了起来。
  “但还在控制范围内……”邓子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没有去联系旅行在外的师父和被期末考弄得焦头烂额的大师兄。
  但其实比起怨灵,更让他这个中转站话事人头疼的,其实是自己的同屋住和邻居们。海一健不知道怎么惹蓝蓝生气了,每次他过来蹭饭,家里首先会响起堪比恐怖电影音效的猫咪咆哮和尖叫,然后是海一健被猫挠了的哇哇乱叫,再然后就是蓝蓝三天不回家。而任将军成天时而忧郁时而暴躁地看着隔壁的安齐,看累了就唉声叹气,说一大堆他这个现代人听不懂的之乎者也。至于菩萨本人,则每天傻乎乎乐呵呵,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危险之中。安齐每次回家,邓子追的仪器都能检测到轻微的灵力波动,不知道是他在外面撸流浪猫狗碰到的野生妖精,还是又有怨灵被他的宽恕之力吸引过来想要求赐福求超度。总之,至今没再出什么恶性事件,绝对是佛祖给他走后门了。
  前两天是法定假日,提货点歇业放假,连带着鬼差们也能放一天假。重新开门之后,待提货和待配送的小包裹堆积如山,渡通的下单小程序上还同时多了好几个文具用品和玩具的单子,邓子追心里奇怪,查了查新闻,才发现两三年前的这几天,有小学生组团出门游玩遇上极端天气,全部不幸遇难了,这几单都是当年孩子们的家长下的。邓子追一边哀叹着孩子们可怜,父母心也可怜,一边准备了点最近受欢迎的盲盒文具和图书。
  其实邓子追以前和鬼差们聊过类似的情况,小孩子若是过世,通常不会在地底下逗留太久,毕竟年纪小不经事,没做过多少恶,自然也就不用怎么赎罪,不需要太长时间就能再入轮回了。许多父母一辈子都在给早夭的孩子烧纸祈祷,其实孩子们多半早已重新做人或者永登极乐,如果与父母缘分未尽,确实也有可能重投入同一家。所以父母们烧的贡品和金宝银宝,到了下面无人认领,只会被算入父母自己积的阴德。
  “那我明知道东西送不到当事人手上,还接这种生意,是不是有点奸商啊?”邓子追摸着下巴思索。
  “这倒也不会,首先,白乌鸦的职责是维护平衡,渡通又只是个用来伪装鬼差行踪的中转站,所以不管是我们还是快递员,对在世的凡人,其实都是没有任何责任的。”郑小强语重心长地这么回答,“其次,给过世先人带东西的行为,其实只是一种形式主义罢了,该在地府受刑的人,不管上面给他烧再多的金银珠宝,他也还是得乖乖地受刑,不然岂不是给有钱人逃脱罪责的空子了?而父母给过世孩子祈祷和烧东西,真正能够得到安慰的,是那些终生都要承受丧子之痛的父母。我们做这种生意,不是为了鬼,是为了人。”
  在渡通摸鱼了几年,邓子追开始慢慢地理解这种心态。他诚心诚意地挑选出花式可爱的笔记本和圆珠笔,又询问过家长们自家孩子喜欢什么颜色和卡通人物,甚至还挑了一本偶像写真给其中一个追星族小姑娘。准备妥当后,他将家长提供的生辰八字、特制符灰和环保炭放在上面,再从掌心之中搓出一缕灵力火苗,带着宽松的心态,看着礼物和祭品渐渐消失在火焰之中。
  这就是邓子追今天的工作内容。
  当他以为自己又能轻轻松松关门下班时,外面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小凳子~”
  邓子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月老……师!” 月老·桃花簿丢了·消毒柜   邓子追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月老……师!”
  一个顶着一头蓝灰渐变色头发,一身亮片潮牌还挎着个三宅一生包包,带着粉色猫耳墨镜,脚踩松糕老爹凉鞋的美女,吸着超大杯珍珠奶茶站在门口。她冲邓子追抛了个媚眼,“小凳子,你师父呢?”
  “我师父又去新西兰滑雪了,他最近还听说,那边两个不同教派的死神天天在那儿争管辖权呢。”邓子追慢悠悠地给她倒了杯茶,“月老师前两个星期不是刚来过,又放假了?”
  谁又能想到,赫赫有名的月下老人,竟然会是这个穿着打扮潮得能登台走秀的妙龄熟女,还是全天庭最爱下凡休假的神仙。白乌鸦没权力管天神,但按照规定,他们下凡之后还是需要来登记一下,渡通提供“临时身份证+流量无上限手机卡+近期网红餐厅景点打卡攻略+购物手信免费送货上天”一条龙服务。自邓子追加入白乌鸦以来,第一个见到的神仙就是月老,见得最多的也是她。
  “这个人,是你绝对要想办法巴结的。”郑小强曾经这么对邓子追说,“我们白乌鸦不必在乎生死,因为在下面有人,也不必在乎钱财名利,因为这是普通凡人的玩意,我们指望不上。身而为人,只有一件事是永远逃脱不了的,那就是感情。所以,和月老打好关系,我们就还有机会能经历点什么。”
  “我还以为是为了能少走点弯路,或者能把喜欢的人撩到手,所以才要和她打好关系呢?”邓子追不解地问。
  “非也非也,”郑小强摇头晃脑,“我们白乌鸦勉强也算是道教中人,出家人注定是无缘于儿女情长了,但要寡一辈子,日子得多无聊啊。也就是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才有机会大隐隐于市。若是月老高兴了,愿意给你在桃花簿上额外添两笔,你就有机会约到炮。”
  邓子追浑身一个恶寒,“约炮你也懂啊?师父你挺开放的啊。”
  郑小强翻了个白眼,“真当你师父我是清朝人?”
  后来,邓子追见到了月老本人,竟然是一个这样又飒又酷的小姐姐,“老人”这两个字就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了,于是便学时下热门的称呼,喊起了老师。月老本人堪称是个浪神,不单休假喜欢往下跑到处去玩,一年还至少两次以“视察凡间婚恋现状”为由,公费下凡旅游,每次都顺路过来调戏调戏白乌鸦师徒。
  “放什么假啊,我倒是想放假。近二三十年来,凡人的姻缘是越来越淡薄了,我每天无所事事,他们却还要我值班,憋屈死了。”月老一边走进快递点,一边将墨镜顶到额头上,又掏出散粉盒来补妆,“我这次来是有正经事的。”
  邓子追收拾着刚刚烧完的灰烬和剩下的符纸,“有什么正经事需要劳烦月老师亲自下来的?天兵们不顶用了?该不会是希腊爱神又想和你约会了吧?”
  “唉,别提了。”月老却深深叹了一口气,“东西丢了,大麻烦。”
  “什么东西丢了?”邓子追回头看她。
  “重要的东西,桃花簿丢了。”月老摘下墨镜,愁眉苦脸着,“这也怪我自己贪方便,有时候急着下来,就把它随身带着了,结果丢在人间了,现在哪儿也找不到。”
  “那还真是挺重要的,它长啥样啊?”
  月老如实回答:“就一本普通的手抄册子,封面上写着‘桃花簿’三个大字。”
  “这么朴素,一点儿伪装都没有?”邓子追有点不敢相信。
  “你觉得一个凡人捡到一本这样的本子,会真觉得它就是传说中的桃花簿吗?”月老耸了耸肩。
  “这倒也是,没人会相信的,也不必伪装。”邓子追想了想又问,“那若是被捡到了,别人能看懂里面的东西吗?”
  “看是能看懂的,上面都是汉字。凡人和普通灵体无法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但若是身怀灵力之人可就不好说了,毕竟这桃花簿始终是一件法器,若是出了点什么状况,那可是全天下千千万万痴男怨女下半辈子的精神创伤了。”月老显得十分苦恼,“我这个毫无建树的仙官,在天庭干活也就这点用处了,现在的凡人又个个都是社恐,不爱谈恋爱,要是再出点差错,我搞不好会被开了,以后就只能在蟠桃园扫大街了。”
  “说起来,这件事我一直想问问你。”邓子追凑近她,“这个传说中缘定三生的桃花簿,究竟是怎么编纂的?如果被有心之人获取了,真的可以任由他篡改吗?”
  月老顿时挑了挑眉,好笑地看着他:“你这是在打探我千年法力的体现,和毕生所学的奥秘吗?”
  “不敢不敢,纯属好奇罢了。”邓子追赶紧打着哈哈,又给月老端茶倒水。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学不会。这桃花簿是一件本身就颇有灵气的法器,被老娘调教了上千年,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桃花簿,知道怎么自己续写姻缘了。用你们现代人的话来说,就是靠算法自动生成,而且是综合了所有前世的数据。大多数凡人只能洞察自己的今生今世,所以不管怎么算生辰八字和紫薇命数,其实都是不准的。但在我的桃花簿里,可是记载了每一个灵魂、每一世轮回、每一段的感情经历,然后才推算出下一段姻缘的所在,自动续写。”月老洋洋得意地解释着,“当然,这些是所谓的天注定。我之所以老是下凡视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就是为了让凡人有以深情打动上苍的机会,所以我的一支朱砂笔,也能在桃花簿上书写更改。只要够努力,自己把红线给牵过去,也不是做不到的。”
  “那要是没有朱砂笔,是不是就没法在桃花簿上乱写乱画了?”邓子追问道。
  “那当然了,桃花簿和朱砂笔,二者同源同灵,互相感应。就算是玉皇大帝,若是只有其中一样法器,那也是什么都改不了的。”月老回答,“所以这次只丢了桃花簿,事情还不算太糟,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我干活的工具,所以你快点帮我找回来!”
  “同源同灵,互相感应……”被她吼了一句,邓子追却摸着下巴思考了起来,“月老师,这朱砂笔你有带在身上吗?如果在身上,说不定我有办法。”
  在被扩展了空间的仓库中,邓子追吃力地拉着一台用防水布蒙着的机器。
  “这个东西——超级贵的——拉过来的时候——轮子坏了——”邓子追像一头牛一样拽着那东西,又拉又推,终于把它拖到了阵图中央,“呼……这种高精尖,别说三界了,凡间也不是每所大学都有。”
  月老抱着双臂,看着他倚在机器旁边气喘吁吁,“你就不能念个咒,贴个符什么的,让它自己飞起来吗?”
  “这里不是霍格沃茨,没有这种咒语。”邓子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月老师你要是认识这种法术,能不能教教我?”
  “这到底是什么啊……”月老凑近那台机子,将盖在上面的布一把掀开,在顷刻飘扬开来的尘雾之中,惊奇地看着里面的东西。
  竟然是一台……消毒柜?
  月老憋了半天,爆发出一声高呼:“就这?!”
  “千万别被它的外表欺骗了。”邓子追露出自以为狂妄的笑容,拍了拍消毒柜的顶端,“消毒柜只是它的伪装,里面是211大学物理化学实验室开发的成分分离器,本来是人家用来分析矿物的,我托一个宅男朋友搞了来,稍微改造了一下,现在可以用来分析法器的灵力。然后……”他在仓库里绕来绕去,找到了一根被黄符纸缠得严严实实的粗电线,连接到了消毒柜上,“用这个,再连到我们的系统里,就可以根据分析出来的灵力进行追踪了。”
  “你们还有系统啊?”月老好笑地看着亮起灯来的消毒柜,东摸摸西看看,“ios还是安卓啊?”
  “都不是,是idt,爱渡通系统。”邓子追顺着话头开起了玩笑,翻出ipad来,在几个软件上不停划着,“麻烦你把朱砂笔放进去吧,分析灵力也需要一点时间。”
  “你可别把我的笔给烤熟了。”月老半信半疑地掏出一支看起来十分平常的毛笔来,小心翼翼地放进消毒柜里,“这个东西真的能行吗?会不会有什么辐射,把我笔的灵力弄没了?”
  “月老师,你身为一个天神,能不能不要这么迷信科学力量啊?”邓子追笑着一拉电闸,除了他的ipad以外,整个仓库里再没有任何其他光线,室内立刻暗了下来。
  “起阵。”邓子追一戳ipad。
  缠在那电线之上的符纸,突然自行散发出亮光,奇形怪状的金色符文沿着电线,如逐节点亮的楼梯一般,朝着消毒柜上攀而去。当符咒的灵力注入消毒柜后,玻璃小门之内,朱砂笔腾空而起,缓缓地自转着,转得越来越快,但仍在肉眼所能察觉的范围内。
  另一股灵力自朱砂笔而出,从消毒柜中倒灌入电线里,沿着电线升起的符文一个接一个地变了颜色,红色的符咒图案顺着电线缓缓回导到邓子追的ipad里。在屏幕之上,各种数据读数疯狂地跑了起来。
  “哇,月老师,你这个东西是你自己组装合成的吗?还是上古天然而成的神器?这都是些什么成分啊,我都没见过。”邓子追对着ipad发出阵阵惊呼。
  “既有天然的,也有我自己注入的灵力,怎么了吗?”月老见他表情似乎有点失去把握,不由得紧张起来,“应该不会出问题吧?要不,我现在取出来?”
  邓子追挠着脑袋,有些不确定道:“出问题应该不会,但是你这个灵力,我数据库里没有,应该不会跑得太快就过载了……”
  他话还没说完,猛然之间,那朱砂笔转得太快,直接向螺旋桨一样撞到了消毒柜的边缘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两人齐齐看向消毒柜,正见到不断闪烁发光着的符文忽然分散开去,仿佛子弹一般在室内到处乱窜,缠满了整根电线的符纸如同被炸裂了一样飞舞起来,如同狂风暴雨砸在了他们身上,打得他们嗷嗷乱叫。 仙官·美食广场·数字单曲   “我的朱砂笔!”月老尖叫着扑向消毒柜,从冒着青烟的柜子里抢救出了她的法器。
  现场一片混乱——两个货架倒了,快递盒掉落下来堆成小山,纷飞狂舞后的符纸散落一地,犹如龙卷风过境现场,本来连在消毒柜上的电线整根断了,吓人的噼啪火光不时地在断裂的边缘闪动着,月老原本精致的妆发被刚才的符纸风暴和消毒柜里的烟熏得又脏又乱。
  “意外,真的是意外,月老师你听我解释!没,没坏呢,你的东西没坏呢!”邓子追惊恐地看着月老正一脸怒气,单手握着朱砂笔,笔尖向匕首一样指着自己,还凶神恶煞地步步逼近着。
  “当然没坏!要是这么容易坏,它还能用两千年?”月老的怒吼声在仓库里阵阵回响。
  这可是全三界最不能得罪的女人,要是惹她生气了,那他下半辈子就注定打光棍了,邓子追急忙解释着:“月老师,这个真的不是我的责任,消毒柜和系统本身都是没问题的,是符咒,是符不够用了!”
  “你们这些注孤生的凡人,是不是都不拿我这个媒婆当仙官?”月老挥舞着朱砂笔,在邓子追脸上画出一道道奇痒无比的小红印子,“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故意要耍我?是不是?!”
  “真的不是啊,月老师,月老人,月大人,姑奶奶!”邓子追几乎跪地求饶,抱住月老的大腿号啕假哭起来,“我也是被我师父坑了啊,符咒是那老头子写的,他偷工减料!月老师的法器灵力又太高了,符咒的力量不够,所以才炸了啊!”
  “那现在怎么办啦?”月老狠狠一跺脚,气得头顶冒烟,“桃花簿要是找不回来,你们所有凡人就等着单身一辈子,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吧!”
  “没事没事,月老师不用担心,这个灵力分析柜和靠朱砂笔的灵力来定位桃花簿的办法,本身是绝对没有问题的!现在只不过是符咒不够了,这些符是我师父画的,只要等他回来,让他多画几张,多画一百张!很快就能搞定这件事了。”邓子追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搂着泪眼汪汪的月老温柔安慰,“放心吧,我们渡通就是为了给各位大人服务而存在的,使命必达,有困难,找渡通!只不过,我师父现在真旅游去了,我马上通知他,只要一搬出月老师你的名字,这周之内,保证他老人家快马加鞭赶回来!”
  “还要一周?我晚上还赶着回去值班呢,明天天庭还要开会,哪儿有时间在这里耗一周!”月老听了,更是咬牙切齿叉腰跺脚,眼看着又要炸毛。
  “那那那那月老师你先回去,你把朱砂笔留在我这儿,我亲自给你保管!”邓子追拍着胸脯给她保证,“再怎么说我也是白乌鸦第十九代传人,就是把这条小命豁出去了,我都给你保证朱砂笔的安全!等你下次再来我们这儿的时候,朱砂笔和桃花簿,两件法器都能完璧归赵了。”
  “你刚才都差点把我的笔给炸了,你们渡通到底能不能行啊?一点儿也不靠谱!”月老看起来终于平静了一些,但嘴上还是很不满意,“三天两头就知道接什么捉鬼王的大活计,这点儿小事却翻来覆去都搞不定。”
  “嗯?你也知道鬼王的事?”邓子追挑眉问道。
  “我消息这么灵通,当然知道了。”月老抱臂回答,“但那是地府的事情,和我这个仙官无关。可是我告诉你,别想着抓鬼王是大事就只重视地府的任务,我们天庭可是年年都有拨款给你们渡通的,你要是不把我的事给解决了,小心我投诉你!”
  “是是是,保证解决,保证解决。”邓子追毕恭毕敬地收好她递过来的朱砂笔,又点头哈腰地将她送出去,礼节性微笑着摆手朝她告别,“再见!欢迎下次光临!”
  月老依然一脸生气,但在离开之前,她还是没好气地转过身来,最后对邓子追说了一句:“虽然我不觉得我的桃花簿有什么特别能用得上之处,但那鬼王到底也曾是个凡人,所有凡人都免不了为情所困的一天,所以……你自己多留神点吧。”说完,她跺着脚,冷哼几声,回去天庭值班了。
  邓子追看着那一缕云彩,疲惫不堪地倒回到收银台上,发出一声无助的呻吟:“唉,三天两头就净出这种事,天庭真有给我们拨款吗?那我咋没收到工资?”
  午休时间,购物商场的美食广场中,一张再寻常不过的公共长桌两侧,分坐着正狼吞虎咽麻辣香锅的海一健,和什么也没有在吃的任崝嵘。
  “唔,任将军不吃点?下午不用开工?”海一健的衬衫扯开了领口扣子,整个人看起来有点狼狈。
  “我不用。看来你……下午很多活干?新媒体公司这么忙吗?”任崝嵘摇了摇头,略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不,这两天跳槽去公关公司了,而且也不是为了公司,”海一健用力地咽下一口米饭,“一会儿几个黑白无常小队长要来汇报。”
  “海处长身兼数职,确实辛苦。”任崝嵘叹了口气,“说回我们刚才说的,最近检测到什么特殊灵力了吗?”
  “确实检测到了比以往同期更加多的怨气,但是无法判断究竟是因为鬼王,还是单纯人间怨灵变多了,毕竟现在这世道,处处冤啊……”海一健摇了摇头,“我有收到一些手下的报告,说是目睹了两只在人间游荡了几十年的双生恶鬼,极有可能已被鬼王招揽至麾下了。这一对恶鬼,据说是在战乱时期遭遇饥荒,在将要饿死的情况下,兄妹俩选择吃对方的肉充饥,最终双双死亡。他们对人世怨气极重,非常难对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已经是怨灵,诛了便是。来一个灰飞一个,来两个湮灭一双。”任崝嵘淡淡说着,“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靠近菩萨。”
  “说到这个……”海一健举起可乐送到嘴边,偷偷抬眼瞧向他,“任将军,你和安齐现在是,怎么样了?”
  一听见安齐的名字,任崝嵘又眼神飘忽起来,“我和安齐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他是菩萨,是我需要保护的任务对象。”
  “安齐前世是菩萨,今世可是个人啊,还是个可爱的男孩子。”海一健的神情蓦地严肃起来,“身为同僚,有些话,虽然我很不愿意说出来扫你的兴,但也还是要以防万一,先说清楚。我接到的命令,除了捉拿鬼王以外,还有确保菩萨成功渡劫,修回正身。如果安齐这一世沉溺于儿女情长,将私欲凌驾在苍生佛理之上,那渡劫有可能会失败,而我就不得不——”
  “我知道,你会不得不出手阻止。”任崝嵘有些郁闷地接口,“我当然知道你们之所以在这里,就是为了确保安齐今生紧随佛道,绝无二心。”
  “说是这么说,但现在这个社会,一个经历正常的俗家普通人,出家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们也没有资格去干涉他的个人选择。”海一健看着他,面上闪过几分为难,“但他始终是菩萨,若是真的有那个慧根,也说不准。”
  “放心吧,我对菩萨只有敬重和感恩,并无他意。”任崝嵘垂头丧气着,闷声回答,“那你呢?你和那只猫妖和好了吗?”
  “我?我和哪只猫妖?什么猫妖?我哪有和猫妖?”海一健忽然结巴起来,“哦,你,你说蓝蓝啊。蓝蓝是凳子的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根本就没,没碰过他。”
  任崝嵘没有反驳,只是抬起头来瞥他一眼。
  海一健立刻就心虚了:“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是他一天到晚粘着我,也不知道我哪儿吸引他了,我又不是老鼠又不是鱼,还不穿裤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烦死了……”
  “蓝蓝不是你的任务了,若是当真有意思,相处一下也无妨。”任崝嵘淡然说,“大不了等这件事情解决了,你带他下地府养着便是。”
  “他是活猫,修炼了一百多年,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样子。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有死了的才能在地府里待着。让他陪我下去,太不公平了……”海一健难得露出一瞬的心疼眼神,随后迅速地消失,又埋头入米饭和香肠之间,“唔,总之,我和他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
  任崝嵘有些许好奇:“那倒是有点奇怪,这是一百多岁的猫妖,怎么会跑到邓老板家里来?”
  “还不是因为菩萨?”海一健咽下满嘴肉菜,“据蓝蓝自己所说,他最开始得到修炼的机缘也和白乌鸦有点关系,一百年间一直东躲西藏,没被人打死都是侥幸了。安齐回国之后在大厦里租房子住,这是我们想办法安排的巧合。那段时间,各种稀奇古怪的妖精鬼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能被菩萨的体质给吸引过来,包括蓝蓝。但蓝蓝认得白乌鸦的标志,又毕竟是只猫,不但会赶老鼠赶虫子,还很机灵地会赶孤魂野鬼,凳子就直接把他养在渡通了。”
  “听起来,也是一个历经沧桑的可怜生灵。”任崝嵘眨了眨眼,看着海一健,“你可千万别辜负人家。”
  “我都说了我和他没有关系!”海一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恰好此时,两人的手机同时震动。他们各自低头去看,发现是安齐发来的群发消息。
  “各位亲朋好友们,鄙人帮华语小天王制作的最新单曲,今晚12点将上线各大音乐平台,只需三块钱就可购买数字单曲,感谢大家的支持哟~”海一健小声地将消息内容棒读了出来,随后又笑着说,“别的不说,热爱自己的工作这一点,安齐跟他前世还真是一模一样呢。任将军,你说对不对?”
  许久没听见回答,海一健扭头去看,只见任崝嵘正用一双宽厚手掌捧着轻薄的智能手机,谨慎而虔诚地不断按着屏幕,一口气预订了100张数字单曲,立刻付款,毫不犹豫。海一健看得目瞪口呆,良久,长长叹息。
  “唉,这相思病,可是绝症啊,没法治的。”
  “嗯?抱歉,你说什么?”任崝嵘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警犬·地下商场·鬼魂   有轻微惊吓内容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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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家中的客厅里,邓子追挂断电话,翻着白眼,长出了一口气,“呼……这老头子,终于舍得回来了。”
  安齐正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抱着蓝蓝玩,听了他的话,笑着问:“你师父到底有多老啊?你管他叫老头子。你不去接他的飞机,真的没关系吗?”
  “三十多吧,不到四十。”邓子追背对着他,将那朱砂笔装进一个贴着符的小袋子里,裹得严严实实,“他应该比较想见到我大师兄吧,我们俩自己去玩就好,不用管他。”
  “不到四十就老头子了?这怎么也就喊一声大哥吧。”安齐笑得更加大声起来,“任先生也就三十岁左右吧?说起来,你开个快递点,为什么还要拜师啊?”
  “喊着玩的罢了,我就是个帮他打工的苦命搬砖人,天天被他劳役。”邓子追将朱砂笔收进贴身的口袋里,转过身来,神秘笑着看安齐,“这么了解老任啊?你们最近拍拖拍得怎么样了?”
  “我们没有拍拖,你搞错了。”安齐将蓝蓝放下,红着脸收拾东西。
  “老任对你天天单独车接车送,还总是和你两个人去吃烛光晚餐,这还不是在拍拖?”邓子追也一边笑着,一边穿上外套,戴上只能手表,“你看看你自己,还脸红了呢,啧啧啧,真是羡慕死我这种单身狗了。”
  “你别瞎说,任先生说不定不喜欢开这种玩笑。”安齐和他一起穿好鞋出门,脸上挂着掩盖不去的笑容,“人家就是热心肠,长得也帅,还很温柔。他就单纯是乐于助人罢了。”
  “哎呀,怎么不见你一口气说出我的这么多优点呢?”邓子追在电梯里笑弯了腰,“你该不会就是看上他了吧?要是看上了就别犹豫啊,老任为人虽然严肃了点儿,但真的还不错,值得考虑。而且很明显,他也喜欢你。”
  “真的吗?”安齐有些惊喜地看向邓子追。两人在斑马线和红绿灯之间并肩走着,伴随着倒数电子滴答声,正午都市的热度和人流与他们擦肩而过,并未停留在他们身上。
  “简直不要更明显,他在你面前就像是大老虎变成了,变成了……”邓子追努力思索着合适的比喻,既不是猫咪也不是奶狗,会是什么呢?“变成了警犬,指哪打哪,寸步不离。”
  “或许只是人家心肠好,想要多照顾我这个病人而已吧。”安齐嘴角带着羞涩的微笑。
  几经周转,两人正要拐进一个位于闹市区边缘的大厦后巷,在喧哗声逐渐消失的拐角处,邓子追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侧过脸来看向安齐:“……你真的喜欢他?”
  被这么直接地问到,安齐不免愣了愣,回答的话语中带着些犹豫:“我……我不知道,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怎么样才算是喜欢的感觉。”
  邓子追沉默了下来,思索着前因后果,一时之间也不敢贸然劝解。他的心态和海一健不同,海一健完成了任务还要回地府做他的死神处长,对死神来说,安齐就是菩萨本人。然而在邓子追眼中,安齐是他的朋友,充其量是个有点倒霉的普通人,需要他平常多照顾照顾。邓子追希望安齐能过得开心,但问题在于,他也不确定和一个不老不死的天神谈恋爱,究竟能不能给安齐带来快乐。
  “算了,不说这些了,反正八字也还没一撇,说不定人家根本没看上我呢。”安齐洒脱地笑了起来,上前搭住邓子追的肩膀,拉着他从后门溜进了大厦,“你说的那家餐厅,到底在几楼啊?大白天的,这个大厦怎么连个人影都没有,该不会走错了吧?”
  “没走错啊,我上次来过一次呢,在地下的美食区。”邓子追和他一起钻进大厦里,发现平常熙熙攘攘、人挤人的仿银座风格室内商场,现在却空荡荡的,大多数的商铺都拉下了铁闸,别说没有逛街的游客了,连开店的老板都见不到几个。
  “……最近零售业这么萧条了吗?”邓子追傻了眼,有些犹豫不决地走到扶手电梯口,发现居然连电梯都停了。
  安齐站在他身边,也露出担忧的表情,“你确定那家店有开门?”
  “开啊,我刚才还看了一眼app上的营业时间。”邓子追挠着头,望着越往深处就越漆黑的地下商城发呆。
  “那我们还是下去看看吧,你为了吃这个都念叨了一星期了。”安齐拍了拍他的肩膀,率先从停滞的扶手电梯上小心翼翼地往下走,背景逐渐进入幽暗之中。
  “安齐,真的要去吗?”邓子追跟在他身后,扶着脏兮兮的扶手,心里有点不安。
  “来都来了,就瞧一眼,要是没开门就吃别的嘛。”安齐笑着回头看他一眼,“你该不会这么大个人还怕黑吧?”
  邓子追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笑着跟上去,“怎么可能?这人世间还没有能吓倒我的东西。”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往日站满了行人和各国商贩的小商品批发铺通道,两侧的大多数玻璃门都被店主用各色帆布遮盖了起来,不少角落处还堆着纸箱和剩下来的塑料包装袋,空气中弥漫着许久不见阳光的堵塞气味。
  地下商场犹如迷宫,窄小的通道彼此相连,拉闸关闭的店面又个个相似,很容易就会在其中迷路。两人顺着灭了灯的指示标志,兜兜转转着想要到中间的美食区去,却总是在交叉路口迷失方向,两三次走到了同一个铺位的角落里,简直像是在兜圈子。
  “我们刚才是不是路过这家手机壳店了?”安齐站在原地转了个身,面露迷茫,“竟然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想找个人问问方向都找不到……”
  邓子追站在他身边,心里涌起越来越重的不祥感。其实刚才下电梯的时候,他就觉得有点怪异,还以为是地底下空气实在太差,空间狭窄,又没有营业,密闭空间给他造成了错觉。他不想扫安齐的兴,随着他一起在通道之中钻来钻去,两次路过同一家店铺时,邓子追就意识到,那不是错觉,这个地方绝对有些问题。
  “安齐,我们还是走吧,看样子应该没有人开门了。”邓子追紧跟在安齐身边,在往回的路上,每经过一个分岔口,他都紧张地两头张望着。
  安齐似乎也有些失望,但并未多想,和他一起往回走,“唉,好吧,那我们出去吃什么呢?”
  忽然,两人经过了一个刚才没有仔细看过的通道,前方的几间店铺似乎都结业了,玻璃门里面空无一物,门上贴着白纸黑字的“旺铺招租”字样,通道的顶灯也全部关闭着,因此看过去足有十几米的漆黑一片。但在通道尽头,却是开阔起来的中心餐饮区,饮品店和餐厅的招牌都亮着灯,一片欢迎光临景象。
  “在那里!”安齐兴奋地拍了一下邓子追,随后大步往前走去,步入黑暗之中。
  “等等,安齐!等等!”邓子追心中警铃大作,快步朝前追去。手腕上的手表忽然疯狂震动起来,他抬起手一看,只见屏幕上红光闪烁,他自己设计的怨气检测程序正以最高级别警告提示着,“安齐!”邓子追大喊着向前跑,眼看着安齐背着包包的身影就在跟前,那几间空置的铺子里却忽然飘出浓雾,从玻璃的缝隙和中央空调的叶片之中弥漫而出,将本就昏暗狭窄的通道遮得如同深渊。
  邓子追不顾一切地追入迷雾之中,雾中全是怨气,令他前额的白乌鸦标志自发显现了出来。郑小强对他说过,怨灵的难缠程度取决于他们对人间的怨恨,怨恨越深,怨力越强,而在人间游荡得越久,就越会接触到世间的黑暗无助不公之事,接触得越多,怨恨便会更多。能在鬼差和白乌鸦眼皮子底下,在人间逗留越久的怨灵,就越是危险。
  “这是碰上什么厉害东西了?安齐!”邓子追发现自己不管往哪个方向走去,都只会撞在愈来愈浓厚的黑雾之中,怨念如同最柔软却也最能令人窒息的棉花,在他的身边聚拢着,阻挡着,没有丝毫能让他借力而出的地方。
  不行,再这么下去,安齐肯定要遭殃,说不定这根本就是冲着菩萨来的!邓子追停下脚步,稳住心神,在原地闭上眼睛,双手摸索着,从手表的表背抠出一根细针,用针尖刺向自己的食指。鲜红的血珠渗透而出,他依旧闭着眼,将食指伸向眉间,把血液抹在了白乌鸦的标志之上。
  随着他放下手的那一刻,鸟状标志如墙缝被光线穿透一般,泄出丝丝缕缕的金光,乌鸦挥动着双翅,逐渐变幻为一只眼睛的图案。邓子追依然紧闭双眼,额间天眼却乍然睁大,耀眼强光顷刻射出,把面前的迷雾驱散得一干二净,照亮前路,怨气犹如滂沱暴雨之下的暑气一般消散。
  邓子追睁开双眼,天眼回复乌鸦图案。他见到安齐就站在前方远处,背对着他,面朝着餐饮区。
  “安齐!”他冲到安齐身边,紧张地拉住他,一眼便看见安齐脸色发白,浑身僵硬,恐惧而震惊地瞪着前方。
  “……那是什么?”安齐急促喘息着,抬手指向餐饮区的另一端,似乎随时都要晕倒过去。
  邓子追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头有几个此时正关闭着的餐饮窗口,招牌的灯光忽明忽暗地闪动着,窗口之间是窄得只能容纳一人通过的小道。在诡异跳动着的昏黄灯光和油腻的肮脏玻璃之间,漂浮着一只衣衫褴褛的鬼魂。
  鬼魂看上去不过十来岁,一根手臂和一侧大腿上粘着已经干涸发黑的污血,污血之下是空洞的白骨,肉不知道哪儿去了。他,还是她?看上去面容苍白、麻木,分辨不出性别,乱糟糟如狗啃过的头发上有着泥土和杂草的痕迹,一身衣服过分宽大,在空中轻微飘动着,像是破布随意披挂在身上。鬼魂浮在远处,一双毫无感情的空洞眼睛像机械一样生硬转动着,视线在安齐和邓子追身上来回游离。
  嘟,嘟……这是邓子追手表持续震动的声音,透过他的皮肤和骨骼,传递到他的脑海中。他和安齐几乎不敢呼吸,只与那只鬼魂安静地对视着,谁也没有动弹。
  邓子追能听见安齐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胸膛中破裂而出一样,这是安齐的病,是那些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却在安齐体内伺机而动着。邓子追悄悄将双手在身后交迭,用手指敲动手表,一长两短,重复三次。这是他设置自动发出求救信号的手势,信息会发到郑小强和海一健那里,他们很快就会赶到,说不定他也能靠自己制服这一只怨灵,就算只是暂时把他困在阵里……
  “已发送。”智能手表的语音助手忽然说了一句,清澈干脆的女声划破了整个地下的宁静。下一刻,那鬼魂张大口,尖锐狠戾的嘶吼声犹如音波武器一般朝他们袭来。
  “快跑!安齐,快跑!”邓子追一把将安齐推向自己身后,从口袋里抽出符纸。而那鬼魂正朝着他们飞来,伸出两只干枯尖利的手,一只手上只剩下五节白骨,另一只手上则留有发黄的长指甲,都疯狂地向前抓握着。 长剑·恨的记忆·挡不住了   “安齐!快跑!”邓子追大吼一声,挡在了跌跌撞撞往回冲的安齐和正尖叫着扑过来的鬼魂之间。
  鬼魂如同方才他自己变出来怨念浓雾一般游荡飘动着,残破身躯带来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鼓胀而出,还伸着一双瘦骨嶙峋的手臂,不断地试图抓住邓子追,口中不住念念有词些什么,邓子追根本听不明白。
  “奸邪妖物,速速远离!”邓子追一声高喝,额前的标志再次射出金光。他将符纸盖在手机上,手机屏幕的光线穿透过符纸,投射出巨大的符咒图案,那图案与他天眼散发出的金光两相交缠,渐渐变幻为一把长剑模样。长剑像是以精钢打造,通体玄光,毫无装饰,只有剑柄末端的一个凿印,和邓子追天眼的白乌鸦标志一样。那长剑在空中升起,竟然化出了实体。
  邓子追冲上前去,将剑一把握入手中,直刺向鬼魂,“给我滚下去!”他双手持剑,不断地挥舞着劈向鬼魂,面上再无半点平常的戏谑和豁达,全是专注和严肃的拼尽全力。
  那鬼魂腾空而起,在地板和天花之间弹动着,不时发出嚎叫,跳跃着躲避邓子追的剑锋。长剑的剑气几次掠至鬼魂跟前,将他本就伤痕累累、破烂不堪的身体划出更多黝黑的痕迹,从伤口处渗出来的却既不是鲜血也不是污血,而是如同邓子追在阴阳相交之界所见到的那些,黑如墨汁、丝丝缕缕飘荡开去的怨恨恶意。
  “啊——”鬼魂被邓子追舞剑逼到了角落处,张着血盆大口,如猛兽一般嘶吼着,将怒气和怨气喷了邓子追一身,“是你!他要找的就是你!”
  他?他是谁?鬼王?鬼王为什么会想找我?鬼王要找的不是菩萨吗?邓子追晃神一瞬,就让那鬼魂从角落里再次溜走,飞到了天花板上。鬼魂张开双臂,冲天怨气如同蝙蝠双翼一般,从他的体侧蔓延开来。本就阴暗的地下室之中,更深幽、更压迫的阴影瞬间覆盖而上。
  邓子追躺倒在地,只觉得周围的空气消失了,只剩下毫无边际的绝望和痛苦,统统朝他压盖下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两相重迭的景象,其中一幅是他的那些梦,梦中的自己同样手持武器——不是剑,是一把又长又冷的三棱锏——刺入了自己体内,喷涌而出的却仿佛不是鲜血,而是炙热的悔恨。
  不经意间,画面如双面镜一样翻转,他看见面前的鬼魂由一分裂为两个影子,在并不久远的荒地之上,饿殍遍野,人人易子而食,粗糙的高筒烟囱上方正飘出黑烟。两个鬼魂对立坐着,啃食着对方的骨肉,背景中看不清字眼的横幅颜色比他们的鲜血还要红得刺眼。
  这些是恨的记忆,他们的恨,和自己的恨。
  邓子追要闭上双眼了。
  “凳子——!”
  就在此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安齐的惊呼声,还有由远及近的奔跑声。他回来了?这种时候才来发挥菩萨本色?为什么这么蠢?
  “不要过来!”邓子追拼尽全力大吼,睁开双眼,目睹鬼魂就飘在他的身体上方,逐渐接近着,几乎整个压在了他身躯之上。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狠狠拍向地面,借力一滚而起,从鬼魂和地面之间钻了出去。在鬼魂撞在地板上的那一刻,他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符纸,握在掌心之中,飞快地沿着剑锋狠狠一抹,将沾着他血迹的符插在剑尖上,然后猛力一掷,把长剑像标枪一样扔了出去。
  随着一声锐利得要刺破耳膜的尖叫声,带着符纸的长剑刺穿了鬼魂的身躯,将他牢牢地钉在了后方的墙面上。
  鬼魂尖叫着不断扭动起来,但邓子追没有心思去管他,慌忙地在地上翻了个身,往安齐的方向看去,“安齐!你没事吧?”
  安齐正站在餐饮区的另一端,和邓子追之间隔着数十张干干净净的长桌椅。他脸色煞白,像是随时都要心脏病发的样子,却毫不畏惧地往这边走着。
  “你怎么这么傻?还不赶快跑?”邓子追嘴上狠狠吼着,其实对于此刻能见到一个熟悉的大活人,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正要冲过去,却见到安齐身后又飘出大片大片的阴影,如幕布即将把他包裹起来一般。“安齐!”邓子追大喊一声。
  安齐也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缓缓地转过身去,惊恐万分地看着徐徐出现之物——是另一只鬼魂,与之前那只同样衣衫褴褛,面容十分相似,毫无生机的双眼中满是仇恨和戾气。这只鬼魂,与被邓子追钉在墙上的那一只相比,仅有些许不同,墙上的那只是左臂和右腿只剩白骨,而这一只,则是右臂和左腿。
  不知为何,邓子追从这只鬼魂的脸上读出了些许疑惑。
  “凳子,我们怎么,呃——”安齐话未说完,就被面前的鬼魂一把掐住了脖子,将他整个人举离地面,死死捏住。安齐立刻失去了呼吸能力,绝望而无力地试图挣扎,却难以逃脱鬼手钳制,很快便晕了过去。
  “安齐!”邓子追想要再次将长剑扔出,猛然发现剑已不在手边,他回头去看,却见被剑钉在墙上的另一只鬼魂正将双手握在剑上,嘶吼一声之后,长剑被他拔了出来,如淤泥一般的黏稠污血从剑创处涌出,却无法阻挡鬼魂的步伐。
  只有一只,那他还能制服下来,可两只一起上,在毫无准备之下,他要挡不住了!在这前后夹击之间,邓子追狠狠咬牙,不顾一切地奔向抓住了安齐的那一只鬼魂,双手指缝中夹满了金黄色的符纸。
  下一秒,令他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那鬼魂松开了手,已经昏迷过去的安齐犹如失去支撑的木偶一般倒在地上。鬼魂没有理会安齐,却朝他飞来。
  “……你?”在始料未及之下,邓子追的动作慢了半拍,还没来得及将符咒扔出,就被两只鬼魂团团包围。
  黑暗笼罩住了邓子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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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很想让邓老板从一个钥匙或者小剑吊坠一类的东西里把武器拉出来,但转念一想,这不是百变小樱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另外,为什么这一章比较短呢?当然是想多吊吊大家看下一章的胃口啦嘻嘻嘻 饿死·贱民·秘密   “这是,是田鼠?”
  “不是,就是大耗子,阴沟里的那些。”
  “能吃吗?”
  “……不能。但是,烤熟了应该吃不死人。”
  “吃了它,可能会病死,不吃,肯定会饿死!”
  邓子追听见自己这么说,然后,自己又回答着。
  “哥,我好饿,我想吐……那个老婆子,是死了吗?咱们能不能……”
  “她死太久了,肉上都蒙苍蝇了……”
  “那昨天咱们见到的那个葬小孩的……?”
  “棺材里没有东西,是空的,我看见了。估计自己家里的人留着了……”
  “那高粱……”
  “还是生的,离收成还有一个月呢。”
  “可是都快枯死了!”
  “大概,这家人也死了,没有人来浇了。”
  “那咱们能不能……就算咱们不偷,也还是收成不了的!”
  “他们要来了!快躲起来!”
  “为什么要躲?咱们兄妹俩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在兄妹俩颤抖着割下对方的大腿肉时,邓子追又听见了,那把熟悉的、在梦中反复听到的声音。
  “你陪我,到海边去,可好?”
  血淋淋的画面逐渐远去,取而代之,那人哀切的泪眼变得清晰。在竹林之间,他泛红的双眼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你不是答应过我吗?为何此时又要如此逼迫我?”那人的唇瓣颤抖,吐出几句令人心碎的话语来。在那张合着的红唇皓齿之间,邓子追几乎读出了那一句无声的呼唤,然后是自己胸腔之中回应的震动。
  是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
  喊出来呀!喊大声点!为什么我听不见?
  邓子追伸长双臂,想要抱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了,趔趄一下跌落在地。
  他的后脑抵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然后,他醒了。
  邓子追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仓库的老旧掉灰墙面。他立刻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捆绑着,整个人难以动弹。他努力地抬起头,勉强瞥见不远处安齐同样被绑着的身影,他一动不动。
  “安齐,安齐!”邓子追压低声音喊着。安齐没有任何回应。
  邓子追心中慌乱起来,应该不至于死了吧?如果菩萨就这么死了,这会儿大概会有一百个鬼差同时正赶过来。邓子追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稳定心神,闭上眼细细思索着。
  这里肯定离刚才的大厦不远,因为那两只鬼始终只是灵体,很难搬动两个大活人,他现在也没有被附身过的疲惫感。他们的目标并非夺取菩萨心中的鬼王怨气这么简单,不然他们早就没命了,可这俩怨灵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邓子追深呼吸着,感受着灵力在他的全身经脉之中缓缓流淌——手腕上的手表还在,大概他们不知道这东西的用处,依靠定位系统,海一健和任崝嵘迟早会找过来,他们还有救;口袋里的符纸还在,鬼魂不敢擅自来取这些东西,哪怕只是轻轻擦过一下,都能让他们感受到烈焰灼烧之痛,但现在他自己也够不着,无法用符咒反击;师父画的护心咒也还在胸口前,最起码能保他一条小命,可安齐没有这玩意,菩萨这回又不显灵了,真是搞不明白他的规律;装在贴身口袋里的朱砂笔……等等,朱砂笔不见了!
  他们的目标居然是这个?邓子追猛地睁开双眼。恰在此时,两把嘶哑而缥缈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男一女,极其相似。
  “丰收,你为什么要把那个凡人也带过来?”
  “我觉得……他身上有点什么不一样,我一看见他,我就觉得不饿了。”
  “鬼王要的只是这支笔,咱们交差了之后,应该可以随便处置他。”
  “这支笔有什么稀罕的?那个穿白衣服的老古董,还让你拼了命去抢。”
  “这事咱们就不管了,反正,他有本事让咱们兄妹俩吃上饱饭,想吃多少活人就吃多少,那咱们就替他办了这事。”
  “但如果这支笔有啥大用处,哥,咱们自己留着不好吗?咱们兄妹俩活着的时候受人欺压,好不容易死了,难道还要看这些达官贵人的脸色?”
  “咱们也不识几个字,笔杆子这种东西,咱们会用吗?”
  “这种上古神器,哪怕只是碰上一碰,都算你们两个贱民的福分了。”此时,又有第三把声音加入了谈话。邓子追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
  “你说什么?你说谁是贱民?”
  “说的就是你们两个,生时贱如草芥,死后竟然也只有填饱肚子这一丁点怨念,不是贱民是什么?”
  “你闭嘴!刚才我哥可是拼了命去抢这破玩意儿,你嘴巴要是不放干净点,咱们立刻就把它折了!”
  “这是鬼王大人要的东西,你们若是导致了鬼王大人的损失,下场会如何,应当不用我提醒了?”
  这第三把声音听起来更为凶狠,却也更有沉稳力道,比那两兄妹的声音听起来要更清晰。邓子追知道,这代表他在人间逗留的日子要更长些,也就更难对付。
  那对兄妹听了他的话,似乎在犹豫着,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女鬼说:“你告诉咱们,这玩意究竟是怎么用的,若是对咱们来说没用,那就给你。”
  第三把声音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们还有别的选择么?不过,告诉你也无妨,这是月下老人的朱砂笔,用来修改桃花簿上的记录。鬼王大人手上已有桃花簿,要用它来修改自己过往的姻缘,这样,他便不必再受情爱羁绊了。”
  邓子追听了,心中一阵发冷。没想到,居然被月老师说中了,桃花簿真的落到了鬼王的手上。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然是因为受了情伤才走火入魔的吗?或者,他是在害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为情所困,所以想要提前断情绝爱,好专心毁灭世界?
  他还在疑惑着,又听见了女鬼的声音:“哥,你看看,咱们当年连饭都吃不饱,活命都成问题,现在的人天天只为了这点事情发愁,真是不知廉耻!”
  那男鬼又说:“这东西,咱们兄妹俩确实用不上。但是,你得让鬼王亲自过来,他答应了咱们,会让咱们做一对饱死鬼的。”
  第三把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可能是在斟酌着,隔了一会儿才回答:“我可以去请鬼王大人,但是大人来不来,那可要看他自己的主意。”
  紧接着,邓子追听见开关门的声音,大概是后来的那家伙又走了,外面只剩下那一对鬼兄妹在窃窃私语着,他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邓子追努力集中起精神,试图分析眼下的情况。
  目前,那两兄妹并不知道安齐的身份,刚才出现的第三个怨灵似乎也尚未察觉,但如果鬼王本人来了,安齐绝对马上就会暴露。另一方面,这对兄妹也并非容易对付的普通怨灵,如果他们执意要鬼王本人过来取朱砂笔,鬼王的手下还未必能以一敌二,说不定到最后仍然需要鬼王亲自出马,那安齐还是免不了遭殃。虽然现在还不清楚鬼王为什么想要朱砂笔,但在朱砂笔和安齐之间,肯定是安齐的影响力更大。鬼王得到了朱砂笔,最多也就是一通乱点鸳鸯谱,月老师大概有本事可以恢复原状,可他如果得到了安齐,那可就是四百年前的惨剧再现了。
  不行,还是保护我方菩萨比较重要!邓子追憋着一口气,开始朝安齐的方向又滚又挪。
  “安齐!安齐!”邓子追尽量压低着音量,不断地呼唤着,试图喊醒仍纹丝不动的安齐。他的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都不知道那两只鬼从哪儿找来的麻绳,几乎要把他的手腕都磨破了。“安齐!”他见到安齐的身体好像动了一下,心里更加着急起来,像毛毛虫一样努力蠕动着凑近。
  忽然,他的后腿撞到了什么东西,金属滚落一地的声音在小仓库之间回荡,响亮得令邓子追浑身发抖。他还没来得及开始祈祷,怨灵兄妹已经一前一后飘了过来,黑暗再次笼罩在邓子追周围。
  “这一个醒了?丰收,你再把他打晕过去吧。”
  “不,哥,现在东西咱们已经取到手了,这个假道士留着也没有用处了。不如我们……”
  “不等那个鬼王过来,咱们自己下手,这样没问题吗?”
  “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哥,我真的好饿,再不吃点人肉,我又要开始咬自己了!”
  “既然这样,那咱们就开吃吧。”
  看着怨灵兄妹同时朝自己逼近,邓子追只觉得难以呼吸,浑身发寒,背在身后的双手双脚仍在奋力扭动着,试图从绳套中挣脱开来,却眼看着就要来不及了。难道,他堂堂白乌鸦第十九代传人,今天真的要死在两只饿死鬼手上吗?
  怨灵们的血盆大口已经张开,白骨十指也伸到了邓子追眼前,阴寒血腥的味道已飘到了他鼻尖之下,死亡的气息来到了邓子追面前。
  “等,等等——!”邓子追尖叫起来,“我,我还有个秘密,有个秘密可以告诉你们!”
  兄妹俩对视一眼,哥哥吐出一个字:“说。”
  “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就是……”邓子追觉得自己的脑袋转得像是打页游时的macbookair,但根本就转不过来,“就是,我真的,我真的不好吃……我今早没上厕所,肚子里全是昨晚的宿便!”
  “呃——”女鬼恼羞成怒地嘶吼一声,失去了最后的耐心,径直扑向邓子追,指尖已抓破了他胸膛上的衣服。
  “不要啊!”邓子追绝望地大喊。
  就在此时,仓库外面的大门如被旋风刮过一般猛然开启,铁门与墙面碰撞出巨大响声。
  两只怨灵震惊地回头看去,正对上如箭雨飞入一般的万道红光。
  海边的岩洞之内,一身白衣、双眼血红的鬼王独自坐在石凳之上,手中捧着一本平平无奇的陈旧手札。封面之上,赫然是“桃花簿”三个大字。
  鬼王双眼死死盯着桃花簿,修长苍白的十指紧捏着书脊,用力过度致使指尖都在微微发着颤,本就略显沧桑的手札几乎要被他抠出几个洞来。
  自他寻得这本东西以来,他已经将整本桃花簿从头到尾翻遍好几次回了,但不管他看多少次,却总是只能找到同样的答案——
  在桃花簿中,生前的那一世,他自己的姻缘录之中,竟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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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猜猜是谁及时赶到?嘻嘻嘻 空白·竹笛·电动车   鬼王盯着桃花簿中,他自己生前名讳旁边的空白处,本就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的愤怒更加暴涨而起。
  简直荒唐!千年之前,就是因为他爱错了人,信错了负心汉,才会落得含恨而死的凄凉下场。不论是姻缘还是孽缘,但凡动过真情,桃花簿上就应当有所记载。可现在这上面却什么也没有,这算是什么意思?是说他遗恨千年的感情统统都是不存在的吗?还是满天神佛都在嘲讽自己,觉得那段被他记恨了千年的感情,其实根本算不上是爱过?不管是哪一种,眼前上古法器之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像是砸在鬼王脸上的赤裸裸的侮辱!
  鬼王狠狠地将桃花簿扔到地上,愤怒拂袖,将熊熊燃烧的火球扔向它。见桃花簿毫无损伤,他又不断地向它投掷着闪电、碎石、冰雹、铁水,甚至跳到它上面猛踩两脚,却始终无法损毁这本别无他用的神器。鬼王气得直跺脚,连带外面本晴空万里的天上,都平白无故地炸出两个响雷来。
  他是无意中捡到这本桃花簿的,本来想要透过查阅里头记载的往事,来找回自己失去的记忆,但此举需时不短,毕竟这薄薄一本手札之上,可是写满了世间所有人的所有姻缘,鬼王便安排手下趁此去寻找用于修改的朱砂笔。等朱砂笔一到手,他大概也已找到了自己曾经的姻缘对象,那便是他生前最恨的人,和如今他最想要报复的仇人。只要鬼王能够抹去曾那一段经历,那他遗落在外的记忆就不再重要,他对人间将只有从未改变过的仇怨,不会再有任何爱意。
  他的力量,将会变得更强。
  但这桃花簿却让鬼王失望至极,姻缘录上的空白不能为他提供任何线索,他无法找到自己最大的仇人,无法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怨。在倍感羞辱之余,鬼王更加迫切地想要得到朱砂笔。以前发生的事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已决定要毁掉自己的所有姻缘,让从前犯过的错永不再发生!
  在空气中浮现几声隐隐约约爆破声的同时,鬼王一扬手臂,隔空将正要显形的恶鬼死死按在了岩墙上,看也不看来者,冷冷问道:“东西呢?”
  那恶鬼显然丝毫没有预料到,自己不过才进入岩洞中,就已经被鬼王拿捏控制住了,奋力扭动片刻,却感觉自己脖子上的束缚越来越紧,几乎要把他本就掉了的脑袋给再次掐下来。他这才放弃挣扎,在窒息之中挤出几个字来:“他们——让大人——亲自去——”
  鬼王听了,轻挑眉毛,撇了那恶鬼一眼,然后才松手将他扔到地上,“让我亲自去?为何?”
  “咳咳……”恶鬼跌落到地上,四肢几乎散落一地,脑袋更是整个歪了下来,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他生前为某朝一昏君的权贵谋臣,在暴君被起义民众推翻之后,他也死在了百姓的愤怒之下,哪怕眼下成了怨灵,手手脚脚和脑袋都是随时会被扯掉的状态。
  “鬼王大人,那对饿死鬼兄妹说,大人许诺了他们些什么,需要大人亲自去兑现,他们才肯将朱砂笔奉上!”恶鬼一边将自己的残肢安回到身体上,一边爬向鬼王,伏在他脚边念叨着,“小的想着,这对兄妹怨气冲天,实力非凡,说不定将来仍可为大人所用。小的不敢贸然得罪能帮上鬼王大人的鬼!”
  鬼王冷笑一声:“哼,刘兆福,既然他们能帮上我的忙,那我还留着你做什么?现在就再让你五马分尸一回便是了。”
  “不,鬼王大人,小的——小的对大人一片赤诚!”刘兆福瑟瑟发抖,牵着鬼王的袍角号啕大哭起来,“那对饿鬼兄妹终日只识吃人,根本不懂什么谋略迂回,小的不一样,小的才是最能帮助大人达成大业的鬼!”
  “哦?这么说来,你很懂谋略迂回?”鬼王看也不看他,“那我问你,眼下你应该往何而去?去做何事?”
  “这……”刘兆福扭了扭脖子,把卡歪了的脑袋重新扭正,“小的应该,陪同大人去取朱砂笔?”
  “蠢货!竟然还敢说自己能助我成大业?连这点心思都没有!”鬼王一脚把他踢飞,刘兆福的双腿又从他的躯干上掉落,滚到了岩洞外面,“你以为那白乌鸦和你一样蠢吗?就你我谈话这点儿功夫,他必定已经通知了其他同伙,那些个鬼差肯定已在赶去的路上了!”
  刘兆福呆呆地看着鬼王,脱离了身体的双腿在自己周围弹跳不停,“那,那小的应该……?”
  “对于那两兄妹,不管是笼络还是对付,我一人足矣,简单得很。眼下你要做的,应当是想尽办法阻止死神和战神赶到。在我恢复十足灵力以前,与他们交手并无好处。”鬼王一扬手臂,地上的那双残腿立马飞速回到了刘兆福身上,在骨骼噼啪作响之间,刘兆福像是被他提着的木偶一般被迫重新站了起来,四肢和脑袋都正位完毕,浑身上下焕然一新,“这才叫做谋略!”
  刘兆福环顾自身,兴奋地甩动着手脚,又千恩万谢地跪下给鬼王磕头,“大人!多谢大人!小的这就去办!”说完,他如同阴沟毒虫逃离光亮之处,从岩洞里蹿了出去,消失不见。
  鬼王又是一声冷哼,双手背到了身后,几步走回到桃花簿跟前,垂眸凝视着那本平平无奇的册子,心中思绪万千。良久,他拾起桃花簿放入怀中,从岩洞中走出,打定主意去找饿鬼兄妹要朱砂笔。
  在他正要挥手施法腾空的一刻,蓦然,一阵悦耳竹笛声悠扬而至,飘入他耳中。笛声断断续续,但仍能听出个大概旋律来。此曲韵律古朴,曲式简单,几个简单音节重复地吹着,比起音乐,更像是某种呼唤。
  竹笛声越过空气,越过海浪,越过层层迭迭的云雾,还越过了千年岁月,如针一般扎进了鬼王心里。
  他听过这一首曲子。不,他奏过这一首曲子,这是……这是他亲自谱的曲!
  鬼王猛然回首,一双泛红眼眸死死盯向乐声传来处,试图搜寻出吹奏之人。那声音却仿佛绕林飞旋的鸟儿一般,不停地换着方向,似是在四面八方同时移动着。鬼王在原地不断地随着声音转身,伴随着温润音乐,万千情绪在他的脑海中涌动起来,既像是汹涌暖意,又如同点点冰霜,在他心头来回翻转着。
  但不论他如何用力思索,只能品尝到心绪,酸甜苦辣纷沓而至,却始终回忆不起任何事迹。
  话语,人面,起因,恩怨……所有最为关键的画面,那些导致他怨恨至今的记忆,像是被从他的胸腔深处抽走了。他再也寻不回遗失的一切,不仅如此,他还无论如何都填补不了那些残留在他体内的空洞。
  但此时此刻,那笛声分明在提醒着他,一切的确曾经发生过!
  是谁,究竟是谁?是谁曾害了他一生?
  鬼王的眸中聚起了久违的湿意,难辨究竟的情绪激得他浑身发颤。
  恰在此时,那笛声开始越飘越远,像是正往荒山之中而去。鬼王决意要寻到吹奏之人,立刻腾空而起,朝着乐声传来的方向追去。
  任崝嵘手中握着刚才海一健给他的手机,骑着共享电车,在闹市区的巷子之中飞快地穿行着。手机屏幕上,定位导航的小红点跳动不停,目的地正是邓子追和安齐所在的大厦。
  “走开!看路!让开!”他不断地大声吼叫着,催促不长眼睛挡着道的路人们避让。
  见到这么一部风驰电掣的小蓝车呼啸而过,路人纷纷惊呼着回头,但只能捕捉到一人一车在眼前掀起尘雾,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我靠,这外卖小哥是差十秒钟就要赔钱了吗?不要命了?”
  “唉,人家跑外卖的赚钱辛苦,算了算了。”
  “他跑这么快,交警都追不上。”
  任崝嵘根本没有去听凡人们在说些什么,此刻一心只想尽快赶到邓子追信号所在地。虽说他相信白乌鸦的实力,但如果真的与鬼王正面相对,邓子追最多只能保全自己,肯定无暇顾及安齐。除了他本人以外,还有谁能在鬼王的冲天怨气之下护住菩萨?他根本就不应该让安齐离开自己的视线!
  可恶,这垃圾电动车不能更快了!任崝嵘在心中狠狠咒骂着,甚至动起了要在光天化日之下运用神力的心思,哪怕会让满大街的无知妇孺看见,他也只想要用尽一切办法立马赶到安齐身边。
  再拐几个弯,从这条小路抄过去,再绕到那条路上,然后,然后就到了!任崝嵘咬紧牙关,疯狂地扭动车头,从过马路的人群之中左闪右避,正要钻进一旁的小道里。忽然,他的电动车迎面撞上了什么东西。
  “啊——!”
  只听见身后群众一阵惊呼,任崝嵘眼前闪过疑似残肢。手脚飞舞着,划过半空之中,掉入了巷子里头。
  他撞到人了吗?撞死凡人了?难道,他把人身体都撞得四分五裂了?不会吧? 五马分尸·臭道士·手枪   任崝嵘自己也惊呆了,急忙刹住车,看着空无一人的巷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真的撞到了凡人,真的撞死了人,趁现在还没过多久,借他一口仙气,应该还能救活回来吧?任崝嵘极快地思索着,当机立断下车,推着电动车走到刚才残肢飞落的地方。
  映入他眼帘的却并非横卧于地上的尸体,也非奄奄一息的凡人,而是一地的四肢躯干和脑袋,全部都扑通跳动着,在他面前重新组装为人型。
  若是任何一个凡人,见到这种景象,大概立刻便吓晕过去了。然而,眼下站在巷子中的不是别人,是身经百战的任崝嵘。他见此场面,只是冷笑一声,扔下电动车,一挥手臂,红缨枪已出现在他手中,冷光粼粼,蓄势待发。
  而在巷子的另一头,刘兆福已重新站了起来,胸口朝着任崝嵘,脖子以上却顶着个头发乱糟糟的后脑勺。他不断怪叫着,头颅缓缓扭出了咯吱骨骼响声,从前到后,180度旋转了回来。
  “……你就是战神?”刘兆福瞧见了任崝嵘的脸,先是大为震惊,即刻化作狰狞大笑,“好哇,那便新仇旧恨一起算了!”
  听他这么说,任崝嵘露出了一瞬的疑惑,一句“你是何人”还未问出口,已见到那恶鬼呼啸冲至面前。他连忙振起长枪,几个回身,用枪尖将刘兆福扫得不断后退。
  “呃啊——几百年了,你竟然还在使这玩意儿?”刘兆福厉声尖叫着,为躲避长枪攻势,在窄小的巷子里像网球一般弹来跳去,“我怎么听说,大名鼎鼎的任将军,当年最后是被外族的无名小卒一箭射死的?”
  这句话入耳,任崝嵘终于想了起来,面前的恶鬼确实曾与他交手,不由得大笑出声:“我道是谁,原来是区区手下败将。五马分尸的滋味可好?”说着,他猛抖手臂,将长枪左右颤动着戳向刘兆福,几次令他几乎避无可避,只能强行将四肢扭曲,从枪尖与墙身的缝隙之间溜走。
  “成王败寇,你不过是赢了一回,就享受了几百年的香火。我今日要是赢了你,战神我也做!”刘兆福只知躲避,区区一怨灵,根本难以招架神力加身的任崝嵘,却还是嘴硬地叫个不停。
  “当年,本将率天命之师拨乱反正,将你这等奸贼佞臣铲除,今日,本将不介意再让你灰飞烟灭一回!”任崝嵘一声怒喝,一挥长枪,在墙面上留下铿锵划痕,随后瞄准了刘兆福的身影,将红缨枪朝前一送,直接钉在了他的一条大腿上。
  “啊!”刘兆福慌忙大叫,眼看着任崝嵘一身如瀑神力向他逼近,情急之下,断腿逃脱,单脚跳动得如同弹簧,跑到了巷口处。外头虽路人不多,但远处依然有凡人经过,他的古怪身姿不免引起注意,惊恐尖叫传来。
  任崝嵘战得正酣,操着红缨枪又要追来,“恶鬼,哪里跑?”
  此时,刘兆福深知自己根本不是位列仙班的任崝嵘的对手,已无意再与他搏斗。他转念一想,鬼王只要求他拖延住战神,不让他在大人得到朱砂笔之前赶到,又没让自己把战神给弄死,根本犯不着在这里搭上自己的小命。刘兆福灵机一动,挥舞双手召出阴风阵阵,将路边一整排的共享单车给刮得飞起,如龙卷风一般,全部卷着扔到了巷子中间,朝着任崝嵘劈头盖脸地砸去。
  任崝嵘见状,急急忙忙双手旋转起红缨枪,形如护盾,将共享单车给挡在了跟前,自己免于受砸。但当他放下长枪时,数十辆共享单车已在小巷中堆成了一堵墙,水泄不通,嘀嘀警报声不绝于耳,令人头昏脑涨。
  “超出运营区!超出运营区!超出运营区!”
  刘兆福趁此时马上逃之夭夭,只留下任崝嵘瞠目结舌,望着眼前的单车小山,受困其中。
  仓库之中,饿鬼兄妹被突然撞开的大门吓了一跳,立刻露出防御姿态,嘶吼着挡在邓子追跟前。但又听见一声年轻却铿锵有力的念咒声,更多的金光照了进来,刺眼亮光直直扑在两只怨灵的身上脸上,如同火烤针扎一般,令他们备受煎熬,只能尖叫着四处飞舞。
  “啊——臭道士,又来了一个臭道士?”女鬼难以忍受地上蹿下跳着,径直往入口飞去,想要先下手为强。不料,一道黄符直冲她门面而来,巴掌大的符纸在她跟前骤然变大,直变得有半个人长,像是束缚衣一般将她整个身子裹了起来。
  “是道士,但一点儿也不臭,也不止一个。”郑小强信步走入,仍是摇头晃脑、面上带笑的神秘模样。在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练功服,五官稚嫩,神情却异常庄重的年轻男子,手中正握着桃木长剑,剑刃上粘着好几张符纸。
  邓子追还在地上滚来滚去,艰难地瞥见来人,大喊出声:“大师兄!师父!”
  郑小强拍了一把郑清然的后背,果断道了句:“我来对付他们,你去救人。”随后,他啪地一声摇开折扇,对着正要冲上前来的男鬼大力扇风,夹杂着凌然正气的灵风便将怨灵刮得直往后退。
  “师弟!”郑清然提剑冲到了邓子追身边,两下便用木剑解救了他的四肢。
  “那边,菩萨!”还来不及先喘口气,邓子追连滚带爬到了安齐旁边,将他扶了起来,却发现他依然双眼紧闭着,“安齐!安齐,你醒醒!”刚喊出两句,他忽然又想到,如果安齐这时候醒了,见到面前的伏魔大战,就算不被吓得又晕过去,事后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跟他解释。于是,邓子追转而伸手捂住安齐的眼睛,“不不不,别,别醒!继续睡!”
  “呃啊——你们,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来欺负咱们兄妹俩!那好,来一个我吃一个,来两个我吃一双!”见到本已到了嘴边的邓子追将要逃脱,那女鬼饿急了眼,怨气更重,四肢白骨竟然直接刺穿了缠在身上的黄符。伴随一声巨响,符纸变得四分五裂,爆炸开来。在尘雾弥漫之中,两只怨灵所造成的阴影快速蔓延着,几乎占据了整个仓库。
  “妖孽,休想!”郑小强丝毫不惧,将折扇在手中转动几圈,再猛地一扇,从扇叶顶端忽然飞出九根金针,围绕着两只怨灵所在之处在地上扎稳,针尖之间竟然连着极其细微的丝线。在金针落地的瞬间,丝线散发出金黄光亮,像是电网一般,将两只怨灵圈在了里面。
  “啊!让咱们,让咱们吃!”两只饿鬼的愤怒怨恨之情仍在不断上涨着。
  此时,大概是受到感应,三个白乌鸦的前额上都自动浮现出标志来。三人不约而同地将二指搭在眉间,抹过散着微光的印记,动作只差一瞬,你前我后地将二指送向前方,正对着那两只怨灵。
  三道红光齐齐从天眼中射出,形成一个金字塔状的光罩,将怨灵兄妹困在其中。
  “你们两个,惹错人了。”郑小强轻叹一声,怜悯地看着光罩之中的两只怨灵。
  “你们……你们不是黑白无常,也不是寻常装神弄鬼的道士,”男鬼紧紧地抱着仍龇牙咧嘴着的妹妹,既疑惑又惊慌,“你们到底是何方神圣?”
  郑清然正帮着邓子追把安齐抬到一边,听了他们的话,有些难以置信:“你连我们白乌鸦都不知道,就心甘情愿为鬼王卖命了?”
  “卖命?不,咱们兄妹俩不为任何人卖命,咱们只是想吃顿饱饭而已。”女鬼的视线在昏迷中的安齐身上打着转,“那个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费了这么大劲儿,到底是为了保护那支笔,还是保护他?”
  郑小强和郑清然对视一眼,都露出了有些迟疑的表情,“凳子,这两兄妹似乎不太了解现在的情况,不如,还是让鬼差来处理吧?”
  “师父,你不是吧?我好歹也是你的入室弟子,刚才你徒弟我差点被他们俩给吃了哎!这都能手下留情吗?”邓子追此时终于回定下神来,开始哇哇大叫,“就这两只怨灵的怨气值,下了地府也保证是立马判决灰飞烟灭,我们又不是没权力这么做,每次都要走程序?”
  “师弟,你稍安毋躁,不管要怎么处理他们,都需要根据规章制度来办。”郑清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要意气用事,深呼吸,多想想事情好的一面。上次我发给你的洗涤心灵推文,你是不是没有仔细看啊?”
  “ohmygod,师兄你又来了——”邓子追的白眼还没翻完,终于从共享单车小山中脱身的任崝嵘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安齐!”他单手提着红缨枪,眼里只有躺在邓子追腿边的安齐,径直越过仓库里的众人,冲到安齐身边将他抱在怀里。
  “没事,老任,别慌,他还活着。”邓子追见他来了,终于想起了什么,伸手去翻任崝嵘的口袋,“药呢?你有随身带着药吗?我的包让这俩怨灵弄不见了。”
  “有,当然有。”任崝嵘让安齐躺在自己一侧臂弯之中,另一只手从外套内侧的贴身口袋中摸出一板药片,正要掰出一片来,又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邓子追。
  “我出去买瓶水。”邓子追当即会意,片刻不耽搁地往外走去。他前脚出了仓库,一个身穿快递员制服、个子矮小的男人后脚就走了近来,胸口上别着“301”的号码牌。
  “……啥玩意?!”三零一号黑无常一见到那两只被困住的怨灵,还有一屋子高级领导,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这,这片区只有我一个找上来了吗?我们处长,不在?”
  听见他的声音,任崝嵘这才环顾四周,见郑小强和郑清然一前一后站着,已大概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这位就是玄乾战神真君吧?在下白乌鸦第十八代传人,凳子的师父,敝姓郑,这是我的大徒弟。”郑小强走向任崝嵘,却见他仍维持着单膝下跪姿势,抱着安齐不打算起身,只是冲自己点了点头,便也跟着蹲了下去,稍微查看着安齐的脸色。
  安齐双眼闭着,眉头紧皱,一只手还搭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好像是在无意识地抓握着难受的地方,看起来情况不大好。
  郑小强凝神细看安齐全身,额前天眼的光亮忽明忽暗着,呈眨眼状态。当他专注地看向安齐的胸口时,天眼乍然亮起,十分警觉。郑小强叹了口气,转身唤了一句:“清然?”
  不远处的郑清然应声上前,从桃木剑上扯下一张空白黄纸来,递给郑小强。
  郑小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细针,眼也不眨地刺破了自己的食指,用血迹在黄纸上画出奇怪图案来。然后,他将画好的符放到安齐心口上,又打了一个响指,那符咒瞬间烧成灰烬,闪着微光的符灰被安齐的身体迅速吸收,不留一点痕迹。
  “呃……”昏迷中的安齐叹了一口气,面容慢慢放松些许,身体也松弛了下来。
  任崝嵘见他有所好转,这才松了一口气,神色和缓了一点,对郑小强再点头,“多谢郑道长。”
  “任将军客气了,这是我们白乌鸦的份内事。”郑小强如常回答。
  “呜哇——”在他们身后,那身形微胖、憨厚可掬的三零一号黑无常正试探着往两只怨灵凑近,但还没走几步,被困在光罩之中的饿鬼兄妹就又咆哮着四处冲撞起来,吓得黑无常前进两步就又后退三步。
  一听到那头的鬼哭狼嚎,任崝嵘的脸色登时又变得铁青,咬牙切齿着说:“这两只怨灵胆敢冲撞菩萨,还试图杀害天师,应当立刻就地正法!”
  “这个……大概还是需要遵从地府的规定吧?”郑小强显得有些犹豫,转头看向那个缩手缩脚的黑无常。另外两人也齐齐望了过去。
  三零一号黑无常见满屋大人物齐刷刷看着自己,一时紧张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呃,这,这个,我,我才上工两个星期,只是一个实习鬼差啊……”
  “就算是实习鬼差,《灵体通行条例办法》你应当是知道的吧?对于违反条例又造成重大危害的怨灵,理应如何处理?”郑清然问他。
  “我,我查一下!”三零一号黑无常笨手笨脚地从兜里掏出一部扫码机,试图对准光罩中的两只怨灵,手忙脚乱地扫了半天,才终于从屏幕上读到了数据,“啊,这两只怨灵作恶多端,早已在地府的诛杀名单里了,可以按照程序将他们带下地府受刑,但若是遇到紧急情况,也完全可以就地处决。既然是你们白乌鸦抓到的,就归你们白乌鸦做决定。”
  见这个鬼差动作十分不熟练,那两只饿鬼又还在哭嚎个没完,任崝嵘本就不多的耐心被彻底磨灭。“不管你们人间和地府有什么规定,本将奉天庭之命下凡处理公务,本就有权随意处置任何意图伤害菩萨之人。不论是人是鬼,本将都不会跟他们客气。”说完,他正要挥舞起长枪,又不想将安齐放回到地面上,便随手将长枪抛向半空中,再从容伸手接住。掉回到他掌心中的,却是一把通体纯黑的手枪。
  任崝嵘头也不回,双眼只看着怀中的安齐,朝后毫不犹豫地开了两枪。
  两声巨响后,众人还未能反应过来时,光罩之中的怨灵兄妹已化为两团黑尘,破裂开来,灰烬散落一地。
  ————————————————
  打戏真的好难写_(:_」∠)_ 灰烬·调虎离山·是你吗   “我,我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可都没见过这种场面……”这大概是三零一号黑无常第一次亲眼目睹灰飞烟灭,他惊得合不拢嘴,浑身哆嗦着拍掉粘在自己身上的残灰,沿着墙根一个劲儿往外悄悄后退着,“既然如此,我,我先走了?还有快递要送呢,几位领导慢慢聊哈……”
  邓子追与溜之大吉的黑无常擦肩而过,捧着几瓶矿泉水跑了回来,见地面上那散发着恶臭的两个灰团,心里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去多想,直接回到安齐身边,帮任崝嵘把药给喂了下去。
  “还是得叫个救护车,他这个情况,估计肉身也有些熬不住。”邓子追让任崝嵘照看安齐,自己一边把剩下的矿泉水分给师父和师兄,一边满仓库找着手机。
  郑清然像是发现了什么,走近那两团灰烬,忍住恶心用桃木剑尖拨开残灰,从里头挑出了一件东西,弯腰拾起,“这是什么?”
  邓子追回头一看,竟是那只朱砂笔,“这是月老师的法器,今天的事全是这破玩意惹出来的!要没她这支笔,就没这么多麻烦了。还有她那桃花簿呢,现在落到鬼王手上去了,都不知道该怎么找回来!”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转看向任崝嵘。
  “对了,海一健去哪儿了?”
  那笛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奏着,一路飘扬,一路引领,直往平常人迹罕至的森林公园中深入。
  鬼王跟在笛声之后,察觉到自己正在远离本要去取朱砂笔的方向,几次停下来考虑折返时,那笛声骤然又变得更为清晰起来,像是在故意吸引着他继续跟从。鬼王已猜到,这多半就是在试图将他调虎离山,但那悠扬旋律如同钻入了他脑中一般,牵扯起汹涌情绪,如滔天巨浪,让他无论如何都想去一探究竟。
  他在树巅上不断跳跃飞扬着,一身白衣掠过枝繁叶茂之间,苍白飘舞得确实如同鬼火。乐声也在林木草丛之中不住地闪躲前行,进入半山林道内,好像原地打转起来。
  鬼王知道他们已接近林道的尽头,必定是引他过来的奏乐之人慌不择路,只顾着带他逃入林中,却没有想清楚是否能找到脱身的办法。鬼王在草丛之间停下,冷笑着凝神细听,不再作移动。
  不错,这确实是他亲手谱成的曲子,每一个音节都敲在了他脑海深处,像是已走过千百回的阶梯,每一步都无比熟悉。他记得,那是在某个只有他和另一个人才知道的地方,在苍翠欲滴之间,在淡淡飘香之中,在满天星辰之下,在千年以前,那个他曾恋恋不舍的怀抱里。
  但那究竟是哪儿?究竟是何人?究竟发生了何事?
  自己当年……到底怎么了?
  鬼王睁开双眼,一行殷红血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竹笛仍在奏着。
  可恨,可恨,可恨!
  “啊——!!!”一声狂怒嘶吼,声音犹如苍老猛兽与哀怨幼童互相夹杂,千年之怨倾泻而出,鬼王举起双手,任由怨力朝着四面八方同时涌开去。周围的花草树木当即犹如飓风过境一般被横截压倒,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零,粗壮大树也轰然倒地。以鬼王本人为中心,他的身边被扫出成片毫无遮掩的空地来,怨气还在继续朝远处蔓延着。
  “呃!”远处,一个身着廉价西装的身影被怨潮击中,整个腾空而起,被打飞数尺后重重跌落在地,趴在地上吐出鲜血来。
  鬼王立即看见了他,通红双眼中饱含疑惑和怨怼,朝他步步逼近。
  海一健倒地不起,缓缓抬头,看向冷冷走近着的鬼王,心头涌上恐惧。
  这就是那个,连四百年刑罚都无法挫其怨气,在地府重伤数十死神精锐,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只怨灵。
  凭他自己,根本不是鬼王的对手,海一健心里明白。但他曾亲眼见证,眼前之鬼出尽全力的可怕模样。如果被鬼王夺回藏在菩萨身上的记忆,哪怕只是让他靠近菩萨,那将会有多么恐怖的后果,海一健比谁都清楚!
  “……是你吗?”鬼王以一双血红无情眼眸死死盯着趴在地上的海一健,逐渐迈近,每一步都带着更加逼迫人的力量,“就是你一直在吹奏吗?”
  海一健勉强撑起身体,四肢发着颤,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他的五脏六腑都被方才的怨力震得剧痛,仇恨和恐惧带来的冷意更令他经脉生寒,心肺冰冻。他只是安静地望着鬼王,并不作答。
  鬼王走得近了,这才发现海一健手中握着某样物件,却并非竹笛,亦不是任何其他乐器,只是一部手机。那令他无比熟悉的悠扬旋律,正从手机之中传出,几个音节,几段重复,声声抵在他的心上。
  “你是如何知道这首曲子的?”鬼王在离海一健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哑声冷语,难掩悲愤,“说!你究竟是谁?”
  海一健双手紧抓地面,将沙石握入指缝之中。他仍是不答,片刻后,忽然露出视死如归的神色,怒喝一声,勾魂锁链顿时从他双手之间凭空出现。他猛地直起身来,甩着铁链想要攻向鬼王。
  然而,他的铁链还未能靠近对方的身躯,鬼王只是在原地站定不动,一扬手臂,滔天怨力已将海一健连人带链撞开。
  “啊——”海一健再次跌向地面,在沙砾之间翻滚几圈,吐出更多鲜血来,铁链仍牢牢握于手中,却已无力再挥舞。
  “给我说——!”鬼王向前几步,朝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吼,“到底是不是你?你对我做过什么?说啊!!!”
  在他巨大的怨恨之中,天上聚起了盖顶乌云,闪电齐鸣,狂风大作,他们周围的残枝断木被刮得簌簌作响,落叶漫天飞舞。鬼王的长衫也随风飘动不停,在他的嘶吼之间,那桃花簿从衣衫之中滑落了下来,掉在地上。
  面色煞白的海一健看着一切,心中被绝望所占据,再难以反抗。他轻咳着又吐出一口血来,拼尽全力也只能让自己侧卧于地,余光瞥着依然沉浸在狂怒之中的鬼王,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
  能得以活第二次,还能再在人间过上凡人的日子,这些时光,都是借回来的,总该要还回去了。海一健这么想着,心存感激,双眼几乎要闭上了。
  “喵嗷——!”就在此时,一声熟悉的叫声传来。海一健心头大振,猛睁双眼,正见到一个毛茸茸的白色影子钻入了自己怀中。
  “蓝蓝……?”海一健难以置信地轻喊一声,对上了两只湛蓝猫眼。
  鬼王见到这小畜生突然窜出来,也下意识愣住。不过须臾犹豫,他已露出可趁之机。眨眼之间,数十上百只流浪猫狗从丛林中齐齐冲出,嚎叫咆哮着将鬼王团团围住。
  “这是——?”鬼王显然没有料到动物会有此举动,正要挥手发功将它们赶走,从林间紧接着飞出密密麻麻的成群鸟儿,数量之多,令他眼花缭乱,根本看不清眼前之景,更别提作法驱赶。
  海一健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见大狗们目露凶光,尖牙利齿,咬着鬼王的衣角死命扯着,哪怕被踢了开去,也马上打个滚重新扑上前;猫咪们伸出爪子,像爬树攀岩一般勾着鬼王的身体,不时发出嗷嗷怒吼,令人害怕;群鸟如乌云和旋风,盘踞在鬼王身边,令他难以招架,分身乏术。海一健目瞪口呆,几乎忘了要逃离此地。
  随后,他感觉一个瘦弱身躯将自己架了起来,半拖半抬地朝后走着——是蓝蓝,他又变成了人类模样,正扶着海一健往树林中躲。
  “快点儿!动物能稍微抵挡人类的怨气,但也挡不了太久,趁现在我们赶紧跑!”蓝蓝心急如焚,话说得飞快。
  海一健无力自己行走,只能靠他扶着,“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身上有我的味道,隔着九条街我都能找到你!”蓝蓝话音中莫名带着些哭腔。
  “哎,等等!”海一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去看,“那个东西!”
  蓝蓝也跟着回头,对着流浪猫狗们“喵呜”了一声。很快,一条狼狗咬住了地面上的桃花簿,往这边甩头一抛,蓝蓝伸手接住了东西,又扶着海一健继续往树丛中钻。
  鬼王被飞禽走兽困在其中,又惊又疑,来回转身几次,却怎么也找不到突破之处。他怒中带急,径直聚集一身灵力,猛然将一掌拍向地面,击出一声轰天巨响。脚下泥土岩石纷纷破裂开来,猫狗惨叫着掉落到缝隙之间,慌忙各自逃生,鸟儿也吓得四散纷飞而去。
  等到他终于看清眼前景象,刚才海一健躺着的地面上已经空无一物。山林之间,除了枝叶偶尔摆动之外,再无半点异样。 急诊室·炉灰·吸尘器   安齐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医院的急诊室中,先是有些吓一跳,随后很快又冷静下来。反正,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发病,无意识中被送进医院了,算不上是新鲜事。
  然后,他稍微扭头,倒是见到了新鲜事——任崝嵘正守在病床旁边,见到他动了,关切地凑过来:“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没什么,老样子吧,有点累。”安齐看着他皱起眉头、抿着嘴唇的严肃面容,不知为何扬起微笑来,“怎么又是让你给碰上了?是你开车送我过来的吗?”
  见他笑了,任崝嵘稍微放下心来,忍不住也抬起嘴角,轻声回答:“不,我们叫了救护车。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
  “我记得,我在商场地下找餐厅,然后,然后……”安齐陷入迷茫的回忆之中,眼神变得飘忽起来,“突然,有人袭击我们,他们似乎是想要……凳子!”他想起了什么,发出一声惊呼,从病床上猛然坐了起来,“他们想要抓住凳子!凳子呢?他在哪儿?他没事吧?”
  坐起身来的动作太快,牵扯到了仍扎在手背上的吊针,刺痛惹得他又皱起脸来轻声吸气。任崝嵘赶紧坐到床边上,轻搂住他,“别急,邓老板没事。你还记得是谁袭击你们的吗?”
  “我不记得了……”安齐抬起一只手来,捂着额头,痛苦地摇着脑袋,“我刚看到他们的样子就晕过去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任崝嵘沉默片刻,眼神落在安齐忧愁的面容之上,深邃双眸闪烁着暗光,隔了一会儿才沉稳回答:“是两个贼。”
  “贼?”安齐疑惑反问。
  “对,邓老板帮人保管着一样东西,是一件……很值钱的古董。他跟你上街的时候,把那东西带在身上了。”任崝嵘缓缓解释着,“那两个贼早就盯上你们了,见你们在地下商场里落单,就动手想抢东西。”
  “天呐,光天化日的,怎么还有这种事情?”安齐小声惊呼着。
  正巧,邓子追捧着两杯热水走了进来,“啊,醒了?没事吧?”
  “凳子!你没受伤吧?你怎么样了?”一见到他,安齐差点冲下床去,急急忙忙地伸长胳膊去牵他的手腕,动作引得任崝嵘脸色又暗了下来。
  “哎哟,你可别乱动!你比我严重多了。”邓子追赶紧把安齐又扶了回去,将热水放到他手中,咧开嘴笑着看他,“我当然没事了,都跟你说了,这人世间还没有能吓倒我的东西。”
  “那你替人保管的古董呢?没被抢走吧?”安齐捧着热水喝了一口,依然不放心地上下打量着他。
  听了这话,邓子追极快地和他身后的任崝嵘交换了一个眼神,从容回答:“没有,东西还好好地在我这儿呢。”
  “那两个贼呢?报警了吗?抓到了没有?”安齐又继续问着。
  邓子追耸了耸肩:“没报警,贼让我们给打跑了。”
  “打跑了?”安齐惊讶地挑眉,“这真的没问题吗?你怎么还会打架?”
  “咳咳,好吧,没办法了,现在让你给发现了。”邓子追转了转眼珠子,“你今早不是问我为什么开快递店还拜师吗?其实,我拜师是为了学功夫的,我师父、大师兄都很会打架,刚才他们俩被我喊了过来帮忙,普通人一般打不过我们练真家伙的。所以,你不用担心了。”
  “原来是这样……”安齐长出了一口气,又回头看了看任崝嵘,有些消沉地说,“他是健身教练,你们是练功夫的,个个都是能人异士,就我天天给你们拖后腿。”
  任崝嵘正要上前安慰他,话却被邓子追抢了去:“不不不,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次是我身上带了值钱玩意儿,才招了贼来,其实是我连累你受罪了才对,我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呢。”邓子追放柔声音,轻轻握住安齐的手,满脸都写着内疚和关怀,“你怎么这么傻呀?我都让你赶紧跑了,你还折返回来做什么?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经不起折腾,下次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你有多快跑多快,有多远跑多远!”
  “我都看见你被别人按在地上打了,怎么可能不去帮你?要是我自己跑掉了,你却出了什么意外,我下半辈子怎么过意得去?”安齐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两人面对面坐着,轻声细语,手掌相握,十分亲近。
  此刻,邓子追看着安齐温柔清秀的脸庞,忽然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吸引力。某种情绪自对面瘦弱的胸膛之中散发出来,若有似无地萦绕在自己周围。邓子追愣了愣,对自己一瞬间的失神有些惊讶。难道,他这是对安齐动心了吗?
  “咳咳。”一只比两人的都要宽大的手掌,强硬地挤进他们交握着的手中。任崝嵘伸手取过安齐拿着的空杯子,借着动作,将二人的身体分隔开来。
  邓子追回过神来,看了一眼任崝嵘,果然见到室友正脸色严肃,双唇紧抿,一副强压不悦的样子,他赶紧往离安齐远些的方向挪了挪。
  “我再去接点水,你们要喝别的什么吗?”任崝嵘见他们都摇头说不要,便板着脸自己出去接水了。
  邓子追望着他的背影,不由得偷笑着戳了戳安齐:“你看,他吃醋了。”
  安齐面颊微红,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没有的事。”
  邓子追家门口,蓝蓝和郑清然分站两边,一起撑着面色苍白、已近乎昏迷的海一健走进屋里。本跟在他们后面的郑小强一入屋就快步走到客厅一角,将十分不起眼的置物架用力推开,露出架子后面雪白一片的墙壁来。
  郑小强将掌心轻拍到墙上,从他手掌与墙面触碰的位置开始,细密延绵的符文迅速朝着四面八方散开,金红相间的亮光在墙壁上闪烁着。不一会儿,一道由符咒图案画成的门便出现在墙面上。
  郑小强伸手推去,那门居然打开了。门后是一间与渡通仓库相似的暗房,里头放着不少仪器和简单的家具。
  蓝蓝和郑清然慌忙将海一健抬了进去,放到床上。姿势一出现变动,海一健便又猛咳着吐出大口血来,吓得蓝蓝直淌眼泪。郑小强马不停蹄地从杂物桌上找出香炉和金针,又抓起角落里的几瓶玻璃气泡水瓶,眼也不眨地扭开,将滋滋冒气的液体倒入杯子里。随后,他从好几个不同的纸巾盒中抽出几张符纸,扔进香炉之中。
  蓝焰凭空出现,不过寥寥数秒,炉中只剩下一抹符灰。
  “呃——”躺在床上的海一健满身冷汗,忽然睁开双眼,痛苦地扭动着身体。他的眼中却是全然的素白,连瞳仁也毫无色彩,吓人得很。
  郑清然当即将金针扎入他眉间天眼处,让他闭上双眼,他却又通体发抖、双唇死咬、浑身抽搐起来。郑清然焦急地大喊:“师父!”
  “来了来了!”郑小强将炉灰也倒入杯子中,随意晃动几下,急急忙忙地凑到海一健身边,“海处长,快把这个喝了!”
  蓝蓝和郑清然立刻将海一健的身体牢牢压住,方便郑小强将符水喂到他嘴边。无奈海一健上下牙直打着架,几乎要咬着他自己的舌头,根本无法将符水咽下去。郑小强试了几次,却洒了自己一手水,只能火急火燎地去重烧一炉。
  “让我来!”见势不妙,蓝蓝直接夺过郑小强再端过来的符水,将海一健不断哆嗦着的身体搂入自己臂弯之中,然后一个仰头,将符水倒入自己嘴里。
  在郑小强师徒两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蓝蓝毫不犹豫地吻向海一健的唇,撬开他紧咬的牙关,将符水一口一口地送了过去。
  海一健喝下符水,身体不再抖个不停。他依然面色苍白,浑身无力,只有肩膀和脑袋被蓝蓝温柔抱着,唇齿间留有缠绵气息。蓝蓝不舍地又亲了亲他的面颊,舔去他嘴角残余的一点水渍。
  两人一猫才刚松了一口气,却见海一健猛地又睁开双眼,全无神采的眼珠子中,黑白颜色不住变化着。
  “呃啊——”仍未恢复意识的海一健大喊一声,似是要弹起。床边应声飞出四根符咒缠成的绳索,将他的四肢绑在了床上。蓝蓝被忽然弹起的绳索打了下床,惊恐地看着一切。形势似是一触即发。
  “起作用了,清然!”郑小强两步冲向角落,捡起一把玄铁长剑,与邓子追从手机中召唤而出的那把极为相似。郑小强将剑直接朝另一头的郑清然抛去,郑清然接住了剑,一手掀开了后头蒙着家具的白布。在灰尘飞舞之下,出现的竟是一台体量颇大的吸尘器。
  此时,暗室中已有不少黑光在到处闪现飘动着,与阴阳相交之界中的怨恨光丝无异,竟全都是从海一健的身上渗出来的。海一健的身体弹动个不停,符绳只能勉强将他拴在床上,眼看着就要断裂开去。
  郑清然反手挥起长剑,将它沿着吸尘器的某处缝隙狠狠刺入,金光登时蔓延开来。吸尘器呼呼作响着开始工作,满屋的怨恨光丝立即被吸了进去。
  随着电器的轰鸣噪音,黑色光丝源源不断地从海一健体内涌出,又不断马上被吸尘器吸走。
  周围骤冷骤热,能隐约听见一些哭声和咒骂声,也像是被吸尘机绞住拖走一般,嗖嗖地呼啸而过,难辨内容。
  鬼影幢幢,寒热交织,哀声怨语不绝于耳。蓝蓝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白乌鸦二人则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包括躺着的海一健在内,暗室中所有人似是都在目睹着极大苦难,忍受着煎熬。
  过了许久,室内终于一点黑色光丝都不剩了。缠在海一健手腕脚腕上的符绳自觉松开,又迅速地卷回了床底下,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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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有重要剧情揭示…… 纯粹的怨念·关于凳子·稍作疏通   蓝蓝重新扑到了海一健身边,用两只圆滚滚的含泪蓝眼凝视着他的睡颜,一边还小声地吸着鼻子。
  郑清然将剑从吸尘器中抽出,把尘盒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放入一个贴满了各式符咒的快递盒里。
  郑小强走近床边,极为忧虑地看着海一健。此时,海一健睁开了双眼,受惊地环顾四周。蓝蓝立刻钻入他的怀中,一刻不停地用脑袋蹭着他的胸膛。
  “郑道长,我……?”海一健虚弱地喘着气。
  “海处长,你的魂魄被鬼王怨力所侵,差点儿就被他怨化了。”郑小强叹了口气,语气极为沉重,“我这儿只有用在凡人身上的符咒,幸亏之前出于好奇,让鬼差给我带了点黄泉源头的水过来,还能勉强用在你身上。不然,你现在已变成纯粹的怨念了。”
  被仇恨所怨化,使人变为纯粹的怨念而存在,这是比灰飞烟灭要更邪恶、更阴险之事。成为一抹怨念,就代表他不再是生命,不是灵体,不是魂魄,甚至不是花草树木,风沙尘埃,而仅仅是为祸三界的一丝恨意,只会给人间带来灾难,再没有一丝轮回补偿的可能。海一健听了,心里一阵后怕,连忙将自己撑起,“多谢郑道长相救,咳咳……”
  他一咳嗽,就又有污血从嘴角渗出。蓝蓝小声叫唤着,抬手替他擦拭掉血迹。
  “这是我们白乌鸦的份内事,谈不上谢。但是,海处长,我能保你三魂七魄一刻稳固,却保不了你这副地府打造的肉身。”郑小强担忧不减,摇了摇头,“你的灵魂也与凡人有所不同,这并非渡通擅长的领域。你必须尽快回去地府,不然,一旦你肉身崩溃,你就只有魂飞魄散一个结局。”
  “什么?!”蓝蓝大叫一声,双手牢牢地抱在了海一健肩膀上,呜咽着用自己的脸蛋去蹭他的颈侧,“你不能魂飞魄散!可是,可是我也不想你走……”
  “咳咳……”海一健仍是咳着,没有直接回答,却从蓝蓝身上摸出了桃花簿,递向郑小强。
  “这,也是月老的法器?”郑清然掏出刚才捡到的朱砂笔,又接过桃花簿,将两样东西一齐举起,露出惊讶神情。
  “应该是了,我们在鬼王身上抢到的。这两样东西同时出现,不太像是巧合。”海一健抱住还在哭个不停的蓝蓝,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郑清然先将东西收好,又和郑小强交换了一个严肃的眼神。郑小强伸出二指,在蓝蓝脑门上轻弹一下,少年登时又变回了白猫,被郑清然提着后颈抱了出去。
  郑小强坐到床边,暗室中只剩下他和海一健两个人。
  “海处长,你现在必须回去地府,不能耽搁了。”郑小强语重心长地说着。
  “我来这儿,任务是为了捉拿鬼王,确保辛念菩萨顺利渡劫。如今任务未成,我不能走。”海一健轻声回答。
  郑小强摇头,“这次任务确实过分艰险,非同寻常,我相信阎王大人不会因此怪罪——”
  “跟地府没有关系,是我个人的决定。”海一健却打断了他的话,“我在人间时间不长,这段日子以来,承蒙白乌鸦师徒几人的照顾,尤其是凳子,还有安齐。我虽身为死神,但确实已将他们当作是几世修来的真心朋友。地府中,有能力作战的死神已经不多了,大多数精锐都折在了鬼王出逃那回,如果我回去,大概无法再派出什么人来了。我不能看着你们孤军作战。”
  听他提起邓子追,郑小强的脸色却变得更为晦暗,压低声音问:“海处长,关于凳子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你,你竟然也知道?”海一健顿时大为惊讶,“原来你也知道,凳子的前世就是——”
  “我是他师父,又是白乌鸦,在收他入门之前,当然会想尽办法将他的八辈子都查个清楚。”郑小强深深地叹了口气,“当初我也犹豫过,像他这样复杂的前世,让他入白乌鸦师门之下,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他身怀灵力,天生天眼,如果没有正路指导,难保哪天不会误入歧途,我实在不能坐视不理。如今想来,一切大概都是注定要有此劫。”
  海一健接着问:“那你一直都没有告诉他?他会不会自己已经发现了?”
  “他有跟我提过他做的梦,估计就是前世残存的记忆,但并不清晰,应该自己是还不知道的。至于要不要告诉他……”郑小强显得十分为难,“坦白说,我也是思来想去,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告诉他!”海一健一时紧张起来,“凳子的为人我也清楚,他很善良,很体贴,还很勇敢。如果被他知道,自己前世中发生了这么复杂的事情,还导致现在全天下都遭受威胁,他肯定会内疚得想要独立承担一切的。”
  “现在只能说,唯一的优势在于两个当事人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郑小强唉声叹气着,“但这又能瞒多久呢?”
  “只要鬼王想不起自己恨的是谁,只要我们尽快将鬼王捉拿归案,一切就会恢复正常!”海一健说着,似乎有些激动,“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悲剧再重演了,就让他们各自去,呃,咳咳——”
  见他猛地又咳出些许血丝来,郑小强忙伸手给他拍了拍背,“海处长还是先养好身体吧。既然我现在回来了,这些事情,交给我们来担心就好。”说完,他扶着海一健躺下,仍是心事重重地出了暗室。
  门外,郑清然手里正拿着猫条,却怎么也吸引不了蓝蓝的注意力。蓝蓝在门口迈着猫步踱来踱去,一见到郑小强出来就喵喵直叫。郑小强叹了口气,将门打开一条缝,蓝蓝一溜烟儿地就钻了进去。
  “师父,”郑清然回到茶几旁,熟练地烧水烫杯泡茶,给郑小强斟满一杯,“怎么样了?真的和师弟有关吗?”
  郑小强先端起茶杯,意思意思喝了一口,然后就去冰箱里摸出一罐廉价啤酒来,“现在的情况,明摆着鬼王已经开始寻找他的记忆了。这件事情,细节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可是那是师弟!我身为他的师兄,有责任要保护他。”郑清然正襟危坐着,微圆的娃娃脸上写满了认真和郑重。
  “那我身为你们两个的师父,也有责任要同时保护你们两个。”郑小强稍微板起脸来,加重了说话的力道,“不许问了,这是师命!”
  “……知道了。”郑清然有些失望地低下了头,不再反驳。
  “怎么这副表情?你师父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没点好脸色来看看?”郑小强定定看着他,忽然露出一抹笑,“你难道就没有想念我?”
  听了这话,郑清然眼前一亮,立刻也跟着微笑起来,“师父回来了,我当然特别高兴了。师父想吃什么?我去看看冰箱里有什么菜,做点师父爱吃的。”说完,他轻快起身,往厨房走了。
  郑小强喝着啤酒,目光转移到正放在茶几一角的桃花簿和朱砂笔之上,心思飞快地转了起来。
  渡通的铁闸门拉上了,从外头看,一眼望去,竟然有了当年还未开门营业时的感觉,仿佛三界之间并不存在着这么一个中转站,没有爱恨情仇,没有生死轮回,也没有人在为了平衡而苦苦坚守。
  今天,这里比往常要更低调了,好像是被人为地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让它融入了空气之中,不在任何路人的记忆之中出现和停留。
  郑清然规规矩矩地领着月老穿过快递点,钻入仓库。月老仍带着上次那副墨镜,口红色号换了一个,一身打扮也从日韩潮牌换成了改良棉麻国风,左顾右盼的动作倒没怎么变。
  “月老大人,要喝什么茶?”郑清然礼貌问了一句。此时的仓库,已经布置成了一个朴素的会客厅,郑小强坐在里头,挑眉看着走进来的两人。
  “哎呀,叫什么大人呀,叫姐姐就行了,反正都这么熟了。啊,郑道长!”月老一看见郑小强,立即笑嘻嘻着凑过去,“滑雪回来了?新西兰好玩吗?怎么回来了也不先跟我说一声,我好给你带点儿蟠桃汁下来啊,我们那儿最近可流行喝蟠桃芋圆鸭屎香了。”
  “月老,”郑小强也拱手对她行了个礼,示意她坐下,“感谢关心,刚回来没两天呢。之前听说孽徒惹月老不快了?我身为师父的,给仙官道个歉,请多多包涵了。”
  月老的表情似乎滞了滞,随后又笑着说:“没有的事!你家的两个徒弟都特别乖,是我每次下来都要劳烦你们关照才对。清然多可爱啊,还有凳子,特别能干的一个小伙子,我还有事要求他帮忙呢。”
  “月老的帮忙,指的可是这两件东西?”郑小强平静地问着,从怀里掏出朱砂笔和桃花簿,举在自己脸侧。
  “我的法器!”月老的墨镜顿时掉了下来,两眼放光,伸长手臂去够她的东西。
  不料,郑小强牢牢握着那一笔一本,手臂往回一收,让她抓了个空。
  月老的表情立刻就变了:“你要干嘛?那是专属于我的东西,合情合理合法合规的,还给我!”
  郑小强抓紧了手里的法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以月老的消息之灵通,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俩玩意儿,这几天在人间惹出了多大的乱子吧?”
  本来气势汹汹的月老又脸红了起来,慢慢地向后退回到自己的座位里,面露羞愧,“……我听说了,确实是挺麻烦的事情。但也不是我强迫你徒弟帮忙的,而且事前我也提醒过他,鬼王有可能也看上了这桃花簿。而且,我只是一个管姻缘的小小文官,抓大魔王这种事,我哪里有这个本领啊?”
  “但桃花簿总该是归你自己保管的,现在从你手中丢失,落到了通缉犯手里,还导致了一连串事故,这件事情,你肯定有责任。”郑小强摇头摆脑道,“玄乾战神真君目前正借住在我们渡通,只要他的那份详尽而措辞严厉的报告一上天,玉皇大帝那边可就……”
  “别啊!要是让大boss知道了,我少说要扫八百年蟠桃大道!”月老吓得花容失色,哇哇乱叫起来,“郑道长,你们渡通和任将军关系好,替我说说好话,让他高抬贵手,把报告写得和缓一点,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了!郑道长,拜托你了!”
  “我们渡通确实和任将军关系不错,在他面前美言两句吧,也不是不行。不过……”郑小强见她可怜兮兮,又鞠躬又作揖,一向咋咋呼呼泼辣霸道、需要凡人们顶礼膜拜的神仙,现在在自己跟前露出卑微样子,心情竟然也有些爽快。他把桃花簿和朱砂笔放到桌面上,推向对方,指尖在上头轻点两下,“这就需要月老的一臂之力,稍作疏通了。”
  月老看着他将自己的心肝宝贝递过来,犹犹豫豫地伸手去取,“疏通什么?你该不会是让我给你分配老婆吧?你可是个白乌鸦,不能误了人家姑娘终身。”
  “非也,这点觉悟我还是有的,我对女人没兴趣。”郑小强的手指仍紧紧捏着那两件法器,眼睛却只盯着月老。
  月老想要把东西拿过来,却发现对面并没有放松力道,两人一人捏着一边,暗中较劲地拉扯着,“不是你自己,莫非你是想改鬼王的姻缘?这个你放心吧,地府已经跟天庭打过招呼了,他的姻缘录被暂时隐藏——”
  “也不是。是我的徒弟。”郑小强打断了她,终于松手,让桃花簿和朱砂笔都回到了月老手中,“我要你帮我,把我的徒弟,今生今世的姻缘,全部抹去。”
  ————————————————
  不知道关于凳子前世的秘密,有没有人猜到了呢?嘻嘻嘻 缘分未到·疏远·不一样   郑小强终于松手,让桃花簿和朱砂笔都回到了月老手中,“我要你帮我,把我的徒弟,今生今世的姻缘,全部抹去。”
  月老捧着两个失而复得的法器,一时有些错愕,“这……你这个要求,技术上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凳子还这么年轻,不用急着现在就让他断情绝爱、一心向道吧?”
  “这你就别管了,我是他师父,还会想着害他吗?这都是为了他着想的,你只管照办就是。”郑小强摇了摇头,并不想解释太多。
  “你真的是为了他着想吗?我怎么觉得,像是我们两个偷偷摸摸躲起来捉弄他……”话虽这么说着,但毕竟眼下确实欠了面前的人,月老只能无奈地翻开桃花簿,随意挑指捻动着纸张。
  在主人的绕指动作之下,桃花簿自动纷沓翻动起来,纸页扇出令人舒适的声响。千百年来,令无数痴男怨女心动心碎的条条记录,正随着月老的动作流转不停,跨越时空,不带一点儿情绪。那簌簌作响的纸张摩擦声,如枯枝落叶无异,怎么听也谈不上浪漫,更谈不上虔诚与神圣。明明正摆弄着被传诵千年的当家法宝,月老面上却全是漫不经心,郑小强则眉头深锁。
  终于,桃花簿停了下来,摊开在月老掌中。她执起朱砂笔,深深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正要提笔往下划去。
  “咦?”朱砂笔的笔尖还没有落到纸上,月老就疑惑地眨了眨眼,又放下了笔,“省事儿了,你这个徒弟的姻缘录,本来就是空的。”
  “什么?”郑小强难以置信地伸手取过桃花簿,递到眼前仔细一看,只见“邓子追”那一栏上,生辰八字确实是他没错,姻缘录末尾一格,竟然当真是一片空白。郑小强大为吃惊,将那一页翻来覆去地看着,还追问道:“该不会你们天庭把他的姻缘也给隐藏了吧?怎么会啥都没有呢?”
  “没这回事,我只收到了隐藏鬼王一人的指示,也不会闲着没事干去乱改别人的。”月老把桃花簿收了回来,缓缓思索着,“这有两种可能,要么呢,是你徒弟是个天煞孤星,本来就这辈子与情爱无缘,要么呢,就是缘分未到,桃花簿还没给他算出来。”
  “那让我现在就给他划了去。”郑小强又想从她手里掏朱砂笔,被她挡了回去。
  “现在划了没用,都说了缘分未到,这就不是你我二人能用意志力去改变的事了。”月老将她的法器收进兜里,捂得紧紧的,“郑道长,这天机不可泄漏的道理,你们白乌鸦应该很清楚吧?非要逆天而行,不尊重万物阴阳轮回平衡规律,那是绝对行不通的。不是我不想帮你了,是天意,天意!”
  这话说得郑小强也没了法子,毕竟他自己确实清楚,天意难违,哪怕出发点再冠冕堂皇,以私欲强求只会造成灾难和混乱。他叹了口气,打消了念头。
  月老见他没有别的反应,嘴角偷笑,正准备开溜,“那要是没啥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月老,刚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你替我在桃花簿上稍作疏通,我就替你跟任将军说说好话。”郑小强马上又打起精神来,拦住了她,“事情还没办完呢,你怎么就想走了?你们做仙官的,应该不会不讲信用吧?”
  月老面露不耐烦:“都说了,你徒弟的姻缘录是空的,还想让我怎么疏通?”
  “那我不是还有另一个徒弟嘛。”郑小强笑得神神秘秘地,凑到了月老的耳边一阵嘀咕。
  “啊?”月老听完了他的耳语,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扭头偷偷去瞧正在外头铺面忙碌着的身影。郑清然正专心致志地清点着快递,丝毫没有留意到里面发生的事。月老又将视线挪回到对面,见郑小强神情自若,笑得灿烂,还不住用手指点向她兜里的桃花簿。
  月老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将东西掏了出来,一阵翻动。郑小强满脸堆笑,耐心地等着。
  “喏,你自己看吧。”桃花簿停了下来,月老只扫了一眼,见“郑清然”一栏的姻缘录上,第一个字果然是“郑”,便径直将手札举到郑小强面前,没好气地问,“满意了吧?”
  郑小强仔细看着,连连点头,喜笑颜开,“哎,满意了,很满意!”
  “你们这些凡人啊……”月老的白眼一个翻得比另一个高,终于收起东西,往外走去。
  郑小强一边送她出去,一边笑得合不拢嘴,“月老走好啊,上去之后记得帮我跟财神爷打个招呼!”
  抱着好不容易找回宝贝的劫后余生感,月老头也不回地走了,完全不想再和渡通中人寒暄扯皮。郑小强也没再纠缠,回去拆他自己堆积如山的快递去了。月老过了两个路口,正要踩上回天庭的那块砖,心里不知怎么又觉得忐忑不安起来。
  事情实在太古怪了点儿,她思前想后,还是又将桃花簿摸了出来,嗖嗖几声就翻到了刚才的那一页,然后定睛一看——“邓子追”的姻缘录之上,方才还是一片空白的小格子里,此刻,竟然正赫然浮现出三个大字。
  人算不如天算,天意到了,神仙也挡不了。
  “这,这他妈西王母下凡也搞不定了!”月老啪地一声合上本子,露出惊恐万分的脸来,脚底抹油地从人间消失。
  从急诊室出来之后,安齐察觉到,任崝嵘似乎在疏远他。
  每次他去隔壁找凳子,任崝嵘总是刚好不在,就算在家,也会很快借口需要出车而离开。半个月下来,安齐觉得自己见到任崝嵘正脸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更让安齐郁闷的是,海一健又出长差了,现在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每天晚上下班后,回到家里,面对着空空如也的客厅和四面墙壁,甚至连蓝蓝都不怎么出现了,安齐倍感寂寥。
  “也不知道他这出的什么差?一去就去这么久,也不回个消息。”以前总是拎着一大袋宵夜,现在却只是和邓子追一人一小杯酸奶,安齐不止一次叹着气和他抱怨,“这两天他也没有联系你吗?”
  每次安齐问起海一健,邓子追总是面露一丝遮掩,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等过会儿安齐走了,他再进去暗室里,让海一健随便回条消息,假装他只是天天忙于开会,让室友放心。
  本来,安齐很满足于自己家和邻居之间的和睦气氛,感觉随着相处时间的长久,大家越来越像一家人了。温馨的日子却没有维持太久,现在海一健人没影了,任先生每日早出晚归,邓子追的师父和师兄住了进去,虽然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但更多地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世界里。
  安齐觉得有些失落,却又无可奈何。
  “喂?任先生?”看着脚边零零碎碎的乐器和零件,安齐无奈地拨通了那个他犹豫过好多次的电话,“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现在有没有空,能不能过来接我一趟?我会照常给你算钱的。”
  “……好,我很快就到。”电话那头的任崝嵘听起来有些犹豫,但答应得很快。
  安齐站在路边等着,几个之前见过任崝嵘的同事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笑着问他男朋友是不是终于有空了。以前也被他们开过类似的玩笑,那是任崝嵘还很勤快地来接他下班的日子。那时候,安齐总会略带害羞地否认,但心里是高兴着的,嘴上也带着笑。现在,他却只是疲惫地抱着琴盒,除了摇头以外,不想多说些什么。
  任崝嵘没说谎,他的车确实很快就停到了安齐面前。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避免和安齐的同事打招呼,他没有下车,只是开了车尾箱,让安齐自己把东西逐样逐样地搬上去。
  “抱歉,这些东西估计过不了地铁安检,所以才临时请你过来。”安齐坐进副驾驶座,与只扭头过来看了他一眼的任崝嵘视线一触而过,但对方迅速地重新看向前方,几乎没等他坐稳就开动了车子。
  “没事,举手之劳。”任崝嵘如常回答,十分简短,让人觉得他好像并不想仔细聊下去。
  安齐脸上的微笑渐渐淡了,他略低着头,余光瞥见窗外的街灯和商铺招牌都在一个接一个地亮起,心里的温度也随着逐渐接近的夜晚而变化着。
  “任先生,最近是不是挺忙的?”他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任崝嵘听起来语气轻松,依然没有转头看他,“还行,和之前差不多。”
  “如果不是很忙,”安齐眼神也略带冷淡地只盯着车窗,“那你最近是不是在避开我?”
  “没有啊。”任崝嵘只停顿了一瞬,“只要你找我,我肯定会过来。”
  安齐忍不住偏过脸去看他,只见在任崝嵘棱角分明的侧脸上,阴影的面积因夜幕降临而变得越来越大,连带着他的眼神似乎也冷了下来,令他感到陌生。不知为何,安齐脑海中忽然响起了急诊室里邓子追的那一句“你看,他吃醋了”。当时任崝嵘对他的在乎和保护,此刻正如对方面颊上不断闪过的街灯一样,忽明忽暗着,不知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凳子的师父和师兄住进去了,你们那边应该挺热闹的吧?”安齐遵从了自己心里的想法,莫名换了话题,“我前两天还想问问郑师父,能不能也教教我功夫,凳子说他自己教我就可以,不用找别人。”
  眼前交通灯颜色骤变,任崝嵘一脚踩下刹车,两人的身体都随着惯性稍微向前倾去。安齐吓了一跳,发现车子停在了路口。
  “……怎么了?”安齐疑惑地问。
  任崝嵘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没有说话。
  安齐有些紧张起来,“是我说错什么了吗?还是我之前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你,你最近才——”
  “你其实有没有想过,关于你自己的,以后?”任崝嵘打断了他,双眼仍是只看着前方,话语中混杂着苦涩和压抑,“你以后的生活,是打算就一直像现在这样吗?”
  “我以后的生活?”安齐觉得这话多少有些刺耳,不由得皱起眉来,“我以后的生活,像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吗?我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享受的兴趣,还有喜欢的人——朋友。”
  任崝嵘有些急躁地说:“但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怎么不一样?”安齐也略显恼怒起来,“是我特别没用,还是特别烦人?如果你就是不想再和我接触了,你直说不就行了,等海一健回来我就搬走。”
  “我指的不是这些,也不是想让你搬走。”见绿灯亮起,任崝嵘又重新将车往前开动,“你已经比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要好得多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太容易被人伤害了。”
  安齐仍有余怒地瞧他一眼,“为什么会有人闲着无聊想伤害我?”
  任崝嵘紧抿双唇,没有回答。
  “你是觉得凳子会伤害我吗?”安齐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追问着,“还是你只是单纯不想听见我提起凳子?”
  任崝嵘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答了一句:“邓老板可以保护好你,没什么问题。”
  安齐扭头看向窗外,没有再作声。
  两人维持着安静,一直到家,安齐独自搬下了所有东西,连道谢都省了,头也不回地进了家门。
  他背着琴盒、奋力捧着大箱子的背影,落入任崝嵘眼中,与记忆中出尘和悠然的身影渐渐剥离开,像是两个不同的人。但想起这两个身影时,涌上任崝嵘心头的滋味,却又分明和回忆分毫不差,令他心动,更令他心痛。
  任崝嵘回到车上,从随身携带的小布袋中又倒出那一颗玉念珠,久久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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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班摸鱼写东西好困难啊…… 人间的水·做鬼·密室   邓子追捧着几罐看上去和生理盐水没什么两样的玻璃点滴瓶,走进了暗室之中。
  “今天感觉怎么样了?”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海一健,熟练地用香炉烧了几道符,将炉灰混进点滴瓶里,然后走到床前,端详着那根又大又长的粗针管,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点滴瓶直接递了过去,“要是喝得动,你就直接用喝的吧。”
  海一健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甚至泛着骇人的灰,毫无生气,瞳孔的颜色也淡了不少。在他身边,白猫正缩成一团熟睡着。他想要撑起身体去接点滴瓶,四肢却没什么力气,才动了一下便吵醒了蓝蓝。蓝蓝立刻跳下床来,眨眼间便化作少年模样,扶着海一健坐起,将点滴瓶喂到了他嘴边。
  看着海一健明显在日渐变差的状态,邓子追将忧虑的长叹憋了回去,只是苦着一张脸,瞅着猫妖和死神,勉强扯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来,“这段时间,便宜你俩了,蓝蓝可以天天粘着老海,老海也可以天天撸猫。”
  海一健将点滴瓶里的液体喝下去小半瓶,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极慢地说:“怎么感觉和之前的不太一样了?”
  “符是一样的,都是老头子亲自画的,不一样的是水。地府的黄泉源头活水没这么快能送上来,渡通的库存已经用完了,现在只有这种人间的水了。”邓子追才答了这两句话,因为海一健忽然的猛咳就停下来好几次。断断续续终于说完,他的担忧更加严重起来,“这人间的水也是稀罕玩意儿,用在凡人身上都能正儿八经续命的,但是对你来说……唉,老海,你得回去,只有地府才有办法帮你。”
  海一健低着头,看向自己毫无血色的指尖,清晰地见到十指止不住地颤抖着,双臂之上布满了如藤蔓一般的黑色瘀痕,它们正顺着他的上肢攀爬,往胸腔和头颈的方向而去。这是仍残留在他体内的鬼王怨力,吸尘器能吸走绝大部分,却无法清除干净,让它们有机会苟且偷生,伺机吞噬着自己的灵魂。
  哪怕经历过跌宕起伏的一生,曾在三界众生皆平等的阎罗大殿之上清算完毕,所有新仇旧恨都已统统一笔勾销,所有执念都已被压在职责之下,哪怕身为鬼差,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怨怼。只要心中有一丝一缕的不平之意,怨力就能顺其滋长,或许可以被浇灭,或许又能熊熊重燃。
  海一健看着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阵一阵地发花,心中涌上不甘,不甘又化作忿忿不平,更令怨火攻心而上,几乎又要激得他口吐鲜血。
  然而,一双纤细白臂搂住了他的肩膀,将他的脑袋拥入怀中,细碎的舔舐落到了他的额角上。蓝蓝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抱住他。
  “我不能现在走,你自己一个人,对付不了鬼王。”海一健摇了摇头,声音嘶哑。
  “我一个人当然对付不了他,但我现在不是一个人。”邓子追严肃地抱起双臂,“我师父和师兄回来了,还有任将军,还有你的同僚鬼差。”
  海一健抬指逗了逗蓝蓝的下巴,默不作声。
  “更何况,你现在这副样子,鬼王要是真的找上门来,你也顶不了多久呀。你先回去治好养好歇好,哪怕之后再上来也可以。”邓子追难掩忧虑,“你都死过一回了,该不会想彻底死第二回吧?”
  海一健浑身一抖,叹了口气,却转向蓝蓝:“你也想让我走吗?”
  蓝蓝耳尖动了动,轻轻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我想你带我一起走。”
  “你铲屎官还在这儿站着呢,你就想逃家了?”海一健虚弱地笑了起来。
  “只要你情我愿,这种事情我不会管的。只要你想,把猫送你也不是不行……”邓子追的目光有些闪躲起来,“毕竟你弄成这样,我多少也有点责任。”
  “嗯?为什么这么说?”海一健警觉了起来,心中只害怕邓子追已知道了他的前世缘由,真的将所有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不就是因为我瞎接活儿,还把朱砂笔这么贵重的东西带在身上,才惹来了不该来的东西,连累你得单挑鬼王替我们解围。”邓子追面露内疚,十分难受地看着他,“如果当时不是你替我们调虎离山,估计我已经在下面和你的手下搓麻将了。”
  “别这么说,最重要是保护好菩萨,别让鬼王得逞,其他都不重要。”海一健停顿了片刻,欲言又止,“……如果,你真的和鬼王产生正面冲突,那你会不会……”
  这时,邓子追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两下。他瞧了一眼,准备离开,“我要下去看铺了,老海,你好好考虑清楚,尽快跟我师父说吧,我们好喊人来接你。”
  在他离开之后,海一健看着还泪眼汪汪站在一旁的蓝蓝,叹了口气,艰难地在床上挪动几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上来吧。”
  蓝蓝爬得飞快,钻进他怀中,眯着眼不停将脸颊蹭在他肩膀上,长尾不时从被窝里探出,摇摇晃晃地搭在海一健身上。
  “你是猫,不是小奶狗,别总是一副怕被人不要了的样子。”海一健捏了捏他的后颈,又将手掌绕到他的尾根之上,轻轻拍着在衣摆下撅起的小屁股。
  “我不想做猫,也不想做狗。”蓝蓝拉长了腰身,双腿缠到了海一健身上,正要让自己整个身体都躺进他怀里,听见海一健几声压抑的咳嗽,只能又扁着嘴往旁边坐坐,“我想做人,或者做鬼!做鬼就可以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了。”
  “少胡说八道,生生死死,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事吗?”海一健扬手赏了他的屁股一巴掌,板起脸来,严肃对他说,“你以为地府是什么地方?还想下去探险?在那里,只有已经走到了尽头的人生,和永远也没有尽头的酷刑。下辈子的事情没有人能知道,这辈子的事情又不可能再改变了,但凡下去了的人,都不会再抱有任何希望。只要你踏入那片焦土,那种绝望、煎熬、只能品尝到痛苦的滋味……你永远也不会想要经历的。”
  “可是,能每天和你在一起,就每天都有希望。”蓝蓝别扭地将脸埋进海一健的肩窝里,声音闷在他的胸腔之中。
  “你以为我是自愿留在那里的吗?更何况,那是个只有死了才能去的地方,死亡本身就不是件好受的事。你活了几百年,绝对不可以为了我放弃。”海一健的口气不容反驳,见蓝蓝闷闷不乐地在自己怀里扭动着,无奈地又哄了几句,“等你哪天寿终正寝了,变成一只老妖猫了,再下去找我叙旧也不迟。反正你这么爱咬人,肯定是下地狱的。”
  “哼!”蓝蓝听了,立刻在海一健肩膀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用力的那一刻,泪水却趁机从他眼眶之中被挤出,没入被褥之中。
  海一健被肩头轻微的刺痒激得笑了起来,伸手抬起蓝蓝的脸蛋,仍发着抖的手指不住摩挲他的前额和眉间,“放心吧,我还没这么快走,我还得撑下去,不然,万一凳子发现了真相……”
  “唔……”蓝蓝双眼眯得几乎闭合起来,趴在他怀中,向后小幅度拱着臀。他能感受到,海一健的另一只手掌又摸到了他的尾根上,冰冷的手指按压着灵敏的关节,时轻时重地揉搓着敏感位置,酥麻畅快的感受立刻顺着腰背向上蔓延。他知道自己喜欢这样,那个地方,最舒服了。他的指尖又开始挑开尾巴,往臀间挤入,快要触碰到隐密温热的部位,让蓝蓝几乎想要遵从本能翻过身去,同每一只动物一样,不知廉耻地暴露一切,“可是,可是……刚才他说,如果不回去,你会死的……”
  “反正死过一次,也不怕死第二次。”见他像是已陷入情欲之中,海一健轻声呢喃一句,准备要凑近去吻他。
  突然,蓝蓝睁大双眼,猫瞳锐利地缩成两条细缝。他听清了海一健的话,忽然就生气起来,炸起了一尾巴的毛,跳下床去,“我想死了跟你一起去就不行,你自己不要命了就可以,我看你根本就是嫌弃我!讨厌,混蛋!”
  海一健瞠目结舌地看着蓝蓝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剩下他一个人在床上,错愕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感叹一句:“……果然还是猫的性子。”
  “凳子,你家有抽纸吗?我这边的刚好用完了,先借我一盒,我明天去超市买了还给你?”
  “有啊,在客厅角落的那个架子上,你自己去拿吧,我师父应该在家。我这儿有人预约要上门取件,走不开呢。不用还了,这点小东西。”
  安齐正要抬手敲隔壁的门,却发现木门一推就开了,家里空无一人,郑师父和郑小师父都不在。他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被贼溜进来了,进去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发现。
  大概郑师父也刚好出门了,门恰好没有关好而已吧,安齐不做多想,朝角落的置物架走去,很快就发现了他要找的抽纸。他取了自己需要的东西,正准备离开,隐约之间瞥见置物架和墙壁之间那区区一厘米的缝隙,正散发着若有若无的红色光线。
  这光线吸引起了安齐的注意力,该不会架子后面还安着装饰灯吧?灯安在里面能有什么用?可别是什么家用电器漏电着火了。安齐脑海中还在想着,手上已经动了起来,将置物架稍微朝外拉开去。
  随着光线越来越清晰明亮,符咒图案画成的门赫然坦现。安齐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道亮着的门,还没有想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只下意识地伸手去触碰墙壁上的光痕。令他极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门竟然被他推开,露出暗室的空间来。
  凳子家里为什么还有个密室?等等,有声音,是谁在说话?安齐心里砰砰直跳。
  “……海处长,不能再耽误了,你的魂魄气息已经弱得禁不起符水的作用了。”这似乎是……郑师父的声音?他在和谁交谈?凳子知道这些事吗?
  “咳咳……不行……我……”安齐应该认识这个人,不只是认识,还很熟悉!但是太快了,他还没能听清楚。
  “你就听郑道长的话吧,如果你不快点下去养伤,我现在就死给你看,让你下去找我!”这是安齐以前没有听过的声音,应该不认识,但是,莫名又觉得有点耳熟,
  “瞎说,你九条命还剩八条,难道要死八次?”这一次,安齐听得是清清楚楚了,就是他!那个以前和安齐天天见面,一声不吭就消失了两三个月,原来现在竟然躲在隔壁家的密室里的海一健!
  安齐直接推开符咒门,几步冲了进去,怀着巨大的激动和疑惑,大喊一声:“海一健,你怎么会躲在这里?” 幻觉·我的故事·死刑·当差   安齐直接推开符咒门,几步冲了进去,怀着巨大的激动和疑惑,大喊一声:“海一健,你怎么会躲在这里?”
  暗室之中的场景却让他大为惊诧。海一健半躺在床上,面色发灰,身上盖着巨大的黄色符纸毛毯,郑道长坐在他的床边,手里举着一个正烧着什么东西的小炉鼎。整间暗室里堆满了安齐从来没有见过的古怪道具,空气中漂浮着黑色的光丝,正不断地从海一健体内浮出,又被一旁的吸尘器吸走,而郑清然站在了吸尘器旁。最奇怪的是站在海一健旁边的那个少年,明明一副人类模样,头上却顶着毛茸茸的两只耳朵,除了白色t恤以外不着其他衣物,还有在他身后的那根摆来摆去的东西,是什么?尾巴?
  “安齐!”面对意料之外的闯入者,三人齐声惊呼。
  如果说,看见的这些东西都能用郑小强的古董收集爱好来勉强圆过去,说不定还能骗过毫无心机的安齐。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用科学来解释了。
  “喵嗷——!”蓝蓝吓了一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慌忙原地一阵转圈之后,当着安齐的面,竟然变回了一只猫,钻入了海一健的被窝里。
  “whatthefu——”安齐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手中的抽纸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剩下四人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
  安齐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膛明显地起伏着,脸色也有些难看。离他最远的郑清然悄悄伸手向插在吸尘器上的桃木剑,想要趁人不注意,将它不动声色地拔出来。但吸尘器的声音甫一消失,在暗室之中,就只剩下安齐的喘息声在回荡着。
  郑小强满脸僵硬,稍微垂下眼,自以为小声地不停念叨着:“晕倒,晕倒,快晕倒……”
  “晕倒?你还想让我晕倒?”安齐顿时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反问,“要是我晕倒了,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把我也变成猫吗?”
  海一健急忙试图解释:“不,安齐,刚刚你看到的都是幻觉,不对,你什么也没看到!”
  “我看到了!我看得还很清楚!”安齐来了精神,愤怒地争论着,“你当我是傻子吗?我是身体不太好,可我不是脑子不太好!”
  郑小强难堪地龇牙咧嘴起来,连连摇头:“唉,真被他看到了,这下瞒不住了。”
  “你们到底瞒着我都在做什么?这些都是什么东西?凳子知道吗?任先生知道吗?”安齐环顾四周,入目之物一件比一件奇怪,一件比一件让他头昏脑胀。他的视线在暗室里绕了一圈,落到了床上,又惊又气地朝海一健走去,“你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该不会是得了什么治不好的绝症,不想让我们知道,才躲在这里的吧?”
  海一健还在疯狂思考该如何引导安齐的想法,让他打消疑虑,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他牵强的辩解话语到了嘴边,抬头一看,就见到安齐一面忧虑地坐到床边,不停打量着他,满脸都是难过和关切,和以前那个烂好心的菩萨并无太多区别,蒙骗的话一时竟然说不出口。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快死了?”安齐略带焦虑地看着他,话音中却仍十分笃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都有办法去解决的,你怎么就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快死了……”海一健的心头涌上感动,还有感激和敬佩,令他有了坦率的冲动,真相不由得脱口而出,“其实,我是,早就已经死了。”
  当邓子追带着任崝嵘进屋时,沙发上已坐着被扶出来的海一健,身上还盖着符咒毯子,蓝蓝窝在他的大腿上,他身边是坐如针毡的郑小强和郑清然。而安齐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面朝着门口,神情严肃,见他们进来了,只是稍微扫了一眼,面带不悦地维持着沉默。
  邓子追刚才已经跟他说过,都露馅儿了,任崝嵘无奈地接受了安齐的恼怒,寻了个角落坐下。
  “这下人齐了,重新给你介绍一下吧。”邓子追一脸做错事了的样子,站在他们面前,先伸手指了指郑小强和郑清然,“我师父、师兄,还有我,我们三个确实是师徒关系。渡通快递其实是一个叫做‘白乌鸦’的组织的伪装,我们的职责是管理人间的灵体,简单来说就是……捉鬼。”
  郑小强和郑清然向安齐挥了挥手,安齐挑眉看着他们。
  “平常你在快递点里见到的那些快递员,都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也可以叫他们鬼差。他们利用快递员的身份,除了带死后的鬼魂下地府之外,也负责给上面下面送东西。”邓子追接着介绍,“海一健是地府的死神处长,也就是管着所有鬼差的官,从编制上来说,他应该算是个半神了。”
  “半神?所以这个世界上不仅真的有鬼,还真的有神?”安齐以不可思议的眼神来回打量着海一健和邓子追。
  “没错,因为升仙了之后可以不老不死,所以大多数神和仙官都是终身制的,也有少部分靠选举轮换。”邓子追最后指了指任崝嵘,“老任就是,三界唯一的玄乾战神真君。”
  “战神?”安齐瞪大了眼睛,直直看向任崝嵘。
  任崝嵘被他夹杂着不满的严肃目光盯住,浑身有些不自在,又不好说些什么,只能难堪地低下头去。
  “所以之前,林太太的事情,还有更早之前……家里面丢了东西,家具莫名其妙移动位置,还有什么有人在家门口故意丢下玩具的事,都是真的闹鬼了?”安齐仔细回忆着,这才惊觉自己一直以来的愚蠢,“你们竟然全部都把我骗过去了,每次都让我以为只是我休息不足,出现幻觉了。这种骗小孩的伎俩,我还傻傻地一直深信不疑,你们真是瞒了我好久!”
  “林太太的事情的确是怨灵作祟,家里丢了东西和家具莫名移动,也确实是有灵体被吸引进家里来了造成的。但家门口的玩具,真的只是楼下的小孩贪玩而已,我们一起去查过监控的,你忘了吗?”邓子追小心翼翼地解释着,“而且,你确实经常休息不足,那段时间你加班加得饭都顾不上吃了……”
  “这里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你的工作是假的?你的也是?”安齐根本听不进去解释,生气地问向任崝嵘和海一健。
  任崝嵘不知如何作答,海一健则急忙安抚:“没有,我的工作都是真的,只不过上班只能算是副业而已,我真正的任务其实是,咳咳——”
  海一健咳得撕心裂肺,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令客厅中所有人都心生不忍。原本气呼呼的安齐听了,露出微怔神情,随后很快又变得心疼和难过。他正要伸手去帮海一健拍背,见到对方怀中的猫咪正用两只饱含泪水的大蓝眼瞅着,不由得心中一软,摸了摸猫咪的脑袋:“你如果想出来,就出来吧。”
  郑清然和郑小强从沙发上挪开,猫咪跳到了旁边的位置上,一瞬后便化为白t少年,忧愁地将海一健搂在怀中。
  “我是死神,有职责在身,但抛却职位,其实也就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海一健颤声说着,“安齐,我一早就知道,以你对我们的关心,如果把所有事情都瞒着你,最终被你发现之后,你肯定会不高兴的。”
  安齐的脸上闪过一丝被发现了的尴尬,但仍是故作生气地反问:“既然你知道,还敢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海一健虚弱地摇了摇头,“但是,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故事,你会原谅我吗?”
  安齐眨了眨眼,露出微笑来:“你要是说的都是真话,我就原谅你。”
  “我是……被执行死刑的。
  “或者,我换个方式说吧。我年轻的时候,念书念不出什么名堂来,爹娘又死得早,那会儿我们要糊口,和现在很不一样,我也是随大流,误打误撞,就当差去了。
  “那时候当差其实也不是很难,最重要是拳头够硬,别的都是慢慢摸索出来的。但我那时候……现在我是不能有怨,不能有恨,谁也不能怪了,所以只能说是运气不好。
  “这世道,不是什么时候都像今天一样太平。我们那时候,街上走动的都是流氓和小偷,个个拽得跟天王老子似的,有时候连官差都管不了他们。我就一个小吏,负责看看大门扛扛水,上头的老爷们也不待见我,嫌我笨,嫌我不会做人,别人塞钱塞酒过来都不知道悄悄替他们接下。我自己一开始也没什么所谓,反正混口饭吃,那些事情,跟我没多大关系。
  “后来就出了那件事。我们那块地方,有个大官的儿子,瞧上了某个富商家的女儿。人家女孩对他没意思,那官二代不知天高地厚,把人黄花闺女给强奸了。那女孩性子也是烈,家人前脚给报了官,后脚她就跳河了。我是第一个过去捞尸体的,被附近的人瞧见我抱着那个女孩。
  “那官二代连犯法都不带脑子,三两下就被我们搜刮出来了,直接带了回来。女孩的爹妈哭天抢地,让家里的小儿子给我们老爷又送酒又送烟,但架不住人家大官来了,把我们老爷提溜着,跟捉小鸡似的拉进小房间里,闷了半天不出来。
  “是个人都能猜到,他们是在里面疏通呢,毕竟只要大官一开口,那口气直能把我们老爷的乌纱帽给吹飞了。那官二代是不可能进去的,就连我都清楚知道这一点。但那富商一家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家家财万贯不说,手底下还牢牢掌握着大街小巷各行各业,要是一口气全歇了,明年老爷怎么能给上面交上税去?而且人家也不要赔钱,钱他们多得是,他们就是要看有人遭殃,至于遭殃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害了他们女儿的真凶,就没人在乎了。
  “最后,所有人都站了出来,异口同声,口供极其一致,指向了最后一个碰过那个女孩的人。
  “我。”海一健的声音似乎还沉浸在时光之中,许多年前的风沙和痛楚,仿佛随着他的诉说,正如同冷风一样灌入这个客厅里,“我没有背景,没有钱,没有人撑腰,没有拿捏住任何其他人的把柄,没有伸冤的资格。”
  “他们……就这么诬陷你了?”安齐惊愕地问他。
  “没错。”海一健轻咳了两声,苦涩笑着,回望向他,“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审判,没有辩驳的机会,甚至没有人来见我最后一面,就行刑了。”
  “可是你是无辜的!”安齐不由地大喊,“该不会就是因为你含冤而死,所以地府才让你当什么死神吧?”
  海一健叹了口气:“……不,后来,我变成了一个怨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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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想要上班摸鱼写东西真的好难啊…… 劳动抵刑·无关·朋友   海一健叹了口气:“……不,后来,我变成了一个怨灵。”
  “我很清楚记得行刑之前的事,记得自己是如何全身发抖的,记得我还在想——到最后一刻,我都在想着——见到老爷的时候,我可以不用下跪了。但在死后的事情,我却几乎全部记不清楚了,脑海中只残留着……好多好多的血,在我身上,在我周围,在我眼前。
  “……我杀了他们。所有人。每一个人。提出让我来做代罪羊的老爷,参与诬陷我的同僚,在我死时呼天抢地正义终于降临的家属,还有那个官二代。
  “我甚至记不清他们是怎么死的了。在我动手的那一刻,那些行为仿佛只是出于本能,不需要经过思考,只是由因果命运来负责,连我这个当事人都只是善恶轮回中一个自觉自发的小环节而已。是谁,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付出代价的人,确实付出代价了。
  “这就是怨恨和复仇……它是必须的,对于整个平衡的世界来说,它必然存在。但对我来说,却什么也解决不了。”
  客厅中的众人静静地听着海一健的述说,包括邓子追在内,虽然大概知道海一健生前的职业,但也是第一次听他讲述全部的故事。邓子追一直以来都很好奇,那些被自己或黑白无常收复了的怨灵,除了实在太过罪大恶极而必须灰飞烟灭处理以外,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出路。现在知道还有海一健这样的,有机会再重新活一次的方式,他的心里也多了些许安慰。
  “后来呢?”安齐忧伤地看着海一健,轻声追问。
  “后来,就和他们几个平常做的事情差不多,”海一健指了指邓子追,“黑白无常找到了我,把我带了下去。因为我实在害死了太多人,已经超出了地府对于‘合理因果报应’的标准,所以我本来是需要在地狱里受刑的。但凑巧的是,地府在对鬼差部门进行调整,他们发现我之前也是当差的,认为我多少懂点儿相关的文书工作,就允许我用劳动抵刑了。在地府干着干着,就这么多年了,还升职加薪,把自己给苟成了一个半神。”
  见海一健说着,似乎露出笑容来,安齐心里却仍有些不好受。他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口:“那你现在……对当年的事,还会在意吗?”
  “……我不知道,安齐。”海一健面上浮现了些许阴霾,“不如,你告诉我该怎么想吧?”
  安齐惊讶:“我?为什么?”
  “必须是你,安齐,我一直很想从你嘴里听见,不论是放下,还是原谅,”海一健露出了近乎虔诚地眼神,看着安齐,“只能是你来告诉我,安齐,我到底——咳咳……”
  他忽然又痛苦地咳了起来,蓝蓝立即紧张地搂着他,替他拍着背。
  “还是先让他进去躺着吧。”郑小强皱着眉头,指挥蓝蓝和郑清然把海一健往暗室里扶,“海处长,你的身体已不能再勉强了,我一会儿联系在人间活动着的鬼差,今晚就送你回去。”
  海一健大概也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已无力再在人间逗留,而事情也被安齐发现,他的任务多少已算是失败,只能深深叹了口气,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邓子追和任崝嵘一眼。
  “交给我们吧。”邓子追领悟了他的意思,对他点了点头。
  见海一健步履蹒跚地被扶进去,安齐心里更是难受,回过头来,见到站在后头的任邓二人,脸色立刻又严肃起来,“……看海一健现在病成这样,我实在狠不下心来对他发火而已。但是你们两个,可别以为这样就算了!”
  面对安齐的怒意,任崝嵘和邓子追立正站好,乖乖挨骂,谁也不敢先开口。
  看他们呆滞的样子,安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呀?满天神佛都聚在这儿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吧?海一健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是谁干的?到现在这个地步,你们还不打算告诉我吗?”
  任崝嵘和邓子追对看一眼,你推推我,我戳戳你,依然没人敢先开口。
  “……所以我在这里是多余的对吗?”看着他们闪闪躲躲的模样,安齐气到极致,竟然觉得心酸不已,“你是什么什么乌鸦,你又是神,个个都身怀绝技,在这里有什么重要任务,守护和平保护地球。是不是我搬进来这里住,反而打乱了你们的计划?还是其实一直都是我在给你们添麻烦?”
  “不是的!”见他说着说着就双眼泛红起来,邓子追连忙上前两步安慰着,“我们这一群人聚集在渡通,确实是有原因的,但我们不想告诉你,是想要尽量保护你的安全。”
  “但最起码也得让我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吧。你们什么都不说,瞒了我这么久,万一哪天要是你们出了事,我该去哪里找人来帮你们?”安齐依然着急地问着,“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们还是认为,你们的事情,一切都和我无关吗?
  “我……其实……”邓子追看着他真挚关切的面容,脑海中忽然有某个熟悉的白衣身影一闪而过,令他心中刺痛,不由得犹豫起来,“和你……你其实是……”
  “确实和你无关。”
  安齐和邓子追同时愣了,回头去看说话的任崝嵘。后者面色肃穆,神情冷淡,脸上线条紧绷,一字一顿地说出无情的话来。
  “为了你的安全,不管你有多想知道,不管你再怎么追问,我们都不会告诉你的。”任崝嵘看着安齐,温柔和歉意转瞬即逝,只剩下淡然的冷静,“……抱歉。”
  安齐张了张嘴,清澈双眼略见微红,话语却哽在他胸口之中,除了几声急促的呼吸以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回望着任崝嵘,心中升起异样的闷痛,与发病时的急迫和恐惧不同,此时此刻,他并不想要向任何人求救,只想逃离。
  “安齐!”见他噙着眼泪转身就走,邓子追赶紧追了几步。安齐似乎没有听见,小跑着出了门,留给他们一个让人心疼的背影。邓子追跑到门口,想起了什么似地又突然折返回来,推了任崝嵘一把,“快去追啊!”
  任崝嵘疑惑地怔了怔:“……我去追?”
  “当然是你去了!你以为现在安齐想要见到其他人吗?你真是个大傻瓜!”邓子追锤了他一拳头,“快去追吧,一会儿他又让鬼王的手下给拐走了,到时候你自己哭去吧!”
  任崝嵘这才快步朝外追去。
  “安齐!安齐,等等!”任崝嵘能勉强瞧见安齐瘦削的身影,在晚高峰往地铁站走的通勤人群之中艰难地穿梭着,“等等!安齐,听我说!”
  “抱歉,借过一下,抱歉……”安齐其实听见了他在后头的呼喊声,却无论如何都不想回头,只拼命憋着眼泪,低着头,一股脑儿往前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走去哪里。
  “安齐!”任崝嵘见他一副无头苍蝇的样子,心里也着急起来,赶紧推开周围的人,迈开大步朝前走去,将差点埋头钻入行进中的车流里的安齐给拽了回来,“小心!”
  把安齐给拉到自己身边后,任崝嵘才发现,他的面颊上似乎有些泪痕,“……你哭了?”
  安齐稍微偏过脸去,走进了没有路人的小巷里,低头掩盖纷乱的情绪,“和你没有关系。”
  任崝嵘听出了他话中的委屈和气愤,也回过神来,知道刚才自己说的话,确实有些太伤人。他走到安齐身边,软下声音来:“对不起,刚才我……说得太直接了。”
  “没事,直接点好,起码那是你真实的想法。”安齐背对着他,似乎擦了一把眼泪。
  任崝嵘听见他哽咽,心里并不好受,“对我们来说,保护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你们是谁?”安齐转过身来,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是你们这些能拯救世界的人吗?还是指你们这些我曾经认为是朋友的人?还是只有你?”
  听见“朋友”两个字,任崝嵘心里酸涩交织,不知道究竟该开心还是难过,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邓老板也觉得,不应该把你牵扯进来。”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凳子的看法吗?”安齐忽然大声了起来,“他和海一健把事情瞒着我,我当然会不开心,可我并不指望他们两个必须将所有事都对我坦诚,因为他们是他们。可是你——”说着说着,安齐又顿住了,久久没有继续。
  任崝嵘有些惊讶,难以置信地回问了一句:“可是我……什么?”
  “可是你……我以为,我们之间是不同的。”安齐小声继续说着,“一直以来,我都能感觉到,凳子和海一健有他们自己的忧虑,只有你不一样。我以为,你在乎我。”
  任崝嵘不自觉朝他走近几步,想要伸手去抚他的脸颊,却又听见他说:“但既然你们的事情都和我无关,既然你和他们的想法没有什么差别,反正我什么也做不了,那也没有必要再骗自己了。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对你来说,我不是你世界的一份子,那我——”
  “安齐,”在他从自己身边溜开之前,任崝嵘抓住了他,终于问了出口,“你想说什么?”
  没料到他如此直接,安齐愣了愣,抬眼一看,发觉自己已被他健硕宽厚的身体所拥住,环抱在自己身边的是他的臂弯。
  “我……”安齐定睛看去,见任崝嵘的神情已经改变,不再冷漠疏离,反而带上了一些温柔的疑问,像是在等待一个胸有成竹的答案,“我想说,我想说……”
  “你觉得,我是特别的?”任崝嵘低声替他将话说出。
  安齐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以为,在你眼中,我是重要的,我是你世界的一部分。”
  “你是。”任崝嵘想也不想就回答,随后又有些疑惑,“我还以为,你和邓老板之间……”
  安齐笑了起来,“我和凳子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就像我和海一健一样。”他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理解过来,“原来,你是以为我和凳子?”
  任崝嵘立刻尴尬起来,有些躲闪地小声说着:“我看邓老板他,他对你,应该有点……”
  “没有,凳子就是对谁都很不错的,但我对他没别的想法。”安齐定定地看着他,再次深呼吸,下定决心问他,“任先生,所以你对我是什么感觉?如果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顾虑,麻烦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保证不会再给你造成困扰。”
  任崝嵘顿时呼吸一滞,心乱如麻,脑中思绪纷杂混乱起来。他看着眼前安齐温和认真的面容,眼神之中全是从未变过的善良和坦诚,跨越三生的恩情和思慕,像是当下脚边的夕阳影子一样,根本无从摆脱,时时刻刻都在他心尖上。但他的耳边又回荡起海一健的话来——“如果安齐这一世沉溺于儿女情长,将私欲凌驾在苍生佛理之上,那渡劫有可能会失败”。任崝嵘心痛如绞,面露挣扎。
  安齐见了他的脸色,伴随着苦涩的心酸,立刻就有了答案。他缓缓松开双手,从任崝嵘怀中退出,低头快速地思量着,然后长出一口气,恢复了正常。
  “行吧,我明白的,这种事情也没法强求。”他眨了眨眼,把最后一点鼻酸眼热给压了回去,转身坦然朝外走,“反正,只要你知道了就好,我确实……喜欢你。”
  他的话音刚落,任崝嵘的身体沉重却稳固地压了上来,将他一把抱在怀里,额面与他相抵,震惊而饱含深情的双眼与他直直相望,鼻尖互蹭,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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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又能想到,竟然十万字了才出来一个告白呢_(:_」∠)_ 男朋友·睡梦·神医先生   “安齐,你再说一遍。”任崝嵘牢牢盯着怀中的人,双手将他按在自己身上,低沉的话音颤抖着。
  安齐看向他,只觉得某个心跳抵在自己的胸腔上,明明不是自己的心,却砰砰直跳得令他都紧张起来,“我……我喜欢你?呃——”
  下一刻,安齐感觉自己被更加大力地抱紧了,任崝嵘的脑袋落在他肩头上,热乎乎的喘息清晰传入他耳中。
  “你……我……”任崝嵘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带着哭腔,“我等了很久了。”
  安齐有些始料未及,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安抚地捏捏他的肩膀,“等了很久?那你怎么一直没和我说呢?”
  任崝嵘稍微抬起头来,睁着深情还略带委屈的两只眼睛,宛如挨批评了的大型犬一般看着他,“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擅自……”
  “你不敢,那你怎么会觉得我敢?”安齐憋住笑,故意推他一把,想要从他怀中退开。
  任崝嵘急忙再抱紧他。安齐扛不住他比自己壮上几乎一倍的身体,向后踉跄几步靠到墙上,而任崝嵘也顺势压了上去。
  “安齐,我其实有好多话想对你说,有好多事想和你一起做,可是……”任崝嵘双手握在他的肩膀上,时而用力捏紧,时而又害怕他疼了似地松开,“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对你来说,威胁太大了。”
  看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渴望和纠结,安齐叹了口气,“你就知道把这些闷在心里,替我想怎么样更安全,怎么样更好,你怎么从来不问问我想要什么?”
  任崝嵘一愣,随后略带歉意地问:“那,你想要什么?”
  “这个。”安齐轻声回答,然后抬手搭在了任崝嵘的后颈上,将他的脑袋温柔拉近,仰头吻向他嘴角。
  被他温暖柔软的唇瓣贴上,任崝嵘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几乎骤停,所有动作都如上阵杀敌一般出自本能。他一手搂紧安齐的后腰,将他整个抱得差点踮起脚来,另一手按着安齐的后脑,急切而热烈地吻住他唇不放,攻城掠地顶入他口中,撩着安齐毫无防备的软舌不放。直到安齐喘不过气来,哼哼唧唧地伸手想要推开他,他才依依不舍地稍微后退。
  安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热情,一边喘着气,一边惊讶地瞅着他。而任崝嵘则后知后觉地又脸红起来,尴尬地想要看向别处,眼神却怎么也无法从安齐被他吮得微红的嘴角处挪开。
  “抱歉,我……”任崝嵘支支吾吾地,话憋了半天也说不清楚。
  安齐看着他,认命一般又是叹气:“都这样了,你该不会还想拒绝我吧?”
  “拒绝?什么……?”任崝嵘仍是有些发愣。
  “拒绝和我交往啊。”安齐小声说,“你还想让我问得再直接一点吗?是不是还要我这样说,任先生,我很喜欢你,做我男朋友吧,这样?”
  任崝嵘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快要炸裂开了,巨大的喜悦和幸福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略有些忘记了身份,将安齐抵在墙上,又猛亲了几口。
  安齐被他弄得气喘吁吁,双腿发软,得拽着他的胳膊才勉强站稳,又羞又气地瞪他,“你就不打算说句准话了?亏我还鼓起勇气说了这么多。还说你是什么天神呢,连这点胆量都没有。”
  任崝嵘听了,心中涌上复杂思绪,一瞬微怔之后,他看着安齐清澈如初的双眼,终于也笑了起来,“……你说得对,从来你都是最有勇气、最有决心的那一个,所以才能挡下最邪恶的事情。”
  安齐有些疑惑,正要追问什么“最邪恶的事情”,又听见任崝嵘低声细语:“做我的男朋友,可是要让我保护你的,只有我才能保护你。”
  “那你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什么都不跟我说。”安齐心生欣喜和感动,笑着抬眼迎上任崝嵘炙热眼光。
  “谢谢你,安齐。”任崝嵘无比郑重地对他说。
  当天夜里,海一健就被几个鬼差接走了。离开时,他已是半昏迷状态,一只手搭在蓝蓝毛茸茸的脑袋上,许久才无力地垂落下去。蓝蓝蹲在他身边喵喵叫了很久,直到他离开,才从阳台上跳到了隔壁屋里,钻进了海一健的床底下,怎么也不肯出来。
  郑小强稍微看了看海一健之前睡的卧室,认为到底是鬼差住过的地方,还是先贴几个符,晾个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再住人会更好。他自己现在和大徒弟一起,挤在郑清然的小房间里,每天晚上发出暧昧的怪声,令睡在隔壁的邓子追大为崩溃。
  任崝嵘的房间离得远,基本不受他们这边的影响,白乌鸦三人也一致认为,等海一健的房间晾好之后,他应当要搬过去保护菩萨。反正他现在和安齐确认了关系,有时候也会过去隔壁睡睡沙发。但邓子追的房间和郑清然那边就隔一堵墙,还不是什么特别厚重的墙。
  夜深人静之时,邓子追躺在自己的床上,睁着双眼,看着在昏暗之中呈现深蓝色的天花板,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
  透过那一堵薄薄的墙,他能听见一些隐隐约约的怪声,不用想也知道隔壁那两师徒在干什么。邓子追本来想着,要是一轮结束了消停了,能安静下来,那他还能趁着没到后半夜赶紧睡着。但那老头子不知道是不是背着他们炼出了什么仙丹,这都一个多小时了,竟然还在断断续续地闹着。
  他听见几声含含糊糊的嘟囔声,似乎出自郑清然之口。他闭上眼睛,试图催眠自己无视所有杂音,但下一刻,塑料盖子合上的清脆声音却划破夜空。邓子追忍无可忍,从床上爬了起来。
  “你俩够了吧!这都几点了?大师兄腰都要折了吧?”邓子追抱着枕头,把隔壁房门敲得砰砰作响,“还让不让隔壁睡觉了?你们要是不消停点儿,我明天就不下去开铺!”
  门没有开,只从里面传出郑小强沙哑的声音来:“行了行了,知道了,你回去睡吧。”
  “不行!你现在就给我出来!我要是这就回去睡了,你们又要跟前天晚上一样,停不到半小时就又开始了!”邓子追执着地敲着门。
  一阵被褥窸窣作响后,房门半开,郑小强披着被子探出头来,“那你是想让我去睡沙发,还是让你大师兄去睡沙发啊?”
  邓子追正要说话,眼神不小心往下一瞥,察觉到被子之下的郑小强竟然一丝不挂,几乎吓得尖叫起来,赶紧捂住眼睛疯狂摆手:“老任不是去隔壁了吗?你在他那里凑合一晚上不行吗?”
  “那可是战神真君的床,给你,你敢睡?”郑小强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清然累了一整天了,我可舍不得他去睡沙发,让开吧,我出去睡。”
  “别别别,你这副样子就别出来影响客厅风水了,我求求你!”???邓子追生怕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赶紧背过身去,“只要你们别吵了,让我睡个安稳觉,你爱在里面就在里面吧。”说完,他逃命似地回了自己房间。
  “呼——”倒回自己床上,邓子追心情比刚才被吵起来的时候更差了。但隔壁确实恢复了安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空调规律的白噪音之外,室内再没有其他干扰。
  他终于沉浸到了睡梦之中。
  “教主只是想请神医先生过府一试,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请大侠三思。”
  邓子追见到自己手持三棱锏,负手立于溪边,长发束起,与一身劲装略有些不符的纯白发带正随风飘舞着。
  “在下与贵教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神医先生亦早已不问世事,阁下还是请回吧。”他听见自己这么说着,话音在风声之中听起来,与平常在电话里听见自己的声音,没什么两样。
  “我们少主今年才十岁,不过是一个孩子。”与他谈话的人蒙着面,看不见面容,“不论大侠和神医大人过往与教主有何龃龉,这一回,都只是为了救一个懵懂孩童罢了。”
  邓子追面露犹豫,“……阁下所说之事,在下会如实转告给神医先生,但在下并不能替神医先生作答。”
  那人又说:“以大侠在神医先生心中之分量,只要大侠出言劝说,相信必定能说服神医先生。”
  听了这话,邓子追心中升起异样情绪,既像是甜蜜与喜悦,又有几分酸涩。
  神医先生是谁?教主是谁?教主的儿子究竟得了什么病?
  观望着这一场怪梦的邓子追拼了命地想要发问,疑惑却像是只闷在他脑海之中的回音,无论如何都吐不出口。他眼看着自己对那人无奈地点头,目送他离开,自己则一跃而起,跳动着又迈入山林之中。
  这一条路,他很熟悉了。穿过林海,在绿意之间,在草木清新的气息之中,有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如他在等待着故事的进展一般,也在等待着他。
  邓子追再次闻到了那股令他放松的药香。不论是梦中还是梦外,他都勾起了嘴角。
  他背对着自己,毫无戒备,毫无心机,毫无抗拒。
  “今日……”邓子追轻声问,“如何了?”
  “风变凉了。”他回答,缓缓转过身来,面容是模糊着的。
  邓子追心潮骤然澎湃而起。他的名字就在嘴边,他的柔软身段也在自己跟前,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药材香气也萦绕在自己鼻尖,一切近在咫尺。
  他应该紧紧抱着他,将吻落在他有些凌乱的鬓角,答应他的一切请求。
  然而,邓子追听见自己这么说:“他们又来了。你当真不愿意再考虑一下?”
  那人的脸色变了,一双含情双眸中多了几分刺痛,“我早已同你讲过,那病……我医不了。”
  “天底下没有你不能医的病,更何况,多年以来,阅遍天下疑难杂病,不就是你的毕生理想么?”邓子追向前一步。
  “我的毕生理想是与你一同退隐江湖,在崖上只与彼此作伴,眠于海浪拍礁声中,再不问过往恩怨!”他抬起头来,直面邓子追,目光倔强而坚决。
  心好痛,邓子追和梦中的自己都如此感受到。
  此时,该是冲上去将他抱在怀中好好安慰的时候,用温柔去安抚他的受伤,让他在自己臂弯之中感受到安全,让他知道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邓子追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说出口的话却是这样:“长生教多年来做恶多端,自我与那教主一战后,他们似是有所收敛,却未能叫武林中人全然放心。如今他的独生子得此怪病,有求于你,只有你能进入长生教中一探究竟——”
  “你答应过我的!”那人委屈大吼出声,“你答应过我,从今往后,我才是最重要的。什么白道黑道,正派魔派,都不会阻止我们终生相伴,我才是你眼中的唯一!”
  “我是答应过你,只要我答应了你,我就必定会兑现。”邓子追终于伸手将他抱入怀中,抬起他蹙眉憋泪的脸庞,“我会永远与你在一起,在林间,去海边,一同看从今往后的每个日出日落。”
  邓子追低头吻住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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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工作真的好忙啊_(:_」∠)_ 旧梦·秦斋·声音   “稚子无辜,长生教教主心中为数不多的善念,都给了自己的亲生独子。你若去替那孩子医治,既能拯救一无邪性命,又能籍此一探教内情形,说不定还能劝服教主改邪归正。”
  邓子追自己的话音在他梦中不断回荡,明明是温柔和蔼的劝说之语,不知为何,却像是噩梦警钟一般,令他喘不过气来。
  “此举看似轻微,却有可能救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最后一回了,等你归来,我们就启程。”
  “去海边,你念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你去吧,我会等着你,等你回来。可别舍不得长生教里头的山珍海味,也别在路途之中给别人治病耽搁了。我可熟悉你的脾性了,必定会看不下去穷人家的病痛,贵重药材全施舍出去,连我也给忘了。”
  “去吧,早去早回。武林中人都会感谢你的。”
  邓子追已经浑身冷汗,在床上不断翻着身,眉头紧皱,眼皮微颤。他被困在梦中,难以挣脱。
  他知道那人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但他却像是又清楚知道,那人不会回来了。
  梦境中的景象开始变得难以看清,眼前像是万花筒一样不断翻滚,本来优美清新的竹林变得危机四伏,那片想象中的宽阔的海,正将蕴含杀机的巨浪劈头盖脸打下来,而那个美丽、温柔、令他心驰神往的人的脸,开始破损崩塌,变得如同恶鬼。
  但他不害怕,心中只觉悲凉。
  梦中再没有他人的痕迹,只有邓子追自己。无人前来传消息,也无书信字条,但到了某一个时刻,邓子追心中忽然便明白过来——
  那人已经死了。
  这个多年的旧梦,来到了终点。没有了那人,他的前世今生,只剩灰暗。
  痛苦像是空气,像是心跳,像是包裹他全身的皮肤一般,紧紧贴着他,难以摆脱,他也不想摆脱。在他的脑海之中,那沉重得叫他丧失一切希望的苦涩,是内疚么?这么真实的心痛,还是梦么?如果他一直梦下去,一切会得到改变,还是会成真?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梦究竟是真实还是虚构,是历史还是幻觉?
  天快亮了吗?
  邓子追觉得世界在自己眼前分崩离析,像是他第一次进入阴阳相交之界时看到的一样,黑与白,真与假,回忆与当下,开始彼此割裂开来。但在他梦中的残影里,邓子追依然可以见到自己,跪在了什么人跟前。
  在他面前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那他究竟是不是死了?他……是鬼吗?
  邓子追来不及看个仔细,三棱锏已被他自己亲手刺入体内,剧烈的疼痛却令他感到解脱——从悔恨中解脱,也从噩梦中解脱。
  “呼——”邓子追气喘吁吁地醒了。
  卧室的窗外,太阳好端端地挂在天上,他躺在自己床上,睡衣被冷汗完全湿透,浑身累得仿佛没有休息过。外面传来寻常的声音,师兄在烧水泡茶,老头子反而一大早就想喝汽水,老任抱着枕头从隔壁回来了,菩萨在轻声说他买了些什么早餐。
  邓子追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抹了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却摸到了自己面颊上的泪痕。
  他清楚记得自己梦到的一切,前因后果,所有情绪,所有触碰,将他抱在怀中的感受,自刎时武器入体的疼痛,还有……和他鱼水交欢时的畅快和满足,和内心清晰知道的事实——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邓子追抑制不住,双手蒙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但他不记得他的名字。在梦中,他们只有彼此,一直不需要唤出名字来,一次也没有。
  邓子追,亦并不是唯一一个,在旧梦中重温前世的人。
  “放箭!”
  世人对沙场总有千千万万种幻想,是猩红遍地,还是残肢飞舞,抑或是刀光剑影。上过战场的人,和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之间,隔着一道永远也无法填平的深渊。
  对秦斋而言,沙场留给他最深刻的感受,并非累累伤痕,也非溅入眼中的污血,而是那些声音。
  “放箭!全部放箭!”将军的声音嘶哑地在耳边回荡,与箭矢呼啸而过之声交织在一起,难辨具体方位。与此同时,秦斋扶起一个此前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的士兵,低头一看,发现那士兵腿上正拖着一把长刀,从他的骨肉之间贯穿而过。
  秦斋抬起头来,只见天际血红,两方正在野蛮厮杀。但眼前的画面难以在他的记忆中逗留太久,倒是将军的怒吼不断从四面八方传来,闷雷不断,炮弹轰鸣,紧接着是雨点子砸在冷铁上的声音,更让他印象深刻。
  “撤!快撤!”
  秦斋听见指令,扛着那士兵往回冲。
  “秦副将,快撤进去!”
  秦斋手持断剑,不知一连刺开了多少个连面容都未看清的敌人。己方射出的箭擦着他的脸向远处飞去,他一路狂奔,只为了活着进入城门。
  夜色渐浓,只有闪电划破长空的一瞬,能见到城外尸横遍野。不论是哪一方的军服,被鲜血染后,都只会是散发着恶臭的漆黑,一层一层地倾压在或许仍奄奄一息蠕动着的士兵身上。
  “秦副将!”两个守城门的小卒,一人一边站到劫后余生的秦斋身旁,将他拉进了碎砖头临时搭起的房间里。秦斋浑身泄了力,被他扛着回来的士兵从他肩头滑落下去,倒在地上。秦斋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那士兵早已断了气。
  秦斋抓过酒壶,将掺着凉水的烈酒劈头盖脸地朝自己浇下,然后才问周围的人,“将军呢?将军撤下来了没有?”
  “将军在里头,受了点儿轻伤。”传令士兵领着他钻入早已撤空了的村巷,冒雨踩在血坑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走着,终于拐入一间昏暗的茅屋。
  在仅有的一盏油灯之后,将军盔甲未卸,一条大腿架在摇摇晃晃的竹凳上,让军医替他处理伤势。见到秦斋进来,他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几乎将那最后一点烛光吹熄。
  “……再这么下去,就守不住了。”将军的话,比那摇摆不定的微弱光线,还要令人绝望。
  若非战事已到了千钧一发之地,将军不会离开城内亲自下场。到了此时此刻之境,战况已非战术谋略所能扭转,若要守下城门,只能死撑至援军到来。己方战士折损严重,以至于今日进攻来袭,将军亲临城门,一把老刀痛饮敌方热血。
  “将军……”秦斋走到他身边。军医包扎好伤口,和其他士兵一同离开了。秦斋蹲到将军跟前,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援军受连日暴雨所困,仍需三日才能赶到。”将军双手握着自己的膝盖,闷哼一声,将腿抬了下来,“守住三日,便胜利在望,但三日……谈何容易?”
  秦斋想要替他倒杯茶,但连翻了两个茶壶都倒不出东西来,只好到角落里舀了一碗凉水,送到他手中,“将军为了守住这座城,与一众弟兄,还有怀揣报效家国之志的老百姓们,都已尽力了。”
  “今日你也看见了,”将军接过那碗水,却没有喝,“敌军只管用蛮力,我们也只剩下死守,两相拉锯,力气大的迟早会赢。就算三日后援军赶到,只怕也是堪堪赶上替本将收尸罢了。”
  听了这话,秦斋心中一阵慌乱。他话中只提及替自己收尸,却未说到全军覆没一类,令他好生奇怪,连忙说:“军中战士,个个做好了浴血奋战到底的准备——”
  “就算做好了准备,我们又还剩下多少人可以牺牲?”不等他说完,将军却出言打断,“小秦,以你的年纪和从军资历,你认为,这副将之位,你坐得可妥当?”
  秦斋闻言一愣,随后惭愧回答:“自是不妥。属下知道,属下太过年轻,缺乏经验,本不该当此重任。”
  “你尚未成家,膝下无子,本不应让你冲锋在前。无奈,守这一座城,我们已不知折了多少位……”说着说着,将军哽咽起来,呼吸变得急促,“守不住,就这么夹着尾巴回去,圣上降罪杀头都是小事。若是真守不住,我们回去该怎么,该怎么对父老乡亲交代……”
  秦斋也不由得悲从中来,单膝跪在将军身侧,沉默不语。
  “小秦,你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做这个副将吗?”将军忽然又问。
  秦斋迷茫地摇了摇头。
  “你的确太过年轻,比不上那几位已为国捐躯的英雄,你身子骨确有几分习武天赋,但并无绝技傍身。若你没有被提拔上来,只怕号角一响,你便是冲在最前头的人,第一天就躺着被抬回来了。”将军苦笑一声,将手搭在了秦斋肩头,“若非实在无人可用,本将也不会勉强你担此重任。但在你身上,本将确实看出了‘忠义’二字。论调兵遣将,你大抵是不懂的,但若论托付,本将会愿意将一切托付于你。”
  秦斋哑口无言,内心情绪纷杂,只能默默看着将军的面容融入黑暗之中。
  油灯灭了。借着月光,秦斋只能瞧见将军的半张脸。
  将军叹了口气,忽然又换了话题:“小秦,你家中未有妻房,可有心仪哪家姑娘,或是双亲替你说过媒的?”
  秦斋老实回答:“没有。”
  “那你多半无法理解了,世间的情,全部都是欠下的债……”将军从怀中掏出一绢干干净净的锦帕,握在手中,与他沾满了泥土灰尘与血迹的面容格格不入,却令观者油然而生柔情似水,“夫人还在家中等着为夫……”
  “将军,”秦斋与他搭肩,诚恳地道,“将军一定很快就能与夫人团聚的!”
  将军摇了摇头,将那锦帕递到秦斋手中,“……替本将交还给她。”
  “不,将军!”秦斋后退两步,不住摆手,“这等重要之事,将军必定要亲自去做!”
  “本将已决心与城门共存亡,在援军赶来时,绝不会见到本将躲在高墙之内苟且偷生!”将军字字铿锵,“若本将阵亡,按照军衔,你便是接任之人!”
  “只要将军能保全性命,不论城破还是反攻,将军都能以多年经验继续为国效力,但属下,属下什么也没有!”秦斋连连摇头,“将军忠于国,属下也忠于国,更忠于将军!”
  将军看着他,久久未能言语,最终只道了一句:“……你我二人,都已做好置生死于度外的准备了。”
  秦斋没有反驳,只行一军礼,看着将军将锦帕重新收回怀中后,才领命离开。
  外头的月光亦是血色弥漫,乌云飘荡。
  万籁俱寂,却非宁静良夜,而是恐怖的死寂。
  秦斋什么也听不见。 三支箭·阎罗殿·封神   “杀!”
  又是一轮攻城战,长梯一架接一架地搭到了城楼上,身着诡异盔甲的敌军如毒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拾级而上。
  为数已不多的守城将士们挥舞刀剑,不断斩开攀城的绳索,又麻木地挥向敌人,以无情杀戮换取自己一条小命得保,将良知留到了未来。
  敌军庞大,补给充足,若非城墙稳固,地势占优,以己方稀微的人力物力,这城早便破了。但御敌保卫家园志气犹在,军中上下一心,黎民百姓亦不愿逃难而去,在城中随时候命,哪怕握着杀猪砍柴刀,也要与敌军决一死战。
  援军飞鸽传书中已道,距离入城仅有一日路程了。只要撑到大军赶来,一切便可反败为胜。
  要撑住,无论如何都要撑住。
  “冲啊!”
  暴雨过后的烈日之下,铜墙铁壁之间,城门突然大开。将军驭马而出,背插国旗,手举长刀,领着数位将士杀出重围,把本将城门环绕得水泄不通的敌方兵卒,如割禾一般扫荡开去。秦斋亦在其中。
  “杀!多杀几个!”将军抱着必死之心,势要在援军赶来之前逼退这一波攻势,红着眼挥舞长刀,砍杀眼前一切敌人。
  见将军负伤上阵,本心有颓意的一众将士,个个皆是一震,随后士气大涨起来。燃着的飞箭嗖嗖射出,击中好几个敌方将领,己方呼号声也骤然高扬起来,一时之间,竟当真有了将进攻击退的势头。
  秦斋手中的剑在刚冲出来时,便卡在了某个敌军的头盔之上,他只能飞快跳下马去,随手抓过周围的兵器,任何可用来制敌的玩意都握在手中乱舞几回。周围的敌兵渐渐变少,围绕在将军身边伺机制服的则可见愈多。秦斋自己手脚之上皆有伤口,但随行的另几位将士负伤更重。他眼见己方有反扑机会,而一切都是因为将军以身犯险,不由得更加担忧起将军的安危。
  “守住!守住城门!”将军声嘶力竭地大吼着。
  秦斋离他有几步之遥,眼看着他略显显佝偻苍老、但依然顽强挺立的身影,与将军背后染血飘扬着的旗帜,一同成为战场上所有人的支柱。秦斋随手抢过一把长枪,回旋着挡开所有冲向他们的敌兵,奋力朝将军奔去。
  就在此时,秦斋的余光瞥见两三支飞箭的银光,正闪烁着靠近。
  “将军!”
  他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腾空而起,跃至将军背后。
  那三支箭近乎同时刺入他胸膛之中。
  除了登时令他眼前发黑的钻心疼痛之外,秦斋最后记得的,依然是声音。
  他自己的声音。
  “将军,将军不能……将军不能倒……”
  他知道自己死了,但心中对此毫无感受。
  他站在长长的队伍中,眼前的每一个人都与他相似——面上相似的神情,身上相似的单衣,动作相似地麻木。
  眼前不止一条队伍,每条队伍前段都是相同的情形,有一个看起来公事公办的家伙坐在书桌后,问着每一个排到前头的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
  不知为何,对于一切,他竟不觉得奇怪。在他心中,只有全然的平静和淡然,仿佛一切都已走到了尽头,再也无需恐惧,无需渴望,无需追求。
  他随着队伍向前走着,既没有在期待,也没有在抗拒,似乎此刻的行为就是呼吸,自然而自发自觉,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干扰。
  那书桌上有一本厚厚的册子,他听见他前方的人报出自己的信息,那册子便自动翻了起来。书桌后身穿制服的人粗略一看,随意指了个方向,排队的人便顺从地跟随那方向而去。
  自睁开双眼以来,他心中突然出现了第一个念头:这一切很正常,因为他们都已不是人了。
  “姓名?”书桌后的人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不知究竟是在犯困,还是人家本来眼睛就小。
  “我叫……”秦斋张了张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记忆像流水一样从脑海中出现,“秦斋?”
  “生辰八字。”那穿着古怪制服的家伙,只抬起眼看了秦斋一眼。
  话语也如流水一般从秦斋口中流出:“康成十年,七月十二。”
  那家伙听了,眼睛似乎睁大了一些。桌面上的册子自己翻动了起来,哗哗作响一阵之后,停在了其中一页。书页上密密麻麻地记着人名地名、生卒年月等细节,其中一行正散发着微弱的光线。
  “你……”那人低头看向册子中正在发光的那一行,手指头沿着小字挪动着,一路读向了末端。忽然,她的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你就是秦斋?秦斋就是你?”
  秦斋轻轻点了点头,不知发生了何事,眼睁睁看着她站起身来。
  “你,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她绕过书桌,几乎是扑到了秦斋面前。
  “以前的事?我……”秦斋后退两步,肩膀稍微撞到了排在他后头的人,却没有人发出任何异议或吃惊的声音,“我爹娘走得早,乡下闹饥荒,为了填饱肚子就去从军——”
  “不不不,不是这个,是,是任崝嵘的事!”那人似乎有些着急,嘴里说的净是些秦斋听不明白的胡言乱语,“你还记得吗?你是将军啊,是受了天下百姓几百年香火的战神任将军!”
  秦斋全然迷茫地看着她,除了摇头以外没有别的反应。
  “哎哟,一激动,我自己也给忘了,你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得赶紧带你去!”那人忽然一拍大腿,拽着秦斋逆了排队的方向往外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吆喝,“哎那个谁,你先帮我顶一会儿班!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送天神上天的最后一程,接下来起码能炫耀个七十年!”
  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得依然飞快,那人带着秦斋在匪夷所思的地方快速穿梭着。沿途看去,身着牛头马面装扮服、插科打诨着的鬼差们,看起来行色匆匆、拖着一整袋金银元宝到处分发的信差,还有一看上去就与大多数人气场十分不同的、自带仙气的其他路人,每一个都在状似平常地忙碌着。在与这些一脸公事公办的怪人们擦肩而过时,秦斋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居然无病无痛,连一点伤痕都不带,曾经的战争与饥饿似乎只是一个幻觉。此刻,他如初生婴孩一般完美无缺。
  “到了!你要是还在刚才那儿排队,排到这儿来,少说都要人间好几个月的时间呢。”那人拉着秦斋穿过一个开阔却阴森昏暗的厅堂,钻入了旁边的小房间里。
  秦斋瞠目结舌地看着上头挂着的“阎罗殿”三个大字,脚下不断走着,下一刻,却被小房间里骤然亮堂起来的光线给刺得眯起了眼。
  “来了,大王!来了!战神真君,还真让我给碰着了!”
  在案牍累累后方,一个长发凌乱、胡子拉渣的老男人疲惫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脸色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当他从长桌后站起身来后,秦斋才看见,这老男人的衣着也略有些邋遢,整个人看起来如同操劳过度,怎么也不像是传说中威风凛凛的阎罗王。
  “可算把你给盼来了,任将军,”阎罗王却毫不见外地走到他跟前来,作了个揖,“自咱们上回见面,人间可已过了几百年了。上回的事,本王也只是按章办事,公事公办,希望真君大神有大量,莫作计较,将来咱们都是一同为天下苍生服务的。”
  秦斋愣愣地看着他,既不敢应答,也不敢动作,仍然不知眼前究竟在发生何事。
  阎罗王看他毫无反应,片刻后也明白了过来,“哎,都忙坏了,忘记了真君还未领回正身呢,自然是不记得的。本王这就让鬼差们送真君回天庭,真君很快就会恢复了。”
  听他们说了这么久,秦斋终于有些理解过来,谨慎问道:“所以……我是已经死了,但现在,可以准备升天?”
  “岂止是升天,真君可是战神呢,司掌三界一切正邪相争之事,庇护人间所有习武之人,逢战必胜,天下无敌!”刚才带他过来的姑娘兴冲冲地接了嘴,被阎罗王瞪了一眼之后,又乖乖后退了。
  “战神……”秦斋喃喃着,“我,我何德何能?”
  “真君谦虚了。真君第一世率天命之师推翻暴政,为天子改朝换代建功立业,新皇帝确是命中注定的一代明君,真君辅佐有功,马革裹尸后,不仅得新皇数次追封,还深受百姓爱戴。在民间,玄乾将军庙处处都是,可都受了几百年的香火了。”阎罗王徐徐解释着,“而这一世,真君又以身护上,忠肝义胆,才德兼备,再加上菩萨的百年功德,怎么会有不封神的道——”
  “等等,你方才说什么?”秦斋打断了他,“什么菩萨?”
  “噢,是常在我们地府施行宽恕善举的辛念菩萨。真君今世在人间是英年早逝,还未来得及尝遍七情六欲便战死沙场了,若论规矩,封神之前大概是还需要历劫一遭的。菩萨听说此事,便分出自身修行百年的功德,好让真君不必再在人间受苦多一世,可以直接升天。”阎罗王说着,“对了,当年真君第一世魂落地府受审,还与菩萨有一面之缘呢。等真君上了天庭,应当会想起来的。”
  秦斋微垂下头,一时之间,震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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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终于要上肉了…… 玉念珠·晨曦·最温柔的   当他站在南天门后,望着笔直通向灵霄宝殿的白玉砖路,身披一尘不染的铠甲,手持自己第一世惯用的红缨枪时,任崝嵘心中感慨万分。
  他记得自己曾纵马杀敌,与君王捧杯共饮,也记得身为秦斋时为家中父母送殡,走投无路之下去参军,最记得的,还是那一双饱含慈悲怜悯的鹿眼。
  他原以为,第一次偶遇,不过说明对方的心怀天下与一视同仁。得到对方的帮助,能有机会重新做人,他自当再肆意纵情一回。谁又能想到,当日对方一点纯粹的善意和不求回报的付出,竟然让他以任崝嵘的身份永远留存于世,而他自己那一丝丝龌龊的心思,也就再也挥之不去了。
  任崝嵘平摊掌心,凝视着一颗通体洁白的玉念珠,轻叹了口气。
  “辛念菩萨上一回来天庭,真君即将受封的消息便已出来了。菩萨听了似乎很是欢喜,嘱托我将它交给你。”来迎接他的天将,将这珠子交到了任崝嵘的手上。
  有那么一瞬,任崝嵘以为是自己的执念得到了回应。他将玉念珠举至眼前,“他现下在哪儿”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天将继续说道:“菩萨还说,真君是战神,两世都从血泊中淌出,勇猛有加,戾气却过盛了。希望这念珠能替真君净化杀气,让真君与佛同在。”
  任崝嵘这便回过神来,咽下叹息,心中直道,人家果然半点歪心思都不存,这东西才不是什么定情信物,而是用来提醒自己,天神责任重大,不偏不倚、恪尽职守都是小事,最重要的还得是收心养性,心无旁骛,说不定还指望着自己一起去抄金刚经呢。
  无论如何,任崝嵘还是收下了那颗玉念珠,从那日起,揣在怀里,从不离身,下凡后也不例外。
  但任崝嵘终究是个被百姓和皇帝用香火氪金送上去的神,绝非完人,更非圣人。在接下来的漫长仙官岁月之中,他从未停止过思念菩萨。每逢奉旨出战,洗净一身血污后,他就会梦见他。
  一双鹿眼,一抹浅笑,还有躬身时的一阵香风。
  任崝嵘醒来后,总会清楚意识到,自己依旧是个难以免俗的男人。
  我这是在亵渎神灵。但自己也是神了,亵渎就亵渎吧,难不成还能再把我打下地狱?任崝嵘这么想着,咬牙切齿地将双手伸向自己腿间。
  而那时的玄乾战神真君,又如何会料想得到,有眼下这样把辛念菩萨抱在怀里、在晨曦之中目睹他睡颜的情形?
  清晨的阳光,透过遮光效果属实一般的窗帘,投在了安齐的额角上。任崝嵘躺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
  安齐的房间里放了不少录音设备和光盘书架,在这以外,不大不小的卧室里就只能塞下一张单人床了。虽然安齐身材瘦削,但好歹两个都是男人,任崝嵘又虎背熊腰,并肩而卧时,两人总觉得翻身都变得不大可能起来。任崝嵘每晚都会提出自己去睡沙发的提议,但安齐总会把他拉回床上,两人动弹不得地将就一个晚上,而任崝嵘毫不介意自己整晚不能转身,甘之如饴地守着躺在自己臂弯里的安齐。
  此刻,他注视着安齐的脸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嘴角的弧度。他稍微倾身向前,将吻落在安齐额角的光斑上,然后努力稳住动作,尽量不让床铺发出吱呀声响。
  “嗯?”当他躺回原处时,却正好瞧见安齐逐渐睁开的双眼,“吵醒你了?”
  安齐摇了摇头,慵懒地从鼻间哼了两声,说话时还带着半梦半醒的鼻音:“没有……你醒了多久了?”
  “就一会儿。”任崝嵘随口答了,将身体向后挪了挪,几乎要从床边上掉下去,让出一点空间让安齐伸了个懒腰。
  安齐眨了眨眼,看向任崝嵘时,眼神中忽然有了些奇怪的笑意,“我做了个梦……”
  “梦见什么了?”任崝嵘也笑了起来,再度凑近他。
  “梦见你了。”安齐咧嘴微笑着,接受了又一个落在他额上的吻,“唔,不过,还是不告诉你比较好。”
  “为什么?快告诉我。”任崝嵘稍微一愣,随后将他抱紧在怀里,不停亲着他的脸颊,“告诉我吧,梦见什么了?”
  安齐被他的轻微胡渣刺得咯咯直笑,想要在他的怀里转过身去,却被他又搂了回来,面颊相蹭,“我梦见,你……”安齐叹了口气,将一只手搭在了任崝嵘腰上,另一手缓缓伸向他小腹,掌心贴着单薄睡衣底下轮廓分明的腹肌。
  任崝嵘立刻屏住呼吸,腰腹至胯下登时发热起来。他自然知道安齐的意思,若论做梦,大概他做过这一类的梦不知会比安齐多多少。但他自认为一直将这些心思藏得很好,也不知道安齐是怎么发现的。
  他垂下眼眸,凝视着怀里安齐略有绯红的脸庞,忍不住凑近吻向他的嘴角,同时却伸手抓住了自己小腹上的那只手,将它拉到自己后腰上。
  安齐愣了愣,环抱着任崝嵘的身体,主动衔了他的唇瓣轻柔吮吻着,在唇齿交缠之间呢喃问他:“……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只不过……”最近,任崝嵘也开始适应安齐偶尔的主动,此时不由得享受起他带着些许急切和祈求的碎吻,呼吸逐渐变得沉重,不时追随着安齐的嘴唇加深接触,“我不知道究竟合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难道你还想先结个婚吗?”安齐用鼻尖轻蹭他面颊,双手抚摸他宽厚的后背,“我,我可没有要强迫你的意思。”
  “没有人可以强迫我。”任崝嵘马上这么说,随后顿了顿,一边稍微翻身压在安齐身上,一边轻声说,“但是你可以随便向我提要求。”
  当任崝嵘以双臂撑在安齐耳边,两人面对着面彼此交迭时,他们这才察觉,其实对方腿间都已肿胀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互相顶着。
  清晨的阳光被任崝嵘披在肩头,安齐躺在他身下,对眼前棱角分明却温柔望着他的面容,心中确实只有“神仙”一个形容。
  “我不想要求你,我只是,”安齐抬手抚他脸颊,感觉自己的体温也随他一起变高,“喜欢和你亲近。”
  任崝嵘当即吻下去,从容挑舌顶开安齐的唇瓣,将与阳光同步升起的热度传递到他口中,同时一手探入他衣摆之下,略带粗糙的大掌轻拂安齐白皙柔软的腰腹。
  安齐松松垮垮的睡衣很快就被任崝嵘脱掉大半,他浑身泛着粉色,在任崝嵘壮实的身躯之下,大概只有他的半个人大。在热吻间隙之中,安齐主动替任崝嵘脱了上衣,目光不由得聚焦在他的健硕肌肉之上,目瞪口呆地忘了接下来的动作。
  任崝嵘见他神情吃惊,也有些得意起来,笑着又俯下身去亲吻他的额头,“不然怎么当健身教练呢?”听见安齐被他逗笑,他不等安齐反应过来就向下吻在了他的胸口上,将他小巧红润的乳珠吮得皱起突出,还分出手来去抚捏安齐的大腿根。
  “哈……”安齐的身子立刻便软了下去,双目失神地喘着气,一手扶在任崝嵘的后颈上,轻轻揉搓着他的发丝,另一手略有些紧张地揪着身下的床单。
  任崝嵘如大型犬撒娇一般,将安齐的两侧胸都吮咬得红肿起来,然后又让吻回到他的唇上,在气喘吁吁之中,用宽厚手掌拢住了安齐的勃起,轻柔地撸动着。
  “唔!”安齐条件反射一般挺了挺腰,把肿胀送往任崝嵘掌心之中,半抬起身来,更加急切地与他靠在一起,“抱,抱我起来……”
  任崝嵘听话地搂住他的腰,把他抱坐起来,两人相对而拥。安齐双手钻入任崝嵘裤内,寻找到他同样滚烫坚硬的东西,一边本能地顶胯磨蹭,一边将彼此的灼热欲望凑到了一起。
  “呃——”任崝嵘也发出了几声略带压抑的哼声,加快了手腕的动作,又将另一条手臂绕到安齐身后,牢牢握着他的一侧臀瓣,将他更加拉近自己。他的手指蹭过安齐粘热的臀缝,几乎要碰到其中紧致柔软的嫩肉。任崝嵘又吻向安齐的耳尖,嘶哑低沉话语震动着安齐的耳膜,“安齐,你以前有过……吗?”
  “有过,一两次。”安齐轻声回答,随后忽然停顿下动作,有些惊慌失措地看向他,“你介意这件事吗?”
  任崝嵘先是一愣,随后把他抱得更紧,“不会,当然不会!我只是怕会弄伤你,因为我自己也只试过几次,我怕我不够小心。”
  “怎么会呢?你是我见过最温柔的人了。”安齐将额头靠在他肩膀上,双手再次开始上下挪动,尽力套弄讨好着任崝嵘的勃起。
  “唔,不,你才是最温柔的。”任崝嵘轻皱起眉,单手握住安齐的手,在指缝交缠之中,合力刺激着彼此腹间蓬勃的热度,另一只手探入安齐股间,粗长微糙的手指寻找着那一道窄缝,小心翼翼地向内刺戳着,“安齐……再快点……”
  “嗯——”安齐能感受到任崝嵘的手指缓缓挤入他体内,薄茧摩擦着紧绷穴口,轻微刺痒胀痛顺着尾椎向上攀深,很快又被更深处遭到开拓的异样酸胀感所覆盖,任崝嵘的手指正慢慢推拉着,略带好奇地探索着,挤按着出乎安齐意料的位置,让他不时激动地轻颤。安齐闭上眼,品味着这一瞬间向他袒露展开自己的感受,双手顺从地跟随他的指引,快速地撸动揉弄,既刺激着任崝嵘,也更多刺激到自己。
  “会难受吗?”任崝嵘穿着粗气,吮着他的耳垂,得到他的摇头之后才添了一根手指,二指并入,温柔地抠挖着安齐的后穴,“难受了要告诉我,知道吗?”
  “唔……不难受,呃……”安齐竟有些不自觉地夹起臀来,随着任崝嵘手指的每一次深入,浑身轻微战栗着。他的后穴越来越敞开,被手指摸索出了微弱的粘湿之意,与对方靠在一起的性器更是不断吐着晶莹液体,任崝嵘的也是,黏在两人手中,分不清彼此。安齐觉得小腹处越来越热,双手之间更是如同捧了一团火,“任、先生……我,我快——”
  “再等等,再快一点。”任崝嵘只剩下简短干脆的话语,牵着安齐的手,引导他以掌心和指腹去磨向自己性器顶端,被他的后穴夹住的手指也加快了进出速度,自己摆动腰胯,让两件情欲之物的敏感处彼此磨蹭。
  安齐只觉得自己手中全是任崝嵘青筋暴起和沟壑纵深的触感,而股间又是他带着指茧和岁月痕迹的轮廓,氛围性感得难以置信。“呃……我要——哈……”他话说到一半,已忍不住浑身弹跳几下,将任崝嵘的手指直接坐到指根,后穴一阵绞动,小腹前的性器射出一股浓稠,喷洒在任崝嵘的勃起和腹肌之上。
  “嗯。”任崝嵘咬紧牙关,更加奋力地用手指操着安齐的后穴,同时强行握着他的手,将他发泄过后最为敏感的性器也裹在其中,给自己蓄势待发的东西狠狠撸着,听见安齐略有些痛苦的小声呻吟,很快就也射了出来。
  两波白浊混杂着,不分你我,黏连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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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这种车神竟然11w字了才上了一波正经车,说出去都没人信……
  ps全套敬请期待下章 还有力气·坦率和接纳   在气喘如雷之中,任崝嵘凝视着怀里仍一脸潮红的安齐,心跳却比刚才还要剧烈起来。
  我都干了些什么……这是菩萨啊!任崝嵘怔怔地看着安齐的一双鹿眼,哪怕此刻里面满布着情欲未退的情愫,也依然清澈如初,心中更觉愧疚万分。
  安齐稍微平复下呼吸,有些羞涩地微笑起来,看向任崝嵘时,神情却又有了些忐忑和不确定,“任先生?……崝嵘?唔——”
  任崝嵘用吻打断了他。
  一听见安齐喊他的名字,任崝嵘心中所有的异样都被暴涨而起的爱意所盖过。他热情地吮吸着安齐口中的气息,顾不上彼此的体液在身体之间蹭得乱七八糟,睡衣也被扔了一地,只想着用这个吻来告诉他,此刻自己的复杂感受。
  两人斜斜倒回到单人床上,身上混着的全是对方的味道。任崝嵘痴迷地看着安齐,轻轻替他擦着额上的汗。安齐有些害羞地想要翻身,却被他按住无法动弹。
  安齐无奈地随口问了个问题:“现在几点了?”
  任崝嵘抓过手机来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还很早。今天醒得早,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是吗?我还以为都快中午了。”安齐面红耳赤地左闪右避,却怎么也躲不开他深情的注视,只好无奈地瘫在床上,“怎么了?你是不是还有力气,想要再来一次?”
  “我肯定还有力气。”任崝嵘想也不想就这么回答,然后稍微坐了起来,牵着安齐的手举到面前,亲了亲他的手指,“只有你愿意,我才会那么做。”
  “我当然愿意……”安齐的双眼中闪烁着些许泪光,直直看着任崝嵘,“我想尽可能让你高兴,而且,我也,很喜欢你。”
  “安齐,”任崝嵘轻声说着,“你没必要事事都优先考虑别人,你也可以多想想你自己。”
  “我也有考虑我自己啊,”安齐小声分辩着。
  任崝嵘笑着看他,“你怎么考虑你自己了呢?说来听听?”
  “我,我……”安齐犹犹豫豫着,说话音量更加微弱,面颊上未褪的红似乎又深了几分,“我也想……”
  “想什么?”任崝嵘问他。
  “想和你……”安齐支支吾吾地答不完整。
  任崝嵘是当真没有听清楚,只能追问:“想和我什么?”
  “想和你,”安齐既尴尬又兴奋地将目光挪开,“想和你……做……后面的……”
  这一次,任崝嵘听清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俯下身去,郑重地吻向安齐的前额,然后轻声说:“好。安齐,翻过去。”
  安齐咬着唇角,乖巧地翻了个身,随即感到自己的胯骨被任崝嵘握住了。他心里登时紧张起来,飞快地深呼吸几下,想要尽可能放松,迎接接下来必然会出现的疼痛。但出乎他的意料,凑近他双臀的却是任崝嵘粗重而温热的呼吸。
  任崝嵘的鼻尖蹭着他柔软饱满的臀肉,胡渣刺得他双臀皮肤发红,随后,他吻向了他的穴口,用舌尖撩拨刺戳着,以唾液湿润他的穴肉,不断地刺激着娇嫩肠肉。安齐双手紧紧揪着枕套,没几下便腰身一软,上身趴到了床上,软腰塌陷,只有高耸双臀被任崝嵘把握着。
  “啊哈……”他没想过任崝嵘会愿意先替他这么做,这般温柔细致令安齐心中感动。刚刚已被他用手指扩张玩弄过的后穴,在体贴的舔弄之下,很快便不住翕合起来,完全舒展着,欢迎着入内的异物。
  安齐小声喘着气,只觉比刚才更细腻温热的快感由股间传遍全身,腹前的性器还未能重新勃起,但已吐露出些许稀薄的液体,不时滴落在床单上。“崝嵘,可以、可以了……”他感到身后的动作顿了顿,任崝嵘的吻改为顺着他的尾椎快速向上,一路吻向他的后颈。
  “安齐……”任崝嵘湿润粗重的呢喃落在他耳边,“疼了要和我说,嗯?”
  安齐没有回头去看他,只是稍微眯起双眼,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他感到坚硬而温热的东西抵在自己穴口,极其缓慢也极其坚决地进入他体内。
  “呃,哈……”安齐维持着趴伏在枕头上的姿势,身躯不自觉轻颤起来。他不觉得疼,但能清晰感受到任崝嵘尺寸可观的东西,正将他柔软顺从的穴肉拓至前所未有的程度。面对身后的入侵者,他的身体选择了坦率和接纳。
  “安齐。”任崝嵘将一双大手握在安齐的腿根上,低声呼唤着他,同时十分小心地向前送着胯。直到听见安齐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连忙停了下来,伸手沿着安齐的脊背向上抚摸,轻轻捏着他的肩膀,“疼吗?”
  安齐闷不作声地摇了摇头,竭力试图让自己的呼吸缓慢下来。他的每一次喘息,都让自己的小腹犹如痉挛一般收缩,更加夹紧了任崝嵘的性器不放。他能听见身后任崝嵘同样忍耐着的深重呼吸,但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安齐稍微定下心神,将上半身撑起些许,塌着腰扭臀迎合向后,直到自己的臀尖与他的大腿相触。
  “唔……”在完全进入安齐的身体后,任崝嵘忍不住长叹一声,随后弯下腰去,将安齐搂在双臂之中,抱着他直起身来,“靠在我身上,没事。”然后,他吻上安齐主动扭头送上的双唇,一边与他互换炙热气息,一边缓缓动作起来。
  “嗯,唔——”安齐倚靠在任崝嵘怀中,双手扶在他横于自己胸前的手臂上,几乎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交到了任崝嵘的身上。任崝嵘的进出动作温柔而缓慢,不断推拉挤弄着他的肠肉,逐渐顶开紧皱闭拢的幽穴深处,让安齐的身体内部更加向他敞开。
  安齐从未将对自己的掌控力放弃到如此程度,却同时被厚重的安全感所萦绕,没几下便觉得被顶对了地方,一阵又一阵如热流般的快感,随任崝嵘的动作节奏上涌,令他忍不住小声呻吟起来,“哈……啊!”
  “舒服吗?”任崝嵘着迷地不停亲吻他的耳畔和侧脸,手指捏在安齐的乳珠上,不时撩拨几下,同时加快了下身的动作。抽插变得快速起来,幅度也越来越大,每一次都几乎整根拔出,再毫不犹豫地猛顶入内。任崝嵘变换着角度,尽力去触碰最让安齐浑身发抖的地方。
  安齐眯着眼,视线已开始模糊。他放下所有防备,将全身的感官都全部交付给任崝嵘,任由自己随他的每一次进出而战栗,每一次用力而晃动,每一次顶弄而轻喊。他没有留意到,自己腿间还来不及重新勃起的性器,已经开始滴着浊液,听见任崝嵘的问话,也只知道忘情地点头。
  “安齐……”任崝嵘的话音和碎吻都轻柔到了极点,腰间的动作却开始控制不住力道,有些粗暴地不断撞着,紧实腿肌把安齐的臀肉拍得噼啪作响,红肿骇人的性器也将那后穴操得越来越难合拢,把里头的软肉捣得湿软瘫烂。他沉溺于安齐破碎喘息声中的情欲,内心被背德邪恶的羞愧所充斥,这羞愧投射到行动上,却变成了燃烧更旺的欲火,让他更加卖力地讨好着怀里的爱人,仿佛只有让安齐释放出更盛的欲望,才能使自己得到救赎。
  “呃——崝嵘,嗯……啊哈——”安齐的脑袋一把扬起,靠在了任崝嵘的肩窝里,眼眶中开始聚集起泪水。他的身体自发地扭动起来,迎合着臀间一次又一次的操动,试图得到更多刺激。酸软湿热的黏腻感擒住了他的四肢和头脑,全身上下都犹如被浸泡在快感的温泉之中,后穴开始抽搐一般收缩绞动。安齐知道自己快高潮了,但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濒临顶峰的愉悦将他推到了悬崖边缘,将坠未坠的难耐感折磨着他,“唔……崝嵘,太——哈……太快了,那里……”
  “哪里?”任崝嵘喘着粗气问他,有些心疼地舔去他眼角的泪珠。他稍微调整姿势,一手卡住安齐的下颌,让他的头颅安稳靠在自己身上,另一手扶着安齐几乎被自己顶出弧度来的小腹,缓缓向下探去,想要去抚慰安齐的欲望。但他还没有碰到,自己的手就被安齐白皙的手掌握住了。
  “不要!不要,碰那里。”安齐与他十指紧扣,拉回来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他舍不得下身欲发的蓬勃快感,同时心里也知道,只要任崝嵘一碰,他马上就会射出来,快感就到此为止了。此刻缠绵纠结的滋味太过极端,所有的欢愉都聚拢在双腿之间,多一分就变成了痛苦,少一分则只有温吞,而在二者之间反复游走的感受,叫他疯狂地享受,不愿停止。
  安齐断断续续地低吟着,贪恋着任崝嵘对他的掌控。他看不见自己的性器已重新勃起,没有经过任何触碰,仅靠后穴持续不断的交合抽插,被任崝嵘顶得频频点头。他从来没有被操射过,此时,他不停戳在空气之中的性器,顶端小孔已张合不断,身后的每一下深挺都能撞出一个令他全身一软的干高潮。安齐几次以为自己已经射了,在延绵不绝的巅峰感之中想要低头,却又被任崝嵘拐走亲吻。
  “唔……呼……我,我尽量不弄到里面……”任崝嵘的腰此时已如上了发条一般,猛力前后晃着,粗壮肉柱几乎将安齐的穴口磨出火来,“安齐,安齐……”
  “不,射进来……”安齐的脸上已淌下泪水,腿根痉挛,浑身发红,后穴疯狂地又吮又吸,声音也开始变得嘶哑,“求求你,射进来。”
  “嗯——”任崝嵘怎么能听得安齐的一个“求”字?他登时皱起眉头,咬紧牙关,双手用力得将安齐的双肩都捏疼了,胯间动作骤然变得又急又快,小幅度地磨蹭着穴中褶皱之间的某处。
  在他们交缠的手臂之下,被任崝嵘按压着的胸膛深处,安齐的心脏跳得如同失控,几乎令他有了心脏病发作的濒死错觉。但在他的背后,是任崝嵘同样激烈跳动着的心。他们的身体和情绪都仿佛交融在一起,脑海之中只有彼此。
  “呃!我——”安齐忽然小声啜泣起来,腰身猛地一挺,浑身紧绷,尖锐而颠覆一切的快感在小腹深处炸开,将一缕半白浊液从他的性器中逼得滴漏而出。“哈……要……唔……”他一边哭喊着一边放纵摆臀,沉溺在令人抛弃一切的舒适畅快之中,射出了好几波混杂着稀疏腺水的精液,“唔嗯——呃,哈……”
  安齐发泄过后的身体立刻瘫软而下,任崝嵘紧紧抱住他,任由他不受控制的后穴夹在自己的性器之上,在他如巨浪迭起的高潮余韵之间,享受着兴奋而欣喜的幽穴对自己欲望的安抚与欢迎,任由爽快滋味倾泻而出,如安齐所愿,将浓稠精元一滴不漏地灌进他体内。
  “呃。”任崝嵘发出一声犹如猛兽的粗叹,用终于逐渐疲软却依然不小的性器,再蹭了蹭安齐发泄过后最为敏感的后穴,将最后一抹精液挤进去,果然听见安齐发出几声撒娇一般的嘤咛。
  “唔嗯!呜呜……”安齐浑身抖得跪不住,软绵绵地被任崝嵘抱着躺下,两人一同挤在床上。 给你的·美女·纪医生   任崝嵘轻轻拨开安齐汗湿的鬓角,微笑着看他,牵起他的手背到嘴边轻轻一吻。
  安齐原本闭着眼,这会儿才重新睁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略带迷茫地回看向他,“……现在是中午了吧?”
  “嗯。”任崝嵘点了点头,目光没有做任何移动。
  安齐的肚子咕咕直叫,却暂时还没有力气爬起身来。面对任崝嵘的视线,他竟然又有些面颊发烫,“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任崝嵘的话语顿了顿,将“在想我什么时候会因为引诱神灵而下地狱”吞了回去,转而温柔说,“在想你喜不喜欢。”
  安齐羞涩地笑了起来,也跟着点了点头。
  “安齐,”任崝嵘深呼吸着,“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安齐主动凑近他,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个不带欲求的轻吻。
  任崝嵘抱着他坐了起来,抬指刮了刮他的鼻尖,笑着准备下床去。
  安齐的话音又从他的身旁传来:“那是不是代表,你也肯定不会对我说谎?”
  任崝嵘愣了愣,随后仍是点头,转过身去的动作却有了几分难以察觉的迟疑。
  “我想问你很久了,”安齐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上面是任崝嵘昨天穿过的衣服,衣袋中露出了小布袋的一角,“那是什么?”
  任崝嵘随着他的手指看去——是那样东西。
  他取过那个布袋,将里面的东西倒出。玉念珠在他的掌心之中滚动,白皙圆润如初,冰凉触感与他掌心的热度截然不同,叫他平静,也叫他思绪涌动。
  安齐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他,而他看着那颗珠子。
  “这是……”任崝嵘略一思忖,很快便勾起淡淡笑容,转向安齐,送出手掌,“给你的。”
  “给我?”安齐没有料到这个答案,伸手取过那颗珠子,举到眼前仔细看着,“这是你专门准备送给我的吗?”
  “……算是吧,反正是不可能给别人的,但是可以给你。”任崝嵘凝视着安齐观察珠子的模样,“你喜欢吗?”
  “嗯,挺喜欢的。”安齐借着阳光端详着玉念珠,面颊上呈现出柔和而纯净的光芒。他的如玉面容和无暇珠石极为相衬,在简陋却温馨的卧室之中,是任崝嵘眼中最珍贵的存在。
  任崝嵘看着安齐,心中亦没有遗憾,仿佛他将这东西揣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在今天送给安齐的。他正准备转回去将那个布袋收好,忽然,那颗珠子又被安齐塞回到了他的手中。
  “据我观察,这个东西你带在身边很久了,肯定是有特殊意义的,说不定还有什么战神的神力,对不对?”面对任崝嵘的疑惑,安齐仍是随性笑着,“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不会抢你的东西的。”
  无奈于安齐一如既往的体贴和善良,任崝嵘又将玉念珠妥帖收好,心中暗叹,果然不管是哪一世,菩萨始终是菩萨,就是要把这玩意儿给自己。他回过头去,见到安齐正穿着衬衫,他将衣服套了进去才发现错穿了自己的那一件,不由得心头一动,快步走到安齐身旁,将他一把抱住,“没有人能抢走我的东西。没有人能阻止我保护你。”
  “是是是,但是你现在在阻止我填饱肚子。”安齐咯咯直笑,“我好饿了。”
  终于,又是一个久违的、普通的日子。
  邓子追独自在渡通前台拍着苍蝇,手中既没有游戏也没有垃圾网络电影,只有一根逗猫棒。鲜艳的羽毛垂落向地面,由人类控制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跳动,偶尔划过柜台一角。蓝蓝窝在柜台旁,缩成一个猫团团,明明睁着眼睛,却对逗猫棒熟视无睹,根本懒得动弹。
  百无聊赖,无精打采,百业待兴,毫无兴致……在邓子追脑中,形容此刻低沉状态的四字词语,好像弹幕一般不断划过。
  他很苦闷,很烦躁,很抑郁,同时,也有几分庆幸。庆幸最近没出啥乱子,鬼王没有再出来弄些乱七八糟的怪事,普通灵体的事务井井有条,也已经好多天没有怨灵作祟的麻烦事情发生了。
  这些本该是好事,但是他真的好无聊啊!大师兄继续住校去了,海一健回地府疗伤,蓝蓝因为此事大受打击,毫无生气,而菩萨和老任又沉浸在恋爱的世界中。现在能静下心来听听邓子追抱怨的人,竟然全是鬼差,但都是听完就走,在时间和生死之间穿梭,并不会为自己而停留太久。
  若是放在以前,得此清闲日子,邓子追别提有多高兴了,天天打游戏刷片跳健身操看网文,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抱怨。但现在的邓子追,不管做什么事情,那个梦的阴影都会笼罩在他心头上,仿佛一切的娱乐和今生的幸福美满,全部都是罪过,仿佛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仿佛他欠了那人什么。
  邓子追没有再和其他人提起那个梦。他知道,老头子听了只会故弄玄虚,大师兄只会劝他健康饮食和勤加修炼,蓝蓝又只是只猫,而老任这辈子认准了安齐一个,更不会明白这些事。邓子追只能在自己心中,反反复复咀嚼着那些已成定数的悲剧情节,和那个令他泪流满面却依然不知道名字的旧人。
  他确实欠了那人,欠了他一整辈子。
  “唉……”邓子追深深叹息,随手把逗猫棒一扔,挣扎着爬起身来,准备提早关门了。
  “你好。”
  有人进了门。邓子追背对着入口,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抬手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一边转身一边扯出营业性微笑:“请问有什么能——美女!”
  站在收银台前面的,居然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清秀俊美,带着金丝眼镜,脑后扎着一小团马尾,一身驼色长风衣的青年。青年听见邓子追忽然高呼,不惊也不恼,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镜片后的双眼似是闪烁着绯色光辉,“听说你们这里,可以寄东西给下面的人?”
  邓子追这才听清楚他的声音,不是美女,是个话音轻柔、声线温和的帅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不过被他无意地扫了一眼,便觉得内心砰砰直跳,仿佛遇见了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被人用温水浇了一身,片刻的温暖如春之后,是黏在皮肤上甩之不去的纠结缠绵。
  青年对他又是一个微笑,玩味地用眼神打量着他,手指在收银台的玻璃台面上轻敲两下,“我来错地方了吗?”
  “不,没有!没有来错,就是我们这儿!”邓子追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到他面前,目不转睛地瞧着青年瘦削脸庞上的锐利双眼,感觉一向的能说会道都像是被白无常带了下去一般,根本数不清舌头上打了多少道结,“我,我们渡通,就是干你要的,呸呸呸,就是提供你们想要的这种服务的。”
  青年笑着轻轻摇了摇头,一瞬间,邓子追脑海中古怪地浮现了“绝不能让他失望”的话语。还以为对方大概要走了,邓子追挽留的话就在口边,他却大方地回望向邓子追:“那你们和寻常卖丧葬用具的小店铺,有什么分别吗?”
  “当然有了!”邓子追从抽屉里稀里哗啦翻出两大本册子,啪一下放到台面上,在他面前翻得哗哗作响,“其他地方不管是纸钱还是纸扎礼品,全部都是流水线工业化生产,全部都是一个厂子出来的。我们渡通不一样,每一个都为顾客量身定做,生辰八字、先人喜好、紫微斗数、塔罗占星全部都考虑进去,保证每一份送下去的快递都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你请看,这是我们的过往案例,是不是比别处的都要精致?”
  青年眨了眨眼,“……量身定做?”
  “没错,量身定做。”邓子追想也不想就接口,看见青年略有些玩味的眼神才意识到歧义,连忙解释,“啊不是给帅哥你量身,是给你想要带东西下去的先人,也不是量身高体重,是算时辰八字和黄道吉日,就是比喻,比喻而已。”
  那青年听了,忽然神色变化些许,将双手放回到风衣口袋中,歪着脑袋看向邓子追,“我有个疑问,如果我想要带东西下去的人,已经死了很长的时间。我的意思是,很多很多年以前了……你们还能确保对方一定收到吗?”
  “当然,只要有出生地和八字,如果能精确到具体出生的时辰就更好了,反正我们渡通就是有这个本事,可以保证替你找到那位先人。”邓子追如实回答。
  青年一瞬不错地看着他:“那如果,那人已经投胎了呢?”
  “这个……”邓子追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以白乌鸦在地府中的鬼脉,追查到投胎这一步就差不多了,无法破坏规矩来把上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带到已经清零重生的这一辈子里来。但渡通毕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通常他们会把投胎的事情告诉顾客,却不接受退款。这位帅哥一上来就问出了这个问题,似乎是有备而来,不太像是完全不懂行的人。
  青年仍是看着邓子追,又露出淡淡笑容来:“如果已经投胎了,那我想我也就没有必要再送东西下去。如果没有投胎,那就代表他果然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直熬到现在,这么罪大恶极,不知道在地狱里能不能排得上号?”
  “呃,看来,帅哥这不是想要送东西给亲人,是要给仇人啊?”邓子追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冷淡。
  青年苦笑一声:“是亲是仇,对于一个死人来说,重要吗?反正命数已定,想要改写,总归是要等下辈子的。”他稍微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长睫垂落,未被扎的发丝也松松散散地挂在耳畔,在他的面上投下阴影。不知为何,邓子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怀念,不由得心中一动。
  “是什么关系不重要,但是,能让帅哥隔了很多很多年还会惦记着的,肯定是有所意义的人和事。”邓子追轻声说着,“请你放心吧,只要是你的嘱托,渡通一定会竭尽全力办到,使命必达。”
  青年再抬头看他,点了点头,再次用微笑让邓子追心动得头脑发懵。
  “那不知道帅哥是想寄什么东西,寄给谁呢?”邓子追越凑越近,几乎把自己的脸怼到了青年面前。
  青年个头比他略高一些,眨了眨眼,稍带俯视看着他:“……东西我没带来,生辰八字我也忘了。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也不急于一时。”
  “没关系!我们接受预订和上门取件的,帅哥把联系方式写一下吧。”邓子追立刻又从抽屉里翻出便利贴和笔,双手递到青年面前,“平常也可以随时找我闲聊,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宇宙科幻,反正我一样也不懂,但可以听你说!”
  青年露齿而笑,竟然真的接过笔,在便利贴上写了点什么,随后转身离去。
  邓子追捧着便利贴聚到唇前亲吻一下,然后才仔细看去,却发现上面只写了一个字,“‘纪’?纪什么?纪先生?你也不写个电话号码,还有职业学历兴趣爱好星座偶像什么的,都可以啊!”
  青年已经走离快递点几米远,听见邓子追追问,稍微回过头来,最后看他一眼,“……职业,医生。”
  “医生?纪医生,你哪个科的?这么帅该不会是整容外科的吧?还是什么心脑血管特别牛逼的?”邓子追还在哇哇乱叫着,只见纪医生摇着头,留给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没有再停留。
  邓子追心里有预感,这不会是他们唯一一次见面。 迷雾·夏夜·溪水   自从那一天,在快递点与那个纪医生有了一面之缘后,邓子追心中的烦闷竟然一扫而光,生活不仅回到了从前,甚至比以前更加轻快。
  他自己其实也不明白,人家只是路过渡通进来问了两句而已,他手头既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也没有更多深入的资料,甚至毫无把握能再遇见一次,他竟然就因为那简单的艳遇而日日欢欣鼓舞。他现在仿佛打了鸡血一般,每天心情舒畅,嘴甜舌滑,逢人就夸,日日卖乖,连老头子都忍不住说他是不是开窍了,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尊师重道了。
  和前世有关的噩梦阴霾,仿佛被什么东西给驱散走了,退为了邓子追意识中的一片小小迷雾,在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出来遮挡阳光,但终究没有消失。邓子追却已经很满意了,他暗中安慰自己,过去的事情已无法改变,既然是他的前世,那他就只能接受悲剧曾经发生过,但也不应该因为无法改变的事情而影响自己这辈子的正常生活,他眼下的命运还在前方等待着呢。
  他如今的目标很明确,好好打理渡通,遇到困难时迎难而上,没有困难时也别去自找麻烦,保护好隔壁的菩萨,然后……如果能再见到纪医生就更好了!
  邓子追自己也察觉到了,他好像总是会同时想起安齐和纪医生,虽然两人在外表上完全不像,安齐看起来清秀温和,长得有些显小,纪医生则纤细消瘦,面容略有点棱角分明,性格上应该也有不小的差距,但他总觉得两人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共同点,但具体是什么共同点,邓子追又说不上来。每次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时,邓子追总会马上开始嘲笑自己,明明和纪医生也就见过一面,怎么想得像是自己有多了解人家似的,真是自作多情。但会不会也存在一种可能,就是正因为纪医生和安齐有相似之处,所以他才会在第一次见面就对这个陌生人感到亲近呢?
  “发什么呆呢?臭小子。”
  “嗷!”
  又是坐收银台的一天,邓子追本来托着腮,痴痴地望着入口,从太虚仙境一路神游到塔图因*,忽然,他的后脑挨了一下折扇。邓子追受惊地大喊一声,冲郑小强抱怨起来,“哎,你不是又要去环游世界吗?大师兄也回学校了,你天天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我的店,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郑小强瞅他一眼,继续在空快递盒堆中翻来找去,“你快给我找个差不多这么大的箱子,我要给你大师兄寄两件衣服。”
  “你别给他寄了,大师兄不喜欢你买的那些花里胡俏的,他就喜欢运动服,穿来穿去都是同样的几件。”邓子追打了个哈欠,仍然看着入口,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而且过两天不就周末了吗?让大师兄回家一趟,然后衣服给他自己带回宿舍不就得了。”
  “他回来一趟还得坐高铁,太麻烦了,我还是让黑无常给他送过去吧。”郑小强找到了他想要的箱子,瞥了一眼注意力完全在街上乱飘着的邓子追,“你今天怎么回事,是不是昨晚又失眠了?又做梦了?”
  “没做梦,蹲系列游戏新品发布会直播呢,看完都后半夜了。”邓子追小声嘟囔着,心里有些奇怪,老头子最近似乎有点关心起他的梦来,等有空了,把之前的事和他说说好像也不错,说不定老头子能推算出些什么。
  郑小强听了他的话,并未多加怀疑,神色放松了些,把刚撕下来的透明胶带给顺手粘到了邓子追的后背上,“那你回去补个觉吧,下午我看着就行。”
  “好呀!”一听见自己可以开溜,邓子追立刻精神了,站起身来拿了包就往外走,“今天下午可有三四个大件要来,你自己看记录哈,不到晚饭点就别找我了,找我我也不来!”话说到后半句,已经跑得只剩下声音没有人影了。
  郑小强翻着白眼摇头:“……臭小子。”
  邓子追又来到了溪边,这一回,是蝉鸣彻耳的夏夜。
  他抬头看去,可以见到满天星辰在林荫之中组成了一条引领的星光河流,指示他向前看去。
  那人就在不远处,躺在岸边的石凳上,长腿交迭,双眼微闭,夏日的单薄衣衫敞开着,露出在月光之下白皙如玉的胸脯。他的衣带垂落,末端落入水中,随着溪流晃动。
  邓子追走向他,涉水而过,毫不在意沾湿双脚,到了他的身边。他没有睁眼,依然枕着脑后交迭的、双臂,嘴角似乎浮现了一抹微笑。邓子追也跟着笑了,俯下身去,将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他终于睁开眼,双眸中有邓子追的面容,还有夜空中的星辰。他们没有交谈,径直进入了热吻。他的唇正如盛夏般炙热,口中的气息比深秋的果子还要甘甜,柔软身段和此时缠绵而上的双臂更能媲美月光。邓子追抱起了他,让他那一身薄如蝉翼的衣裳由夜风吹落,洁白胴体被自己抱在怀中,一同迈入清澈溪流。
  溪水的冰凉畅快能使酷暑稍微退却,却浸不熄他们心中的欲火。邓子追与他在水中拥吻,将手掌伸入凉水之中,去寻找他腿间的灼热之处。他的肌肤比溪流还要柔顺,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夜溪所冷透。邓子追与他一同在溪涧之间漂流着,注视着他的双眼,将他的每一个颤栗、每一次咬唇、每一声低吟都刻入脑中。冷水随着自己的手指偷溜入他股间,漂浮的无力感使他不时害怕地紧紧缠住自己的躯体,邓子追心中全是如这流水一般滔滔不绝的爱意,和随着明月一同升高的情欲。
  邓子追分开他的双腿,将他抵在岸边石阶上,双唇没有一刻离开过他的嘴角,借着水的浮力,进入了他暖如温泉的身体。冷与热同时刺激着邓子追,令他膨胀,令他急躁,还令他快乐。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之人迷乱的神色,挠在自己背后的指痕,还有他呢喃着的,自己的名字。
  “唔……”他的面颊上粘着几缕被溪水打湿了的发丝,一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似乎比那溪水还要澄澈。
  邓子追伸手握向他的欲望,紧紧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将所有转瞬即逝的疼痛和欢愉都望入眼中,在心中细品。
  再热的天,再冷的水,都不及此刻身躯交缠、私密相连的感受来得强烈。
  “再深些……”邓子追听见他这么说,然后,他喊了自己的名字。
  邓子追听不清。
  不知究竟是因为水流骤然湍急而起,还是因为自己的呼吸太过粗重急促,还是他的呼唤在娇软呻吟中已变得破碎,邓子追总是听不清楚。他的脑海中只剩下占有和发泄,剧烈地动作着,享受着,朝着对方身体里最柔弱的地方,和最后的结局,奔涌而去。
  邓子追紧紧抱着他,听见了自己的话音:“我,我是……”
  下一刻,冰冷刺骨的溪水漫了上来。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邓子追完全掉进了水中,难以呼吸。
  意识在梦境和现实中反复交错,愉悦感仅一瞬便如同被黑洞吸走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邓子追觉得浑身似是被水草缠住,拉着他向下沉去,要将他置于死地。他疯狂地挣扎起来,在奋力求生之中还记得怀中的人,双手向前抱去,却只能与冰水相拥。绝望此时才开始出现,比起自己淹死,邓子追更害怕再也见不到他。
  他的力气马上就要耗尽,仅剩的一口气吐在水中,气泡带着最后一点生命力离他逐渐远去。
  不知道如果在梦中死去,那在现实中,还能不能醒过来?邓子追闭上眼睛。
  这时,有人凑近了他,用一双修长手臂抱住了他的身体,将他带出水面。邓子追正要用力呼吸,嘴上却贴上了别人的唇,缠绵而略带粗暴的吻攻入他口中,泄愤一般地索取着他的最后一丝气息。
  在这掠夺之下,邓子追几乎要昏死过去,后背上突如其来的引力却终于让他清醒。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正躺在渡通的地面上。快递点店门大开,刚刚把他从水中拉出的救命恩人正从他身上下去,走向门外,留给他一个背影。
  “是你……”邓子追气喘吁吁着,瞪着那个人,“纪医生?你,你叫什么名字?”
  如同邓子追真实的记忆中一样,纪医生穿着一身驼色长风衣,带着金丝眼镜,脑后扎着一小团马尾,似笑非笑地偏过脸来,“我的名字?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会知道?邓子追没有力气反问出口,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却觉得全身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连眼皮都像是挂了千斤重担一般直往下掉。
  他要重新睡着了,陷入到空无一物的梦中,但他不想睡着。
  起来,快起来,快醒醒!醒来啊!
  “啊!”随着一声古怪的怒吼,邓子追腾坐而起。这一次,他终于醒了。
  他发现自己坐在卧室里的床上,午睡不过过去了一个小时。
  邓子追浑身是汗,呆滞地看向周围——一切如故,毫无异样,除了他腿间正一柱擎天,精神抖擞。
  “唉……”邓子追叹了口气,重新躺回到床上,闭上双眼。昏暗之中,他的眼前首先浮现的居然是纪医生的背影。不过一个瞬间的念头,他感觉自己更硬了。
  没办法了。
  邓子追脱掉睡裤,依然闭着眼,伸手向自己的小兄弟,一边想着纪医生,一边快速地解决问题。
  等邓子追出了房间,他才发现,家里其实只有他一个。老头子发消息来说晚上有朋友请吃饭,关铺之后直接就去,安齐和老任不知道上哪儿约会去了,猫也自己出去溜达了。邓子追看着空荡荡的客厅,感受了一下自己同样空荡荡的肚子,叹了口气,决定下楼觅食。
  渡通附近的大小餐厅早就让邓子追摸遍了,他知道哪家酸辣粉的老板娘好哄,多说两句好话就有免费的汽水,他也知道哪家麻辣烫的青菜总是不洗干净,很容易吃出沙子,他还知道哪家自选快餐到店吃的份量比叫外卖几乎多三分之一。邓子追身心俱疲地在路边走着,还没有想好该吃什么,双腿却自己拐上了斑马线。
  现在接近下班高峰期,主干道上的红绿灯变化速度明显加快了,机动车的轮子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摩拳擦掌,朝四面八方准备着,而共享单车则像瞎了一般,根本不看指示灯就横冲乱撞,路人们也行色匆匆,赶着开饭,赶着下班,赶着下一场聚会,赶着生老病死。
  邓子追踩着绿灯变黄后的倒数几秒,及时冲到了马路对面,朝肠粉店走去。在身后的车辆开始移动时,他的视线游离在街道和车水马龙之间,意外地瞧见了一个身影,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午觉还没睡醒。
  纪医生正站在马路对面,朝与邓子追相反的方向走去。
  *塔图因是电影《星球大战》中虚构的外星球。 马路·记性·搬家·名字   纪医生的小马尾扎得比上次高了一些,发丝收紧后,瘦削冷淡的面容更加清晰地袒露了出来。他依然穿着那件长风衣,逆着从地铁站出来的通勤人群,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
  “纪医生!纪医生!”邓子追高声大喊起来,心里砰砰直跳,暗自将全天庭所有神仙——尤其是月老师——都给狠狠感谢了一遍,同时在马路边上拔腿狂奔,“纪医生!这边,看这边啊!”
  眼前的车辆湍流不息,喇叭声和刹车声响得震天,邓子追喉咙都要喊破了,却怎么也无法引起纪医生的注意力。纪医生丝毫没有察觉马路对面的动静,只目视前方,专心向前走着。
  “纪医生!”邓子追又蹦又跳,手舞足蹈,一路朝前小跑,生怕走慢半步就会跟丢。然而倒霉的是,这一路向前好几百米都不会再有红绿灯,要想过对面就只能钻进地铁站,还要避免在从a一直开到h的出口之间迷路,越过穿着lolita或汉服的女生,还有同时卖后院小奶猫和鲜花的地毯,在安检员之中各种带球假动作,等找对了出口,对面纪医生都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每逢此时,邓子追都会迫切希望老头子能搞出什么新发明来,瞬间移动符这种如此实用的东西,怎么白乌鸦们就鼓捣不出呢?邓子追在人行道上跳得像超级马里奥,对行人又闪又躲,好几次撞到了逆行的外卖电动车上,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纪医生拐了弯,离大马路越来越远。
  等邓子追终于找到了人行天桥,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冲过马路,纪医生连影子都没了。他气喘吁吁地撑着膝盖,无奈地凝视着路边商铺落地玻璃中自己的倒影,巨大的失望感几乎令他瘫倒在地。
  本来以为上次是往事只能回味,不过萍水相逢的艳遇瞬间罢了,结果中午才做梦梦见人家,下午出门就见到真人了,这要不算缘分,那还有啥算是缘分?邓子追非常不甘心,总觉得刚才能见到纪医生就是上天的指示,甚至已经开始胡思乱想,说不定那帅哥就是自己的命定之人,他的命格里注定会与纪医生有什么七上八下、一波三折、千回百转的虐恋情深了。
  但怎么就跟丢了呢?真是气人!
  邓子追喘着气直起身来,却在玻璃倒影中看见了意料之外的身影——安齐提着两个购物袋,笑着站在他身后。
  “安齐?”邓子追转过身去,“你怎么在这儿?老任呢?”
  “他今天练射击去了,我不是给你发短信,说买了菜回家做饭吗?”安齐还是老样子,笑起来双眼闪闪发亮,“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跑步健身?”
  邓子追听了,这才把手机掏出来,发现电量只剩下2%了,所有来电信息都没有提示。他又看向安齐,不由得跟着笑起来,“说起来,你还真的很久没在家里做饭了,天天跟老任去吃烛光晚餐,终于吃腻了?”
  安齐面颊泛起红来,摇了摇头,仍旧笑着,“其实他做饭比我还好吃,下次让他下厨,你也尝尝。”
  邓子追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一个袋子,打算和他一起走回家,又听见他问:“你该不会一个人吃晚饭,为了找吃的就一路跑了这么远吧?”
  “呃,对啊,一不小心就走到这儿了。”邓子追尴尬地接了话,心里觉得,为了追一见钟情但连名字也不知道的陌生人就一口气跑到这里来,似乎相较之下更丢脸。
  “唔,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安齐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因为我和任先生总是两个人出去,你大师兄又得回去上课,海一健也不在了,我们有点儿……没照顾上你?”
  “什么?才没有,你说啥呢?”邓子追连忙大声否认,“我可忙了,我可是开快递店的!全世界最忙的地方就是我们那儿了。我其实特别想给自己放个假,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做,睡他个三天三夜!我最近其实就是累的。”
  “……真的不是因为寂寞?”安齐好笑地看着他。
  “什么寂寞,哪有寂寞,白乌鸦不知道什么叫寂寞。”邓子追想也不想就回答。
  安齐叹了口气,“唉,听郑师父说,你们算是出家人。既然注定不能找对象,那就只有我们这些朋友能陪陪你了。”
  “什么?那老头子瞎说啥?”邓子追夸张地大喊起来,“别听他胡说八道,我有魅力着呢,说不定明天就拐个女朋友回家给你们看!”
  安齐听了便笑起来,突然又“哎呀”了一声,“我把雨伞落在刚才的店里了。你先回去吧,我得回去一趟。”
  邓子追目送安齐转身离去,自己双手插袋,再次独自走起,才一回头,就看见刚才他追了九条街都没追上的身影,在不远处凝视着他。
  “纪医生!”邓子追兴奋地小跑过去,几乎扑在对方身上,“我,你,我刚才喊了你好久!你走得好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哎,你怎么会在这儿?”
  纪医生微笑看着他,却不回答,转而问:“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人是谁?该不会是你男友吧?”
  “刚才?噢,不是,只是我的朋友,也是邻居。我单身,一直单身!”邓子追生怕他误会,将“单身”两个字说得特别标准,“他有对象的,两人关系可好了,不像我,天天孤零零的。”说完,他故意露出委屈而苦恼的神情,在纪医生面前晃来晃去。
  纪医生的视线不由得从安齐的背影挪到了邓子追的脸上,笑意变深了一些,“邓老板家住在附近吗?”
  “离这儿不远,过了大马路,往那边拐,后面的街上就是。怎么,你想去我家坐坐吗?”邓子追露出自以为十分痞气的笑容,片刻后又疑惑起来,“咦?你怎么知道我姓邓?”
  纪医生眨了眨眼,“我上次既然知道去渡通找你,那肯定多少是了解过的。”
  “原来如此。对了,你上次说回去找找你需要的生辰八字,现在找到了吗?”邓子追问。
  纪医生的面上出现了一瞬的暗淡,“……很可惜,找不到了。我记性不大好,有些明明该刻骨铭心的事情,一眨眼之间也会忘掉,真是惭愧。”
  邓子追从容安慰说:“找不到就算了。有些时候,那些已经走向死亡了的过去,确实就是注定需要放下的。死人和活人之前的距离,无论如何都无法逾越,只能接受,我们见证过太多这种事了。”
  听了这话,纪医生抬起眼来,略有些专注地看着邓子追,好一会儿才又说:“其实,我刚才问你是不是住在这附近,是因为……我最近需要找地方搬家。”
  邓子追一听,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你想搬到附近来吗?我家旁边刚好有多余的房间,楼上也在放租,不如我现在带你去看吧!”
  “倒也不用这么急,”纪医生轻挑眉毛,“我还没确定是不是真的要搬呢。”
  “搬吧搬吧,我们这儿附近生活可方便了,楼下啥都有,邻居之间相处也很和谐,你要是来了,大家肯定都对你特别好。”邓子追絮絮叨叨着,伸手主动搭着他的肩膀就往家的方向带。
  纪医生瞅了一眼直接揽到自己身上的胳膊,身体稍微僵硬了些许,脸色倒没有什么改变,“你在楼下开那样子的快递点,附近的住户应该不会经常遇到灵异事件吧?”
  邓子追愣了愣,然后拍着胸脯回答:“没事,不管遇见什么妖魔鬼怪,都由我来保护你!”
  “……是吗?”纪医生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跟着一路走到了渡通附近。快递点此时没有开门,铁闸上挂着个“暂时离开,很快回来”的牌子。
  “你看,那栋楼就是,我就住楼上。”邓子追兴高采烈地搂着他,丝毫没有不觉得自己对一个陌生人表现得过分亲热,“看见那盆大桔子了吗?旁边还有一盆君子兰的那个,那个阳台,就是我家。”
  “看不出来,你还喜欢种花啊。”纪医生双眼紧紧盯着阳台的方向,话音依旧轻柔。
  “不是我种的,是我大师兄喜欢,他虽然年纪比我小,但兴趣爱好一个赛一个老气。”邓子追笑着说,招呼纪医生随他上楼,“先上去我家坐坐吧,我大师兄好茶,师父好啤酒,不愁没东西招待你。”
  纪医生却停在了原地,掏出手机来看着,没有跟随上去。
  邓子追有些错愕地回过头,看着面露遗憾的纪医生,脑中顿时警报大响,果然太急进了吗?是不是还是先把联系方式搞到手,再谈住不住到隔壁去比较好?还是……人家其实根本就没那个意思?
  “我临时有点事,抱歉,今天不能上去了。”纪医生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似乎叹了口气,“如果我之后确实想在附近住,我再联系你吧。”
  “哎,你怎么联系得上我?”邓子追有些着急地又朝他的方向走去,但纪医生已经往远处迈开步子了。
  “我有你的电话。”纪医生一边走着,一边回过身来指了指渡通的店门。邓子追这才想起来,店门的牌子下方正挂着他的工作号码。
  邓子追心中一阵失落。对面的男子翩然而至又翩然离开,像是无拘无束的蝴蝶,又像是随风而去的香气,深深地留存在他的记忆中,却怎么也追不上握不住。邓子追不知道之后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却莫名知道,它们之间,一切主动权只能掌握在对方手中,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强求的。
  “至少……”邓子追对着越走越远的纪医生,无力地挥了挥手臂,“你叫什么?我还不知道呢。”
  “哈哈。”
  邓子追居然听见了他的爽朗笑声。
  “纪千秋。”纪医生也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了马路的另一头。
  是个很不一样的名字。
  邓子追呆呆地站在原地,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纪千秋刚才的笑声,直到风裹着落叶和雨前的潮湿空气,打到了他身上,寒冷才使他重新清醒。 搬过去·太快了·保护动物   不知是第几次了,任崝嵘睁开双眼,在晨光之中最先见到的就是安齐的睡颜。他对此感到十分满意,幸福感与日俱增,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好,当然,这也得益于他和安齐频率良好的睡前运动。
  在他的监督下,安齐的生活规律了不少。哪怕是录音室工作繁忙的时候,也有任崝嵘亲自送饭上门,晚上必定等安齐睡了他才一起睡,久而久之,安齐也就不好意思熬夜了。而录音室里没有太多工作时,安齐跟着任崝嵘一起尝试了不少新东西,主要是武术健身和射击,偶尔有射箭和骑马,甚至还有书法。任崝嵘用实际行动向安齐证明了,他确确实实在古代生活过。
  安齐的身体好了一些,连药都吃得少了,心脏几乎没有再出现不适。很多时候,任崝嵘看着他逐渐变得健康的脸色,和一如既往阳光的笑容,都要忘记了,他们在人间还有尚未完成的任务,麻烦还没有消失,安齐身体里还有个定时炸弹,生命随时都受到威胁。
  任崝嵘享受现在的时光,仿佛他和安齐已决定相守终身,他们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生活,过完这一辈子,一起变老,一起死去,一起渡河,再在下辈子继续相遇。但安齐的每一个皱眉、每一次较常人更急促的呼吸、每一个不那么安稳的梦,还有他总是比世人更加宽容的微笑和心态,都在不断地提醒着任崝嵘,安齐是菩萨,是一个身陷危机之中的神灵,是他需要保护和尊敬的恩人。
  “唔……”此时,安齐站着阳台上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舒展着身体。在他的身后,餐桌上摆放着简单的早餐。郑小强已经出门了,而邓子追还没起床。
  安齐回过头来,对着任崝嵘笑:“你的床虽然比我的大,但这个床垫到底多久没翻个面了?睡得我浑身咯吱作响。”
  任崝嵘回以有些尴尬的微笑:“我不知道,来了这么久也没在意过这件事,大概得问问邓老板了。”
  “不如……”安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有些羞涩地抿唇。他坐到任崝嵘对面,貌似给自己壮胆一般深吸了一口气,“你直接搬过去隔壁住吧?”
  任崝嵘有些错愕:“你是说,和你一间……?”
  “我的房间实在太小了,虽然我们现在晚上也经常,嗯……”在谈到这些事时,安齐还是会忍不住面颊微红,目光闪躲,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但你搬过去隔壁,我们也可以睡在之前海一健的房里,那张床比较大。”
  任崝嵘伸手牵过安齐的手掌,笑得更深了一些,“其实之前邓老板也有这么建议过,我们都觉得我搬过去会更好,只不过郑师父说,那间房之前是鬼差睡过的,怎么也得先晾一晾。但应该也差不多了,我今晚和他们商量一下。”
  安齐立刻开心地回答:“那不错呀,你们这边人确实有点多,你和凳子两个大男人,郑师父年纪又比较大,小郑师父偶尔也回家,那就更挤了。啊,还有蓝蓝呢。”想到那只乖巧可爱的白猫,安齐猛然察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见到猫咪的踪迹了,不由得有些担忧,“蓝蓝最近不知道去哪儿了,上次给他买了猫条,凳子也说找不到他。可别走丢了……”
  “那猫妖都一百多岁了,不会这么容易丢的。”任崝嵘看不得安齐发愁,赶紧安慰着,“说不定是因为海处长不在了,他在家里闷得慌,出门探险去了。”
  “唉,蓝蓝确实很喜欢海一健,我之前就知道了。”安齐仍是叹气,“那猫条只能拿到楼下喂小流浪了。”
  “不行。”任崝嵘断然回答。
  安齐略感意外地反问:“……为什么?”
  任崝嵘这才顿了顿,努力找起了借口。总不能直接告诉安齐,很多围绕在他身边的流浪小动物其实都是被灵体附身了,被他的菩萨宽恕之力所吸引过来的吧?“呃,流浪猫身上挺多细菌的,而且没有打疫苗。”
  “没关系,我不会直接摸它们的,把吃的直接放到地上就好。”安齐不以为然。
  “那也还是不太好,”任崝嵘继续摇头,眼神闪躲,“不是说流浪猫之间也有它们的小社会吗?我们喂了一两只,就会一传十十传百,附近的流浪猫全部来找你要吃的,很难收场。”
  “这倒确实是……”安齐也思索了起来,“那零食只能留着等蓝蓝回来了。”
  “或者,”任崝嵘的话语脱口而出,“我们也可以领养一个。”
  “领养什么?小猫?小狗?小孩?”安齐开着玩笑,一边将面包塞进口中,一边抬眼看向对面。他的目光和任崝嵘相接,两人都恰好愣了愣。
  说出口的或许只是无心的玩笑话,但当他们看见对方脸上地表情,却都不约而同地猜测了起来。他有几分是说笑,又有几分是认真?他们对彼此的感情足够深厚吗?是否已经走到了可以一起承担重大责任的地步?他们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会走多远?
  安齐犹豫着开口:“好像还是……”
  “太快了点。”任崝嵘平静地接了话,“没关系。”
  这一回,安齐主动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没有逃避他的目光,“如果你真的想养宠物,我也完全没有意见,实在不行养棵盆栽也是可以的。”
  “养什么盆栽?多肉还是发财树?”任崝嵘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还是在家里养一缸莲花?”
  “莲花?”安齐却当真考虑了起来,“莲花……好像可以?”
  任崝嵘差点没把白眼翻出来。这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暗中展露自己的前世身份,令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缸里再养两条小锦鲤,说不定蓝蓝会很喜欢。”安齐还在思考着,“回头问问郑师父,摆在哪里风水比较好……”
  任崝嵘无言以对,只微笑着凝视他。
  他们早上才提起蓝蓝,到了晚上,久未露面的蓝蓝居然就出现了,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大摇大摆地从阳台跳了进来。
  天气开始转凉,四人正在邓子追家里打着火锅。除了在学校的郑清然以外,几人好不容易凑到大家都有空的日子,买了底料和食材回家,将整间屋子煮得热气腾腾。
  “这叼着什么呀?哟,这是知道我们打火锅,给家里加餐了?”邓子追走到舔着爪子的蓝蓝旁边,正要蹲下身子去细看他叼回来的东西,发现那竟是一条红瞳灰鳞的小蛇,“啊,我们刚好买了鸡,龙虎凤大煲有了!”
  他伸筷子去夹地上的小蛇,蓝蓝的爪子立即毫不留情地拍了上来,把他的筷子直接拍落在地。那小蛇猛地扭动起了身体,嗖嗖钻动起来,一路蹿向角落里。
  “还,还活着!那是条活蛇,你还不快去抓?”邓子追吓得连退两步,手舞足蹈地指挥着蓝蓝,却只得到猫咪的龇牙咧嘴回应,“你们猫不是都很擅长打蛇吗?你自己捡回来的,自己收拾去!”
  “打你个头!”顷刻间,蓝蓝已幻化作了少年模样,还是那件单薄及腿的白t恤,发丝间有隐约抖动着的一双猫耳。他跑到角落里席地而坐,那小蛇立刻就沿着他的手臂攀爬而上,躺在了他的肩头,“这是我的新朋友,他不会咬人的。”
  “新朋友?是也修出人形了?”郑小强喝着啤酒,好奇地转过身来看着。
  “还没有,但他已经听得懂人话,也知道人类的道理了。”
  小灰蛇的脑袋搭在蓝蓝的肩头,一点一点着,不时吐出粉色信子,用一双灿如宝石的红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你可是猫哎,还能和蛇交朋友,下次是不是得去陪老鼠嫁女儿?”邓子追难以置信地看着一猫一蛇,只觉得那条没有脚还冷冰冰的玩意儿令他心里直发毛,不由得立刻跑到离他们最远的位置去坐下,“你的朋友应该只是上来瞧一眼,人家很忙的,不会留下来吃饭吧?”
  蓝蓝不以为然,“他以后就住这儿了。”
  “什么?不行!”邓子追大呼小叫起来,“还嫌我们这儿妖魔鬼怪不够多吗?他还没修出人形来呢,要是哪天下楼遛弯被邻居投诉了怎么办?养国家保护动物是要坐牢的吧?”
  “可是最近外面天气冷了,他来不及去安全的地方冬眠。要是随便挖个洞就睡着了,被人类给发现了,或者被车碾了,这么多年的道行就全白费了!”蓝蓝把小灰蛇抱在怀里,嗷嗷直叫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他太可怜了,我也好不容易才交到个朋友,你们不准赶我们走!”
  “我,我没赶你走,我是想让你朋友走,也不是赶,是请。”邓子追仍是连连摆手。
  蓝蓝将小灰蛇抱得更紧,左右晃动着,瞪着两只又圆又大的蓝色猫眼,含泪瞅着邓子追,又把小蛇举到脸蛋旁边轻轻磨蹭,好一阵喵呜,“这世上没人喜欢我,也没人关心我,这个家里也没有我的位置了,我干脆和你一起去外面流浪得了。”
  “你也不用把话说成这样……”邓子追心里多少也有点左右为难。他知道自从海一健走后,蓝蓝的心情就十分低落,茶饭不思,玩乐也不思,天天要么犯懒要么不见猫影。人非草木,邓子追知道蓝蓝虽为猫妖,情感与寻常人并无太大不同,甚至还多了几分天真。他巴不得蓝蓝能找到新玩伴,有事可做,不管是什么事,能让他从海一健的事情中抽离出来就够了。
  见邓子追的脸色变来变去,郑小强的视线也跟着转个不停,终于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怕蛇啊?”
  被他说中,邓子追忽然有些尴尬起来,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谁,怕蛇?怕,怕蛇怎么了?怕蛇有什么奇怪的,很多人都怕蛇……”
  “他真的不会咬人的!他没有毒,就是一只想和大家一起友好生活的善良小动物!”蓝蓝捧着小灰蛇,殷勤地跑到邓子追跟前,把蛇往他脸上凑,“你看,他很乖的!”
  “啊啊啊!”邓子追被吓得满屋子乱跑,蓝蓝捧着蛇追在他身后,场面顿时乱作一团。当他们经过正吃着藕片看热闹的安齐身边时,那小灰蛇忽然扭了扭身体,径直落到了安齐的大腿上。
  “小心!”任崝嵘马上凑到安齐身边去,却见到了令他意外的画面。 佛光普照·精神抖擞·爱   “小心!”任崝嵘马上凑到安齐身边去,却见到了令他意外的画面。
  在安齐的大腿上,小灰蛇的身体盘成一团,乖巧地扬起脑袋,信子快速地在空气中抽动着。安齐温柔地俯视着小蛇,正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抚摸着它脑后的鳞片。小灰蛇摇晃着身体,竟用自己的脑袋去蹭着安齐的手指。人与蛇之间无声地互动着,仿佛他们周围有一个透明的安全罩,将满室火锅的热雾和邓子追的吱哇乱叫,乃至外面的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开去。
  “这可真是,”郑小强目睹着,难辨情绪地说了一句,“佛光普照。”
  “他很喜欢你呢。”蓝蓝在安齐身边蹲下,猫眼愉快地眯起,期待地看着安齐,“你看,他真的很乖的!要是老板不让他在家里住,那他可以在你家住吗?”
  任崝嵘马上回答:“那还是不太——”“好像也可以?”安齐答应的话却和他的话音同时响起。
  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起来。
  “唔,你不喜欢?你是不是也怕蛇?”安齐有些失望地问。
  “我倒是不怕蛇,只不过担心安全问题,毕竟蛇多少有点攻击性,我要先保证你不受伤。”但说着说着,任崝嵘自己也觉得这借口不太像样,说得好像他只想每天把安齐放在一个金钟罩里一样。见安齐面露疑惑,他赶紧求助地看向对面的师徒两人,“郑道长,你说对吧?”
  “这种事,你们两口子之间自己决定比较好。”郑小强朝他拱手作揖,生怕一个不小心掺合了啥不该掺合的,面对任崝嵘有些不满的目光,赶紧又说,“不过,任将军不是说打算搬过去隔壁住吗?有你在,应该能够确保菩,菩,确保普通人的安全吧?”
  “对啊,而且我看这小蛇还挺温顺的,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安齐沉浸在和小灰蛇的交流之中,不断用手掌抚摸着它光滑的身子,面上的神情越来越温柔,甚至不自觉跟着它一同轻微摇头晃脑。
  此刻,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纯洁气场,正正是任崝嵘最无法抵抗的。任崝嵘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安齐的肩膀,无奈地也笑起来:“好吧,如果你想要养就养着吧,我明天就搬过去。”
  安齐将双手从小灰蛇上收了回来,出人意料地搂到了任崝嵘腰上,随后,他抬脸轻吻任崝嵘的嘴角,小声说了句“谢谢”。
  “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里进狗粮了!”第一次见他俩公开亲热,邓子追捂着脸夸张地哀嚎了起来。而郑小强则直接当没看见,大块大块的肥牛直往嘴里塞。
  “只要你高兴,任何事都可以。”任崝嵘瞥了一眼那条小灰蛇,最终还是将吻落在安齐的额头上。
  当天晚上,任崝嵘还没有来得及收拾东西,但还是和往常差不多,直接和安齐一起睡了。
  小灰蛇被他们暂时安置在了客厅里。安齐以前没有养过宠物,任崝嵘则只养过马,两人对爬宠毫无了解,幸亏这蛇已经通晓人性,知道不能随便离开,两人只需要处理它的吃喝拉撒就够了,不需要担心它惹出什么乱子来。
  他们打算等隔壁海一健的旧房间收拾好,就一起搬过去睡,安齐的房间用来办公和收纳东西。这一小段时间以来,安齐那张旧小床都快被他们折腾得散架了,说不定隔壁的床也撑不了多久,迟早得换张更结实一点的。
  任崝嵘怀抱着安齐,一时还没有睡意。他忽然想到,自己以后说不定会怀念这种紧凑的睡姿,翻个身就是对方的身体和脸庞,能够将安齐完全包裹在自己怀里呵护着,安抚着,拥有着……想着想着,他深吸了口气,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怎么回事?”安齐睁开双眼。
  任崝嵘几乎吓了一跳,随后对上安齐在夜色之中依然明亮的双眸,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咳……一时没控制住。”
  安齐稍微挪了挪身体,却感到对方抱在自己身上的双臂收得更紧了一些,不由得红了脸颊,“还不困吗?”
  “……确实不困。”任崝嵘的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加低沉。
  安齐悄悄闭上眼睛。有一件事情,他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那就是他越来越能察觉到,任崝嵘对自己的吸引力。安齐自认为是个十分注重身心健康和均衡生活的人,既是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原因,也因为他受过的教育。他之前还在国外和流行歌手一起巡演时,见证了名利场中的老外过着何等夸张而糜烂的生活,始终没有对浪荡日子心动过。但在任崝嵘身边,他却不自觉地享受起了所有他带给自己的愉悦。
  仿佛他人生中的所有跌宕起伏,所有刺激,所有心潮澎湃和情迷意乱,都是被任崝嵘一个人激起的。只有任崝嵘,能让他有所乞求。
  “嗯……”任崝嵘轻叹口气,吻向安齐的额角。安齐的手已经钻进了他衣摆之下,握住他精神抖擞的部位,温柔抚慰着。“今晚是……”任崝嵘不断亲着安齐的面颊和嘴角,也将一双大手探入安齐的腿间,揉搓着他腿根的肌肤,“最后一晚了。”
  “唔?”安齐的呼吸开始急促,情欲在任崝嵘的热情之下渐渐苏醒,“什么最后一晚?”
  “最后一晚,在这张床上。”说完,任崝嵘就夺走了他的呼吸,舌头长驱直入,将安齐吻得双唇微肿、呼吸凌乱,然后一路向下,在安齐身上留下蜿蜒的湿吻痕迹,最后停留在他的双臀之间,更加深入。
  “哈——”安齐的双眼立刻凝起水意。每一次,任崝嵘都会亲自用嘴给他做扩张和润滑,安齐拒绝过,但任崝嵘却毫不在意。安齐拗不过他,更何况,他的细心服务本就令人难以抗拒。“崝嵘……”安齐轻声呢喃着,任由他将自己的双腿架上肩头,脚趾轻微蜷起,甚至有些难耐地轻抬着臀,好让自己腿间的动作更加便利。
  听见他的轻唤,任崝嵘闷不作声地爬起来,分开安齐的双腿,与他额面相贴,四目相对,将自己的性器凑近他的股间。随后,安齐主动将手臂伸长绕到身下,扶着他的勃起,缓缓送入自己穴中。
  “唔……”两人同时发出满足的叹息。
  任崝嵘将安齐的腿搭到自己腰上,再俯身凑近他的脸庞,在摆胯的同时维持着细腻热吻,让安齐所有细碎的低吟都落入自己的耳畔。在缠绵之间,忽高忽低的喘息彼此交迭,萦绕在他们周围的,全是对方和自己尽情交缠的证明。
  小床吱吖摇晃着。
  “啊……哈!”安齐放松地躺着,让自己的身体跟随任崝嵘的动作,如海上扁舟一般摇晃着,品味着。
  任崝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漆黑的卧室之中,却觉得目所能及之处,全是安齐散发出来的微光。
  “崝嵘……”安齐被他顶得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话语在他嘴边打着转,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直到快感和情绪都累积到了颠覆的边缘,他情不自禁地揽着任崝嵘的后颈,“……我好爱你。”
  话音刚落,任崝嵘明显浑身一震,双眼顿时瞪大,极其惊讶地看着怀里的安齐。下一刻,他的动作变得不再克制,如狂风骤雨一般猛烈地侵占着安齐的身体,不断深入,不停地挑逗着,刺激着,将自己的全部情热与欲念都化作占有的行动,令安齐哑声尖叫起来,难以逃脱。
  他从未想过,会得到安齐的爱。
  “安齐……”任崝嵘的动作越来越快,将安齐的腿根拍得噼啪作响,落在他唇边的轻吻却极其温柔,“安齐,我……”他看着身下的人,只觉得汹涌如海啸般的爱意要倾泻而出。
  哪怕是在领命下凡之前,任崝嵘已经隐约知道,在自己心底,一直有某个角落为某个人留着,哪怕这个人永远也不会将自己放在特殊位置上。辛念菩萨心里装着的自然是天下苍生,不说儿女私情不该有,哪怕是独对一人的私交友谊,都是违背公正原则的事情。安齐是个凡人,这辈子能听见他说一句喜欢,任崝嵘已觉得不枉一生了,更别提和他同床共枕,一尝云雨。
  可是他现在竟然说爱他!任崝嵘难以相信,竟是安齐先说了出口,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要将他永远捧在心尖、用生生世世的所有运气去崇拜他的人。
  “安齐,”任崝嵘觉得爱语已在嘴边,只差一句,就一个字,就能把安齐拉下神坛,永远与他一同,沉沦在凡尘俗世的嗔痴贪欲之中了,“安齐,我——”
  “我知道。”安齐却抢过了他的话,与他深深相吻,浑身颤抖着,被他送上了高潮。
  任崝嵘紧紧拥着他,甚至将他完全抱了起来,猛然顶胯,直到发泄在安齐体内。
  在喘息之间,他又听见安齐的呢喃:“……我知道,崝嵘。”
  安齐正注视着他,面上仍有红晕,眼神中全是温柔和依赖。
  不知多少年了,任崝嵘没有过现在的感觉——鼻酸,双眼也变得湿润,呼吸梗在喉头,心跳剧烈得有些发痛起来。
  不仅仅是感恩,尊敬,膜拜,不仅仅是远观与亵玩之间的纠结,也不仅仅是身负重任与人之常情的矛盾,任崝嵘知道他此刻的感受是什么,是发自内心的怜惜和珍爱。他想要永远和安齐在一起,除了想要好好爱他,任崝嵘也想一直被安齐爱着。
  “……睡吧。”最终,他只是微笑着低头去亲安齐的额头,看着他放松地闭眼睡去。
  第二天一早,两人竟然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你们这边情况怎么样?”邓子追顶着明显还没来得及梳的凌乱头发,???一进门来就直奔那间空卧室,“我怀疑是整栋楼的问题,但也没听见啥装修动静啊?该不会是——我勒个……”
  也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的任崝嵘和安齐,跟在他后面进了那间卧室,也被场面吓了一跳。
  卧室的墙角崩了一大块,不知道是从昨晚什么时候开始漏水的,现在地面上全是混杂着泥灰和铁锈的脏水,墙面上还有不少水渍,床脚和储物柜的角落都被浸泡了,天花板上的水泥和线路还在摇摇欲坠着,十分危险。整个卧室正散发出一股陈旧而腐烂的怪味,空气中弥漫着厌恶和抗拒,仿佛房间本身正在诉说着极大的不欢迎。
  这是海一健之前睡的房间,也是任崝嵘今天准备搬进来的地方。 倒霉·住酒店·一双红眼   有涉及蛇的轻微惊吓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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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海一健之前睡的房间,也是任崝嵘今天准备搬进来的地方。
  三人都被这场面惊得愣住了,别说这房间今天没法收拾干净住人,眼下看起来,简直需要为期一个月的重新大装修。
  安齐扭头看向任崝嵘,小声问:“应该不会是我们昨晚……?”
  任崝嵘难得地露出一丝羞涩,低声回答:“怎么可能?我们两个哪有这种本事?”
  “可是你不是战神吗?说不定……”安齐又小声问,但他的声音被邓子追绝望的哀嚎所盖了过去。“啊啊啊!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昨晚是有奥特曼躲在这房间里打怪兽了吗?”
  邓子追手足无措,一边和另外两人一起动手把杂物搬到客厅里,一边可怜兮兮地念叨着:“今天一早我就发现隔壁房间渗水过来,进去一看,好家伙,简直像是在家里开游泳馆!我一开始以为是楼上楼下哪儿装修砸坏水管了,还跑下楼砸人家家门,幸好楼下老太太习惯了早起,不然非被人骂死不可。结果楼上和楼下家都没有任何问题,就我们这儿两间房跟世界末日似的……”
  “你是说,就这间房和隔壁房间有问题?”任崝嵘独自扛着两张椅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异样,“和这里一墙之隔的,我的房间?”
  “对啊,就你的房间,也是墙破了,天花崩了,水淹得根本不能住人,跟这边差不多。哎,你是打算今天搬过来的对不对?怎么偏偏是你这么倒霉,两边都……”邓子追也捕捉到了古怪之处,和任崝嵘对望一眼,随后看向正将被褥放到客厅沙发上的安齐,脸色有点凝重。
  这时,郑小强晃着折扇走了进来,没有平常故作高深的表情,只是对他们两个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安齐:“安齐啊,能麻烦你下楼跟物业说一声吗?两间房出现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肯定得和他们沟通一下,说不定是物业的责任呢。”
  “好,那我一会儿顺便买早餐上来。你们都还没吃吧?”好脾气的安齐自然立刻答应下来,小跑着下楼了。他的身体穿过家门,一道微弱到几难察觉的金光落在了他的肩头,顷刻间便被他吸收了,而他对此毫无感觉。
  等安齐一离开,郑小强立刻转向另外二人,单刀直入:“没有任何灵力或法术的痕迹。”
  “但这也太凑巧了,任将军一打算搬过来贴身保护菩萨,马上就两间房都被莫名破坏了,”邓子追抱起双臂,神情严肃,“这要说不是针对他,谁也不会信吧?”
  “针对我不要紧,可若是冲着安齐来的,那就绝对不可对此事掉以轻心了。”任崝嵘捏紧拳头。
  “这事还真不好说,有可能确实是意在菩萨,搞破坏就是为了阻止任将军搬过来和菩萨同住。但也有可能,这件事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将军你,毕竟这段时间以来,你和安齐天天出双入对,和同居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了。”郑小强略一思索,又问,“冒昧问一句,任将军,你前世可有什么敌人,或是曾有过过节的妖魔鬼怪,至今仍然在人间游荡的?”
  听他这么问,任崝嵘顿时愣了一下,想起了先前在巷子里,与那个被五马分尸的卖国贼短暂交手的经历。在那恶鬼逃脱之后,他竟然忘记了追查下去,似乎当真给了他继续在人间为非作歹的机会。“本将征战多年,不管是为人时的手下败将,还是成神后的仇敌宵小,肯定是有不少的。若说是有那么几个人想要伺机寻仇……倒也不无可能。”
  “当时鬼王打伤菩萨,撕裂地府牢笼逃出,除了他自己以外,还有不少怨灵恶鬼趁乱钻入人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并非每一个都已被鬼王笼络,也有不少恶鬼本身就对人间仍有怨念,只要有机可乘,必定会兴风作浪。”郑小强显得十分苦恼,“能做到造成如此大的损坏却不留下一丝灵力痕迹,说明对方实力不浅,就目前看来,很难判断究竟对方目的为何。”
  邓子追正手执棉拖把,愁眉苦脸地把地上的水给吸进桶里,“反正现在这两间房是怎么也不能住人了,任将军,该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倒是想把我的房间让给你住,我自己睡沙发也行,但就安齐那个性格吧……他多半会宁愿自己睡沙发。”
  任崝嵘左右为难起来:“我实在不愿意离开安齐,万一他遇到什么危险……”
  “若这件事是冲着菩萨而来,任将军离开菩萨身边,就会让对方有机可趁。但若这件事确实是针对任将军本人的,在对方的身份暴露之前,说不定还会有别的行动,那到时候菩萨就……”郑小强叹了口气,“还是请任将军自己定夺吧。”
  一时之间,任崝嵘也陷入了犹豫之中。他又看了看一片狼藉的房间,见邓子追收拾得满头大汗,破损的天花随时会掉落下来,直接将凡人给打包变成渡通快递员的货物,又想起安齐不止一次在网购平台上看新家具和新床品,最终还是只能问:“……那重新收拾这个房间,大概要多长时间?”
  无奈之下,任崝嵘只能暂时出去住酒店了。
  附近地带属于住宅区,商务酒店和民宿很少,只有十分简陋的快捷酒店。任崝嵘本人没什么所谓,行军打仗的时候,比这差得多的条件他也熬过,但他舍不得安齐陪他一起住酒店,所以晚上总是先在家里陪安齐一会儿,自己再回酒店睡觉。
  两个房间的损坏程度都比较大,哪怕同时开始修整,也大概需要两个星期。有时候安齐白天不上班,就想着去楼下渡通陪邓子追看铺,没去几次就被赶跑了,因为每次他一去,快递点里的各项仪器就开始响个不停,邓子追还瞪着一双大眼睛,说看见了什么安齐看不见的东西在附近到处乱转。
  那条小灰蛇留在了安齐家,每天吃饱喝足,在阳台上舒舒服服地吐着舌头晒太阳。蛇不像小猫小狗,安齐进家门时不会摇着尾巴上来迎接,只有晚上外头凉了,它才会悄无声息地爬进沙发里,然后一头栽在安齐的大腿上,懒洋洋地躺着。任崝嵘对它一直谈不上有多喜欢,每次看着它的一双红眼,总会有些警惕地抿紧双唇,但看见安齐和它玩得开心,却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安齐躺在床上,发消息给任崝嵘道了晚安,然后抱着以前他用过的枕头,如常进入睡眠。没有了任崝嵘的怀抱,睡眠质量确实差了一点,但一向良好的生活习惯保证了安齐的休息,就算他偶尔睡不着,任崝嵘也几乎随叫随到,令他十分安心。
  白天的工程噪音褪去,地处和谐的居民区,深夜的家中,安静得可能会令普通人心生恐惧。幸好,安齐此时已经睡着了,不论阳气散尽后,阴暗生物如何在世间游荡,阴谋诡计和仇恨怨念如何在角落中滋生,都与他再无关系。
  此刻,寂静得会让人耳鸣的客厅中,忽然有了些许古怪的声响。
  小灰蛇原本总是睡在沙发上,将身体蜷成一团,依靠柔软的布料来保存身体的温度。但今晚,它突然变得浑身僵直,两只红眼睛中散发出骇人的幽光,不再显得可爱,而是犹如鬼魅,在昏暗的客厅中骤然亮起。
  它直挺挺地从沙发上掉落向地板,随后,身体矫捷地扭动起来,鳞片摩擦过略有些冰冷的地面,哪怕再细微的声响,在此时的房中都显得难以忽视。伴随着咯吱声,它向前挪动,直接爬向了安齐的卧室。它的动作不再柔软而敏捷,而是如同廉价的机械装置一样,僵硬却有力,毫不犹豫地撞向了门。
  一道红光闪现,那扇紧闭的门没能挡住小灰蛇。它像是穿透空气一般穿门而入,进了卧室。
  安齐在床上安睡着,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在梦中任由危险逐渐逼近——它摇摆着,吐着信子,扭曲着,爬入了安齐的被窝。
  当它将脑袋从被褥之下探出时,原本不及两个手指头加起来粗的灰蛇,居然粗壮得堪比成人前臂!它的双眼依然发着红光,如同警报一般的光圈照亮了安齐的睡颜,仍然打不破他面上的平静和安稳。蛇头左右摇晃着,舌尖嗖嗖探出,几次几乎触及安齐的耳尖。
  嘶嘶声响似乎传入了安齐耳中,他皱起眉头,马上就要醒来,最终却只是稍微翻身,白皙脆弱的后颈被暴露出来。
  红光骤明骤暗,蛇身摇曳不定,一切像是在此刻来到了平衡,进一步是性命之虞,退一步则是甜美梦乡。
  窗外的月亮斜斜地挂在大楼之间,月光皎洁,给此时仍在外头漂泊的人提供了勉强的安慰。
  灰蛇摇摆着。
  这时,一阵夜风刮起,薄云恰好遮住了月亮,黑暗宣布它才是夜晚真正的主人。
  卧室里,那两道红光乍然亮起。
  灰蛇猛张血盆大口,对准了安齐的后颈,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啊——!!!” 看清楚了·空虚·鬼   “啊——!!!”
  安齐惨叫一声,全身腾空而起。灰蛇已经膨胀成一条巨蟒,仍然死死咬在安齐的后颈处,粗壮蛇身缠着安齐的躯干,一人一蛇漂浮在了半空中。
  卧室之中,惊悚的红光与圣洁白光混作一团。安齐双眼微睁,面上带着震惊的神情,朝上方伸出了一只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蛇尾狠狠甩动着,将安齐的身体越缠越紧,泛着暗意的红光将整个卧室照得狰狞可怕。安齐在空中挣扎着,蛇牙却紧紧地咬在他颈上,鲜血顺着他的脖后缓缓滴落。当红光向外蔓延,几乎侵蚀房间里的所有角落时,安齐圆瞪着双眼,睫毛剧烈颤动起来。终于,他闭上眼睛,霎时间,纯白光晕从他身上暴涨开来。
  “……你并非蛇妖。在你身上,并无万物生灵之息。”
  辛念菩萨平静而饱含怜悯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
  他的身体在空中瘫软着,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地心引力也不起作用。他眉头微皱,眼唇闭合,看上去与被困在一个不算舒适的梦境中相差不远,只有恍若从天际边缘传来的话语声,不断从他的胸腔深处传出。
  “你非人非兽,非鬼非妖,为何执着于我?”辛念菩萨的话音中略带疑惑,却毫无恐惧和疼痛。
  灰鳞大蟒非但没有放松之意,反将安齐的身体缠得越来越牢。红光与白光纠结缠斗着,房间里忽然刮起了诡异的风,床单被褥都被吹落在地,衣柜门砰砰作响。
  漂浮在空中的安齐依然双目紧闭,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到了地面上。下一刻,从那滴躺在地上的泪水之中,一根由五色丝线搓缠而成的羂索缓缓升起。安齐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那羂索犹如有视觉一般,直接钻入蟒蛇与他躯干之间。
  “孽障!够了!”
  随着一声巨响,羂索将蟒蛇弹飞开去。蟒蛇发出绝望而尖锐的嚎叫,既不像是动物该有的哀鸣,也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一边在半空中打转,一边逐渐萎缩。须臾之间,蟒蛇又缩回了灰色小蛇的尺寸,眼看着还要继续缩小直至消失,而安齐依然紧闭双眼,悬浮在空中,巍然不动。
  灰蛇的尖叫声持续不断,身上的鳞片和皮肉如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飘散开去,渐渐露出散发着恶臭的蛇骨,而蛇骨也在不断萎缩,肉眼可见地销蚀着。
  “是谁……用如此恶毒的怨力,捏造出了你?”如同莲瓣被微风呵护着,安齐的身体缓缓回到了床铺上。
  灰蛇的身体已经化作了一缕令人厌恶的烟气,消散了空气中。最后剩下的,是他的一双红眼,无神地发着闪烁的光,而这两点红光也即将走向尽头。
  白光随着红光一同减弱。似乎很快,在这个房间中,宁静的夜晚将会重新降临。
  “呼……”睡梦中的安齐轻轻叹气,不知他究竟是否有意识。
  那两点红光,终于也化作了灰烟。卧室之中,漆黑再次拥抱一切。
  然而,灰烟并未凭空而去,而是笼罩在了安齐的身上,随着他的下一个呼吸,被他吸入体内。
  “呃——!”安齐再次猛睁双眼。这一次,在他眼中,全是痛苦和恐惧。
  怨气进入了他的身体。本就深埋在他心底的,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在脑海深处被引导而出,全部堆到了他眼前,一幕幕地翻动起来。
  “你看见了吗?”
  安齐听见一把声音,明明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却熟悉得犹如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你还记得吗?记得那些,我已经不记得了的事情?”
  “你可以看见吗?”
  他看见了……安齐看见了。
  “你好好看看,仔细看清楚了,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十恶不赦?”
  安齐看见了。
  他看见他站在溪水旁,潺潺而流的水面之上,倒映着一个白衣身影。他抬头,见到一个手执长锏的侠士,微笑地看着这边。
  “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侠士笑着说。
  这声音童颜地熟悉,安齐知道这是谁,但那个名字却只在他嘴边徘徊,无论如何都吐不出。
  他的意识像是被那溪水带着远去了,只能遥遥看着他们相拥,相吻。他嗅到了药材的味道,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喜悦和爱意充盈头脑的温暖。
  他爱他,安齐知道。
  “不错,我爱他。”
  安齐脑海中的那把声音却是冷冷的,带着苦涩,像是由眼泪凝结而成的寒冰。
  “我爱他,我相信他,用了我的一生作为筹码。看看我最后得到了什么?”
  红光像鲜血一样,蒙蔽了安齐眼前的所有景象。画面飞速流转着,安齐看着白衣男子走进了一座气势逼人的豪华大院,院中家丁仆从个个服饰华贵,他的一身素色格格不入。
  厅堂之中,坐席之上,玄铁蒙面的男人被众人称作“教主”,对白衣男子虽彬彬有礼却难掩冷淡。雕栏玉砌之间,令人压抑的薰香时刻燃着,烟雾氤氲,令他读不清他人的神色,却在这金砖玉瓦之中,心头徒生恐惧。
  “那是扰人神智的迷魂香,当时我便知道了。”安齐脑海中的那把声音说着,话语中竟有几分嗤笑,“唯一让我心甘情愿留在那个狼虎之地的原因,便是我已答应了他。”
  “神医先生,”教主负手行着,将他引至房前,“小儿的性命便指望你了。”
  白衣男子站在房门前,回头望去,只见院中花团锦簇,碧空如洗,却有一阵凉风刮来,令他忍不住拉紧了衣裳。
  “神医放心吧,本教主今晨已去信寻大侠,大侠对一切早已知悉。”那教主的声音如铁块碰撞,落入白衣男子耳中,莫名令他难受。
  “我那时候,居然会相信那种话……相信什么众生平等,济世为怀的鬼话。”风声很大,安齐几乎听不清脑海中的那把声音,却眼睁睁看着白衣男子步入房中,走向男孩躺着的床铺。
  那把声音不断说着:“既然你满口说着慈悲宽恕,不如你来瞧瞧,这一切,值当不值当?”
  “这是……我早先便已略知一二,此毒入体甚深,贵公子又先天多有不足,”白衣男子满面愁容,低垂头颅,几乎不敢看向来人,“我医不了。我已试过,实在是……教主另请高明吧。”
  他连收拾针灸银针时,都细致留神着收敛针尖,给男孩看诊的动作又是那样温柔,接过小厮送上的茶水时也不忘点头道谢。他是那样温和善良的人,安齐看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为何会怨?”那声音笑了起来。
  教主步步逼近,腰上刻着“长生”二字的铁牌与玉石相碰发出闷响,面罩之下的脸色比金属还要冰冷,意图明显。白衣男子频频后退,满面惊慌。
  不!安齐听见自己心中的呐喊,却被脑中的声音打断:“你看好了,你可看好了,这就是我!”
  “本教主观神医先生神色,却觉得神医有所保留呢。”教主一把扼住白衣男子的咽喉,轻轻一举,便将身材瘦削的他举到半空。白衣男子蹬着双脚,两眼圆瞪,双拳徒劳地敲打着教主的手臂,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呃——”躺在床上的安齐同时猛张大口,胸膛急促起伏着,不断发出如哮喘发作的吸气声。但房间中的氧气似乎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不要……”他发出呼救的口型,听见的却是白衣男子的声音。
  “不要……”白衣男子双眼泛红,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求求,你……”
  “除了你以外,天底下也不是没有别的大夫了。”教主纹丝不动,“神医先生猜猜,其他大夫给我儿子开出的方子里,有什么?”
  白衣男子几乎要晕死过去,却偏偏将话听清了,“……人,心。”
  “不错。”教主倏然松开了手,让他跌落在地面上,“你看,神医先生这不是明明就医得了吗?方才为何要说谎呢?”
  “咳咳!哈……呼……”安齐得以猛烈呼吸,疯狂地将空气汲入肺中。
  “一颗人心。”教主俯视着趴在地上艰难呼吸着的白衣男子,“救过最多性命的医者仁心,方可解,毒害过最多人的致命之毒。”
  白衣男子慌乱地抬头,“你——啊!”
  他的话,被刺入胸膛之中的匕首所打断。
  剧痛从安齐的左胸口处传出,比之前任何一次心脏病发都要厉害,像是他的心正一刻不歇地要将自己提前耗尽,又像是它在此刻已经静止了。安齐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他的眼泪,与眼前画面中白衣男子无助的泪水一起,同步掉落。
  白衣男子垂死伸长双臂,将鲜血抹到了教主的身上,身体抽搐着,却无法阻止任何事情,“阿遇……救我,阿遇……”
  “哼,能让你来这儿,确实多亏了寻大侠。”教主抛下这句令他难以置信的话,不再犹豫,将匕首无情抽出。
  “呃啊——!”伴随着一瞬间的巨大刺痛,安齐的视线被鲜血所淹没。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见到鲜红的血,温热,苦涩,晃眼,铺天盖地的血红。
  还有那把冷冷的声音:“你以为这便是所有了吗?你以为,命运便是如此简单的不公吗?”
  “你根本不会理解。”
  安齐眼前的画面犹如掉入了万花筒之中,却不是五彩缤纷的,而是各形各色、各种层次的黑暗,不知疲倦地旋转。他在黑暗之中翻滚、坠落、随波逐流着,直到所有的感受都被抽离,只有无穷无尽的忧伤和虚无萦绕着他,带领着他,推动着他,他却不知道目的在何处。
  “你曾有过这种感觉吗?大圣人,你经历过吗?”安齐的脑海之中,那把声音仍在诉说着,“感觉一切都来到了终点,或者,因为太痛苦,你甚至期待着可以快点死。但当一切真的结束之后,却没有平静,没有升华,没有永恒的幸福或忏悔和惩罚,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空虚。”
  当视野中再次浮现出画面时,安齐模模糊糊地看着男孩喝下了那一碗猩红的汤,教主挥笔写下给他口中的寻大侠的感谢信笺,白衣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而这一次,他飘荡在天地之间,不喜不悲,无爱无恨。
  他是……鬼。
  安齐难以自遏,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白衣鬼魂漠然看着一切,看着自己的心被他人所食用,无辜稚童得以续命,邪教教主因此收心养性,江湖各派一片和睦,只有他自己,从此不再属于人间。
  他的一双眼中噙满了泪水,瞳孔依然是深邃的黑色。他的心中算不上有怨恨,只有满腔执念,仍在记挂着那个曾承诺过他大海的人。
  直到,他追随着心中的渴求,如随风飘荡的柳絮一般,来到了他面前。
  “多谢寻大侠一力促成和谈,才有今日与长生教结盟之事。为了天下苍生与武林和睦,寻大侠当真是鞠躬尽瘁了。”
  “确实,寻大侠为了向本教主证明诚意,当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
  “牺牲小我,以换一劳永逸,这便是大侠之举啊!今日正式公布寻大侠接任盟主之事,江湖中人都要等不及了,纷纷催着呢。”
  “诸位说笑了,一切都有赖于各路英雄好汉通力合作,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只盼教主得偿所愿后,能当真信守承诺,莫要让一切牺牲前功尽弃。”
  “小儿如今病已痊愈,身强体壮,寻大侠,不,寻盟主,请放心吧。”
  他是鬼,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听见一切。 这便是终点·天神   入耳之语犹如五雷轰顶,震惊,愤怒,心痛,哀伤,不平,一切令他产生怨恨之意的情绪喷涌而出,将他淹没。
  泪水从白衣鬼魂的眼中滚涌掉落,世界旋转,天地颠覆。他听见自己从心底发出的尖叫声,凄厉嘶哑,哭嚎着一些他听不清的话语。
  他飞向天际,在所有阴暗丛生的角落里盘旋,踏遍天下一切有所不平、有所怨恨的地方,吸纳着人世间最痛最恨的仇怨——失去亲人,国破家亡,家财散尽,年华老去,病痛缠身,误解放弃……但没有一样,没有一样!没有一样能比得上他所遭受到的背叛和欺瞒。他便是天地间最恨的那一个!
  安齐几乎喘不过气来,只能痛苦地沉浸在这画面之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双眼哭得红了,眼眶之中的血色再也无法散尽,最终沉淀在了他的双瞳之上。
  就是这一双红眼,充斥着千年的怨恨和复仇的欲望。他就是,鬼王。
  “不错,就是我。”安齐脑海中的声音冷冷叙着,下一刻,却忽然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怒吼,“现在,你必须告诉我,他到底是谁?那个骗了我那一生那一世,还害了我每一生每一世的人,究竟是谁?!把我的记忆还给我!”
  “不……”安齐无助地闭上双眼,画面却始终无法从他眼前消失,他看着鬼王变得狰狞可怕,在那侠士面前显形,咆哮着对他的怨恨。而侠士却丝毫不惧,只万分追悔地试图接近,想要将他抱在怀中。
  鬼王咒骂着,发泄着,用一切最阴狠而恶毒的话语诅咒着侠士。侠士呼唤着他,诉说着自己的后悔和无知,重复着徒劳无功的厮守承诺。他们的话音突破了风声鹤唳,突破了时空的流逝,突破了刀剑磨砺和灵力的喧嚣,但传入安齐耳中时,他却始终无法听清他们的名字。
  “到底……到底是谁?!”鬼王在安齐的脑海中撕心裂肺地大喊着,“想起来,你给我想起来啊!”
  侠士颓然跪在了鬼王跟前,仰头看着眼中再无一点爱意的昔日伴侣,已再不祈求他的宽恕。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他痴痴地望着鬼王,面对已经面目全非、怨气冲天的鬼魂,神色间却流露出与旧时并无两样的温柔,“无论你想要我如何偿还,我都依你。”
  “我要天地间所有生灵,都尝到我尝过的滋味!我要怨恨和痛苦遍及天下,我要人人受苦受难,我要仇恨当道,我要你死!”鬼王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掀起又一道昏暗苦涩的风沙。砂石所触及之处,草木枯萎,鸟兽横死,严寒和酷暑交织,希望不再出现。风沙阵阵逼近,将侠士团团包围。
  侠士闭上双眼,苦涩笑起:“……好。”
  三棱锏被侠士亲手执起,刺入他自己体内——“不要!”安齐大喊一声——再拔出。
  “你该……满意了……”侠士倒在血泊之中,眼看着鬼魂继续靠近。
  “不!我不满意!”鬼王,在风沙之中,同时亦在安齐脑海之中,仍然愤怒地嘶吼着,“我要亲手杀死你,那才叫复仇!你以为自尽可以改变什么?又是你大侠的清高?正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我要三界都与我感同身受,我恨!我恨啊啊啊啊啊啊!”
  安齐浑身颤抖犹如癫痫,他翻过白眼去,神智和躯干都在冷热之中反复煎熬着,仿佛顷刻间就已被这噩梦拖下地狱,马上就要在仇恨、后悔和无能为力之中度过余生,不得解脱。
  “这便是终点。”那声音咬牙切齿着。
  漆黑的浓雾,将柔和白光完全掩盖了过去。
  没错,这便是终点。
  安齐吐出一口气来,放弃了一切挣扎。
  “奸邪妖物,速速远离!”
  邓子追和郑小强的高呼声,同时划破了夜空。
  散发着金光的巨大白色乌鸦飞入房中,振翅挥散了一室怨气。白乌鸦师徒二人闯了进来,冲向床边。
  “安齐!”邓子追天眼处的标志正发着光,手中握着长剑。他看了一眼安齐的脸色,被他的面如死灰吓得说不出话,连忙用剑尖刺破自己的手指头,将鲜血抹在了安齐的额前。
  “呃——!”安齐体内的怨气被逼出,在房间中旋转得如同龙卷风,渐渐又汇聚成了蟒蛇的形态。仍在空中盘旋着的白光乌鸦与蟒蛇缠斗起来,啄向它的双眼,咿呀尖叫着,将怨气蛇赶入了房间的角落。
  郑小强连烧了三道符,将符灰抹在安齐后颈的伤口上,见他面色转好,这才抖动手臂展开折扇,猛力扇动两下。他又摸出一个玻璃瓶,和白光乌鸦两方合击,试图把怨气蛇赶进瓶子里。
  怨气蛇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在角落里扭动着身躯,时而消散成一团漆黑的云雾,时而又聚集成毒蟒形状。眼看那边的邓子追稳定住了安齐的情况,马上就要提着剑冲过来了,两位白乌鸦散发出的金光越来越猛烈,它慌不择路,直接一头撞上了窗户玻璃。
  随着一声清脆破碎响声,玻璃炸裂开来,怨气蛇顺着窗户逃了出去。黑雾一离开房间便解了体,怨气顿时消散在了日出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啧,跑了。”郑小强挫败地捏了捏拳头,“还以为能抓住一点儿,顺势把鬼王的藏身之处给找出来。”
  房间中的白光乌鸦飞快地缩小着,钻回到郑小强的额头上,从他的皮肤之上消失了。邓子追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着安齐的药,安齐躺在床上,依然没有醒。
  “安齐!”手持红缨枪的任崝嵘这时才冲了进来,直奔安齐身边,将他紧紧抱进怀里,然后才杀气腾腾地环顾四周,“怎么回事?鬼王在哪儿?逃了?”
  “老任,安齐没事,你先别急。”邓子追把安齐的药交到他手上,见他连握着药也在手抖,赶紧倒了水过来,看着他极温柔地把药喂了下去,不由得叹了口气,“我们察觉到旁边有异样,第一时间就通知你了。鬼王没有现身,没想到那条小灰蛇是他以怨念捏造而成的,估计是想利用蛇来获取安齐身上的记忆。”
  “我就知道他的目标一直在安齐身上!”任崝嵘咬牙切齿,将安齐放回到床上,再直起身来,凶神恶煞地将长枪低端重重戳向地面,神力当即像波纹一样向外扩散开去,“先前我信任你们白乌鸦,才同意搬出去暂住,还以为你们有能力守护好安齐的安全。现在看来,我绝对不可以再离开安齐半步!”
  “这一次,我们确实有所疏忽,但是就算你想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安齐,也得他自己同意才行啊。”邓子追愁眉苦脸着,“这要怎么跟他说呢?说现在天底下最恶最坏的大boss天天觊觎着他,得让你把他揣在兜里,哪儿也不能去,这样才能让他活下来吗?”
  “我不会再管这些事情了!什么天下苍生,妖魔鬼怪,全部都是废话!”任崝嵘竟然气得双眼通红,话语中难掩怒气冲天,仿佛下一刻就要操起长枪把整栋楼给扫平了一样,“让他每天这样命悬一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受伤,就为了渡一个毫无意义的劫,这究竟有什么用?只有我能照顾好他,不管上天入地,哪怕要我以一己之力对抗天地人三界,我也要把安齐保护在我身边!”
  郑小强和邓子追同时露出错愕神情,难以置信地看着大发雷霆的任崝嵘。
  “任将军,这话……”郑小强皱起了眉头,“听着可不是你该说出来的啊。”
  任崝嵘也稍微愣了愣,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却维持着紧握武器的姿态,难以放松。
  郑小强抿紧双唇,将扇子折起,在任崝嵘的两侧肩头各敲了一下,随后缓缓向后扯开。只见几缕黑色的丝线被折扇从任崝嵘肩上拉出,丝线摇晃着,漂浮着,在空中闪烁着令人心里发寒的诡异光线,最终消散在了空气中。
  任崝嵘略有些惊讶:“这是……”
  “这是怨念,”郑小强严肃地回答,“本不该出现在任将军身上的。看来鬼王的怨力确实非同小可,不单可以形成蛇妖形态,侵入菩萨的思维之中,还能残留在房间里,连天神也会被其影响。”
  任崝嵘面露后悔,将红缨枪挥散,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是我冲动了。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安齐一次又一次地身陷险境。”
  郑小强忧心忡忡地看向窗外:“这点我们明白,今晚的情况确实很凶险,如果我们师徒俩来晚半步,估计鬼王就要得逞了。”
  “我们不能再这么被动了。”任崝嵘又坐回到昏迷着的安齐身边去,一手包裹着他的手掌,另一手轻抚他的面颊,“死守着这方寸之地,自以为能把菩萨保护起来,其实根本就是在坐以待毙。”
  “但是我们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们只知道鬼王想要回他的记忆,恢复所有力量之后就报复社会,却不知道他究竟躲在哪里、打算怎么做,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邓子追唉声叹气着,“总不能用安齐当诱饵去逼他出来吧?”
  “绝对不可以!”任崝嵘立刻紧张地回答,“哪怕用我做诱饵都行,但不能让安齐再陷入危险中了。”
  “我当然也不想安齐受伤。只是,我们现在也没有更多的线索了。”邓子追无奈地说。任崝嵘却没有再回答他,只是眼也不眨地默默注视着安齐的睡颜。邓子追又叹了口气,扭头离开了。
  “凳子?”郑小强喊了一声,却见他背影耷拉,无精打采,头也不回,不由得也摇头叹息,跟着离去了。 海滩·缘分·另一个人   渡通快递点离这座城市的海滩比较远,哪怕是打车过去也要一两个小时。这一片海滩没有进行多少旅游开发,除了供市民散步慢跑的沿海小道之外,就只有在沙滩上零零散散着的几条长石凳,散落在地上的零食包装纸,和在风中盘旋着寻找薯条的海鸥。
  甚至连海本身的景色也很一般,半灰不蓝的海面上总是漂着疑似是垃圾的异物,海风腥咸苦涩,沙滩乱糟糟,连小朋友都提不起玩沙子的兴趣。邓子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但他此时就坐在了长凳上,看着一下又一下打在岸上的灰色海水,享受着几乎被云层完全遮盖住的日光浴,心里十分郁闷。
  邓子追自认为极少出现如此低落的情绪,但连日来的压力和无奈,使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无助感。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其他人,只能独自来到海边,对着不会说话的海水寻求一刻宁静。
  他没有想过做白乌鸦会是一件轻松的差事,毕竟每行有每行的艰辛和难处,只要下定决心开始工作,遇到困难是迟早的事,钱不是这么容易赚的。他一直认为自己有能力解决,甚至也有点相信老头子口中的缘分,他能在大街上随随便便遇到郑小强,顺顺利利拜在他门下,有机缘和力量去握住那一把神剑,肯定是有原因的。
  但现在,邓子追开始感到迷茫。干了还没几年,就遇上开天辟地第一只怨灵的大麻烦,三界代表加起来都搞不定,他又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搞定?他最好的两个朋友,一个生死未卜,一个天天面临生命危险,尤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安齐,一个不留神就能被人拐走,又不能把事情给他挑明了,一旦有点风吹草动,他的天神男朋友就会跟鞭炮一样炸开来。邓子追同样想要保证安齐的安全,他的肩上还扛着属于白乌鸦传人的责任,但对于现在的困境,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怨天怨地,也得让人知道你究竟在哪里,在怨些什么啊……”邓子追叹了口气,思绪被微凉的海风吹得混乱起来。
  他不怕死,不怕打架,也不怕下地狱,但在他心中,多多少少还留存着一丝余地,想要了解关于鬼王的真实经历。在渡通快递的这些日子以来,若说他学到了关于人生最深刻的一点,就是知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情绪之间的力量也是相互守恒、相互平衡的。哪怕只是单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邓子追也想要知道灾难背后的原因。然而,不管是以前的海一健还是郑小强,似乎都不了解鬼王生前的故事,而任崝嵘则是直接表示他不在乎。
  好像只有自己,在这一连串的事故之中,是个会为了原因而苦恼的凡人。
  邓子追知道自己不会被他们所理解,却不得不承担起最大的责任。因为他是白乌鸦,从地府中带着使命飞出,是人世间最后一个接触死亡的人。无序混乱而永无终结的冥界大门就在他的身后,他必须把命运和轮回的秘密挡下,世界才可以继续存在,人间才可以继续运转。
  鬼王到底躲在哪里?下一步会怎么做?该怎么找到他?怎么阻止他?凭自己的灵力真的能抵抗下来吗?如果他们失败了,安齐身上会发生什么事?三界中的其他人又会遭遇些什么?
  一个退潮的浪打向礁石,哗哗声敲击着邓子追的脑袋,将他从毫无头绪的愁思中拉了出来。他远望向海的尽头,看着被乌云遮住的天际,什么也无法领悟,只能叹着气准备起身回家。
  这时,离他不过几米开外的长凳上,邓子追看见了纪千秋。他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手里握着一杯咖啡,直面着大海。
  一次是偶然,两次是巧合,可三次了,这真的不是传说中的缘分?
  邓子追有些惊讶,正要上前打招呼,欣喜的情绪却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看着纪千秋的侧脸,脑海中却仍是一片愁云,眼下面对着的困境和麻烦令他提不起劲来,实在没有上前打扰的心情。
  世界还面临着这么大的危险,人家对他也只是半生不熟,自己也完全没有吸引人之处,强行蹭脸熟又有什么意思呢?邓子追稍微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将双手插入裤袋,准备离开。
  “嗯?邓老板?”
  纪千秋的声音传来,邓子追停在原地,不得不转了回去,心里多少也有点喜出望外。纪千秋正微笑着向他走近,手里提着那件长风衣,神色如常:“我还以为我看错了,还真是你。”
  “纪医生,千,千秋啊,”邓子追一下子就被他的微笑迷得心花怒放,说话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这么巧,你今天休息?”
  “对啊,一直听说这附近的海滩没有什么游客,所以今天过来看看。嗯?你很冷吗?”纪千秋稍微看看他的姿势,将手中的风衣抖了抖,直接就往邓子追身上一披,“你穿得太少了吧,海边风还是挺大的。”
  带着体温的衣服落在了自己肩头,邓子追愣住了,胸腔之中居然涌动起了少女一般的娇羞。明明纪千秋才是身材纤细、貌美如花的那一个,怎么却对自己做出了男友力这么强的举动?邓子追咧嘴傻笑起来,没有拒绝。
  “我还以为你肯定不认得我了,所以我才没有打招呼。”邓子追脸红着,一边偷瞄纪千秋的神情,一边和他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虽然我记性确实不好,但也没差到这地步。”纪千秋依然扎着马尾,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今天快递点不用开门吗?你们那儿离这里挺远的吧,一个人过来,你的朋友没有陪你吗?”
  “他们各自都有事情要忙,我不太想再给他们增添烦恼了。”想起安齐的事情来,邓子追的情绪又有些低落下去,悄悄叹了口气,“每个人的世界都不一样,就算有短暂的相交,也不代表能让我随心所欲,反正我的命运都是注定了……”
  他的这句话说得很奇怪,纪千秋自然察觉到了,略带疑惑地看向他,“你竟然能说出’命运’这么庞大的词语来,那就是遇到很大的事情了?”
  邓子追顿了顿,一边思考着一边回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是我想要做的事,也是我想要帮的人。但对于别人来说,我所想的,可能不是最重要的,大概我还是太年轻了吧。”
  “所以,你是想帮你的朋友?”纪千秋看着他,“上次在街上见过的那个?”
  “你说安齐?不是啦,”邓子追摆了摆手,“我确实想帮安齐,但我刚才所说的是另一个人。”
  “还有另一个人?”纪千秋停下脚步。
  “没错,我想知道那个人在想些什么,他究竟希望得到什么,达成什么,我能做些什么来令他安心和满意。”邓子追没有察觉到他停在了原地,自己若有所思地还在向前走着,“要是被我师父他们知道了,我竟然满脑子还想着搞什么犯罪心理揭秘,他们肯定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总觉得这事不能用蛮力来解决,一个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只靠掰手腕能打得赢呢?更何况,一直以来我们都在说善恶守恒和爱恨转化,一个有这么多的怨恨和冤屈的人,那他曾经得是多失望、多伤心才走到了这一步……”
  纪千秋站在他身后,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听着他语无伦次的絮絮叨叨,一直淡漠的面容上蓦然浮现了些许松动,像是因为疼痛而皱起眉头,又像是遇到了解不开的谜团而苦思冥想。他凝视着邓子追,抿紧双唇,睫毛轻颤,眼眶中渐渐染上如同憋着泪水的殷红。
  “……搞得现在所有的事情,好像都变成我一个人的责任了。老头子和大师兄为人间服务了这么多年,总不能每次都让他们扛,也该我做点事了,老任又一言不合就想把安齐拐回家保护起来,那岂不是只剩下我一个在认真搞事业?啊,抱歉,是不是把你给听迷糊了?”邓子追回过神来,转身看向纪千秋,见他在风中站得笔直,脸却偏向了岸上,用力地远眺着。邓子追随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几个小贩在路边摆着摊,有卖水果饮料烤串,也有卖冰淇凌的。
  “你是不是饿了?”邓子追笑了起来,直接揽过纪千秋的肩膀,搂着他朝那边走去,“既然这么巧在这里能遇见,我请你吃吧。你想吃什么?”
  纪千秋随他走近那几个小贩,吆喝声立刻响亮了起来,本就依赖情侣消费的小贩们齐声推销着,个个都看出了探头探脑着的邓子追比较像是付钱的那个人,“帅哥,给你男朋友买杯爱心波波奶茶吧。”“小哥哥,这个水蜜桃超级甜,像你俩一样甜!”
  听了他们的话,又没听见纪千秋反驳或解释,邓子追内心窃喜,转了一圈还是站在了冰淇凌机器前面,“有啥口味的?是鲜奶做的吗?”他又扭头去问身旁的纪千秋,“你想吃什么味?”
  纪千秋如梦初醒一般,先是愣了愣,随后小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吃过。”
  “你没吃过冰淇凌?!”邓子追难以置信地大吼一声,随后叉着腰向小贩指挥,“三个口味各要一个!快!多挤一点!”
  很快,邓子追像捧着一束花一样,把三个冰淇凌递到了纪千秋跟前,和他一人一口地吃了起来。甜蜜冰凉的口感让他开心得哇哇乱叫,刚才那一点儿忧郁和担心,好像已经被潮水带到了深海之中,再也不见踪影。纪千秋将各个口味都尝了几口,没有对冰淇凌发表任何意见,却一直注视着邓子追的眉飞色舞,欲言又止。
  吃完冰淇凌,他们又沿着海岸边散步,帮过来游玩的情侣拍了照,逗了逗在长凳上休息着的流浪猫,捡了几个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贝壳,邓子追将纪千秋捡到的那一个珍惜地收藏好。大多数时候,都是邓子追在讲些有的没的,纪千秋安静地让自己的视线追着他跑。邓子追也担心纪千秋觉得无聊,闲扯中总夹杂着一两句自以为很世故圆滑的调戏,看见对方回以笑容,满心认为自己撩汉有术,铁定得手。
  直到日落西山,小贩们准备收摊离开,还提醒他们晚上海滩会清场,游客不许逗留,他们这才打算各自回家。
  “邓老板,我想问你……”在地上的树影即将消失时,纪千秋终于还是问了一句,话音和棕榈树叶摇晃的沙沙声互相交融,“如果你现在担忧的事情全部都解决了,你害怕会发生的事不再发生,一切都不需要你再去操心了,到那时候,你会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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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想要猜猜这俩的攻受吗?嘻嘻嘻(*≧w≦)
  才发现发漏了这一章…… 幸福·海边·怀孕   “如果你现在担忧的事情全部都解决了,你害怕会发生的事不再发生,一切都不需要你再去操心了,到那时候,你会做什么?”
  邓子追正在给老头子回消息,让大家不用等他回家吃饭,听见身后的纪千秋这么一问,顿时诧异地回过头去:“你……指的是什么?”
  “我指的是,”在海风之中,随着夜色降临,纪千秋身后的阴影变得重了,他的双眼却渐渐亮起,如同天上正一颗接一颗浮出云面的星星,“如果可以让你自由选择,你想要怎么生活?”
  邓子追站直了身体,直面正向他走近的纪千秋,被自己这一刻心中的悸动吓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看着对方脸上夕阳的轮廓,脑海中一片空白,“我……”
  “你喜欢什么的房子?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天气?”问着问着,纪千秋笑了起来,仿佛不管听到什么样的回答,邓子追说出的话都会让他感到快乐,“我一直很想知道,究竟怎么样的生活才算是幸福的。邓老板,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心目中的幸福是什么样子的?”
  邓子追愣了愣,随后将身上属于对方的风衣脱了下来,稍微迭好,交到了纪千秋的手中。然后,他转过身去,面对着正反射出万丈金光的海面,扬起笑容,“我会住在这里。”
  “这里……?”纪千秋随他一起远眺,落入视线中的海平面却令他眼中有了些许酸痛感,像是一个多年的旧患伤疤在试图提醒他曾经受过的伤,“你喜欢海?”
  “嗯。”邓子追点头,“我希望身边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他们想要逗留的地方,那时候,我就可以在这里,等一个同样单纯喜欢这里的人。如果这个人不来,那我就自己留在这里,过下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纪千秋反问,“如果真的有这个人,如果他也在等你呢?”
  “不会的。这个世界上,注定没有那个和我双向奔赴的人,这是传说中的宿命。”邓子追耸了耸肩,“只会是我在等,而等待本来就是一件结果未知的事情。幸好,我这个人很有耐心。”
  这时,他的网约车到了,邓子追冲纪千秋笑了笑,准备上车离开。他已经想好了,回家之后,和老头子仔细商量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仪器能改良改良,加大探测怨气值的灵敏度,至少能检测渡通附近的情况。无论如何,身为白乌鸦,他都要做些什么,起码知道鬼王在哪里,而在搞清楚事情的起因之前,他还需要说服老任冷静,必要时就把真相告诉安齐,让他自己选择。再难走的路,邓子追也得走下去,毕竟怎么也不会比黄泉路更差劲了吧?
  “好啦,那我走了,你要是想找我就去渡通,你知道在哪里……”邓子追的话被打断了——被纪千秋的拥抱,突然,他就这么抱了上去,将邓子追搂在了自己的双臂之间,胸膛相贴,面颊蹭在一起。
  邓子追感受到了纪千秋的体温,他的呼吸在自己耳边,几乎完全被风声盖过,但自己紧张的心跳声更加震耳欲聋,是他前所未有过的体验,像是他这辈子所有的感官触觉都收缩在了胸口处,振动,跳跃,提示着他什么叫心动。
  “我很想过你说的那种生活,”纪千秋的话传入邓子追的耳中,像是歌声一样的叹息,“如果可以一直那样下去就好了。”
  邓子追哑口无言,终于想起要回抱住他,纪千秋却已经松了手,抽离身体,重新穿上风衣,垂着头转身了。
  “千秋!”邓子追下意识地喊住了他,却在他回头时发现自己不知该说什么,支支吾吾着又被司机按喇叭催促了,“我,我……我们以后再来吧!”
  像是没料到他有此提议,纪千秋稍微思索了一下,随后大方点头,“可以。下周?”
  “好,好!下周,下周。”喇叭声响得他头昏脑胀,邓子追只能钻进车里,还在使劲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
  司机用后视镜看了他一眼,随后伸手按了空调,“帅哥,外面很热吗?你应该没喝酒吧?”
  “啊?”邓子追傻傻地应了一声,这才察觉自己满脸通红。他抬手捂住脸颊,回头透过后车窗东张西望,却已看不见纪千秋的身影。
  “他到底什么意思呢……”邓子追喃喃自语着。
  回到家后,他已经把今天想了一整天的事情全部忘光了,满脑子只剩下那一个拥抱。
  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那两间被怨气破坏了的房间重新装修好了,郑小强往墙里偷偷放了些宝贝,加强了附近的守护阵法。一直在外面住酒店的任崝嵘终于可以搬回家中,还把新装修好的那间房让给了安齐,自己睡旧房间。当然,床也换了一张新的,大的。
  这一小段时间里,邓子追和郑小强用上了各种器材,拜托所有鬼差时时留意,却始终没有再追查出鬼王的痕迹,好像自怨气蛇逃出窗外之后,他也和那随风飘散的黑烟一样,同时在世间消失了。渡通众人自然不会因此掉以轻心,郑清然恰好放假回到家里,三个白乌鸦轮流监测着阴阳相交之界,一旦察觉到一点异动,便立刻想办法查探。然而,不仅鬼王没有再出现,就连以前时不时出来给他们增添烦恼的普通怨灵也安分了不少。
  “误差值……刚好在可接受范围内。”邓子追看着ipad上的数据,十分开心地向郑小强报告,“连续四天保持在这个状态了,感觉最近情况不错。”
  “又是刚刚好卡在这儿吗?”郑小强却显得有些疑惑,但看见邓子追哼着歌收拾起东西,到了嘴边的话又让他给咽了回去。
  “师弟最近好像心情不错,是不是遇到什么开心事了?”郑清然在旁边泡着功夫茶。
  邓子追神秘一笑,背上双肩包往外走,“大家都平安无事,我就每天都开心,嘻嘻。我先走啦。”
  “又去海边啊?你是不是参加什么钓鱼协会了?”郑清然看着他的背影,把茶端到了郑小强跟前,“师父,喝茶。”
  郑小强皱着眉头接过茶杯,忧心忡忡地望着家门被邓子追关上。
  邓子追当然是去见纪千秋的。他们按照先前的约定,每周都在海边见面,散步,吃吃喝喝,天南海北地闲扯着。邓子追会讲些到他这里寄东西的人和事,纪千秋则会告诉他自己治疗过的病症。两人之间的互动就像海水,偶尔澎湃涨起,拍打在胸腔之上,很快又缓缓退回到了礼貌而克制的地方,从不越界。
  到了天黑,每一次都是纪千秋先送邓子追上回家的车,邓子追几乎没有见过纪千秋先行离去的背影。次数多了,邓子追总觉得被对方当成了需要保护的对象,让他觉得不好意思,但也有点享受。不知道下次能不能找个没有人的角落,把自己的剑取出来让纪千秋瞧瞧?说不定他会对自己刮目相看,还会觉得自己是个十分牛逼的猛男?每次约会后回家时,邓子追都在做着各种白日梦。一天的相伴时光就能让他被甜蜜所包围,心态变得十分乐观,仿佛之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一定可以顺利解决。
  之后带千秋回家给师父看看吧,把他介绍给老任和安齐认识一下,说不定大家都玩得来。邓子追满心期待着,难以遏制自己嘴角的微笑。
  “我回来了!咦,老任,你们终于拍拖拍腻了呀?”邓子追一进家门,见到任崝嵘坐在里面就开起了玩笑,“我还以为你和安齐两个,大概要有十天半个月不会在这边出现,天天都跟度蜜月一样呢。”
  任崝嵘看上去心情也不错,竟然难得回了几句打趣的话:“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才是整天不着家吧,是不是在外面谈对象了?”
  “切,就准你和安齐派狗粮,不准我去外面也找几个小天使?”邓子追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上下的关节都在咔咔作响,“哎哟,坐车坐久了真是浑身不舒服。安齐呢?老任,快把安齐从你的口袋里拿出来!”
  “谁喊我呢?”安齐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刚洗好的水果。
  “我去……”就在同时,邓子追忽然后退几步,抬起手臂来挡在眼前,好像在抵挡着什么刺眼的光线,连眼睛都差点睁不开了。
  原本有说有笑的众人,一开始还是嬉笑着看他,发现邓子追的动作没有改变,似乎并不是在玩,这才纷纷露出疑惑神情。
  “师弟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在外面晒伤眼睛了?”
  “咱们要不要把灯关了,让他先休息一会儿?”
  “家里的灯没问题啊,跟平常差不多。是不是你老捧着手机玩游戏,用眼过度了?”
  “应该不会是附近又有什么异样了吧……”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邓子追狠狠眨了眨眼睛,聚精会神地再向前看去——眼前的景象依然没有变化!在安齐的身上,他看到一点微弱跳动着的光亮,一闪一闪的,在对方的小腹处散发出难以描述的光晕,落入邓子追的眼中,难以忽视。
  “安齐,你……”邓子追终于适应了这此前从未见过的奇异光线,认真地扫视起了安齐全身,却发现其他人都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你们看他呀,别看我,看安齐!你们都没看见吗?”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一瞬间,邓子追也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揉了揉双眼,再将眼眶撑大,用力地盯向安齐的肚子。
  没有任何不同,那光晕忽明忽暗,在安齐的肚子里闪烁着。邓子追看得入了神,前额竟然浮现出了白乌鸦的标志,天眼受到了感应一般跟随着闪烁起来。
  这情况一出现,大家立刻便知道肯定当真发生了什么事。所有人都紧张地坐直了身体,跟随邓子追的目光看向安齐,五个人十只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安齐的小腹。
  “凳子,你看见什么了?”郑小强有些担忧地问他。
  “安齐,你,你应该是……”邓子追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张脸憋得发红,终于问了出口,“你应该,是男生吧?”
  一听这话,安齐忍不住笑了出来:“什么呀,你认识我这么久了,难道现在还不知道我是男的?”
  然而,邓子追的神色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转向安齐身旁的任崝嵘,试探性继续问:“老任,你应该清楚的,安齐真的是男生?”
  任崝嵘皱起了眉头,但还是点头:“是男生。到底怎么了?”
  邓子追深吸了一口气,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神情极其古怪地看着他们。
  正当所有人都焦急得不行,摩拳擦掌地想要冲上去催促邓子追时,安齐的身体忽然僵了僵,脸色难看了起来。随后,他捂着嘴转身冲进了卫生间,外头的几人立马听见他呕吐咳嗽的声音,然后就是哗哗水声。
  郑小强先反应了过来,表情霎时变得如同遭了雷劈。任崝嵘也有所察觉,一向严肃的面容上浮现了罕见的慌乱。郑清然左瞧瞧右看看,最后将目光落到了邓子追身上,等着他说出真相。
  “他应该是男生没错……但是,”邓子追喃喃着,“他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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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万字了才终于有了包子的影子……我也佩服我自己…… 新生命的灵力·转世·地府   “咳咳……”
  安齐往脸上泼了好几捧冷水,将吐出来的污物全部冲进下水道。收拾干净后,他直起身来,那一刻便感受到头晕目眩和后腰酸痛同时出现,几乎脚一软就跌坐到马桶上,勉强扶着洗手盆才站稳。
  任崝嵘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温水,担忧地朝他伸出搀扶的手臂来。
  “可能是之前着凉了还没好,还有点肠胃感冒。”安齐冲他笑笑,感激地接过水来喝了两口,还不忘安慰两句看着十分担心的男友。任崝嵘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搂着他走回客厅。
  “怎么会这样呢?”
  “你确定真的没弄错?”
  “可是这样也解释不通啊……”
  “那到底是人还是神?还是半人半神半菩萨?”
  安齐走进客厅,三个白乌鸦正围在角落里交头接耳,见他进来便纷纷露出古怪而忧愁的表情。安齐被任崝嵘扶着坐到了沙发上,见他们欲言又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都是怎么了?”
  “安齐,你最近有没有觉得身体有哪里不舒服?”郑小强吞吞吐吐地问他,“比方说,恶心想吐,腰酸背痛,食欲不振之类的?”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安齐稍作思考,轻轻点了点头,“确实有这些情况。”
  “大概时间有多久了?”郑小强又问。
  安齐看了一眼依然愁眉紧锁的任崝嵘,谨慎回答:“好像从任先生搬出去之前,到现在,一个多月了?”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个个都是忧心如焚的样子,看得安齐也着急起来:“到底是什么事,你们告诉我呀!”
  “安齐,接下来我们要跟你说的事,你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但是……”邓子追下定了极大决心地捏紧拳头,郑重地对他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见他语气如此严正,安齐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任崝嵘,立刻就被对方稳稳牵住,十指紧扣。
  “你怀孕了,安齐。”邓子追严肃地说,伴随着他话音的是他额前天眼的再次骤然亮起,“我能够看见,在你身上,有新生命的灵力。”
  “什么?!”安齐哭笑不得地大喊一声,“你在瞎说什么?你是不是平常妖魔鬼怪的事情处理得多了,连我是男是女都搞不清了。我哪有这个本事能怀孕?你说是不是,任先生……?”他笑着扭头看向任崝嵘,后者的神色却没有改变,温柔注视着他的双眼中竟然流露出为难和心疼。
  “安齐,你现在的肉身的确是男性,在正常情况下,你确实不可能怀孕。但凳子能感应到你身上的灵力,而白乌鸦的天眼是不会出错的。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体内的灵力已经压制不住了。”郑小强顾虑重重地解释着,“很抱歉,我们一直瞒着你这件事,但我们的初衷是想要保护你。或者说,一直以来,我们这些人相聚在渡通,保护你,就是我们最大的目的。”
  “你们的目的……保护我……?等等,我,我还是不明白,这跟怀孕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会怀孕呢?”安齐陷入了混乱之中,摇晃着脑袋,明显无法吸收这些信息。他无助地转向任崝嵘,“崝嵘,这怎么回事?你,你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不会再什么也不对我说的吗?”
  “安齐,对不起,这是最后一件我没有告诉你的事。”任崝嵘握着他的双肩,紧绷的面容上写满了痛苦和挣扎,最终化作深深的叹息,从他口中苦涩吐出,“……你是辛念菩萨转世。菩萨本身非男非女,既男又女,所以当你的灵力被激发后,性别对你来说就不再是个固定的问题了。”
  “我是……菩萨?”安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是什么意思?我,我是,转世……那和我现在有什么关系?”
  “辛念菩萨是在地府中专司宽恕善举的菩萨,会定期前往地府,为有忏悔之心的亡灵祈福减罪,使他们能早一步结束磨砺,早日投胎,以此教导亡灵改过。你之所以投胎为人,是因为你在地府被鬼王重伤,几乎魂飞魄散,必须入轮回渡劫,才能保住你在天地间的存在。”任崝嵘缓缓说着,语气沉重,“我,邓老板,还有之前海处长,之所以相聚在此,就是为了保护你平安渡劫,以及捉拿鬼王。”
  听了他的话,安齐慢慢地从他的臂弯之中退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一片煞白。
  任崝嵘担忧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跟着站起,“安齐?”
  安齐没有回答,浑身抖了抖。任崝嵘连忙伸手去扶他,安齐却猛地将他推开,又冲进了卫生间。本来就已经吐空了的胃再次翻江倒海,他趴在洗手池上,撕心裂肺地咳着,呼吸困难之余,胸口处的疼痛骤然蔓延开来。
  “呃……”
  安齐艰难地喘息着,在每一次呼气时,都能感到疼痛在钻入他脑海之中。他握紧双拳,只觉身体里有一股力量在不断地抵抗着、拉扯着,有什么东西正从他的胸腔深处破土而出,侵入他的思维,像绳索一样捆绑住他的思绪。许多他曾做过的梦,那些他以为睡醒了就抛在脑后的梦境画面,此时一点一点涌现而出,变得无比真实。
  这一刻,安齐意识到了,那不是梦,那是真实的记忆。
  地府,大概已不是千百年间人类印象中的样子了。
  很多人脑海中的阴曹地府,大概是一个更为阴森压抑版本的古代公堂,有牛头马面带着铁链和各种刑具在虎视眈眈,阎罗王高坐着吹胡子瞪眼,下去的人各个都饱受煎熬,不论有罪无罪,都必须走过刀山火海,绝无一丝生机。这里似乎要么是彻骨冰窟,要么是无间火场,没有公义,没有文明,没有规范,没有进步,仿佛地狱自出现以来就是邪恶的化身,不给人任何辩白机会,只会简单粗暴地将一切扼杀。
  是这么样的么?辛念菩萨自得道以后,还不曾再到访过人间,自然难以给出评判标准。但就他不时往返圣境与地府之间的观察,他见证了地府在世纪之间的变迁,从最初的混乱阴暗,到后来确实效仿人间公堂审判执法的模样,再到如今,抛弃了形式与外壳,越来越虚空。
  对于三界的绝大多数生灵而言,地府并非终点,不过是轮回前的一个中转站罢了,甚至天庭也只是飞升成神后的一个管理处和起居之地,天地间的大部分故事仍在人间发生。凡人,神仙,鬼怪,只要有灵,命运的前路便会不断在脚下铺开。在这样的规律之中,审判和惩罚不过是轮回的其中一环,指引和分流才是地府存在的最终目的。
  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客运站,一个生在当代的鬼差曾这么对辛念菩萨描述过。
  辛念菩萨不知道客运站是什么样子的,但他现正走在地府的长廊中,入目四周,除了各自忙碌着的仙官鬼差在川流不息以外,就只有淡得近乎是纯白的灰色,无边无际地朝所有方向铺开。墙是灰的,地面是灰的,天花是灰的,各扇半透明的门是灰的。大家的穿着打扮倒是五花八门,人间的所谓时尚大概又有了新的风潮,有些鬼差还得在时空长流之间穿梭,回到某时某刻去核实某件无关紧要的琐事,近些年甚至有需要去异国出差的情况,也都穿着各自符合需求的衣裳。大家手中的公文资料也颜色各异,电子产品越来越常见,大概不出十年,地府就会变成金属和玻璃的颜色了。
  只有辛念菩萨身上穿着的,是真真正正的白色。
  所有生灵的命运中都有缘,所有生灵的前路都是圆,放诸于宏大宇宙之中,那便是无数个或紧挨或相交的点,彼此陪伴,彼此影响。
  只有他,带着任务来,按照任务走,是点与点之间的直线,没有回头路,无法停留,却也不知道终点。
  但他对此毫无情绪,不喜不悲,不爱不怨,全盘接受他需要做的事情。因为他是菩萨,是三界善恶守恒的一枚棋子。自他大彻大悟那一日起,他便已不再参与凡人的七情六欲与因果轮回。他用自己的全部时间和整个身体去服务这个世界,去宽恕和感化,给陷入怨恨泥沼之中的亡灵一次额外的机会,引导误入歧途的生灵重归善良正路。这是他的使命,而他的使命就是他的存在本身。
  但辛念菩萨并非毫无感情的机器,在他身上,除了佛家人本就会有的慈悲和共情以外,还多了几分好奇心。人间的道德观和善恶标准变化飞快,地府的审判也会时时顺从趋势变更,辛念菩萨施行善举时需要与怨灵直接交流,他的思维方式和对凡人的了解也会直接受其影响,只有纯真的求知欲才能使他永远保持公正和宽容。
  他在地府往来多了,上至阎罗大王,下至鬼兵鬼卒,见到辛念菩萨都无不和颜悦色,个个心甘情愿地礼让三分,尊敬有加。而菩萨本人从不装腔作势,对待亡灵的冤屈哭诉永远洗耳恭听,与在地府中兢兢业业的各路官差也十分和气,虚心倾听他们讲述在人间的见闻和工作情况。他有时像一个历经沧桑、看破红尘的老者,给出阔达而深邃的建议,有时又像是最求知若渴的孩童,将四面八方的观点统统吸收。
  “贫僧既来,便是为了替大家消除怨恨和烦忧的。”这是辛念菩萨最常挂在嘴边的话。他以一身素净纯白单衣,在哭嚎遍地、怨恨充斥的地府监牢之中稳步游走,颈上挂珠串,一手托白莲,一手执羂索,探访询问着每一个仍在受刑的亡魂,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
  唯一的变化,发生在未有任何人察觉到的一日。辛念菩萨随身所带的佛珠串,从四十九颗变成了四十八颗。但如此细微之事,也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已。
  没有人知晓辛念菩萨的来历和将来,这并非世人可以凭一己之力参透之事,但大家能够猜到,菩萨多半也有迎来歇息的一天,正如鬼差也终将赎清罪过,盼到再入轮回的一日,就连阎王大人,也会在物色到接班人后上天庭享清福。菩萨若是拯救了足够的迷途怨灵,攒够了自己的功德,也会等来属于他们的消散吧?到那时候,菩萨将不会再有肉身,甚至不会有灵魂,不需要再劳烦自己去呼吸,只会如尘埃一般融入宇宙,与世界同在,化作一颗遥远的星辰,永恒不灭,不再被任何事物所撼动。
  地府众人偶尔不免会想,那辛念菩萨呢?他会有这一日吗?他是否在期待着,还是到时候也会不舍?他存在了这么漫长的岁月,究竟已积攒了多少功德?够他好好休息一番了吗?
  这个问题还未迎来答案,意外就发生了。
  在地府之中,没有日出日落,没有鸡鸣打更,也没有时钟手表,时间是一个被自觉保守好的秘密。所以,没有人记得是哪日哪时哪刻,只记得那一日,辛念菩萨如往常一般,独自在数不清有多少层的地牢之间穿梭着。
  这一日,他忽然觉得有些累。 灰色长廊·地牢·可怜   身前,身后,左边,右边,统统是一望无际的灰色长廊,延绵铺开,见不到终点。
  辛念菩萨面上永远挂着微笑,但这与喜悦无关,只是一点为了安抚迎面而来陌生人的礼节。他能听见周围的监牢里不时传出异响,但对此已习惯了,毕竟能被关在这里的亡灵,必定心中都有怨恨,撞墙扔东西都算是轻的,试图越狱或者谋害鬼差的越轨事情也不罕见。对辛念菩萨来说,他们的行为与自己无关,他们的心灵和欲念才是他需要关注之事。
  他走下几级楼梯,在每一扇完全相同的房门之中寻觅着。越往下走,关押着的就是灵力越强的怨灵。对常人来说,越强的怨代表着越深重的恨,越来越邪恶,越来越凶狠可怕。但悟道之人心中则有不一样的秤杆,爱和恨会被放在同一侧,辛念菩萨并不在意那情绪究竟是正是邪,他要规劝的是过分的执。
  恨自然是会带来灾难性后果的执,但爱也是。
  在重复又重复的场景之间,他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觉得自己似乎走错了路,站在了不应该站的地方,而这是一种极其新奇的感觉,皆因计较对错向来并非他的工作。辛念菩萨努力倾听着,痛哭流涕,大声咒骂,嘶哑吼叫,还有另一条走廊中鬼差推着手推车的轻微机械声,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对,他还是听到了,愈来愈强烈的……他自己的心跳声。
  “为什么……”辛念菩萨疑惑着。
  随后,他做了一件本不会做的事,他也从未做过,却经常能看见其他鬼差和亡灵做的事。或许只是出于好奇和学习的心态,他想要模仿那些不幸仍在轮回中受苦受难的生灵,或许是被藏在他心里的东西占据了他思维的上风,反正,这件事,令命运终于落到了这个不该有所谓命运的菩萨身上。
  他叹了口气。
  片刻后,从他的脚底之下,裂缝如蛛网一般蔓延开来。巨大的破裂声响彻整个地府,四面八方所有墙面都开始崩塌,整个世界像是被震碎了的砖块一般簌簌落下,扭曲,坠落,分裂,分离。比所有亡灵的哭声加起来还要撕心裂肺的嚎叫,从辛念菩萨的正下方传出。最最激烈的深仇大恨像龙卷风一样席卷了整个空间,但凡心里有一丝情绪的人,都会被这厚重而迅猛的怨恨所感染和挟持。
  这是自地府存在以来就未发生过的事——地牢被撕裂了。
  “啊——!我恨!我恨啊啊啊!”
  地府的牢房一个接一个地爆炸开去,怨灵如同飞鸟在地面上投出的影子一般,一闪而过,溜出禁地,四散逃脱,不知去向。
  辛念菩萨的身体朝下跌落,马上就要掉到那仇恨的中心去了。他的羂索飞快地弹出,缠到了上层阎罗殿的柱子上,这才使他可以借力飞回到安全地带。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慌乱,心脏剧烈跳动得令他浑身生疼。
  “怎么回事?是谁?哪个恶鬼逃出来了?”全地府的鬼差都倾巢而出,纷纷朝事发地点冲去。
  浓如黑夜的烟雾笼罩着最深的那一层地牢,众鬼差只听见尖叫连连,先冲进去的已接连灰飞烟灭,一个不剩。
  “是鬼王!是鬼王!”惊恐万分的求助声传出。
  从不曾有过天空的地界之中,忽然乌云密布,从天上下起了红色的鲜血雨。可怖的污血流淌一地,一波接一波的死神仍在冒血冲入浓烟之中,不分彼此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恐惧和痛恨弥漫在空气之中,传染至每个吸入者的心里。
  “鬼王……?”辛念菩萨意识到,这并非他第一次听见这个称号。他猛然忆起,四百年前,这开天辟地的第一只怨灵才终于被俘,关押在地府最深处。当年与鬼王一役耗费三界不知多少灵力,要将他关在此处受刑赎罪的过程也波折重重,是自己主动请缨,以自身心灵来净化他的一半怨气,以保地府安宁和三界太平。现在,这个鬼王还有一半记忆保存在自己身上呢。
  辛念菩萨定下心神,几乎毫无犹豫和思索,就朝纷乱的中心走去。安抚怨恨是他的职责所在,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应该上前应对了。
  “菩萨!”有人在对他高呼。
  辛念菩萨扭头看去,是一个手中握着铁索、正慌忙往这边奔跑的死神。他认得此人,是曾与他有过几次简单交谈的死神副处长,好像是姓海?
  “辛念菩萨,里面太危险了,请菩萨,立刻离开地府!”他的大喊声被终于逃出生天的怨灵怒吼盖去大半,辛念菩萨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但大概也猜得到内容。
  辛念菩萨却只是轻轻摇头,再度回过身去,朝着已崩塌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地牢张开了双臂。
  莲瓣在他脚下徐徐展开。辛念菩萨纵身跳下,毅然堕入了黑暗之中。
  在仇恨的黑烟里,辛念菩萨什么也看不见,却能听见厮杀,嗅到血腥,品尝苦涩,触摸疼痛。
  千万把不同的声音齐齐哀鸣着,男女老幼,混作一团。这是天底下第一只怨灵的力量,在他化鬼以前,凡人也会有怨恨和不甘,也会有被迫的死亡,但却从未想过要强留世间,像他一样,哪怕做鬼也要复仇。他代表着所有的不忿,所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偏执,一切的恶念都会被他吸收,成为他源源不绝的力量。
  呼啸着的仇怨像耳光一样刮在辛念菩萨的脸上,冰冷和火辣交织着,使他几乎寸步难行。但他绝不会退却,眉头也不皱,只轻捂着剧痛的心口,一步一步地朝深处走着。鬼差死神的残肢散落一地,他来不及为每个人诵经超度,只能看着灰飞烟灭的尘土在空中飞扬。
  没走出多远,辛念菩萨被从风暴中心飞出的武器所击中,终于无力地跌倒在地,身体立刻如同背负了千吨重,再也难以爬起。
  “……这样恨,这样爱,”
  在无穷无尽的晦暗之中,辛念菩萨的眼前忽然闪现过一些画面,飘扬的白衣,清脆的竹海,还有断断续续的笛声。随着他怜悯的话音,丝丝缕缕的暖光从他的胸腔处流淌而出,萦绕着他的全身,漂浮着。
  “……着实可怜。”
  他的话宛如初升朝阳刺破黑夜,仇恨的浓雾被这寥寥数语击散,一切尖叫和妖风的源头得以显露出来——就在离他不远处,身材高挑、长发披散、衣衫褴褛的男子正站立着。他的四肢上绑着只剩下碎片的铁链,双眼血红,神情愕然,似乎对辛念菩萨的出现感到十分震惊。
  仍苟延残喘着的鬼差们一愣,随后反应过来,纷纷扑向鬼王,五花八门的兵器往他身上砸去。鬼王张开犹如蝙蝠双翼的胳膊,嘶吼着击退围上来的死神们,一双猩红泪眼直直盯着正从地面上爬起的辛念菩萨。
  海一健拼尽全力往这边奔跑着:“不,菩萨,你不能和他——”
  “啊啊啊——!!!”他的话语被鬼王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所打断,充斥着报复的决心和四百年不曾发泄过的愤怒,巨大的怨力击中了所有人的魂魄,全部人都跌倒在地,口吐鲜血,包括辛念菩萨。
  “我?可怜?”鬼王拖着脚上剩余的铁链,咬牙切齿地向辛念菩萨步步逼近,“既知我可怜,为何命运不站在我这边?”
  “菩萨……”同样趴在地上的海一健眼睁睁看着鬼王走近菩萨,犹如白骨一般的手掌已经伸向菩萨的衣领,只差一步,他就会发现自己的一半力量所在。
  五根又尖又利的干甲划在了辛念菩萨的面颊上,鲜红的泪水滴落向他的前额。辛念菩萨抬头看向鬼王,眼中依然一片慈悲:“不论是爱是恨,都只是放不下罢了。”
  鬼王本就阴森扭曲的面容蓦地一僵,受伤和狂怒更加铺天盖地而来。他一手揪着辛念菩萨的胸前衣襟,高高扬起另一手,下一刻就要将菩萨开膛破肚,挖出一颗心来。
  突然,某种细小却飞得极快的暗器击中了他,将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菩萨的衣裳也从指缝中漏出。此前千年间都不曾体会过的钻心痛楚从肩头传来,鬼王低头看去,身上多了一个小圆孔一般的伤口,灵力从伤处飞快地流走着。他惊讶地向远处望,只见海一健半跪在地上,手中握着一个古怪的器械,正对着他,两声巨响后,又有两枚暗器打在了他身上。
  鬼王能察觉到自己的力量在迅速流失,他再次低头,见辛念菩萨又要站起,手中似乎还握着一朵花和一根长鞭。他心头骤然火起,将全身的愤怒都聚在掌中,对准正颤巍巍爬起的辛念菩萨的心胸,全力下去便是一掌。
  累积了四百年的忿忿不平,卧薪尝胆,对复仇的渴求和势在必得,全部都灌输在这一掌之中,毫不留情。
  “菩萨!”海一健绝望地大叫。
  辛念菩萨的身体被打飞出去,滚落在地,一动不动。
  白光从整个地府中瞬间消失。死气沉沉的灰和刺眼的血红笼罩了周围。
  他的法器仍在鬼王脚边。鬼王狠狠瞪了海一健一眼,终究忌惮着他手中的奇怪武器,一脚将那朵白莲花踩得粉碎,碾着再无一丝生机的碎瓣腾空而起,化作一缕灰雾冲天而出,消失不见。
  仍能动弹的鬼差们聚到了辛念菩萨周围,发现菩萨已失去了气息,连他的魂魄也被那一掌打得飞离,再难寻回。
  因为他是菩萨,没有执着,不求生亦不求死,无欲无念,无牵无挂。菩萨的魂魄一旦分散,便没有理由再回归体内,他们最终的结局本就是化作大气星辰,既然离去的时刻到了,又何必强留苦海之中呢?
  除非……他心中有人性。
  “命与运向来相生相伴,既然菩萨还有一线生机,那就说明他还有一场劫,或许也正正是这场劫,给了他最后的生机。”在一片狼藉之中,阎罗王叹息着,亲手将已破碎不堪的白莲和光彩尽失的羂索投入轮回通道里,“我们必须要尽全力助他渡劫,修回正身。地府不可以没有辛念菩萨,善恶守恒不可以没有辛念菩萨。”
  正是因此,辛念菩萨的最后一丝魄力来到人间,投胎为人,涉足七情六欲,亲尝伦理道德和生老病死,染指红尘。
  正是因此,鬼王苦苦寻找着他的那一半记忆,给人间带来毁天灭地的危机。
  正是因此,安齐现在站在了这里。
  “安齐……?”
  任崝嵘看着安齐忽然泪流满面,心里又疼又怕,轻轻从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腰,颤抖的双唇贴在他额角上,“安齐,你……我……”
  安齐默不作声,双手伸向自己腰间,却挣脱了任崝嵘的怀抱,只将手掌贴在了自己小腹上。 男人怀孕·医生·一笔债   安齐默不作声,双手伸向自己腰间,却挣脱了任崝嵘的怀抱,只将手掌贴在了自己小腹上。
  任崝嵘有些慌了神,想要再抱住他,安齐却已经转头看向剩下三人:“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如果我真的怀孕了……我会尽量不给大家麻烦的,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这个孩子。”
  “安齐,你别这么说,保护你不仅是我们的职责,也是我们乐意做的事,你是我们的朋友啊。”邓子追听出了他语气中的生硬,连忙解释着,“我知道这些事对你来说,可能一时有些难以接受,都是很正常的。无论如何,你都要相信我们。”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男人怀孕生子的事情,哪怕是天庭里乱七八糟怪力乱神的传说,我也没有听说过类似的情况。”郑小强苦恼地摸了摸下巴。
  郑清然也挠起了脑袋:“刚才不是说,菩萨非男非女吗?那是不是不能以常理去处理?”
  “可是他现在的肉身确实是男性啊,除非他的身体结构其实一直以来都与常人不同,只是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比方说里面还有多一套东西……?”
  “这是一种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
  “不是孩子?那是什么?”
  “……是鬼王的那一半怨气,一直在菩萨体内被保护着,现在被他的灵力觉醒所影响了,为了不和菩萨本身冲撞,就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存在。好像也说得通?”
  “对啊……可能是安齐的凡人肉身容不下这么多的灵力,所以鬼王的怨力不得不想办法把自己排出来了。这么一想,可能真的不是一个胎儿。”
  “可是如果真的是一个孩子呢?”安齐沉声打断了他们的七嘴八舌,“如果真的是孩子——我的孩子——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照顾好他?”
  几人都愣了愣,各自露出了为难神情。
  “如果真的是孩子,就算真的是孩子,”郑小强顾虑重重地说着,“你体内带着天底下怨恨最深的厉鬼的记忆,鬼王的怨念并非一般人可以承受的,甚至连神仙也会受其影响。万一这怨念被保存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郑清然也摇了摇头:“还有一个问题,就连女人生孩子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何况安齐是男生,身体还不太好。要怎么样才确保大人小孩都能平安?单凭我们几个的专业水平,好像有点难度。”
  “假设说,真是安齐体内的鬼王记忆聚集而令他怀孕了,还会对他的健康造成威胁,”任崝嵘开了口,声音听着十分压抑,“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趁这次机会,干脆把鬼王的记忆,抹去……?”
  这绝对是一个大胆得有些无情的办法,如果趁现在就把这个胎儿打掉,鬼王的怨气或许也能随之消灭,那么他们的任务就轻轻松松地完成了,世界继续运转,三界继续太平,安齐得以活命,鬼王也容易收拾多了,只是可惜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或许剩下三人心中也多少有这个念头,但没有人敢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听见任崝嵘这么直截了当地提出,大家都露出稍微有些惊讶的神情。
  “……你在说什么?”安齐的脸上浮现了从不曾有过的愤怒,气喘吁吁地看向任崝嵘,“如果真的是个孩子呢?那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任崝嵘眼眶发红,痛苦地回看向安齐:“没有人能比你的安危更重要,安齐。”
  “那你是要让我放弃我们的亲生孩子,来换取我自己的苟且偷生吗?”安齐怒气冲冲地反问他。
  “鬼王的目标是要报复全三界,且不论除了你我二人以外,还有天下苍生——天下苍生都比不上你,安齐,我不能容忍发生在你身上的任何威胁!”任崝嵘也激动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还伸手想要抱住安齐。
  啪的一声,安齐的巴掌扇到了任崝嵘的脸上。
  三个白乌鸦大眼瞪小眼,大气都不敢出,全部吓得说不出话来。
  比起脸上的疼,更让任崝嵘呼吸困难的是他心里的刺痛。他哀伤而乞求地看着安齐,依然想要伸手去拥他入怀,安齐却已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回隔壁,摔门的声音响彻客厅。
  任崝嵘已经递出去的手臂,又无力地缓缓垂落回他身侧。
  “老任,就安齐那菩萨心肠,怎么可能会愿意不要自己的孩子呢?你先让他冷静一下吧。”邓子追小声劝着。
  任崝嵘低下了头,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我还是要提醒大家,现在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孩子呢。”郑清然小声说,“这种事,怎么也得先找个医生来看看吧?”
  “以渡通的渠道,弄来几台医学器材不成问题,但是找个能接受这种事的医生才有难度呢。”郑小强愁容满面,“人家医生一来,发现男人居然可以怀孕,估计立刻就吓晕过去了。”
  “医生……”邓子追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起来,“我认识一个!”
  安齐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晚都没有出来。
  任崝嵘去敲了好几次门,能听见里面的动静,只是安齐一直不肯回话。任崝嵘不知道现在安齐吃得下什么,煮好的饭菜放凉了,做好的面条也把汤汁给吸干了,安齐依然不愿意出来。
  从阳台处可以看见附近的居民楼,互相挨着的别家窗口组成马赛克一样的图案,当入夜渐深,灯光会一盏一盏地亮起,又一盏一盏地熄灭。任崝嵘由此见证着时间在自己眼前流逝,一日,一夜,就是一个无法追悔的轮回。对他来说,凡人的一天不过是他的一个眨眼,无足挂齿。但现在他的生命里有了安齐,时间就变成了一个谜,像是一个不知道从属于谁的失物,忽然交到了任崝嵘手里,他只能谨而又慎地握着,保存着,却不能真正控制和拥有。
  “安齐……”任崝嵘再次敲响了安齐的房门,声音已经变得有气无力的,却锲而不舍着,“安齐,开门吧,出来吃点东西。”
  没有回答,只有轻微翻身的声音,安齐大概是躺在了床上。
  任崝嵘叹了口气,前额贴在门板上,垂着双肩,个头不小的身体看起来却疲惫瑟缩,“安齐,你出来吧,我……是我不好,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仍然没有回答。
  “唉……”任崝嵘转了个身,后背靠在门上,缓缓地下滑身体,坐在了地面上,双手搭着膝盖。他的身形融入了没有开灯的走廊昏暗之中,“安齐,我们都只是想保证你的安全,尤其是我……我从来没想过会要孩子,没有孩子对我来说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出了什么事……”任崝嵘疲倦地把脸埋进双掌之间,将粗重而压抑的叹息声闷在其中,“我只是希望,最起码这辈子,能看着你好好过。”
  房间里面传出了走动声,越来越近。
  任崝嵘立刻直起身来,从地上爬起。房门果然打开了,任崝嵘急忙伸长手臂,安齐的身体却从他身边闪过,迅速地冲了出去,直奔卫生间。
  “咳咳——”
  任崝嵘赶紧跟了过去,见安齐趴在马桶边上又咳又吐,声音听起来难受极了。他下午吐了两次,之后粒米未进,现在胃里根本空空如也,却还是直犯恶心,连喝水都吐。
  任崝嵘洗了热毛巾,单膝跪到安齐身边,轻轻给他擦着脸,又伸手把他搂入自己怀中,这才发现安齐浑身都在发着抖,忙把他搀扶到沙发上,端来了还温着的白粥,“我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所以……”
  安齐大概是还在头晕眼花着,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还是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谢谢。”
  听见他答话了,任崝嵘的心头大石顿时放下,看着安齐把那半碗粥非常缓慢地吃了下去,他体贴地又给对方倒了水,取了毛毯披在安齐肩上,然后才慎之又慎地把手伸向安齐的手掌,轻轻握着。
  “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尊重你的选择。”任崝嵘一字一顿地说着,“如果你真的想要孩子,那我们就一起努力把孩子养大,我答应你。”
  令他既吃惊又难过的是,安齐移开了眼,不愿意看他:“你之前也答应过我,但似乎没什么用。”
  任崝嵘一时无言以对,“我……”
  “我自认为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如果像你们说的,真的有什么危及天下苍生的世界性灾难,我愿意为了大局作出牺牲,但从头到尾都没有人对我说过发生了什么事。”安齐又说,“你们对我的照顾和保护,还有你答应过的事,这些日子的相处,竟然都是因为这么重要的事……你放心,我现在知道你有任务在身,不会让你为难的。”
  若这种话是别人说出来的,听起来就肯定是生气了故意说着让人难受,但偏偏这是安齐,一颗心里永远先装着别人,最后才轮到自己的安齐,他讲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锤子一样敲打在任崝嵘心上,令他心疼内疚。任崝嵘知道这事一时半会儿很难解释清楚,有些前因后果他自己也不完全了解,更别提现在安齐知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不定还会选择再入空门,继续做那个六根清净的菩萨,那自己岂不是成了勾引菩萨的罪人?
  任崝嵘有口难言,将一切心事都咽了回去,却看见安齐的面颊上挂着一道泪痕,顿时心头大痛,下意识抬手去抚安齐的脸颊,将他的泪水擦去,探身去吻向安齐的嘴角。
  然而,安齐躲开了。
  任崝嵘愣住了,停在与他的肌肤近在咫尺的位置,再难靠近。
  “安齐,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看着安齐泛红的眼角,辩解的话语在嘴边犹豫着,“我对你……从很早之前就……”
  “抱歉,我今晚想自己一个人休息。”安齐从他的怀中抽离,低着头进了房间。
  任崝嵘慌忙转身,看着他的背影从门后消失,却再也不敢上前叩响。
  他早就该知道的。在安齐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他,第一次对他说喜欢,第一次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这些都是偷来的。
  辛念菩萨帮过他,他欠了菩萨一笔债。没想到,这笔债竟然要用情来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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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面发漏了一章,今天补上了…… 父亲·狗尾巴·凶多吉少   郑小强当真想办法搞来了医疗器械。手术台和心电图仪啥的渡通老早就有了,缺的是产科设备和会用的人。邓子追和他们说自己认识医生,约上来和大家见面认识一下,时间也安排在一星期之后了。
  这一个星期,安齐还是没有消气,不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只是不时能听见他在卧室里放古典乐。他的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跟女人怀孕之后的表现差别不大,每天都在吐,什么也吃不下,本就不健硕的身型更加瘦削了下去,偶尔露面也能被其他人看出脸色差了不少。任崝嵘默默地照顾着他的生活,家里永远有开胃小菜和高钙牛奶,甚至已经准备了一些款式宽松的新衣服。
  一开始,安齐还有些别扭,不愿意吃任崝嵘做的饭,但自己一进厨房就被油烟直接熏进卫生间吐了起来。任崝嵘见了又是难过又是心疼,想去抱着他又担心他不喜欢,只能还是准备好毛巾和温水,递到他手里。
  “是你说的,也是我的孩子,”到最后,任崝嵘不得不故意板起脸来来这么说,“而你是怀着我的孩子的人。你必须让我照顾你。”
  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身体确实需要帮助,而对方也的确有身为父亲的权利,安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接受了任崝嵘的伺候。
  到了说好要和邓子追的医生朋友见面的那天,郑清然已经回学校了,郑小强和几个快递员把渡通的仓库稍微收拾了一下,清出放仪器的地方来,还准备了点水果招待客人,就等着徒弟把人带上门。
  “来了来了,你放心吧,我师父虽然说话不着边际,但你不用在意他,安齐和老任也是很随和的人,你见了面就知道了。”
  “说话比你还不着边际吗?这样的人,还真不多见。”
  邓子追和纪千秋的声音由远及近,仓库里的三人都好奇地看向外面。只见邓子追先跑了进来,和平常比起来,脸上多带了几分兴奋的笑容,像是孩子要给父母炫耀自己的新朋友。而跟在他身后的,是老样子穿着长风衣、梳着马尾的纪千秋,神色淡然,似笑非笑。
  纪千秋一踏入仓库,目光便快速地在室内三人身上扫过,向来慵懒而迷蒙的眼神中忽然闪烁出一丝锐利,随后稳稳地停在了安齐身上,“这是……”
  他的视线,马上被挤到安齐跟前的任崝嵘打断了。任崝嵘将安齐挡在身后,神情严肃得堪称凶神恶煞,直直地盯着纪千秋,“邓老板,这位就是你的朋友?”
  “没错,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纪千秋,纪医生!”邓子追主动揽着纪千秋的肩膀,依然笑得一脸灿烂,“这个老头子是我师父,这位猛男是任将军,被任将军抱着的那个就是他的男友,上次你也见过的,安齐。”
  “安齐……很可爱的名字。”纪千秋对任崝嵘的瞪视毫不在意,目光越过了他的躯干,依然落到了安齐身上,“是安齐身体不舒服吗?”
  “你姓季?哪个季?”任崝嵘再次把安齐搂进怀里,语气毫不客气。
  郑小强也敏锐地皱起了眉。
  “……是绞丝旁的纪。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是问这么细,这位任将军是想要查我的户口吗?”纪千秋挑了挑眉,终于瞥了一眼任崝嵘,随后转向邓子追,“子追,你的朋友们似乎不是很欢迎我。我看我还是先走吧,医生而已,医院里多的是。”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哎,千秋!你们几个这是搞什么?”邓子追对这个发展始料未及,跺着脚冲室内的几个人恼怒地喊了一句,然后急急忙忙追着纪千秋而去。
  “千秋!等等,千秋!”这种时候,邓子追才发现纪千秋的大长腿原来也会带来不便,是让他追起来很不方便,“千秋,你听我说呀!”
  纪千秋头也不回,走路带风,长风衣和长发都飘飘扬扬着,一路阔步往地铁口走去。直到他听见后头传来邓子追一声“嗷呜”大叫,这才停下脚步来,稍微回头。
  原来邓子追因为跑得太快,一脚踢到了旁边拴自行车的铁杆,这时正抱着膝盖痛得跳来跳去。
  纪千秋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回到邓子追身边,让他倚靠在自己身上,搀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路旁的长凳上坐下。
  “千秋,你先别急,听我说嘛。”邓子追明明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双手扒在纪千秋的肩膀上,急切地说着,“他们其实人都不坏,尤其是安齐,真的是特别温柔特别善良的人。老任就是对他男友有点保护欲过度了,所以刚才显得这么凶,但熟悉之后你就会发现,他人很仗义,也很有责任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
  纪千秋挑眉望着趴在他身上的邓子追,看着他眼泪汪汪的眼睛和着急得皱起来的眉头,仿佛还能看见他身后有一条即使耷拉着也在摇摆个不停的狗尾巴,叹了口气:“可不是我不愿意帮你,是你的朋友们不太想让我靠近。”
  “只是因为我之前没提前把你介绍给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们有些紧张而已。”邓子追抱着纪千秋的胳膊不停摇晃,“千秋,你跟我回去,我替你好好批评那几个家伙!你是我的贵客,还是个医生,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那我要是不是医生,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打算把我带回去了?”纪千秋仍是憋笑着看他,“其实你们就只是想找个医生方便看病而已吧?”
  “那,那也不会,今天不带,以后总会带的……”邓子追支支吾吾的,说着说着,忽然又有些脸红起来,“哎,你刚才在里面,是不是喊我名字了?”
  “嗯?”纪千秋不以为然地歪头看他,“怎么了?你不喜欢?”
  “当然不是,挺喜欢的,嘻嘻。”邓子追稍微低下头,本来只是想自己偷着笑一会儿,没想到脑袋一往下掉就直接靠在纪千秋的肩头了,“你可以多叫几次。”
  纪千秋稍垂眸看了他一眼,随后轻轻推开他,站了起来,在他还疑惑着的时候便对他伸出手臂:“走吧。”
  邓子追还有些发愣,就听见纪千秋问:“你还能自己走吗?脚痛不痛?”
  他悄悄活动了一下脚脖子,明明没啥事了,却还是故意苦着脸去搭对方的手臂,“走不动了,还是得你扶我一把。”
  纪千秋也不介意,把他的手搭到自己肩膀上,撑着他慢悠悠地往回走起。
  邓子追偷笑了一路。
  渡通仓库里,剩下三人坐在原地,心思各异。安齐开始时还好好的,没坐多久便阵阵反胃起来,终于还是起身去了卫生间。
  “任将军,刚才那个纪医生,”一见安齐离开,郑小强便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看?”
  “一个姓纪,一个姓寄,虽说是同音不同字,但是不是太过巧合了点?”任崝嵘愁眉紧锁,目光灼灼,“我认为此人不可信。”
  “我也觉得实在太过凑巧了,但这个纪医生身上确实没有半分灵力。别说我一个白乌鸦看不出来,渡通里一屋子的探测仪器,哪怕他只是和一个灵体擦肩而过都能检测到,但刚才安安静静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郑小强摸着下巴,显得十分困惑,“而且他也和菩萨打过照面了,但却掉头就走……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任崝嵘沉思片刻,缓缓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本将与鬼王曾有过交手,至今仍记得他的那股冲天怨力。但不管他和鬼王究竟有无关系,还是谨慎为上比较好,毕竟事关菩萨安危,我们冒险不得。”
  “但如果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医生,安齐依然是凶多吉少啊。”郑小强左右为难地直摇头。
  他们正说着,安齐扶着墙从卫生间里出来了,脸色发白,大概是又把肚子里的东西吐了干净。任崝嵘当即站起来,正要走近他身边,凑巧纪千秋架着邓子追走了回来,刚好停在了安齐身旁。
  “安齐,”邓子追半边身子还挂在纪千秋身上,仍十分关切地看向安齐,“你又吐了?感觉好些了吗?”
  “吐出来了就好多了,没什么事。”安齐回以惯常的温柔微笑,然后将目光投向他身旁的纪千秋,毫无芥蒂地冲他轻点头,“……你好,之前经常听凳子提起你。”
  纪千秋的眼神快速扫过安齐,在他察觉到任何不对之前就简单点了点头,先扶着邓子追坐下,然后才看向他们,淡淡开口:“所以,各位还是需要医生吗?”
  听他语气有些生硬,任崝嵘抿紧双唇,给安齐倒了杯水之后,再次伸手轻轻搂住他的肩膀,没有答话。
  “没错,我们确实需要一个医生。”见气氛依然紧张,郑小强连忙摆出随和模样搭着话,“纪医生,咱们第一次见面,我这徒弟平常对你多有打扰,先跟你说声不好意思了。”
  “哪儿的话,我和邓老板说得上是有缘才认识的,现在这世道,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可不容易。既然他开了口,我肯定会尽力帮忙。”纪千秋饶有趣味地环顾四周,“我还是第一次进快递点的仓库,没想到内有乾坤啊。”
  郑小强又试探着问:“这个,之前没听凳子提起,纪医生是在哪个科室工作的来着?”
  纪千秋回答:“中医。”
  “哎呀……”郑小强折扇一敲大腿,露出为难神色,“我们订的都是些西医的器材,这估计是不合适了。”
  “医学的东西一理通百理明,更何况,西医的知识我现在也学了不少,只要不是太过复杂和精准的疾病,我给简单处理一下,应该是没有问题的。”纪千秋似乎有些不悦,追问道,“所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呢?你们不说明白,我很难帮上忙。”
  “不如,”邓子追看出了他的不耐烦,赶紧凑到他跟前,一副很兴奋的样子提议道,“你给安齐把脉试试?露一手给我们看看吧。”
  “这种事情把脉真的能看出来吗?有没有这么厉害?”郑小强笑了起来,但也扭头看向安齐。
  任崝嵘紧张起来,想把安齐搂得更紧一些,安齐却顺从地坐到了纪千秋对面,大大方方递出手来,“那就麻烦纪医生了。”
  此时,纪千秋和安齐面对着面,两人四目相接,都只在对方眼里看到全然的平静。纪千秋垂睫凝视着安齐白皙瘦削的手腕,上面有清晰可见青色的血管,人类脆弱的骨骼和肌肉都毫无防备地摊放在自己跟前。他只思索了一瞬,终于,伸手握住了安齐的手腕。
  剩下三人紧张地看着这一切。
  纪千秋的指尖搭在了安齐的脉搏上,跳动像涌泉一样传递到他的知觉中,须臾之间,安齐的生命力便抵达了纪千秋的脑海里。
  “呃——”不过一瞬触碰,纪千秋忽然一脸慌乱,像是被电到了一般用力抽回手,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神色仓皇地再次冲了出去。 认真的·不知所措·祖宗十八代   “呃——”不过一瞬触碰,纪千秋忽然一脸慌乱,像是被电到了一般用力抽回手,整个人从沙发上弹起,神色仓皇地再次冲了出去。
  郑小强费解地张望着:“这是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肯定是被男人也能有喜脉给吓到了呗。”邓子追尴尬得龇牙咧嘴,对着安齐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单腿跳着再次追了出去,“千秋!”
  “呼……呵……”
  纪千秋跑到了渡通的铺面里,双手撑在快递架上,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脑袋低垂在手臂之间,肩膀和后背隆起,快速地起伏着。当邓子追跳到他身边时,见到的就是他这么一副焦虑发作一般的模样,甚至能看出他脸色发白,眼眶泛红,果然受到不小刺激。
  “千秋,你……”邓子追不知所措着,将手掌小心翼翼地放到他的后背上,轻轻拍了拍,“我知道这事很难以置信,但,但这都是真的。就是因为说出去肯定没有人相信,医院里的医生也没办法处理,所以我只能找你来。”
  纪千秋仍然在大口喘着气,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
  “只要是人类发明出来的器械,渡通都能给找到,还能试一下改造,但是医生这种职业可没法靠组装,我们暂时只认识你一个。”邓子追见他不说话,只能继续小声劝着,“既然你之前就知道渡通是干什么的,应该不至于完全不相信超自然现象吧?反正这事就跟鬼啊神啊的那些差不多,没法用科学去证明,但真的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唉,其实这男人怀孕生孩子,连我们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时,纪千秋才稍微抬起头来,仍是神情凌乱地看向他:“……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的想法就很简单,b超的机器我们都给搞来了,就是想请你帮忙做那种类似孕检的东西。”邓子追见他似乎有了兴趣,赶紧又解释起来,“只要能确保安齐身体状况良好,看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有个孩子,如果有的话,也尽量确保孩子的健康。然后,慢慢地,让他把那孩子生下来就可以了……”说到最后,邓子追自己也觉得这话实在是太过烫嘴,挂在嘴边实在不知道像是个啥玩意,越说越小声。
  纪千秋缓缓恢复了冷静,想了想又问:“你们以前有给他做过详细检查吗?确定他不是隐藏的女性或者特殊的雌雄同体?”
  “这个你得问安齐了,但是他当了好多年的普通凡人,上学什么的应该也有体检过,如果是什么生理构造问题,应该早就发现了吧?”邓子追挠了挠头,忽然又咧开嘴笑了起来,“你这么说,是不是代表你答应帮忙了?”
  纪千秋愣了愣,随后移开眼,小声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千秋……”邓子追把自己的胳膊甩到了纪千秋肩膀上,倚靠在他身上,拖声拖气地哀求起来,“千秋,我们现在全指望你了,全靠你了,你要是不帮我,我就只能,我就只能……我就只能去医院门口跪着求妇产科给我匀一个男医生出来了!千秋,我只有你了,千秋!”
  听他咿咿唔唔个没完,纪千秋心烦意乱地翻了个白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又架着他往里面走,“就只是看在你的份上,这回可是你欠我的。”
  “行行行,你想要我怎么还都行,以身相许都行!”
  等他们俩重新进入仓库,只见郑小强正摇着扇子在来回踱步,安齐神情忧虑地坐在沙发上,一见到他们进来就站起身,任崝嵘则还是一脸严肃,不太信任地紧紧盯着纪千秋。
  不等他们先开口,纪千秋就直接说:“情况我大概了解了,邓老板说你们这里有超声仪,还有别的一些设备,可能都得事先准备一下。今天就先不做进一步的检查了,等你们把仪器都准备好,我下次也带点我需要用的东西过来,然后再仔细看吧。”
  听见他愿意帮忙,安齐也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太好了,那就麻烦了,谢谢你,纪医生。”
  纪千秋稍微点了点头,视线在他的小腹处停留片刻,又瞥了一眼任崝嵘,便准备离开。
  安齐忽然又想起来:“对了,我之前有些心脏方面的问题,以前也有看过医生,这里有旧的病例,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心脏?”纪千秋的神情有了一瞬间的敏锐,飞快地接过安齐递来的病例,专注地翻看了起来,“嗯……很有帮助,我会仔细看看的。”说着,他把安齐的病例收好,又看了一眼郑小强,“那我就不打扰你们做生意了,医院还有事,先走了。”
  “要我送你吗?”邓子追单着腿又站了起来。
  纪千秋瞧了一眼他的脚,笑着伸手推了他一把。邓子追马上重心不稳又跌回到沙发里,纪千秋没有再说话,潇洒转身离开。
  邓子追望着纪千秋的翩然背影,一副双眼狂冒粉红心心的样子,让一旁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凳子,你对这个纪医生,”郑小强将折扇展开又折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徒弟,“是认真的吗?”
  “嗯?”邓子追的脸是扭向了他的那边,眼神却依旧向着门口,脸上还挂着心驰神往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哎呀,现在说这些还早呢,人家也是刚刚对我产生兴趣,再说吧再说吧,嘻嘻。”
  郑小强有些不安地说:“唔……你应该知道白乌鸦算是修道之人,不能随随便便玩弄人感情的吧?”
  “就许你和大师兄天天搞在一起,不许我自己找点乐子?而且我没打算玩弄感情,只要他愿意,我可是真心的。”邓子追满不在乎地答了,把自己的脚抬到膝盖上揉起了脚踝,“哎哟,还是有点疼……”
  郑小强又问:“这人有什么特别之处,让你这么上心?以前可从没听说过你追求过任何男生女生。”
  “人家长得好看呗,你看纪医生这身材,这气质,这脸蛋。”邓子追说着说着又露出痴痴笑容来,“我也不知道我为啥喜欢他,大概真的是缘分?什么甜甜恋爱这种事情,也总该轮到我了吧?”
  “缘分……”郑小强小声复述着,咀嚼着这根本无从解释、无从控制的两个字,忧虑渐渐在他的脸上浮现。
  任崝嵘似乎也想说些什么,他身边的安齐却先愉快地开了口:“我觉得挺好的,纪医生看起来确实一表人材。难得遇见了有感觉的人,凳子,你可要加油呀,我支持你!”
  “你们看,果然是安齐最知道什么叫积极向上正能量了。”邓子追挪到了安齐身边,和他勾肩搭背起来。
  任崝嵘和郑小强交换眼神,皆在对方的神情中看到了不知所措。
  两天后,纪千秋如约再次来到渡通。这次,仓库里已经准备好了仪器,邓子追被郑小强塞了个给人家办公室看风水的活儿,因此只有任崝嵘陪着安齐在等待。
  “这两天感觉怎么样?能吃下东西吗?”纪千秋一边带着医用手套,一边轻声问着,声音听起来比上次见面温柔多了,“我今天带了些资料来,本身是给准妈妈参考的,我已经提前把你可能用得上的资料给标上重点了,你之后可以看看。”
  安齐正被任崝嵘扶着缓缓坐到检查床上,听了立刻感激地冲纪千秋微笑:“好的,麻烦纪医生了。最近几天也还是老样子吧,身体有点疲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不下东西,晚上睡得不太好,小腹感觉也有点胀胀的。”
  “嗯,听起来都是正常的,能吃的话还是尽量多吃点。”纪千秋走到了安齐身边,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轻轻捏动,低下头来,似乎是在观察他的血管,但神情被垂落些许的发梢给遮盖了过去,“你怕疼吗?”
  “唔?”安齐愣了愣,被他忽然的关心弄得有些难为情起来,面颊微红地移开眼去,“还,还好……”
  “我尽量轻点儿。”纪千秋的指尖抚过他的肘窝,然后干净利落地将抽血的针刺了进去。
  站在他们身后的任崝嵘看着这一切,心头莫名一阵不爽,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崩得更紧了些,“纪医生,听说你们中医师很多都是代代相传的,不知道你家里祖辈是不是也靠行医为生?”
  听见他的问话,纪千秋也不抬头,专注地给安齐抽了两管血,小心翼翼地拔出针头,一边用棉签给他按着伤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不是,我父母去得早,也从来没见过其他亲人。”
  “连兄弟姐妹也没有?”任崝嵘又问。
  这一次,纪千秋终于看向他,嘴角露出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这位任先生怎么每次都对我的祖宗十八代这么感兴趣呢?”
  “纪医生误会了,只不过,你长得很像一个我以前认识的朋友,我在想你们会不会有亲戚关系而已。”任崝嵘对他的嘲讽不为所动,“所以没有兄弟姐妹吗?家里也没有其他人做医生?”
  “以前认识的朋友?该不会是前任吧?这种事情,安齐,你知道吗?”纪千秋颇有些想笑出声来地看向安齐。
  “不是前任,是谁你就别管了,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任崝嵘抱起双臂,“纪医生老家是哪儿的?”
  纪千秋被他追问得有些不耐,挑了挑眉,正要张嘴将更加不留情面的话讲出,突然又听见安齐的声音:“纪医生,你别管他,这家伙就是这样的,老是把话藏着掖着,也不知道他想什么。”这话一听就是安齐故意在抱怨任崝嵘,话音里甚至还有几分委屈,“我哪里认识他的什么朋友前任那些……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任崝嵘一时无言以对,看向躺在检查床上的安齐,后者稍撅着嘴,眼神躲避着他的接触,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心里不由得有些郁闷,又无法反驳,只能走到安齐身边去,试探性地去牵他的手。
  安齐稍微挣扎了一下,但也没拒绝,还是让他将自己的手指握在了掌心之中。
  纪千秋没有再说什么,礼貌微笑着解开了安齐的衣扣,将凝胶抹在了他的肚皮上,然后拿起了超声探测器。
  “现在是确认的时刻了。”他小声说了一句,目光从安齐的小腹处缓缓上移,停在了他的心口。
  安齐屏住呼吸。 谢谢·小绵羊·喜欢   安齐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子的声音,像是深海中鲸鸣的回声,一下又一下,从最遥远的地方传来,低沉却又纯洁,直接传达到了他的心里。
  超声的回音在仓库中清晰可闻,规律而稳定,难以用语言去描述。安齐专注地盯着屏幕,上面是他完全看不懂的画面,弯弯曲曲、深浅分明的纹理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他的注意。
  “这是……?”安齐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
  “确实是,”纪千秋的手缓缓在他的肚皮上移动着,看向超声仪时,神色间也浮现出难以置信,“确实是胎儿。你真的怀孕了。”
  安齐发出了一声夹杂着惊慌失措和喜悦的吸气声,双眼闪闪发亮,仍然眼也不眨地牢牢看着屏幕。
  “这里,大概能看出来。”纪千秋腾出一只手,轻轻点向屏幕上胎儿所处的位置,“现在还不是很清晰,再过一个月应该就能看清楚了。”
  “崝嵘,你看见了吗?”安齐兴奋得忘记了自己刚才还在生气,眼眸中蒙上欣喜的雾意,飞快地转头去看身侧的任崝嵘。
  任崝嵘一向严肃正直的面容上,居然也出现了动摇和柔软,注意力被屏幕上模糊的图像给吸引住了,眼眶竟泛起微红。他听见安齐的呼唤,这才低头向他露出有些不知所措的微笑,然后将吻落向了安齐的前额。
  “现在应该有……十四、十五周左右了,目前看来没有什么异常,详细的信息得等验血结果出来再看。”纪千秋收起了超声仪,抽了张纸巾递给安齐,神情淡然地看着他擦拭自己的小腹,将面前一对情侣散发出来的幸福和温暖气场隔绝在自己之外,过了一会儿才又开口,“趁今天有时间,我还可以给你把把脉,回头抓点滋补养胎的中药,可以当作是营养品喝。”
  安齐听了便又将自己的手臂递了过去,纪千秋从容地将他的手腕握在掌中,二指轻搭在脉搏上,稍微侧着脑袋,像是在仔细感受着他的脉象。
  “你的心脏,”纪千秋忽然又问起,“最近有不舒服吗?和以前相比,发病的频率有没有改变?”
  这听上去是再正常不过的问诊,安齐仅思索片刻就如实回答:“近几个月已经好多了,几乎没有再发作过。我之前有去三甲医院复诊,医生给开的药已经在逐渐减少分量了。”
  “嗯……”纪千秋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却放下了安齐的手,身体有些突兀地朝他靠近,一手绕到他身后去拖着他的后腰,另一手则将掌心贴到了他的小腹上,清秀而瘦削的脸几乎凑到了安齐面前。
  “呃……”安齐被这突然拉近距离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浑身上下有些不舒服起来,但对方的动作似乎并没有恶意,他只能僵硬着身体,有些无助地牵紧了任崝嵘的手,“……纪医生?”
  “你们可能不信这一套,但有些涉及到体质的问题,西医的手段未必能查清楚。”在安齐和任崝嵘对此感到不适之前,纪千秋收回了身体,以十分专业的口吻解释着,“你毕竟是男人,身体素质本身又不太好,现在有了这个孩子,之后肯定要吃苦头的。胎儿倒是很强壮,也不知道是什么天赋异禀,对大人来说反而可能会受累。”说到最后,他扫了一眼站得笔直的任崝嵘。
  “那有些什么事,是我现在可以做的?”安齐关切地问。
  “现阶段的注意事项都在我带来的资料里了。之后我会常来,有什么变化,大家可以及时讨论。”纪千秋收拾着东西,已经准备离开了。
  “纪医生,”任崝嵘绕过了检查床,跟在了纪千秋身后,“等等。”
  纪千秋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有些恼怒地回脸看他:”还有什么事吗?任先生,不如你把对我问东问西的功夫花在重新找一个医生上吧,你要是能找到,那我们就都不用烦了。”
  “你误会了,纪医生。”任崝嵘在原地站定,脸上闪过一瞬的尴尬和抱歉,“我其实就是想说声谢谢,还有,之后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直接和我们说。只要是为了安齐和孩子,我们都会尽量做到。”
  纪千秋把他的话听完了,却没有回答,继续往外走去。
  在渡通店门口,纪千秋见到了一身新衣的邓子追,他还用发胶给自己抓了个新发型,手里摇摇晃晃着什么东西,似乎是车钥匙?
  “你这是……”纪千秋挑眉看着他的潮牌外套和一尘不染的新鞋。
  “我当然是,在等你了。”邓子追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然后伸手要替他提东西,“你还想去海边吗?还是我们在附近逛逛?”
  “我自己拿就行了。”纪千秋有些好笑地随他一起往外走,“海边离这儿挺远的吧,不过既然你有车……”
  他的话,在看见邓子追的车的那一刻,停住了。
  两人在马路边站定,只见面前是一辆绿漆皮坐垫的复古小绵羊,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着实有些迷你。
  “这是我今天临时问快递员借的,我觉得这个颜色好可爱呀。”邓子追丝毫不觉得尴尬,走上前去轻拍精致的皮坐垫,然后把头盔递向纪千秋,“你刚刚说,去海边?”
  纪千秋接过头盔,视线在那台漂亮的小摩托上停留片刻,最终回答:“还是算了,就在周围转转吧。”
  “也行,我知道附近有家开在公园里的卖牛杂的,可好吃了,我带你去!”邓子追毫不在意地跨坐上小绵羊,拍了拍身后的位置,“上来吧。”
  纪千秋十分犹豫地看着那一点点空位,但邓子追已经带好了头盔,两只眼睛巴巴地瞅着他,让他只好迈开长腿,勉为其难地坐了上去,双手向后撑在车尾上,“行了,走吧。”
  邓子追握紧了握把,却没有开动车子,而是稍微向后偏脸,眼神瞥向自己的腰,“你可以抱着我,不然小心一会儿摔下去了。”
  纪千秋这回是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终于明白了邓子追的意图,搞半天原来他想要的是这个。纪千秋笑着摇头,又忍不住想再看看邓子追得意起来的样子,于是顺从地将双手环绕到他腰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头,“现在可以了吧?”
  “可以了!”邓子追的嘴角一下子翘得老高,踩着小绵羊在街头巷尾中穿行着。
  带着市井烟火气的凉风在两人身边掠过,纪千秋可以见到巷子中的生活百态,拄着拐杖的老人和送货小哥闲谈着,年纪各异的小朋友围绕在康体设施周围活蹦乱跳,明显是租户的年轻人提着外卖开门回家……这是这座城市较为不为人知的一面,令纪千秋有些好奇,也有些享受。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他的专注,车速放慢了些,纪千秋听见邓子追的声音,隔着头盔有些不清晰,但依然爽朗,“有时候,如果我心情不好,我就喜欢在这种地方逛逛,听听老百姓生活的声音,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纪千秋在他看不见的位置露出微笑,“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去海边呢。”
  “不一样,去海边是为了抽时间和自己相处,在这里是为了感受人生的存在。”邓子追的话顿了顿,小绵羊拐了个弯,从巷子里往外走了,“但还是海边比较好,在海边能看见你,在这儿可见不到。”
  对这突然直球的话语,纪千秋无声地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他们在人民公园入口下了车,步行走到小卖部,花几块钱买了其貌不扬味道却非常出色的小吃,在大榕树下的长椅并肩坐下。
  “你觉得怎么样?”邓子追的嘴被白萝卜塞得满满的,居然还能把话清楚地说出来。
  “……挺好的。”纪千秋用小竹签戳了牛腩往嘴里送,也算不上有多刻意优雅,但还是把邓子追看得发愣。
  果然长得好看的人,吃垃圾食品也有气质。邓子追在心里傻乐,脑子里飞快转着,想着怎么聊天才能把话题引到自己想要的地方。
  “今天老任和安齐没欺负你吧?”邓子追眼神东瞟瞟西看看,目光在打太极的老头和跳广场舞的大妈之间乱转,“应该不会的,安齐这么好脾气的人,老任估计也光顾着照顾他了,你看,相处下来是不是就发现他们都不错?”
  “嗯,安齐确实挺温柔的,投胎到这么佛系的人的肚子里,这孩子运气不错。”纪千秋小声回答着。
  “你,你比较喜欢安齐这样的,特别会照顾人又温和漂亮的,还是老任这样的,高大威猛特有安全感的?”邓子追忍不住偷看他,“还是,你喜欢别的什么类型的……”
  纪千秋读出了他话语中的试探,缓慢地眨了眨眼,然后转过头去直直看着他:“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因为,我,我……我那个……”邓子追支支吾吾着,手里捧着的牛杂拿起又放下,新球鞋在地面上摩来擦去,身体那叫一个扭扭捏捏,但“我喜欢你”就是说不出口。
  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传来,吹的不过是普通曲子,听起来也称不上纯熟悠扬,但这声音一入耳,纪千秋便立刻扭头,目光追着声音的来源而去。 胡言乱语·亲上·徒弟·祭天   这时,一阵断断续续的笛声传来,吹的不过是普通曲子,听起来也称不上纯熟悠扬,但这声音一入耳,纪千秋便立刻扭头,目光追着声音的来源而去。
  原来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伯,普通退休大爷打扮,肩上挎着个保温壶,正一边原地踱步一边吹着笛子。那笛子看起来平平无奇,乐器店里大概几十块就能买到,末端还挂着一根十分俗气的红络子。
  “这公园里每天都有大爷大妈搞各种玩意儿,吹个笛子,唱个合唱,跳个交谊舞,一会儿还有踢毽子的小队伍。”邓子追也看了过去,“你喜欢听乐器?你会啥乐器吗?”
  “……不太会了,以前有人教过,但这种东西,不练习很快就会忘记。”纪千秋多看了两眼,神情没有太大改变,见老伯逐渐走远,又回过头来问邓子追,“你呢?”
  “我哪会这些呀?不过小的时候,家楼下的老爷爷非拉着我让我跟他学二胡,我差点就去学了呢,哈哈哈哈。”邓子追挠着头笑了起来,“要是当初真的学了那本事,说不定能考个级,直接去给人当京剧伴奏了,那你可就不会在渡通认识我了。幸好没学!”
  听他又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纪千秋的表情又变得有些玩味,“你刚才话说到一半呢,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想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
  “我……”被他这么认真地盯着,邓子追脸红了起来,心里砰砰直跳,酝酿了一整天的告白就在喉咙里打着转,只需最后鼓起一次勇气就能脱口而出了。这时,他忽然发现,纪千秋的上半身正在缓缓向他靠近,让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心动不已的精致脸庞近在咫尺,马上就要贴上了。
  他,他这是要亲我?现在?此时此刻?在我满嘴都是牛杂味的时候?邓子追脑海中犹如弹幕刷过,乱七八糟的话语和嗷嗷乱叫的语气词齐飞。
  纪千秋眼神专注地看着他,稍微歪了歪头,两瓣薄唇微启,下一刻就要凑到他的嘴角上了。
  邓子追做出了反应——他扭开了头,身体稍微朝后,和纪千秋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因为我想知道你喜欢的是什么类型的人这样我可以对你有更多的了解这样我以后也不容易惹你不开心而且我师父和老任他们总说对你似乎了解不够如果我多了解一点可能也可以帮助他们和你相处的更好毕竟你是个这么厉害的医生又是我的朋友我当然希望可以多了解你一点——”
  听着邓子追气也不换地说出这么一大通胡言乱语来,纪千秋十分错愕。见邓子追满脸通红,神情闪躲,浑身僵硬,好像被自己吓了一大跳,还往远处躲了,纪千秋只能叹着气收回身体,站起来往外走去,“你不用开车送我了,早点回家吧。”
  “我……”邓子追看着他的背影,对刚才发生的事这才醒悟过来,不由得狠狠跺脚,猛拍大腿,就差没给自己扇几巴掌了。
  笨死了!躲什么躲?亲上了就亲上了嘛,亲上不好吗?邓子追后悔得龇牙咧嘴,简直想穿越时空去揍刚才的自己一顿。
  此时,他发现刚才吹笛子的老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还是那首十分耳熟又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曲子,吹得是有气无力,但好歹能听出来调子。邓子追转了转眼珠子,从树下一跃而起。
  “老伯!你能教教我吗?我请你吃牛杂!”
  眼前,黑白交织的光线流动得越来越快,以往像是水草摇曳一般的优美神秘姿态,现在却像是大风天中无力飘摇的塑料袋,令人看着不安。
  郑小强一边吸溜着冻柠咖,一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界内的一切。他的心中被各种复杂念头所充斥,既有对职责的沉重压力,也有对邓子追的担心,甚至有对自己的怀疑。
  他真的看清楚了吗?按理说,邓子追的天生天眼应该比他要更灵敏,哪怕是他看不见、感受不到的异样,邓子追也该能立刻发现。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纪医生,郑小强心中仍有疑惑,但确实查探不到丝毫怨恨气息,倒是能看出自己徒弟对他十分着迷。这种时候,哪怕提醒他谨慎起见,大概邓子追也根本听不进去。
  郑小强一直都知道邓子追今世命中有劫,这倒不是什么罕见之事。每个人命中的劫数,都是灵魂在无数次轮回兜转之中积累下来的未清的旧债,投胎时地府的审判未必能完全精准查清,或者因为种种原因漏掉了一些事件,这些旧债就像地球公转时多出来的那几分几秒,日积月累,最终成为了一个闰日,给人生增添了变数。有些人的劫或许只是在路上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有些人的是破财挡灾,有些人的是生离死别,命劫总是与各人的选择息息相关,毕竟有因才有果,祸福向来相依。能否安然渡劫,取决于今生是否有能力把债还清,还是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下地狱让阎罗王来最后清算。
  以郑小强的能力,帮常人把劫算个大概不成问题,但邓子追是个命中注定的白乌鸦,是为数不多能够隐藏自己命数的人。因为白乌鸦身负重责,不能受普通人生磨难的干扰,要是苦苦修行个三十年,忽然一天出门被车撞了就当场归西,那成个什么样子?因此,郑小强看不见邓子追的具体命运,只知道他无论如何都是个人类,只要是人,就不可能违背天意。
  如果邓子追今生的劫,真的就是要他去还前世欠下的情债,那他是不是就注定……
  “师父,”身后的空间有了一阵波动,郑清然钻入了阴阳相交之界中,捧着热茶,站到了郑小强身边,“又在想师弟的事吗?”
  “嗯。”郑小强看他一眼,见他们手中一个拿着一次性饮料杯,一个却握着不锈钢保温杯,怎么看都像是互相拿错了对方的东西,不由得笑了起来。
  他收郑清然为徒的时候,也给这孩子算过命,发现他这命实在是太硬了些,克着所有亲人朋友,自己却十分坚韧,用郑小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吃安眠药自杀能呛着吐出来,跳楼都能直接摔楼下阳台最多断条腿,一般的事情都害不死他。但他算得上有慧根,一经点拨也能透露出不俗的灵力,适合被接过来做白乌鸦的徒弟。郑小强做主给他改了名字,跟自己姓之后,自己就是徒弟唯一的亲人,不管有什么灾害都只克着自己了。
  郑清然打小就被郑小强仔细教养,不仅将所有道术技能都认认真真学了去,还一直谨记着白乌鸦的责任和天道轮回的道理。也不知是那个年代的电视剧总把道士描述得太过正经,还是郑小强为了自己的师父权威在他面前太端着了,久而久之,郑清然的性格被养得十分老成,张口是天人合一、中庸平和,闭口又是养生、冥想,年纪轻轻就一副小老头的模样,比他师父还要古板。但他心地善良,做事细致,只要人不在学校,就能把家里和渡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身边没有人不喜欢他。
  郑小强和他之间的关系,虽说确实也到了那个地步,但比起什么一见钟情、欢喜冤家的浪漫爱情,更多的大概是两个注定没有其他选择的人,互相依靠,彼此依赖。身为白乌鸦,他们与凡尘俗世之间已隔开了一个无法控制的距离,与对方之间的亲密却与日俱增。郑小强把郑清然当作是另一个自己,而郑清然也绝对是继承他衣钵的不二人选,最起码,在郑小强留意到邓子追的存在之前是这样的。
  “清然,你说你师弟他……”郑小强深深叹了口气,“我把他收进来,其实会不会是错的?”
  “师父是在担心师弟的前世?”郑清然好奇地问,“其实,师弟的前世究竟是什么呀?”
  郑小强摇头:“这个可不能告诉你。”
  “你不告诉我,那还问我做什么嘛。”郑清然难得回了一嘴,无奈地摇晃着保温杯。
  郑小强仍是叹气,摆摆手将黑白光线都挥散,两人此刻正站在客厅里,一切如故。
  “你觉得这个纪医生,究竟是个什么人?”郑小强又问。
  “我只在他上次来给安齐做检查时见过一次,没太大感觉。”郑清然收拾起了茶几,又往自己的保温杯里加了开水,“他身上似乎一点灵力都没有?应该不是什么恶鬼附身吧?”
  “他身上确实没有灵力,如果有这方面的异样,你师父我和凳子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郑小强捂住自己的杯子,并不想喝郑清然泡出来的那一大壶普洱,“我怀疑的是他的身份。凳子前世……确实欠了一份情债,按理说,他这辈子在感情上应该要吃点苦头才对,但现在这个纪医生和他天天眉来眼去,你情我愿的,我总觉得是个陷阱。”
  “你是担心师弟被这个纪医生欺骗感情吗?可是……”郑清然露出了难以理解的神情,毕竟他的恋爱经历少得可怜,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那样的画面,“以师弟的智慧,应该不至于吧?”
  “我怕的是他和这个纪医生真的成了,讨债的到时候又找上门来。”郑小强非常头疼,“唉,你师弟的命数实在是复杂得可以,我当时上求天庭下问地府的,好不容易才给理出些头绪来,他就已经正式入门了,生米都煮成了熟饭,我又不能不继续管。我要是老早知道他那些情情爱爱的破事,肯定劝他躲得远远的,去非洲养长颈鹿都比在这儿当活靶子要好。可惜,有些事真的人算不如天算。”
  郑清然小声问:“那师父现在是打算拆散师弟和纪医生吗?”
  “我哪儿敢啊?”郑小强摇了摇头,“以他的水平,他要是真发起脾气来,我都能被他打趴下。更何况,他也是挺无辜的……”
  师徒俩心里知道,邓子追虽然天天嘴上胡言乱语,但自从加入白乌鸦之后,该到他头上的事情,他样样都处理妥当,渡通的生意基本上是他的功劳,而下半辈子的操劳和寂寞也是必定在前头等着他的。郑小强和郑清然拥有彼此,但邓子追却没有,他的人生已经够不公平了。
  “算了,不想了。”郑小强大手一挥,“见步走步吧,反正徒弟自有徒弟福,大不了用咱们师徒仨人的命祭天吧。”
  “师父,你怎么能这个时候就打退堂鼓呢?”郑清然一本正经地叉着腰,正要长篇大论地教育教育郑小强,又被他推着肩膀往厨房走。
  “行行行,不祭天,你快炒盘五花肉祭祭师父的胃吧,好徒弟!”
  郑清然被郑小强催着进了厨房,郑小强放下饮料,也准备进去帮忙。
  在走出客厅时,郑小强忽然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正落于饮水机上的相框。那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的水晶相框里,是渡通快递提货点开业的那一天,师徒三人站在门口的合照。花团锦簇,彩带满天飞,阳光耀眼,郑小强摇着折扇,笑得十分风光,郑清然站在他左边,一脸拍证件照的营业笑容,而邓子追则站在了他右边,刚好接了个电话,目光瞥向了镜头外。
  也不知道他俩怎么选了这么一张奇怪的照片……郑小强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进了厨房。 中药·全名·骗人的把戏   带着苦涩滋味的热烟袅袅环绕,飘摇着充斥了整个厨房。沉重沸腾的闷声咕噜不断,时间一长,听起来却像是世间本就一直存在着的声响。除了无序摆动着的烟雾和轻微震动的锅盖以外,这里没有任何人类活动,一切好像是静止了。
  纪千秋叉着腰站在炉前,衬衫挽到小臂上,头发扎起,正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守着锅,视线也似乎凝固住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呼吸。
  “千秋……”
  邓子追的脑袋从门后冒了出来,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灶台前的纪千秋,面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那个……一会儿等安齐和老任两口子散完步回来,你这个中药熬好了,留给他俩自己处理吧,我们也出去逛逛?”
  纪千秋没有转身,只是扭过头看他一眼,“去哪儿?又去上次那个公园?”
  “唔,你不想去公园,那照旧去海边也行,或者,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邓子追观察着他的脸色,却见他毫无反应,似乎对自己的提议不感兴趣。他心里有些发虚,大概是上次表现得太古怪了,总觉得纪千秋对他有点生着闷气。但邓子追从来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更何况纪千秋最近隔三差五就上门来给安齐检查,他有大把机会刷存在感。
  “……算了,好像没什么地方想去的。”纪千秋把瓦煲隔着防烫手套抬起,将滚烫的浓黑药汁倒进碗里。顷刻间,奇异的气味和热烟更加扩散开来。
  见一碗还不够装,邓子追连忙帮他再找了个碗,又接了小半碗才算是倒干净了。他把那半碗中药递到鼻子底下,深深嗅了一下,“咦,竟然还挺香的。”
  “因为这个主要是滋补养身的,不是治病的那种中药,而且如果味道重了,怀孕的人也喝不下去。药渣留着,明天你们自己翻渣加水再熬一次,还能喝。”纪千秋一边擦手一边看着他,“怎么,你也想喝了?”
  邓子追把碗放回到台面上,笑嘻嘻地顺着话头接口:“我要是喝了,我也能怀孕吗?”
  “噢,没想到原来邓老板还有这个嗜好啊?”纪千秋的神情变得轻松了些,说着笑往客厅走,“那你可千万别喝,一会儿喝出什么怪事来,也别来找我负责。”
  “不找你负责找谁负责?肯定找你啊,你熬出来的药,我喝了,你就是我孩子他爸了。”邓子追跟在他身后,双手在他的后腰和肩后跃跃欲试着,总想要找个角度抱上去,却又不敢真的出手,说出口的话自己也没明白过来是什么,“要是别人的孩子,我才不愿意要呢。”
  纪千秋越听越皱眉头,忽然停下脚步,邓子追果然直接撞到了他的后背上。他快速地回过身去,直直盯着邓子追的双眼,把他盯得慌了神地往后退。纪千秋毫不退却,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把他逼到了墙上,垂眸看着比自己稍微矮一点儿的邓子追,“你刚刚这话是什么意思,邓子追?”
  冷不丁地被他叫了全名,邓子追心跳飞快起来,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抵在墙上,身前是虽然瘦削,但生气起来压迫力依然不容小觑的暗恋对象,身后则是前段时间刚修好,坚固得能困住老虎的大白墙。他愣愣地看着纪千秋,对方眼神专注,嘴角带笑,精致得让他百看不厌的脸就这么缓缓凑近自己跟前,若有似无的药香钻入他的鼻子里,正如他梦里一般。
  “我……”邓子追分不清纪千秋究竟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讨好的话就在嘴边打转。
  纪千秋甚至把双手插到了口袋里,只是稍微偏着头看他,就已经让他挪不动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邓子追心跳得让他想冲去把安齐的心脏病药翻出来吃,双腿也开始发软,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刻肯定脸红发烫得能煎鸡蛋,“我,我就是……”
  喜欢你。“喜欢你”这三个字,却让邓子追的舌头打结,牙齿打架,嗓子发哑,死活说不出口。
  “嗯?”纪千秋耐心地等待着。
  “我觉得……哎呀!”邓子追突然捂起了脸,扭扭捏捏地将手指戳向纪千秋的胸口,蹩脚的台湾腔脱口而出,“你怎么可以这样子逼人家?好讨厌哦,你欺负人家啦!”
  搞了半天,他还是打算用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混过去了。纪千秋叹了口气,不打算再与他纠缠,略有些失落地又转回去。
  然而,有什么东西挂在了他的手腕上。纪千秋低头去看,发现是邓子追正握着他的手,阻止他离开。他又回头看去,见邓子追的眼睛从他的指缝中漏出,泪眼汪汪地瞅着他。
  “其实你都知道我想说什么了……”邓子追嘟嘟囔囔着,听起来有几分委屈。
  “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第一次见面就问我要电话,还管我叫美女,第二次见,在街上拦着我就要把我往家里带的吗?”纪千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怎么还能一句话憋了半个月都憋不出来?”
  邓子追无奈地松了手,垂头丧气地站在他面前,“我就是担心你不答应我……”
  “你不问我,你怎么知道我答不答应?”
  纪千秋的声音传入他耳中,邓子追有些错愕地抬头,心里燃起了些许希望,“那你……是打算,答应我?”
  纪千秋回以挑眉,神情明显是在等待他把话说完。
  邓子追紧张地咽了口唾液,心知如果这次再不一鼓作气问出口,之后绝对不会再有机会了,终于一闭眼一跺脚,把酝酿了好几天的话大喊出口:“我是真心想和你交往的,美女!”
  最后两个字他不是故意说的,但不知怎么就直接溜了出来,让邓子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心里只剩下“完了完了完了”在刷屏。他正要睁开眼睛,却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压了过来。两人几乎胸膛相贴,肩头互碰,邓子追的额上有比自己稍凉一些的体温在接近。
  是纪千秋的手指尖,轻抚着他的前额,在他的眉梢和眼角划过,最后停在了他双眉之间。
  邓子追仍闭着眼,能感受到一股冷热交织的颤动,在纪千秋触碰到自己的那一刻,从他的心底涌至天眼处。白乌鸦的标志不受控制地亮起,比他遇到危险时稍暗,温和地随着他的心跳频率闪动着。
  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但邓子追知道,这是他无法抑制自己的恐惧和警惕——对未知的恐惧,和对过分强烈的情愫的警惕。
  他终于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纪千秋近在咫尺、面露惊讶的脸。邓子追在他的眼中读出了一丝迟疑和退却,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标志,不知道该怎么做吗?还是在考虑着如何拒绝自己?为什么他的抗拒和害怕会让自己更加心动?邓子追的心胸之中,猛然出现了一阵堵塞的闷痛,他不等纪千秋回答,做了最遵从自己内心的事——他双手捧住纪千秋的脸,勇敢地亲吻上去。
  千秋身上好冷,连他的唇也是凉凉的,邓子追却不想躲避,只想透过唇舌交融把自己的所有热度都传递过去。他想要紧紧抱着纪千秋,用自己的生命去温暖他。纪千秋竟然只维持了片刻的抵触,很快便启唇接纳了邓子追,不回应也不索取,任由邓子追像认主的小狗一样对他亲了又亲。
  邓子追没多久就气喘吁吁起来,两片唇瓣红艳艳的,眼睛里闪着水光,笑成一副偷吃得逞的样子,嘴里还是吐不出像样的话:“亲都亲了,你要对我负责了,不能拒绝我了。”
  纪千秋眯了眯眼,不知是喜是怒的神情竟让邓子追心里一下咯噔,随后,他二话不说就将邓子追整个人扛了起来,两三步走到沙发边上,再一把将他扔了下去。
  “我靠——”邓子追只是眼前一花,下一刻就已经躺在沙发上了。真没想到,千秋看起来瘦瘦弱弱的,竟然力气挺大,动作还这么敏捷,真的不能小看他!邓子追还没来得及爬起身,纪千秋就已经用膝盖压在了他的一条大腿上,稍一用力就戳得他的腿筋又酸又麻,他要是敢乱动,遭殃的可能就是他的命根子了。
  “千,千秋……”被压制住的邓子追有些浑身僵硬,但他看一眼似笑非笑的纪千秋,仍是忍不住乱开玩笑,“你这副样子,我好兴奋,好刺激啊!”
  纪千秋被他的胡说八道闹得多少有了点脾气,弯腰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说:“要是还想和我一起,就少说点这种乱七八糟的,好好说话,别老用这些骗人的把戏来糊弄我。”
  听他都这么说了,邓子追只能乖乖地收敛了鬼脸,小心翼翼地又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算是在一起了?”
  纪千秋只是看着他,没有立刻作答。
  邓子追有些着急,笨拙地爬坐起来,双手庄重地搭到纪千秋肩膀上,“我知道你肯定会有很多顾虑,毕竟干我这行,接触的人个个都没啥正当职业,看起来朝不保夕,人不人鬼不鬼的,但生意一直是稳定的,起码不会少吃少穿。我这人的优点和缺点,你也都见识过了,有什么我做得不好的,你可以照直告诉我,我会努力改正的。这么多年,我也没怎么喜欢过人,现在认识了你,认定了就是你了,我——”
  “唉。”
  他的长篇大论被纪千秋的叹气打断了,邓子追又害怕起来。一直以来,他用最容易被人们接受的玩闹和幽默,塑造出来的安全应对模版,刚才被纪千秋的三言两语就撬了开来,难不成现在他就要给自己会心一击?
  “我……”邓子追的手从纪千秋身上滑落了。
  “就这么简单干脆的事情,你竟然可以纠结这么久,真是服了你。”纪千秋的话听起来却饱含笑意。
  邓子追一瞬明白了什么叫原地满血复活,还没来得及重新上扬嘴角,就被纪千秋按着脑袋主动吻住了。他马上拉住纪千秋的衣领,两个人斜斜地倒入沙发靠垫之中,横七竖八地亲得像正互相舔毛的猫。
  一时之间,心潮澎湃,甜蜜肆虐,飘飘欲仙,什么四字成语都无法描述邓子追此刻的感受。
  他们都忽略掉了钥匙转动和推门入内的声音,直到安齐的小声惊呼传来:“哎呀!” 活菩萨·麻雀·有点累了   “哎呀!”安齐身上披着任崝嵘的外套,走进门就停住了脚步,有些惊慌失措地打算转身,“不好意思,我们要不下去再走一圈再回来吧?”
  “不用不用不用!”咕咚一声,邓子追从沙发上直接滚落到了地面,连痛都顾不上喊就爬起来,“这里没有发生任何违法乱纪、少儿不宜的事情!”他的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唇角闪着湿润的水光,呼吸也乱糟糟的。
  纪千秋倒是没什么异样表现,在沙发上坐直,镇定自若、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安齐和任崝嵘,“药熬好了,在厨房,趁热喝吧。”
  “好,辛苦纪医生了。”任崝嵘自然是事事以安齐为先,搂着他进了厨房。安齐一边走还一边笑着回头看邓子追,悄悄给他竖起大拇指。邓子追回以害羞的摆手,下一刻就被纪千秋伸过来的手掌揉了脑袋。
  “不如你今晚别回家了,在这儿过夜吧。”邓子追扑到纪千秋的大腿上,仰视着他,像是只讨要零食的柴犬一样。
  “这么快就想这些呀?”纪千秋好笑地又揉了一把他的后脑,然后轻轻推开他,“不行,我得回家收拾东西。药材要不够了,不赶紧补货,下回可没东西给你们的活菩萨。”
  “嗯?”邓子追稍微皱起眉头,仔细回忆着,没想起自己有对纪千秋说过安齐前世的事情。
  “我是说安齐,”纪千秋继续说了下去,神情和声音都没有任何异常,“你不觉得他就像个活菩萨吗?见了谁都是一副慈悲为怀的样子,要不是他和任先生是这样的关系,真会以为他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出家人。”
  “是啊,安齐就是这样的,我们平常也爱开玩笑管他叫菩萨。”邓子追思考着要不要把事情都告诉纪千秋,但想到若是要讲安齐的前世,那就势必把全部前因后果都讲清楚。可他实在不想把“世界随时都有可能毁灭”这件事透露给太多人知道,也害怕纪千秋会觉得太有压力,想来想去,邓子追还是决定先跳过。
  “那今晚我送你回家吧。”邓子追又说。
  “就你那台小绵羊?还是算了吧。”纪千秋笑了起来,用指节轻轻扫了扫邓子追的天眼处,那里现在已经一切如常了。他很快又站起身来,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在他走之后,邓子追久久沉浸在刚才的浪漫温馨之中,抱着沙发靠垫不停滚来滚去,直到蓝蓝喵呜大叫着又从阳台跳了过来,催他回去放饭。
  另一深夜,渡通快递点铁闸紧闭,整栋大厦安静平和,所有人都在房间里安睡。
  邓子追躺在自己床上,正深陷主角为纪千秋的春梦中不可自拔。郑小强和郑清然两人照旧同盖一床被子,倒也不至于每天晚上都颠龙倒凤,此时老老实实都睡着了。蓝蓝抱着海一健留下来的旧衣服,乖乖在自己的猫窝里打着呼噜。
  安齐和任崝嵘算是和好了,和之前比少了些腻歪,但也不至于不和睦。两人一起睡在新买的大床上,任崝嵘轻轻搂着安齐,安齐则抱着软枕。安齐开始有了点小肚子,同一个姿势躺得久了还会有些腰酸背痛,睡眠质量自然不太好,幸好任崝嵘身强体壮,哪怕把胳膊借给他当抱枕也无所谓,其他翻身揉腰的事情就更做得毫无怨言了。
  今晚,大概是因为白天散步累了,又或者是最近每天都喝的中药有了些效果,安齐睡得比往常更熟一些。任崝嵘身为天神,精神上本就不需要按照人类作息,就算这肉体凡胎多少需要休整时间,也能完全听从他自己的指挥,想睡着就能睡着,想爬起来打架也随时没有问题。
  然而,两人同时被异声吵醒。任崝嵘先警惕地坐起身来,一只手还搭在安齐身上。安齐皱着眉头哼哼了两声,睁眼看向窗外。
  有什么东西在敲着玻璃。但以他们所住的楼层,不可能有人爬得上来,外面也没有紧挨着的树木。那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谈不上有规律,却持续不断地一直敲着,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地撞击着窗户,在宁静的夜晚之中,实在令人难以忽视。
  安齐也坐了起来,自然地倚靠在任崝嵘怀里。他们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任崝嵘极谨慎地把手伸向窗帘,在昏暗之中触向花纹难辨的布料,随后快速地一把掀开——
  竟是一只麻雀,张着双翅,边飞边跳,不停地往窗户上冲,一次又一次地啄在玻璃上。那哒哒作响的声音,就是它用喙敲窗发出来的。麻雀被坚固的窗户所阻挡,每一次都只能结结实实地撞在玻璃上,却始终不肯放弃,盘旋飞舞着又冲了过来。它反反复复撞上来时,玻璃上都会出现浅浅的符咒痕迹,是装修时白乌鸦们留的心眼,大概正是这些符咒保护住了窗户,使麻雀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
  这肯定不是什么自然现象。任崝嵘下意识地挡在安齐身前,仔细观察着窗外的异象。麻雀不知疲倦地试图飞进来,但除此之外,和普通麻雀相比,它似乎没有其他不同之处。他身后的安齐显得有些好奇,歪着头撑着腰,目不转睛地看着还在窗外来回扑棱着的麻雀。
  “小心。”任崝嵘随手抓起一件外套披在他的肩上。
  安齐的双眼仍然瞅着窗外:“不如我们放——”
  “不行,你忘了上次那条蛇了?”任崝嵘直接拒绝,又扫了一眼那麻雀,“今晚先过去隔壁睡吧,等天亮了,它应该就飞走了。”
  安齐似是有些不情愿,但也没说什么,被他拥着准备转身。突然,那麻雀更加用力地撞起窗户来,玻璃乒乓作响得堪比狂风暴雨时。他们同时吃惊地看过去,见那麻雀几乎是不要命了地以身抢窗,甚至将自己的几片羽毛都撞飞了去。安齐看得皱起眉头,忍不住往床边走去。
  “安齐。”任崝嵘十分紧张,一手赶紧拉住他的胳膊,另一手已经将手枪召唤出来,握在掌心之中。
  “任将军。”安齐回头冲他笑了笑。
  任崝嵘顿时有些呆住了。从安齐口中,他听过“先生”,也听过自己的名字,但从来没有听过他这样称呼自己。一时之间,他有些分不清,面前的究竟是会和他撒娇、勇敢对他表白的安齐,还是六根清净、不念凡尘的辛念菩萨。一直以来,在他眼中,安齐身上的佛光总是若隐若现,有他回忆中那一面之缘的样子,却并不是那么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此时此刻,任崝嵘却觉得现实和记忆重迭在了一起,这人不再只留存于自己脑海之中,却也不在自己怀里。
  安齐见他没有反应,便大方地再次伸手向窗户,毫不胆怯地打开了。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卧室之中,麻雀啾鸣着跌了进来,绕着天花板飞了一圈后,缓缓落到了安齐面前。
  任崝嵘仍紧紧握着手枪,做好了随时冲上前去的准备,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安齐伸出手掌,让麻雀停在了他手中。
  “它有灵性,所以想见我。”安齐小声说着,好奇而略带怜悯地看着掌中的小鸟,“……为什么?你为什么想做人?”
  任崝嵘走到安齐身边,没有看麻雀,只是端详着他的侧脸,和他专注的眼神。
  “修行没有捷径,成人更是注定面临重重磨难,这是你必须要用自己地时间去体会的。只有亲身经历,所获所得,才能一直伴随你。”安齐平静说着,那麻雀竟然好像能听得懂他的话语,小声啼叫着冲他点了点头。
  任崝嵘感受着从安齐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暖光,难遏心潮澎湃,既有感动和憧憬,却也有些许心痛和失落,“安齐……”
  安齐没有看向他,仍是微笑望着麻雀,“但是,既然你找到这儿来了,那说明你我有缘。”他用另一手的食指尖轻碰了一下麻雀的脑袋,一点微光落入鸟身之中,随后,安齐将手伸向窗外,“去吧。”
  麻雀在他掌中跳动几下,点头示意一番,然后展翅高飞离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安齐收回手臂。任崝嵘马上冲上去关起窗户,将安齐的双手牵在自己的大掌中,捂着他冰凉的十指,“你给它喂了什么?仙丹吗?”
  “只是,让它能听懂人类说话的……”安齐话没说话,突然踉跄了一下,双腿一软,差点倒在地上。
  任崝嵘一下慌了神,将安齐抱在怀里,轻轻放回到床上,然后转身就想往外跑,“我去喊郑道长和医生!”
  “不用,”安齐拉住了他的手,使他又转身回到自己旁边来,“我就是……有点累了……别走……”安齐打了个哈欠,话音渐弱,眼皮没眨几下就合拢起来,几乎是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任崝嵘将他的手握在自己面颊旁,仔细地观察着他的呼吸和神情,见他虽然微皱眉头,喘息略显急促,但确实只是累得睡了过去,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安齐,看了很久,将他偶尔因腰背不适而轻轻扭动时发出的哼声,和他在睡梦中也不时抬起手来护着小腹的姿势,还有他无意识之中仍想往自己怀里靠的小动作,全部看在眼里。 婴儿床·新家·甜到牙疼   第二天早上,三个白乌鸦被喊过了隔壁,却只见到任崝嵘一个人。
  “安齐还没醒,昨晚累着了。”任崝嵘正给他们倒茶,见到郑小强和邓子追两个人在挤眉弄眼,不由得摇了摇头,“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昨晚发生了一点事情。”
  他把昨晚半夜麻雀的事情如实说出,只忽略掉了自己当时的想法。白乌鸦们听完了都若有所思起来,但似乎事态也不严重。
  “就算在任将军下凡之前,我们和安齐做了这么长时间的邻居,确实也经常目睹类似的事。”郑清然认真地说,“小猫小狗花鸟蝴蝶就不说了,还有些鬼鬼祟祟的怨灵,就算不知道安齐的真身是谁,也会被他身上的佛光吸引过来。”
  “我们之前帮他挡过几次,大多数时候,这些事情都是无害的,但那会儿安齐还傻乎乎啥也不知道。”邓子追思索了起来,“听你刚才的描述,感觉安齐和他的前世之间的差别已经越来越小了。”
  任崝嵘迟疑着说:“但是,前世的记忆,我不知道他会记得多少……”
  “他现在这幅小身板,也不知道架不架得住那种级别的力量啊。”郑小强说,“如果安齐的菩萨之力完全散发出来,那也不用我们去找鬼王了,鬼王肯定下一秒就冲上门来。”
  “就算不是鬼王,这么三天两头有小动物缠着他要他指点迷津,他的体力也支持不住。”任崝嵘不住摇头,“昨天晚上,他给了那只麻雀不过一点儿灵力,当时就几乎昏过去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这确实会是一个问题……”郑小强严肃地思考了起来,好一会儿后才继续说,“我有个提议,其实之前我就有过类似想法,但担心那时候安齐不愿意,所以一直没有提出来。现在不知道他会不会出于考虑肚子里的孩子,愿意接受这种做法。”
  任崝嵘问:“郑道长详细说说?”
  “打开阴阳相交之界来查探世间爱恨善恶,是白乌鸦特有的能力。这几年,我们把这种能力运用在了不少地方,主要是用来拓展空间,包括渡通的仓库和隔壁家里的密室,都是类似的做法。我们白乌鸦布阵施法做出来的隐藏空间,可以像阴阳相交之界一样,独立于人间之外存在,除非手上有我们的符咒,不然任何人都绝不可能闯入。”郑小强缓缓解释着,“我认为,任将军和安齐可以另外找个地方藏身,我们用同样的方法,把你们的隐居之地隐藏起来。或者直接把阵法用在你们身上,把你们的灵力给屏蔽住,再加几个幻术,像易容一样,没有人可以认出你们来,这样你们还可以进行日常活动。但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是肯定要搬家的,渡通附近古灵精怪的东西太多了。”
  “之前是考虑到安齐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怎么也得正常上班社交,不可能让他一直避世隐居。现在他怀孕了,之后肯定不能怎么出门了,躲起来似乎也是一个办法。”郑清然补充说。
  邓子追也说:“确实,最起码能保证他先安全把孩子生下来。在此期间,我们要加倍努力地搜寻鬼王的踪迹,先解决鬼王的事情,再让安齐出来。”
  “这听起来的确有可行性……”任崝嵘想了想,点头说,“那就有劳几位安排了,安齐的安全可以交给我来保护。”
  “那我们就跟当时做那个密室的过程差不多呗,先租个房子,然后在里头布个阵,然后给将军和安齐一人补一个,空间术,幻术,那个用ipad新开发的追踪的说不定也可以试试……”邓子追已经飞快地筹谋了起来,“我们得一人拿一道钥匙符,我们三个,再给纪医生一个……”
  “那个,凳子,我觉得,”郑小强面露尴尬,“或者,还是不用给纪医生了。”
  邓子追当即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不悦,“……你们还是不相信他?他都来过好几次了,哪次不是正经给安齐做检查的?还有那些中药,人家都没问我们要钱,很大方了!”
  “凳子,你冷静点听我说,我对纪医生没有恶意,但保护菩萨是我们几个人的任务,要是出了什么事也只应该我们来承担,不应该把太多人牵涉进来。”郑小强皱着眉头说。
  邓子追还想说些什么,又听见任崝嵘发话:“我也赞同郑道长的话。倒不是信不过纪医生,而是他始终只是一介凡人,万一事情要是牵扯到他,他无法自保,我又肯定会优先保护安齐的。要是纪医生因为这件事出了什么差池,大家怎么过意得去呢?”
  这下,邓子追也没法反驳了,确实也考虑起了安全问题,“这么说也有道理,但是,给安齐检查的事情,肯定还是得让医生来做……”
  “每次纪医生要过去的时候,师弟,你带着他去不就行了?”郑清然说,“我以后周末就回来看着渡通,你就有空了。而且现在也多给你机会和纪医生二人共处了,只要有他的地方就肯定有你,还不好吗?”
  听了这话,邓子追有些脸红起来,“我才没你们想的那么恋爱脑。”他听起来多少还有几分失落,但好歹是接受了大家的决定。
  等安齐醒了之后,他们把计划对他解释清楚。安齐见大家都已经一致同意,也就没有太多意见。几天之后,郑小强就找到了地方,位于闹市区另一个边缘的小区,说是那里的风水格局人气最旺,又是几个快递分区互相重迭的位置,来来往往的鬼差挺多,要是真有需要也能找到帮手。
  三个白乌鸦同时作法,把布置得舒适温馨的新房子整个笼罩在空间幻术之中,外人路过此处时不会对这里产生任何印象,就算误闯进来,也会立即产生“我马上就要出去”的想法,出去之后不会对这里留下任何记忆。为了方便小两口的日常活动,郑小强亲自画了两道符,将符纸放在任崝嵘和安齐的皮肤之上,一阵轻微刺痛后,他们就将其完全吸收入体。有了这两道符,在任何无关的人鬼神妖眼中,他们都只会像是两个影子,难以看清,难以辨认,难以捉摸。邓子追在安齐的智能手表上安装了他自己开发的监测和沟通app,除了常见的定位、健康提示以外,如果安齐的灵力出现异常,其他人也会收到消息。
  新房子的家具一半是从之前的地方搬过来的,在买剩下的家具时,任崝嵘顺便挑了些母婴用品。当安齐随他一起走进门时,首先留意到的,就是客厅里精致可爱的婴儿床和手推车。
  “刚好可以让搬家公司一起运过来,所以就买了。”任崝嵘轻声解释,看着安齐有些惊讶地走到婴儿床旁,用手拨弄着上面的摇铃。
  摇铃发出简单却悦耳的童谣声。安齐看向婴儿床里面,又伸手向印着小天使图案的小枕头和小被子,轻轻抚摸着柔软的布料,“我都还没有想到这些……”
  “嗯?”他的话音比较轻,任崝嵘有些听不清楚,便走到他身后,轻轻扶着他的腰,“喜欢吗?要是不喜欢,我们再一起看看网上的?”
  “我都没有想起来要准备这些,你就都想好了。”安齐将放在枕头旁的小熊公仔握在手中,转过身去,泪眼婆娑地看向任崝嵘,“我之前还觉得你不在乎这个孩子,其实你是个比我更好的爸爸。”
  一见他眼泛泪光,任崝嵘马上将他抱进怀里,怜惜地亲了亲他的额角,“不就是些小事吗?怎么还要哭了?”
  “我觉得我之前很不应该,我对你发脾气,还打过你。”安齐把眼泪忍了下去,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熊,轻轻叹了声气,“对不起,崝嵘,我知道你肯定也很疼爱我们的孩子。”
  “之前的事,我也没往心里去。而且我更在乎的是你,是因为对你来说孩子很重要,所以我也会把孩子看得同样重要。”任崝嵘对他笑了笑,“还有什么我没想起来的东西吗?我们可以一起买,出去外面逛逛也可以,刚好试一下郑道长的符效果怎么样。”
  “迟早会出去的,不可能一直呆在家里。”安齐也含着泪花笑起来,“但还是要提醒你,接下来可有好几个月的时间,你几乎每天都只能看见我、和我说话,你可别嫌烦啊。”
  “怎么可能会烦?只和你呆在一起就是我想要的,最好这样子能一整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任崝嵘轻声呢喃着,低下头去吻住安齐的唇,轻柔吮吸着他的唇瓣,在缱绻舔舐中分享对方口中的温度,将心意用吻无声地传递着。
  婴儿床的摇铃声渐渐停息。夕阳洒在新家的地板上。
  网红咖啡店里,邓子追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东张西望着,瞥见纪千秋的身影从马路对面过来,赶紧站起身来向他招手。
  纪千秋走到他对面,一边脱外套一边问:“怎么约在这儿?安齐那边没什么事吧?”
  “没事,今天喊你出来不为了安齐,就是单纯想请你喝咖啡嘛。”邓子追笑嘻嘻地喊来了服务生,一张口就吐出一大串,“要一块巴斯克蓝莓蛋糕,再要一杯低因冰摩卡,额外加一份榛果糖浆和一份香草糖浆,多加奶油,谢谢。哎,你喝什么?”
  光是听他报菜名都觉得甜到牙疼,纪千秋稍微愣了愣,对服务生说了句“热美式不加糖”,然后看回向邓子追:“真的没事?要是又惹了麻烦要我帮忙,可别藏着掖着不好意思。”
  “真的没事,就不能单纯是我想见你吗?我有时候都怀疑你在乎安齐多过在乎你男朋友我了,哼。”邓子追估计撅起嘴来,偏过脸去看向窗外。
  看见他这副样子,纪千秋忍俊不禁,偷笑着先喝了一口端上来的咖啡,见他还是没有转头,便大方伸手去牵他搭在桌面上的手掌,松松垮垮地握住。
  不过是被他牵了一下,邓子追竟然立刻就破功笑了出来,一脸得意地戳了一大口蛋糕送进嘴里,还没咽下去就露出夸张而甜蜜的满足表情。然后,他又戳了一口蛋糕,直接递到了纪千秋嘴边,“你也尝尝?”
  纪千秋却犹豫了。 蛋糕·洗干净点·经验   纪千秋却犹豫了。
  “怎么,你不爱吃?”邓子追略一思索,“我之前就这么觉得了,你好像不太爱吃甜的,那就还是算……”
  他正打算收回手,忽然,这只手也被纪千秋握住了。纪千秋捏着他的手掌,摇摇晃晃地把那口蛋糕送进了自己嘴里,面不改色吃着。
  邓子追抿唇而笑,心里极美,又故意摇头晃脑说:“怎么样?蛋糕是不是根本比不上我本人甜?”
  “蛋糕我尝过了,你我还没尝过呢。”现在纪千秋应付起他的胡说八道来,是越来越得心应手,眼也不眨就知道该怎么回话,“听说对一道甜品的最高评价就是,不是很甜。你本人要是太甜了,我能不能退货?”
  “当然不行了!货物进口恕不退换,而且上次你不是已经尝过了吗?在沙发上……”邓子追一开口时还十分响亮,说着说着,回忆起上次的事情来,声音却越来越小,像是突然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哪有人嫌弃太甜的,难不成你想让我咸一点,那我下次喝点酱油……”
  “噗。”纪千秋终于被他说得笑出声来,一通扶额摇头,不知如何作答是好。
  见他笑得灿烂,邓子追一阵心头悸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美人男友,脑子里全是和他相依相偎的画面。
  “快吃吧,吃完还有事情做。”纪千秋把他从想入非非之中喊了出来,“差不多该再给安齐抽血化验了,你问问他们今天行不行?需要的东西我都带在身上了,一会儿直接去你家吧。”
  “啊,有件事……”邓子追挠了挠头,“就是,安齐和老任搬走了。”
  “搬走了?”纪千秋皱了皱眉。
  “对,哎呀,是我师父那老头子提议的,大家想了个办法,把他们先藏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毕竟,唔,你也知道,男人怀孕这种事情,如果万一被发现了,不知道会闹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来。反正我们渡通有方式能让他们在凡人面前消失一段时间,最起码不会让他们被人拉去做实验解剖啥的。”邓子追不想让纪千秋觉得是大家无法保护他,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应付,“但我们还是需要你帮忙的!只不过得等周末,我大师兄从学校里回来,有人在渡通看铺,我就带你一起去找安齐,所有的检查都可以在那时候做。如果有突发情况,他们也会第一时间联系我的。”
  纪千秋陷入了沉默,轻抿双唇,显得心事重重。
  邓子追有些不安起来,谨慎地问:“……你该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了?”
  纪千秋又停顿了片刻,然后才淡笑着回答:“这倒没有。只不过,现在变成我得时时留意着你的消息了,毕竟如果真有什么事,他们也得透过你来联系我。”
  “你本来就应该时时留意我的消息才对,难不成你要无视我?哪有你这样做男友的,哼。”邓子追又摆出气鼓鼓的样子,用同一个撅嘴表情扭头,再次看向窗外。
  “啧,那我今天不是出来陪你了嘛。”纪千秋无奈地又喝了一口咖啡。
  邓子追这次似乎真的生气了,不管纪千秋怎么拉他手指扯他袖口,甚至又吃了一口他的蛋糕,都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不出声。
  最后,纪千秋只能好声好气地问:“那你想让我怎么补偿你呢,男朋友?”
  邓子追吸溜一大口摩卡,眼珠子转得像咖啡机里的豆子,然后才回答:“今晚我师父不在,师兄也不在,就我一个人在家。我……我不敢自己睡了!你过来陪我。”
  邓子追自己也觉得难以置信,纪千秋竟然这都答应了。
  喝完咖啡之后,他和纪千秋一起回了家,晚上叫了外卖,两个人一起窝在沙发上吃披萨看垃圾网络电影,吃着吃着就吃到对方手上的去了,吃着吃着又吃起对方嘴里的去了,胡乱亲得两张脸油腻腻。主要是邓子追主动的,几乎整个人压到了纪千秋身上,一边探舌去撬他牙齿,一边还偷偷伸手解他衣扣。纪千秋不算热情但也没有抵触,任由邓子追对他上下其手,直到邓子追刚刚抓过披萨的手钻进了他衣服底下。
  “唔……”纪千秋停了下来,微蹙着眉,轻轻推了他一下,“你这脏兮兮的,快去洗一洗。”
  邓子追爬起来,用桌面上的纸巾飞快地抹一把手,然后又准备扑回到纪千秋身上。
  纪千秋皱着眉头躲开了他,“哎,你干脆去洗个澡吧,这么油不许碰我。”
  “千秋……”邓子追还试图用撒娇蒙混过关,见纪千秋的确露出了嫌弃的眼神,只好拔腿冲进房间里胡乱扯了件睡衣,嘴里喊着“很快就好等我一会儿”又跑进了卫生间。
  “嗯,洗干净点。”纪千秋平静回答。
  邓子追以此生最快地速度冲了个凉,随便把沐浴露往身上一抹,热水一淋,身体都没擦干就披着毛巾出去了。
  “这么快?”纪千秋正抱着双臂站在客厅正中间,若有所思地环顾着四周,似乎对他师父的收藏品特别有兴趣,听见他出来就转过身来看他。瞧着他头发沾湿些许,皮肤上泛着被热水浇出来的小块红斑,气喘吁吁着,还故作十分大方地叉着腰的模样,纪千秋不由得笑了起来,“……我没有带衣服过来。”
  “你可以穿我的。或者,不穿也行。”邓子追强打镇定地朝他步步走近,装出一副任由他随便打量自己裸体的样子,其实紧张心跳得胸腔生痛,脑子里还在不停思索着,怎么摆姿势能使身材看起来好一些。他马上就走到纪千秋面前了,洗澡时踩湿了的拖鞋猛地一个打滑,整个身体一歪,马上就要摔倒在地。
  “小心!”纪千秋上前两步,双手捞起光着身子的邓子追,“还耍什么帅啊?你每次耍帅都是要摔跤的,怎么还学不精?”
  “我……”邓子追尴尬着又有些委屈,摇摇晃晃地正要站直,才一抬头,就迎上了纪千秋的唇。
  邓子追刚从热水里出来的较高的体温,碰上纪千秋一贯冰冰凉凉的肌肤,立刻就像是融化了一般,任由他架着身体,踉踉跄跄地旋转着吻进了卧室,那擦身的大毛巾掉落在了门口的地面上。
  “呼……”两人一起倒在床上,恰好是纪千秋斜斜压住邓子追的姿势。他们稍微拉开一点距离,都在大口大口喘着气。邓子追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胯下,精神抖擞的小兄弟已经抵在纪千秋的大腿上了。纪千秋似乎捕捉到了他的视线,稍微支起身体,跨坐在他身上,随后点了点下巴,“帮我脱一下?”
  邓子追自然乐于从命,伸手向纪千秋身上本就不剩几颗了的扣子,连手指都有些微微抖动。心上人白皙颀长的胴体在眼前逐渐浮现,邓子追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以为纪千秋身材瘦削,平常看上去弱不禁风,应该最多比皮包骨多那么一层吧,没想到虽然说不上八块腹肌,但纪千秋居然脱衣有肉,条理分明,怎么看都不是打架会输的人。邓子追大咽了一口唾液,在扯下他的衬衫时,双手忍不住顺着他的腰线摸了一把,滑到纪千秋的胯上,缓缓朝他同样紧致的臀探去。
  纪千秋微扬嘴角,没有拒绝他的动作,双手撑在他的肩膀上,垂眸俯瞰着一脸神往的邓子追,“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嗯。”邓子追光顾着看他的胸和小腹,还有渐渐袒露出来的半勃阴茎,尺寸令他相当服气,看得入迷了,甚至忘了认真答话。
  纪千秋眯了眯眼,一把伸手捏住了邓子追的下巴,强迫他将注意力集中过来,“你之前试过几次?”
  “唔?这个,我,就……”邓子追不得不与他对视,在他直接而坚定的目光之下,又是如此被他压住难以动弹的姿势,实在很难口出狂言,只能老老实实回答,“就,也没有……”
  “没有?你以前从来没有经验?”
  邓子追发誓,能看出纪千秋脸上浮现窃喜的神色,不由得有些闷闷不乐,“难道你经验丰富?我看你肯定睡过不少绝色男女吧。”
  “不少谈不上,也就几次吧。”纪千秋的确对此有些偷乐,但手指顺着邓子追的面颊轻点几下,最后温柔地捏到了他的耳垂上,揉搓玩弄着,“既然如此,我来?”
  这是邓子追万万没想到的展开方式,他一下屏住呼吸,懵逼地看着纪千秋的脸庞在眼前逐渐放大,最后凑到了自己耳边。纪千秋的吐息一往他的颈侧和耳朵里钻,他就浑身发软,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可是……我,我东西都准备好了……”
  “噗,准备好了也都能用上,不是刚好吗?”纪千秋的轻笑洒在邓子追的肩膀上,有些痒痒的,“你该不会不愿意被我做这些事吧?”
  “怎么可能……”邓子追的呼吸又乱了起来,刺痛和酸软同时在他胸腔中升起。只要能让纪千秋高兴,其实让他做牛做马做什么都行,毕竟纪千秋日常看起来总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极难讨好,对自己又有点忽冷忽热。如果能让千秋更在乎自己一点,对自己多敞开心扉一点,再主动一点,不过是被他睡一次而已,反正又不是别人,邓子追一百个愿意。
  他不过走神片刻,纪千秋的骨节分明的手竟然已经溜到了他腿间,若有似无地扫过他腿根的皮肤,既不去碰已经翘得老高的地方,也不急着向后探去。“呃……”邓子追浑身轻颤起来,竟然开始有些期待。
  见他放弃了反抗,纪千秋笑着啄向他的嘴角,果然立刻得到邓子追的热情仰头迎接,在越来越重的喘息中问:“你的东西在哪儿?”
  邓子追稍微侧过身去,伸手在床底下扒拉出一个袋子,里面装了少说有半打避孕套和润滑剂。
  纪千秋使劲咬住下唇才没有笑出声来,抬手给邓子追露出的半个屁股干脆来了一记,“转过去趴好。”
  邓子追回头又羞又恼地瞪他一眼,最终还是听话地翻了个身,忐忑不安地伏在枕头上。身后的拆包装、脱衣服、液体声响一个接一个,邓子追忽然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悲凉感,当纪千秋略有些冰冷的手掌掰在他大腿根上时,他甚至还吓了一跳,全身僵了一下。
  “我开始了。”纪千秋的声音传来。
  “哈……”邓子追促息一声,立即感到异物抵在私密处,下一刻就朝体内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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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开车~ 心甘情愿·如释重负·月全蚀   “哈……”邓子追促息一声,立即感到异物抵在私密处,下一刻就朝体内推进。
  纪千秋的手指上沾满了润滑液,探向邓子追股间的紧皱幽穴,在穴口转了一圈才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刺探动作并不急切,只是温柔而坚定地向内走着,不时往回抽出些许,再朝里深入,缓慢细致地开拓着未知之地。
  邓子追双手捏起拳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觉得臀间阵阵麻痒,令人羞耻的紧绷感透过腰胯向上传送入脑,仿佛是自己在做什么十分恶劣、被明令禁止的坏事。害怕、刺激、得逞的情绪同时出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放松点。”纪千秋将一根手指完全送了进去,试探性地弯曲指节,却感到邓子追的躯体绷得更紧了,于是弯下腰去亲吻他的脊背,“放松,越放松越不容易痛。”
  邓子追勉强深呼吸着,刚刚让肌肉放松些许,便马上感受到新加入的手指,更加迟缓地在自己股间推拉进出,扩张着又湿又热的地方。他清楚意识到,有人触碰到了所有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存在的位置,探索着他单薄而普通的身体,让他被迫敞开,难以抵抗,“呃……慢点,有点痛……”
  邓子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发颤,但纪千秋没有减慢速度,而是用一手安抚性地触摸着邓子追的后背,插在他穴里的手指依旧稳定地进进出出,甚至探得更深了些,旋转着用指尖去够沟壑之间的软肉。他抽插的手势越来越快,把润滑液挤得咕叽作响,连邓子追都能听见。
  “唔……”邓子追维持着趴躺姿势,全身都没有动弹过,身上的肌肉却自己抖了起来。股间的刺痛变得更重,但酥麻发痒的温热也更加强烈,他难以遏制轻喘着,甚至小声呻吟起来,腰间时软时硬,连臀尖也在抖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爬起来跪着去迎合身后的侵犯了。但他还是不敢动,生怕自己的任何动作会让触觉消失,或者把细微的畅快变成难以承受的疼痛。
  “啧,这么急啊。”纪千秋听起来情绪难辨,很快就抽出手指,在邓子追有所反应之前就趴到了他身上。两人的四条长腿交迭着。
  更加粗壮灼热的东西取代了手指,抵在了邓子追的穴口处,试探性地往里顶入。
  “呃!”这一下把邓子追给顶出了泪花。他疼得眼冒金星,十指紧紧揪住了枕头,连呼吸都不敢继续。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强行夺走了控制,体内最脆弱最敏感的地方被迫袒露,正被什么东西碾轧着打破,直直地撞了进来。“等等——痛,有点痛……不行……”他觉得已无法承受更多了,每一次艰难地吸气,都让他的肠肉轻微收缩,箍在入侵的异物之上,把它勒得更紧。
  纪千秋其实才放进去一半,见邓子追反应有些激烈就停了下来,半眯着眼,用了片刻时间去品味此时纠缠在他欲望上的处子身躯,然后叹着气问他:“很痛吗?”
  又是这么听起来冷冷淡淡的调子,邓子追沉默了下来。
  纪千秋将吻落在了他的后颈上,“子追?”
  终于,邓子追摇了摇头,“……没事,还可以。”
  纪千秋听了,重新开始动作,加快了些速度,完全进入了他的身体。两人身躯交缠,呼吸重迭,纪千秋在枕头底下找到了邓子追的手掌,掰开他捏得死紧的手指,强迫他和自己握着手,然后缓缓开始摆腰。
  “呃——唔……”邓子追这下才体会到了什么叫毫无抵抗力,仿佛这辈子所有的脆弱和隐私,都在被身后的动作捣得粉碎。疼痛在他将要承受不住的边缘跳动着,就在他马上要放弃喊停的时候,轻微的快感却又紧跟着上涌,令他咬着牙忍了下去。
  纪千秋的攻势不轻不重,算不上温柔体贴,但也没有横冲直撞,在邓子追体内探索着、前进着,不时向后撤出些许,随后又更加深入,一下比一下加重。
  “嗯……呃,哈……”邓子追喘得越来越厉害。适应了入侵的轻微撕裂痛感后,逐渐升温的酸胀开始将他的神智掌控。他的呼吸闷在枕头里,能清晰地感觉到纪千秋的每一次进出动作,还有他贴在自己身后的唇瓣,和始终不算太乱的吐息。难道是自己真的太饥渴了?怎么感觉千秋都没什么反应,他却又痛又爽,还不停地发出一些抑制不了的古怪声音,弄得好像他很适合挨操一样。
  纪千秋的动作越来越快,传入他耳中的呼吸也终于变得沉重起来,“还痛吗?”他亲吻着邓子追的耳垂,呢喃的话语比平常多了一丝温度,下身的抽插动作则更加热切起来,流连忘返地顶弄着越来越松软的肠肉。
  “不,啊……”邓子追摇了摇头,想要回答,一开口却是堪称娇软的呻吟。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因异样快感而簌簌发抖着,所有的触觉都集中在了纪千秋顶进来磨蹭到的地方,刺痛和酸爽像是火星一样闪烁着,噼里啪啦沿着躯干和四肢乱窜。真是想不明白,明明千秋才是那个看起来婀娜多姿的人,自己平常大大咧咧得堪称笨拙,怎么现在他成了那个被干得嗷嗷叫的小骚货?是因为身后的人是纪千秋吗?只要是他,就心甘情愿吗?
  很快,邓子追就无法再分神去想这些了。他觉得那陌生的酸热快感越积越重,引导着他曲膝跪起,上半身趴在床上,臀部抖动着向后去蹭纪千秋的大腿,自觉地收缩着后穴,只为了再多一点如火如荼的接触,“呃,啊哈!”
  透过他突然猛烈绞住的后穴,纪千秋知道他快要到极限了,喘息着扶住他的腰胯,一边伸手绕到邓子追腿间去抚慰他的勃起,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抽出,抵在他腿根处使劲摩擦。
  “嗯……呜!”邓子追小声啜泣着,没几下就射了他一手。一片空白和万花筒一般的彩虹画面不停他在眼前交错,他分不清那是什么感受,身体还在不停地发着抖,忽而被纪千秋紧紧搂在胸前,是他们有史以来拥抱得最用力的一次。在彼此大腿噼啪拍动一阵后,他感到纪千秋也发泄在了他的腿间。
  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着。有好一会儿,邓子追闭上双眼,感受着纪千秋压在他身上的体重,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早就应该做的事。他的心里有个角落,因为刚才的一切而如释重负了。
  反而是纪千秋先回过神来的,他翻了个身侧躺在邓子追身边,把手指揉进了他的后脑,“还痛吗?”
  邓子追扭头去看他,见到他难得发丝凌乱,额角有汗,脸上布满暧昧而略带疲倦的神情,但又仿佛能在他眼中读出几分满足,心里莫名地觉得很欣慰,“不痛。”
  “傻笑什么?”纪千秋收回手,撑着脑袋看着他。
  “没什么。”邓子追还是咧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纪千秋,“哎,有时候我真觉得,我能遇上你这么好看、有才、高贵、美丽动人的男朋友,真的是天赐的缘分,命中注定的。”
  纪千秋眨了眨眼,清了清嗓子,缓缓坐直在床上,抬手整理起了长发,“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多的命中注定……全都靠你,死缠烂打罢了。”
  邓子追嘻嘻一笑,“没错,就是靠我死缠烂打。哎哟……”他也想要起身,却实在有些四肢发软,转了个身就赖在床上起不来了,“你这么爱干净,是不是还要去洗个澡?”
  “嗯,去冲一下,你不去?”纪千秋从床上爬下,回头看了一眼邓子追,见他面露疲态,懒洋洋地连脖子都抬不起来,不由得轻声叹息,随后弯腰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算了,你睡吧。衣服借我就好。”
  邓子追累得眼皮抬不起来,从鼻间里哼着应了一声后,很快就睡着了。
  家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浴室里的哗哗水声。
  除了卧室里的一盏小夜灯外,纪千秋身上披着邓子追的旧睡衣,光着脚,一盏一盏地关掉了客厅的灯和电视。
  他站在沙发前,眼神掠过微敞开着的卧室门,邓子追正在里面安睡着。纪千秋环顾着整间房子,将墙上的挂饰、隐藏在角落里的符纸、花花草草和师徒三人的合影都纳入眼内。随后,他绕着客厅缓缓踱步,抬手抚摸再寻常不过的墙壁,指尖在架子和门框上稍作停留,邓子追收集的手办,郑小强从国外带回来的冰箱贴,郑清然的茶叶盒,安齐送的cd,蓝蓝的小老鼠玩具,海一健留下来的便携式打印机……他瞩目着每一个毫无异样之处的生活细节。
  一切依旧平静。
  最后,他回到了卧室里,在已经熟睡了的邓子追身边躺下,双眼微睁,只看着天花板,面无任何神情。
  邓子追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枕在了他的手臂上。
  纪千秋的视线在黑暗中有所移动,渐渐地,也闭上了眼。他轻轻握住了邓子追的手。
  第二天早上,在其他人回家之前,纪千秋就收拾好自己,和邓子追一起下楼吃麦当劳早餐去了。分别之前,他告诉邓子追,过两天要出差一趟,是医院的工作,要去别的城市开个会,隔一两天就回来。
  邓子追没有多想,仍是和他约定好下次一起去安齐那儿的时间,还问要不要陪纪千秋一起去买旅行用品,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临别时,纪千秋抱了邓子追一下,让他回家好好休息,自己打了车离开。
  两天后,是十年一遇的月全蚀之夜。预测全蚀的瞬间会发生在半夜两点多,除了天文爱好者和加班的夜猫子以外,绝大多数人大概都会在那时照常陷入梦乡,毕竟月蚀又不是流星雨,既不能实现愿望,也不能提供娱乐,若有人在那一刻往天上看去,除了一片绝望的漆黑以外,又能看见什么呢?
  这是纪千秋对邓子追说他要出差的那一天,此时此刻,他本该在隔壁城市里的酒店中,准备好明天一早就赶高铁回来。然后,他答应了陪邓子追看电影,之后还要去替安齐做检查,晚上说不定会和三个白乌鸦一起吃饭,然后再和邓子追一起睡。
  然而,在那个凡人难以用肉眼观察到的海边岩洞中,出现了纪千秋的身影。他依旧扎着马尾,穿着长风衣,身材修长挺拔,气息几乎消失。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在比以往的黑夜更深的昏暗之中,毫不犹豫地一步一步登上高处,面朝大海,沉默不语。
  在他身后,连海风也吹不散的幽深夜色里,空气中霍然出现一阵波动。三个若隐若现的身影接连凭空出现,偏偏天上无星也无月,没有一丝光亮,让人辨认不出是人是鬼。
  纪千秋没有转身,只是抬手扯散了一头秀发。随着他的五指在发丝中滑落的动作,他漆黑浓密的青丝在夜风中飞舞,挡在了他眼前。当他挥手拂起一头乱发之后,他的一双冷漠眼眸,居然已是血红一片!他的服饰在夜色中骤然幻变,化为一身素色长袍,苍白飘扬着如同鬼魅。他的脸上不再有一丝人类颜色,只剩下毫无生机的冷漠和坚决的仇恨,四肢形如枯槁,在风中却站得稳固,仿佛一个扬手便能号令海浪,指挥风雨,毁天灭地。
  一切已清晰,纪千秋,就是鬼王。 力量·大夫   “鬼王大人。”
  此时,站在纪千秋身后的,除了依旧畏畏缩缩的刘兆福以外,还有一个脸上缠满了黑色绷带的高大男性,和另一个浑身臃肿、身上只披着一件染血手术服的短发女性。三只鬼的身影在海风之中近乎透明,却随着夜色愈深而愈加清晰起来,状似几根残破不堪的枯骨,在呼啸风声中张牙舞爪着。他们站在礁石之上,静静等待着纪千秋的吩咐。
  纪千秋平举双手,面对着月亮已完全消失的天空,张开手臂将黑暗拥入怀中。失去了月光庇佑的天地之间,不知多少在这片刻中便滋生成长起来的阴暗仇恨,在这一瞬,被纪千秋统统吸纳入体,成为他的燃料,他的营养,他体察人世的途径。
  不过顷刻间,斗转星移,时间的流逝不会为任何人鬼神而停留,月亮再次得以露出脸来,清冷的白光徐徐洒在了纪千秋的肩头。他放下双臂,全身上下的骨骼都在为方才获得的阴气能量而咯吱作响。他感到无比的强大。
  “非要我亲自出马,好一番收敛伪装才能近那几个白乌鸦的身,你们什么忙也帮不上,竟然还敢来见我?”纪千秋转过身去,只瞥了刘兆福一眼,已把他吓得跪倒在地,浑身哆嗦。
  “鬼王大人!小的,小的这段日子里从未敢忘记大人!小的除了为大人招兵买马以外,就一直躲在暗处守护着大人啊!”刘兆福匍匐着朝纪千秋脚边趴去,姿态好似虫豸,“小的生怕那几个臭道士会看出大人的真身,对大人不利,时刻准备好上前与他们搏斗——”
  他话未说完,纪千秋就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轻松将他举至半空,任由他蹬着腿徒劳挣扎,“若是连我都无法收拾那几个区区凡人,你以为凭你能斗得过白乌鸦?我当真是越来越怀疑了,既然我本人出手能骗过他们,那我还要你来做什么?”
  “大——大人——”刘兆福只当他又是和以前一样拿自己出气,可在脖子上越收越紧的力道却表明,这一回纪千秋是真的动了杀心。他死命扭动着,声音已被噎在喉咙里再难发出,可刚刚汲了阴暗怨力的鬼王正是力量最强之时,刘兆福只觉身上的所有骨头都脱离了关节,一根一根地掉落在地,一碰到岩石便如同被蒸发了一样,眨眼间便化作烟雾,消失在空气中。
  “大人……饶……我……”
  就这样,刘兆福被纪千秋捏成了粉末,从此不再存在于三界之中。
  另外二鬼见状,有些惊慌地对视一眼,纷纷向后退了几步,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不把事情好好办妥,这便是你们的下场!”纪千秋嘶吼出声,突然又拂袖出手,一手握住了一鬼的天灵盖,将他们牢牢按在了原地,不准逃离。他终于仔细打量起这两只怨灵来,又勾唇冷笑,“不过,我倒是能察觉到,你们与刘兆福那个蠢货不同。他不过是死后不愿下地府受罚,凭着点小聪明在人间东躲西藏,苟存至今,而你们两个……确确实实是心中有怨。”
  纪千秋松开双手,二鬼摇摇晃晃着站定。但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纪千秋一摆双臂,他们便如同千斤压身一般,被迫跪倒在地,朝着纪千秋卑躬屈膝。
  “只要你们为我所用,为天下所有的怨恨所用,我今日能做到的,你们有朝一日也能做到。”纪千秋不过轻点几下手指,便迫使他们抬起头来看向自己。他满意地冷笑出声,“啊……这一腔怨力,在我这躯体里可憋了太久了。那几个白乌鸦戒心确实不小,还有那什么战神真君,若非我沉得住气,但凡有一丝力量在他们面前泄漏,都必定会引起怀疑。”
  穿着手术服的女鬼又惊又疑地看着他,忍不住开口问:“你到底想要我们做什么?那个刘兆福告诉我们,只要我们帮鬼王办事,鬼王就会帮我们复仇,还可以实现我们的心愿,你,你能做到吗?”
  纪千秋轻蔑一笑,双手同时伸掌,狠狠拍在了二鬼的胸口上。二鬼大喊一声,齐齐向后跌坐下去。女鬼先爬了起来,怔怔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察觉她的躯体立即变得健壮紧实,刚才累赘突出的小腹已经消失,身上的血也全都不见了,力量充盈了她的全身。男鬼面上的绷带掉落,露出半张皮肉狰狞、显然毁容的脸来,他慌乱地扯开剩下的绷带,却摸到另半张脸上的皮肤光滑洁净,宛如新生。
  “这……”女鬼难以置信地看向纪千秋,“你真的是什么鬼王?真的有这个本事?”
  男鬼上前两步,激动地说着:“只要你能把我的脸治好,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刚刚说那什么白乌鸦,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是谁!”
  纪千秋有些兴趣地挑眉看向他们。
  “我也知道,就是渡通快递的那几个道士老板,他们之前就想抓我了,两次都被我逃脱!”女鬼也嚷嚷了起来,“我已经有了经验,只要没有多事的人去找他们上门抓鬼,我们躲得远一些,是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以我们的怨力,普通的鬼差已经奈何不了我们了,所以他们这几年才发明出了很多稀奇古怪的新武器来对付我们。”男鬼咬牙切齿接着说,“但是如果我们声东击西,守株待兔,把其中一个白乌鸦引到我们的地盘上,然后三个一起上,绝对有机会将他们逐一干掉!”
  “你们二位确实比刘兆福要强上不少,不过……”纪千秋赞赏地看他们一眼,“只是解决几个为天庭跑断了腿也才几十年阳寿的凡人,能成什么大事?”
  “你不是想杀他们吗……?”二鬼略显惊讶地看着他。
  “我要的,是天下,是整个人间所有的怨恨之力。”纪千秋的眼中迸出仇恨的红光,“以我目前的力量,要杀死一个白乌鸦不过轻而易举,但眼下必须要保住他们的性命,直到我能夺回我的所有记忆,重获一切!”
  男鬼疑惑地问:“你的记忆,在白乌鸦那儿?”
  “若是在他们那儿,那才好办,直接开膛破肚取了便是。麻烦就在于,我的记忆多半是附在一个未出世的胎儿身上了。”纪千秋摇了摇头,眉眼间带了几分纠结。
  “胎儿……”女鬼听了这话,莫名露出了心痛神色,低头看向自己的腰腹,却什么异样也见不到了。
  纪千秋没有留意到她的表现,继续说着:“那战神不管是警惕性还是神力都实在不容小觑,强行去抢多半是行不通的。我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得以接近辛念菩萨转世,没想到,他继承了菩萨的非男非女身子,竟然能怀孕。”
  “那……我们三个一起上!再加上其他与我们志同道合的鬼魂,有不少也在人间逗留多年,各个都满腔怒火就等着发泄,我们一定能把那个菩萨给抢过来!”男鬼十分愤慨,一身的绷带都被他吼得抖动起来,“管他什么战神战仙,谁也别想阻挡我们。”
  “就凭你们几个?真当战神的神位是买回来的?”纪千秋嗤笑一声,“倒也不急于一时,我也想好好看看,这菩萨生出来的究竟会是个什么仙胎。反正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信任我了,只要等到孩子出生,若我的那一半记忆在这个孩子身上,我便直接处理孩子,若是留在了菩萨体内,那趁他产后虚弱时夺回记忆也是易如反掌。只要能重新得到我的全部力量,那便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我……”纪千秋的话音极轻,和忽起忽落的风声差别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二鬼耳中。
  “趁他……产后虚弱……?”女鬼面露凄怆神色,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纪千秋,被他一眼瞪了回来。
  “怎么,你该不会以为,向天下复仇是好声好气地去问两句的事情吧?”
  纪千秋的冷笑使她神色一凛,重新变得冷漠而愤怒,“当然不是,我巴不得让那几个臭道士来给我陪葬!”
  “自然有用得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尽管等候我的指示,机会来临时,可别让我失望。”纪千秋最后抛下这句话,再次挥掌,将浓如墨汁的怨恨之力甩入他们胸腔之中,随后头也不回,纵身一跃,竟从崖上跳入海中。
  二鬼始料未及,冲到崖边向下看去,只瞥见纪千秋的一身白衣沿着石崖掠过,像勾魂索命的巨大白鹰一般,飞快地消失在视野之中,只剩下海浪纷沓拍击而来。
  月亮渐渐走到了天际尽头,而太阳即将升起。只要等到日出,一切的阴谋诡计就宛如一场无人会记得的梦魇,被阳光刺破,不被知晓,不被在意。
  只有纪千秋本人,将所有能记得的冤屈痛恨,牢牢铭记在心。
  讽刺的是,他现在所能记得的,全是些他最不想要的回忆。
  纪千秋记得,他与那人是如何相识的。
  “大夫?大夫呢?”
  他的药庐,地处荔莘山脚,可汲苍江之水,能培出天下最稀奇珍贵的药材。他以竹筑屋,火炉院栏全是由自己曾救治过的村民搭建的,因他治病不收取分文,百姓无以为报,便自发替他垦地建房,送他柴米油盐,同时恪守着不对外透露他神医身份的承诺。但来找他看病的人依然踏破门槛,而他向来也尽最大能力,救人无数,从不吝啬。
  除了一种人,神医先生绝不会多看一眼。
  “大夫!救人,你快救人!”
  纪千秋好端端地读着医书,听见外头喧闹,还未起身出院中查看,便听见一阵齐刷刷的砍树声。他推门而出,只见自己的小院门已被刀剑斩得七零八落,一个身材健硕、手执弯刀的男子,扛着另一个面色发黑、人事不省的男人闯进院来。看他们二人皆是劲装打扮,又一身刀枪剑棍,一看便知道是……
  “我这儿不治江湖流氓,请回吧。”纪千秋冷着脸,直接拦下那人。 一命换一命·竹门·雪   “我这儿不治江湖流氓,请回吧。”纪千秋冷着脸,直接拦下那人。
  来人震惊地抬头望他,视线相接一瞬,纪千秋这才看清,这是个面容俊朗的年轻侠士,年龄约莫与自己相仿,剑眉星目,抿着薄唇,骨骼轮廓分明。透过他的一身轻便装束,纪千秋几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气息,正带着习武之人的灼热和力量,还有焦虑之下的急促,朝自己扑面而来。
  “你不是大夫吗?神医,他们都说你是神医!身为大夫,你不治病?”侠士不由分说地闯入门来,将他昏迷中的同伴放到椅子上,随后急冲冲地拉住纪千秋,“他并非什么市井流氓小混混,他是我的兄弟,是名震天下的金刀大侠!他这一把弯刀,斩尽天下地痞恶霸,为民除害,是江湖中人人称赞的大英雄!”
  “我管你是英雄还是狗熊,你们这些所谓的武林中人,在我看来,都是半斤八两。”纪千秋飞速抽回自己的手臂,别过脸去,“你们以互相残害、彼此杀戮为乐,我给你们治好了,你们不也是出去杀人吗?”
  “你……!”侠士大惊失色,跺着脚想要冲到纪千秋跟前,却又不得不在原地扶住同伴的身体,“你这是身为大夫能说出来的话吗?你的济世为怀和医者仁心去哪儿了?”
  纪千秋冷冷回答:“济世为怀和医者仁心,都要用在值得的人身上。我今儿救了你们的命,回过头去,你们再去打打杀杀,不是把自己弄死就是弄死别人,浪费了我的药材,我还不如去医猫猫狗狗呢。”他不留情面地抬手指向门口,“你还是走吧,我是不会医治不爱惜自己性命之人的。”
  那侠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跟前,嗖地一声抽出一把纪千秋从未见过的兵器来。利刃闪过几道冷光,把纪千秋吓得连连后退,以为这人要用武力逼迫自己就范,但还未来得及逃脱,忽然手中便被塞入了那兵器的手柄。
  “你若是当真不愿救他的命——你若是当真要看着他死,那便一命换一命吧!”出乎他的意料,侠士猝然在他跟前单膝跪下,双手握着他的手,令他拿稳了那兵器,尖锐锋利的刃口却朝着自己的心口,“用我的命,去换他的。你杀了我,替他解毒,让他可以回到家中妻儿身边,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你当真愿意,让我用你的命,去换他的?”纪千秋愣在当场,见侠士始终未曾松手,看向自己的面上神情坚决,毫不退缩,似是当真任凭自己处置,不由得大为惊讶,“……他是中毒了?”他使劲将自己的手从侠士的掌中抽出,对他的同伴终于产生了点兴趣,走到瘫在椅子上的病人身边,细细察看了起来。
  “唔,这气息和脉象……确实稀奇……”一遇到自己未见过的疑难杂症,纪千秋便来了精神,一挽袖子,束起长发,指挥侠士把那人给抬到了长桌上,认真地开始给他诊断。
  接下来,一连几日,纪千秋废寝忘食地给那人解毒,制药,望闻问切,将症状和反应一一记录,不出几日便让他苏醒过来,每一日都比前日有所好转。期间,那侠士一直在旁照料,包办了药庐中的所有家务杂活,管着纪千秋的一日三餐,在深夜主动替他添衣,清晨时为他研墨捣药,但只试过一次,就因为力道太大而被纪千秋赶去做别的了。
  “你们就知道用蛮力,别弄坏了我的上好药材。”纪千秋如是说。
  直到半月后,那人的毒性全解,身子大好,功力也恢复到了旧时,给纪千秋磕了三个大响头后,千恩万谢地离去。纪千秋对他的谢意毫不在乎,挥挥手便将他打发,倒是捧着自己刚整理好的新医典面露微笑,十分得意。这时,他回望屋内,却见那侠士还站在里头,神情尴尬,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之前……答应了神医先生,用我的命,换你救他一次。”侠士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姿势让纪千秋看了徒生笑意,“要杀要剐,悉随尊便。”
  “大侠果然言出必行,如此便好。”纪千秋漾起嘴角,双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地朝他走去,每一步笑容都在加深。
  见他逼近,侠士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却不见一丝退却,干脆地将腰间武器摘下,咬紧牙关,双手举至面前递了出去,“……请。”
  纪千秋眨了眨眼,抬手取过那武器——如今他已知道,这玩意儿名唤三棱锏,跟随这侠士已有十年,饮仇敌热血无数,叫天下武林中人胆战心惊——握在手中轻轻掂量几下,然后,他竟毫不为意地将那三棱锏随手便扔到地上。
  在侠士错愕的目光中,纪千秋被看得面颊微红起来,稍微别过脸去轻声道:“……你那日把我的竹门砍坏了,还未修好呢。若是当真要以命相抵,那还是把你这条命用在有用处之地吧。”
  侠士闻言,神情渐渐变得了然于心,微笑着点头回答:“好。”
  在这之后,侠士入林新伐了竹木,替药庐重做了院门和栅栏。他向纪千秋展示自己的内功习练,成功说服神医相信武学也能强身健体。他替村子里的小农户收拾了横行霸道的地痞无赖,教孩子们一点傍身的武艺,还学会了令纪千秋满意的捣药方法。当他笨手笨脚地握着研具,纪千秋不得不苦笑着伸手去帮他调整手势,二人身体相贴时,他总徐徐抬眼看过来,不出一声,只凝视着纪千秋,呼吸声逐渐如同他们纠缠着的十指一般,交融交汇,难解难分。纪千秋对他的称呼,从“大侠”慢慢变为“阿遇”,再变为一个无言的眼神。
  纪千秋问过他,可还有其他地方要去,是否有家要归。他以为纪千秋嫌他烦了,要撵他出去,便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收拾好了行囊,掏出一根自己亲手削制而成的竹笛,送给了纪千秋,然后转身往药庐外走去。
  “等等。”纪千秋追出门去,恰巧见到初雪缓缓飘下,落在侠士的肩头。
  侠士扭过头来,面上带着明显的不舍。
  “我……”纪千秋这才发现,他根本不知该说什么,却只知道自己不想让他走,“我是真心不愿用你所谓的以命相抵的承诺,来强迫你留下,但是……”
  侠士面露疑惑,却静静等待着他说下去。
  雪越下越大了。
  “但是,你能不能,”纪千秋叹了口气,“别走?”
  他清楚看见,侠士的眼中闪过欣喜和动容,却听见他说:“我习惯了驰骋天下,纵情江湖,走南闯北,直面人间所有的暗流涌动。我身怀武艺,对乱世有责,现在还不是我偏安一隅、隐居避世的时候。”
  纪千秋心中一阵失望。的确,他是个侠客,是个有能力号令武林的大侠,这小小药庐之中,日复一日的平和与宁静,又怎能留得住习惯了大起大落、乘风破浪的天下第一呢?纪千秋垂睫低头,将刹那间的心碎和失落掩盖过去,让落到他面颊上的湿润雪花冲刷掉不该有的情愫。
  “不过……”
  他的声音变得近了,纪千秋再度抬头,瞧见他正快步走回到自己跟前来,寒意混杂着体温朝他逼近。
  “不过,我想带你一起去。”
  在震慑情绪之中,纪千秋被他抱紧,深深地吻上。
  雪下了一整夜。他们回到药庐之中,在彻夜燃烧着火炉旁躺下,也缠绵了一整夜。
  纪千秋的一身白衣被他脱下,和他的出远门时的轻便装束混在一起,扔了一地。
  他坚实粗糙的宽厚手掌抚摸着纪千秋身上娇嫩的肌肤,令他浑身止不住地轻颤。
  他吻于纪千秋的耳垂和颈侧,向下吮吸出绯色印记,老练地舔舐他胸前两点殷红。
  他用唇舌夺走纪千秋的呼吸,健硕躯体欺压在纪千秋身上,用自己更高的体温去将他磨蹭得眼角发红,粗喘不断。
  他握着纪千秋腿间的玉柱,如同擦拭宝剑一般,珍惜不已地上下撸动,直叫从未体会过鱼水欢情的纪千秋神魂颠倒。
  他将濡湿亲吻落到纪千秋的白皙腿根上,极爱怜地安抚着他臀间隐秘之处,将最冷淡的神医大人都撩拨得潮热一片,浑身瘫软,难耐地轻声叫唤着。
  “阿遇……”纪千秋几乎要哭出来,抱着他的腰,无所适从地急促喘着。
  侠士将他的一双如玉长腿缠到自己腰上,灼热目光一瞬不离他的面容,缓缓抵入。
  爱意在此刻暴涨开去,他们身躯相连,摇晃动作不断,喘息呻吟忽高忽低,难分你我,四目相接之中,只有对方的身影。
  交欢情热比炉中火焰还要旺盛,爱语低咛胜过庐外风雪呼啸。他们用自己的身躯温暖彼此,在无眠一夜之中,诉尽了对将来的畅想和承诺,还有永生永世相爱相伴的希冀。
  在高潮来临之时,纪千秋被他牢牢抱在怀中,连肌肉骨骼都在发痛,却没有什么敌得过从胯下延绵至全身的如浪快感,逼得他泪流满面,喊出此生最放纵浪荡的声音。
  “唔……随我,随我一起去……我会一辈子待你好,绝不会伤害你……”
  “呃……啊——带我,阿遇……带我走……哈!”
  他们用尽全力爱着彼此。 踏遍山河·家庭主夫·洗手间   不久之后,侠士在集市上买到了良驹,马鞍、干粮、御寒衣物等一律准备好,他再次收拾行囊,终于意气风发地驭马而去,离开了这一方田园。这一次,不同之处在于,他不再是孤身上路,随行的还有一白衣翩翩之人,坐在他的马上,被他拥在怀里。
  他带着纪千秋入世一番,踏遍山河,遇见各路英雄好汉,尝尽天下好茶好酒。纪千秋亲眼目睹侠士杀人,未有一次不是为了声张正义,也从不错杀一个好人。他们在边陲沙漠见过如血红日,又在江南小镇的细密微雨中泛舟湖上,在繁华闹市上采购最精致的文房四宝,还携手同桌坐在讨伐长生教的造势大会中。
  纪千秋终于得以见识到天下所有的疑难杂症,送垂垂老矣的白发妇人最后一程,又治好了出娘胎时就带着怪病的三岁孩童,拒绝过达官贵人的千两黄金,却收下小食铺老板感激涕零送来的花馒头。侠士总默默站在他身后,微笑看着他自己做决断,从不催促,也从不干涉。当纪千秋回过头时,总有他坚实稳固的怀抱在等待着。
  他们一同坐在崖上,听着鸟语,闻着花香。纪千秋握着那支竹笛,随意吹奏几声,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我们在这个镇子也待得够久了,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侠士极目远眺着,轻声问他。
  纪千秋认真地思索了起来。这几年,他们走遍大江南北,日子过得潇洒自在,每一日都能见到新鲜事物,面临不一样的风景,与对方的情谊亦有增无减。但纪千秋开始有些疲累了,他想念静谧清幽的时光,能让他好好专心将医典编纂完成,不必再担忧着赶路,也可在闲暇时什么也不做,只与身边的心上人依偎在一起,消磨时光。但这个世外桃源,会在哪里呢?
  “好像还有一个地方,我们还未去过。”纪千秋把玩着竹笛,闭上双眼,在昏暗之中畅想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场景,“我半生都在山林中度过,未曾见过大海。听说海边开阔,清新,每日都能听见浪花拍岸声,处处都与别处不一样。”
  侠士搂住他的肩膀,“好,那我们便去海边看看?”
  “不止是看看,我想,”纪千秋睁开眼睛,满怀期待地看向他,“我们可以去海边,然后,一直留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寻一间海边小屋,远离尘嚣世事,在那里度过余生?”侠士笑着问他。
  “不错!”纪千秋不由得也绽开笑容,喜悦于他对自己的理解,和二人目标一致的满足与鼓舞,“我们已去过足够多的地方了,我累了,只想和你终身相伴,在一个安静而不受打扰之地。我不想再见到血肉横飞,不想再听见有人咳嗽不停,因病痛而苦苦挣扎了,我想……我想你陪着我,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过你,我自然记得。”他亲吻纪千秋的前额,缓缓说着,“既然如此,我们就去海边,去过你想要过的那种日子。只是……”
  纪千秋有些不解地问:“只是什么?”
  “江湖中人想要成立武林白道联盟一事方才提上日程,目前万事俱备,只欠长生教一股东风,见各派的意思,他们似乎是指望于我……”侠客略显为难地说着,见纪千秋面露不悦,立刻又柔声安慰,“但这些都不重要,长生教虽作恶多端,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习武之人了,由待他人去行侠仗义便是。”
  纪千秋眼中重燃起希望,“那我们便……”
  “我们先回荔莘山脚处你的药庐吧,回那儿稍作休整。”他朗声提议,“我对长生教已再无所谓,但毕竟答应了旧时的弟兄们,要亲眼见证他们把白道联盟建起来,一圆多年心愿。答应了的事,便不好做罢了,你说对不对?”
  纪千秋稍一思忖,点头同意了,“好,我们回去,一起回去。”
  他们就此踏上归途,在马背上,将已看过一遍的景色,再细品了一回。
  纪千秋谱完了那一曲。当他们回到药庐中后,在竹林之间,他向他吹奏。一曲终结,余音仍在呼呼作响的竹叶之间缭绕回荡着,纪千秋便被他从身后拥住,一同倒在翠绿之中,共赴云雨。
  他是那么地爱他,以至于,他相信了他说的所有话。
  直到,爱情亲自向他证明一切,证明它的不可信,证明命运,证明怨恨的存在和力量。
  而最可悲的便是,如今的纪千秋,依旧清清楚楚地记得。
  一天后,邓子追又骑着小绵羊去车站接纪千秋。见纪千秋没带多少行李,他们直接开车回了渡通,邓子追烧了一张符扔到地上,牵着纪千秋大步跨了过去。等他们再从渡通里出来后,就已经在安齐和任崝嵘的家门口了。
  “这倒是很方便,每次都要画一张新的符吗?”纪千秋略感新奇地环顾着四周。
  “不用,只要是我们师徒几个亲手画的就行,我一般会每次画个两三张,以防突然需要。”邓子追一边回答,一边敲着门,“老任!安齐!我们来了!”
  一阵脚步声后,房门打开,任崝嵘身穿居家服,腰上围着围裙,站在门后,确认来者是他们两个才侧身让出位置来。
  “噗,可以啊,老任,你这身打扮。”邓子追偷笑着上下打量他,“也是,总不能让安齐做饭嘛。”
  任崝嵘忍住了没有翻白眼,放他们进来后就转身去倒水了。安齐坐在靠窗能晒到太阳的地方,正弹着他的电子琴,见到他们后便笑着过来招呼。
  纪千秋的目光立即落到了他的孕肚上。不过几个星期没见,安齐的腰腹便大了一圈,五个月的肚子已经较为显怀了,挂在他纤细的腰上,让他浑身散发着温柔的气息,看起来却又有些疲惫。
  “好久没见了,最近感觉如何?”纪千秋走向已经搬到了客厅里的超声设备,眼神一直没有离开安齐。
  “孩子开始会动了,所以感觉有点累,不过整体还不错。”安齐还是老样子,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他缓缓坐到检查床上,撑着腰的动作比以前笨拙了一些,呼吸也听得出来有点吃力。
  任崝嵘端着水走出来,说话比安齐还要急切,“有腰酸背痛的情况,晚上偶尔小腿抽筋,不怎么吐了,食欲好了一些,但很容易疲劳。”他流畅而清晰地说出这一长串来,惹得旁边的邓子追睁大双眼看着他,他才哭笑不得地解释,“我是说安齐。”
  “看来你这个家庭主夫,当得很愉快呀。”邓子追嘴上说着玩笑话,同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停检查着先前布下的阵圈,“该不会你那杆红缨枪都用来晾衣服了吧?”
  “不用出动红缨枪,我直接用晾衣杆,咱们上天台比划比划?”任崝嵘难得也和他一起说笑,但视线范围内一直有正在抽血的安齐。
  “听起来都是正常现象,轻微的不适是很难避免的……”纪千秋应了一句,用棉签帮安齐按住伤口,眼神从他隆起的小腹缓缓上移,最终停在安齐的左胸上,“最近心脏感觉怎么样?”
  “和以前比已经好多了,基本上感觉不到任何不舒服。”安齐如实回答,随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略带迟疑地看向邓子追。
  邓子追正站在茶几后,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轻轻摇了摇头。安齐随即理解过来,他还没有告诉纪医生和什么鬼王记忆有关的事,纪医生多半还以为他的心脏就是个先天性问题。既然如此,或许还是先不说为好。
  “那看来,这个孩子反而帮了你。”纪千秋像是没有留意到他们的暗中交流,若有所思地答了一句,随后将手掌贴到了安齐的腹顶,用了半分力气向下按了按,“生命的力量,真是神奇。”
  “呃——”这时,安齐倒抽了一口气,浑身一阵僵硬。肚子里的孩子突然动了起来,和平常轻微转身踢腿的小动作不同,更像是猛烈地在翻身挣扎,小胳膊小脚丫撞在他的五脏六腑上,一下叫安齐疼岔了气。
  如此明显的动静,纪千秋肯定也感受到了,却没有收手,反而挪动手掌,追逐着胎动而去,引得胎儿多蹬了几下。安齐更是全身发抖,连呼吸都不稳起来。
  一见到他皱眉头,任崝嵘马上就神情紧张地走向这边。背对着他的纪千秋立即松开了手,表情丝毫未变,只是直起身来,转而去取耦合剂。
  “怎么了?”任崝嵘来到安齐身边,把他搂进怀中。安齐摇了摇头,却并没有说什么。
  “今天应该能看得比较清楚了。”纪千秋一边将耦合剂抹到安齐的皮肤上,同时准备着仪器,一边淡淡地问,“你们想要现在提前知道吗?孩子的性别。”
  听到这话,安齐和任崝嵘略带惊喜地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
  “你说呢?”任崝嵘温柔地扶着安齐,脸上带着只有安齐能看出来的微笑。
  “我觉得……”安齐躺在检查床上,目光转向屏幕。和上一次模模糊糊的一团不确定不同,这一次,他清楚地看见了胎儿的轮廓,瞧着已经成型的小脑袋和四肢,直面这在自己身体里逐渐成长起来的新生命。震撼和感动的情绪蔓延开来,安齐热泪盈眶地看着屏幕,将每一帧细微的跳动和变化都刻在心底,听见纪千秋说了一声“看起来一切正常”,他才忍下泪水,转头笑着去看任崝嵘。
  “我觉得,也不一定要现在就知道。”安齐握住他的手,“和是男生女生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健康就好。”
  “好。”任崝嵘低头亲吻他的前额。
  “这个东西,具体是要怎么看的呀?”邓子追挤到他们这边来,挠着脑袋,疑惑不已地盯着屏幕,“为什么我怎么看都看不明白?”
  “你研究这个来也没有用,反正你也没得生。”纪千秋一边收拾着东西,还顺便接了一句,嘴角依然带着惯常的淡笑。
  “嗯?”安齐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关键信息,正被任崝嵘扶着重新坐起来,偷笑着歪头看向邓子追,“原来你们两个,已经,是你……?”
  “什,什么?你,你笑什么笑啦!有什么好笑的?”邓子追的脸蛋当场变得爆红,指着安齐和任崝嵘一通跺脚,难得地害羞了起来。被安齐笑就算了,连一向严肃的任崝嵘居然都一副在憋笑的神情,邓子追面颊发烫,气急败坏地冲到已经准备好了的纪千秋身边,拉着他手就往外走,“你们两口子真是……我们走吧,快走!别让他们笑话了。”
  纪千秋猝不及防被他拽得踉踉跄跄,一脸无奈地随他走到门口,还是站住,“行行行,这就走。但是,先让我借个洗手间用用行不行?”
  这是完全合理的要求,邓子追只能先松开手,气鼓鼓地站在客厅中间等着。任崝嵘给纪千秋指了洗手间的门,他便如常走了进去,锁上门,转身面向洗手池上方的镜子。
  镜子之内,竟是一个双眼血红,满脸惨白,神情凌厉的倒影——分明就是鬼王的模样。 镜子·小流浪·警报   镜子之内,竟是一个双眼血红,满脸惨白,神情凌厉的倒影——分明就是鬼王的模样。
  而此刻站在洗手间中的纪千秋,仍是身着长风衣、长发扎起、面色红润的寻常人样子,没有丝毫异常。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果然,百密仍有一疏,还有一面漏在阵法之外的镜子,可供他所用。只需要这一面镜子,便够了。
  纪千秋从口袋中摸出一根针来,眼也不眨地刺破自己的食指,然后将指尖点在镜面之上,轻轻一抹。一行污黑的血泪便从“他”的眼中流淌而下,顷刻之间就被镜子所吸收,变得无影无踪。
  外面传来安齐和邓子追谈笑的声音,安齐在笑着让邓子追别生气了,邓子追的语气听着倒也不太在意,只让安齐在家安心养胎,外面的事他会照看好的,似乎还提到了自己。纪千秋随手按下马桶冲水键,然后才开门出去。
  在他转身离开之后,镜子中的倒影却没有立刻消失,而是停在原地,缓缓闭上他的双眼。随着水声渐退,倒影上泛起一阵波光粼粼,随后便如同巨石沉入海底一般模糊起来,直到消失不见,镜子这才逐渐变回原样。
  送走邓子追和纪千秋后,安齐坐回到电子琴前,脸上的微笑慢慢褪去,身体也渐渐瑟缩起来。
  “怎么了?不舒服吗?”任崝嵘在他身前单膝跪下,握着他的手,略担忧地看着他,“刚才怎么不说?要不我打电话让他们回来看看?”
  “不用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孩子动得有些厉害。”安齐摇了摇头,一手撑着后腰,另一手牵着任崝嵘的手掌搭到了小腹上,轻轻叹了口气,“以前没有这样过,也不知道今天怎么了……”
  任崝嵘心疼地替他揉着,凑近在他的腹顶轻啄一口,然后半搂半搀扶着把安齐抱到了沙发上,让他放松地靠在自己怀里。他沉思片刻,一边用掌心安抚着安齐被孩子踢到的位置,一边谨慎地说:“该不会是因为纪医生吧?”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家里一直只有我们两个人,”安齐自然不会把人往阴暗的方面去想,仍是按着酸胀不已的腰,在任崝嵘怀里有些难受地挪动着,“孩子不习惯见到陌生人,所以今天凳子和纪医生过来,太兴奋了吧。”
  任崝嵘抿着嘴唇,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挪动手掌替他温柔揉捏着不适的部位,随口答了句“应该是吧”。
  “唔……”安齐小声哼哼着,又撒娇一般在他的臂弯里翻了个身,脑袋靠向他的肩头,“不如我们一会儿出去走走吧?那些产前资料也说,需要适量的运动。”
  “好啊,等你不难受了,我们下楼逛逛去。”每次一见到安齐依赖他的样子,任崝嵘就觉得心都要化了,只想答应他的所有要求,让他在自己面前露出开心的笑容,“但是一会儿,就算又见到流浪猫流浪狗,麻雀乌鸦喜鹊,你也不准再凑过去了,知道了吗?”
  “我没有凑过去,都好久没见到小流浪了,说得好像我一点都不懂事一样。”安齐有些不服气地抬眼看他,正见到他以饱含爱意的眼神凝视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跳,微怔一瞬,随后倾身向前,在任崝嵘的嘴角上轻吻一下,“还不是多亏了我喜欢救助可怜兮兮的小流浪,你才不用受刑。”
  “嗯?什么意思?”任崝嵘被安齐突如其来的主动亲密给弄懵了,更别提这话中若有似无的暗示,让他一时间有些迷惑。他想要再抱住安齐问清楚些,安齐却已经撑着沙发重新坐了起来,轻轻推了他一把,“有点饿了,你去煮点吃的吧。别再放上次那种油了,我受不了那个味道,会想吐的。”
  “……行。”任崝嵘无奈地轻笑起来,认命地又捞起围裙,进厨房了。
  渡通仓库中,三四个大屏幕同时亮起,红光点点,像是实时导航中的坐标点一样,不停闪烁晃动着。
  邓子追抱着双臂,站在屏幕前,难得不带一丝玩笑表情,十分认真地研究着眼前的一切。
  阴阳相交之界只能监测总量,要想看清城市里的怨灵们究竟都躲藏在哪里,始终得借助一下现代科技。邓子追闷头鼓捣了几个月,才把这个软件开发出来,现在还在测试状态。借助每个黑白无常快递员都会随身携带的检测仪,在他们在大街小巷之间穿梭着送东西和寻找目标时,将各地的怨气值和异常灵力值随时搜集,即时上传到系统中来,邓子追就可以在屏幕上把各个角落的情况都看个大概。但也仅仅是大概而已,因为灵体的情况个体之间差异太大,怨恨的情绪也并非永远一成不变,而他的编程技能又实在有限,能提前个五分钟发出高怨气系统预警就已经很不错了,没能精确到把每一个单独的怨灵都揪出来的地步。
  找鬼王的任务,因为种种突发情况,已经拖得太久了,但邓子追的心里其实时刻记挂着这件事。他不明白这个神出鬼没的鬼王,为什么上次用怨气蛇攻击了一次之后,忽然就销声匿迹了,一直没有再次出手。这个家伙既然有能力捏出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发现的假蛇妖来,就证明他对于灵力有着很强的掌控力,不仅能用巨大的怨力来进行攻击,还能做到收放自如,这比只知道一味消耗自身的力量来放大招,可要高级得多。但自从这个任务交到白乌鸦手上后,他连这个鬼王到底长啥样都不知道,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海一健现下不在,老任和他交手又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现在只能靠邓子追自己。
  屏幕上红黄点点,但没有一个的数据超出了合理范围,不过都是些游走在人世间的普通孤魂野鬼和流浪小妖怪们,自有他们仍未走完的宿命之旅要继续,并非邓子追此刻最需要操心的事。
  “你到底在哪里啊……”他叹了口气,将每一个跳出怨灵出现提示的小点放大,仔细地观察着,同时自言自语着,“有什么深仇大恨,不出来说说,人家怎么会知道呢?”
  看了半天,没有发现,邓子追垂头丧气着,却在手机响起的一刻立马重燃起兴奋情绪。邓子追把手机抓过来,看了一眼便笑着接听:“喂,千秋?怎么啦?”
  “我在外面买东西,那天我们在你家里喝了你师兄的茶叶,我打算再买点补回去。”纪千秋那边传来的电话声,听起来环境有些嘈杂,“你们平常喝的是哪一款来着?”
  “哦,哪款都行,我们都不怎么挑的,而且也不是非买不可啦,你有这个心意大家都很高兴的。”一听见他的声音,邓子追立刻傻笑起来,“哎,你到哪儿买茶叶了?”
  “茶叶市场啊,就是那个本地茶叶批发城。”
  “就是城西那个对吧,那里确实挺多茶叶卖的,你可以多逛逛。晚上我们要一起吃饭不?”邓子追用肩膀夹着电话,开始收拾起散落一桌的随身物品来,同时按下电脑的关机,屏幕上出现了60秒后自动关机的倒数画面,“我一会儿去接你吧,要回我家这边吗?”
  “我——这边——”纪千秋那边的话音却忽然断断续续了起来,似乎是信号不太好。
  “喂?千秋?你说什么?”邓子追走到仓库门口的位置,来回踱步着,试图找到信号较强的位置。
  “我……子追……”从听筒之中,邓子追捕捉到了吱吱作响的怪声。并非平常信号不佳的电流声,更像是语音信息被什么东西给强行掐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频率忽高忽低、听起来有些耳熟的噪音,邓子追意识到,这声音就像是……
  “子追——快——来……”
  是渡通特制金属探测仪检测到怨气时发出的警报声!
  “千秋?!千秋,你那边怎么了?”邓子追猛然冲到电脑前,想要取消关机,可倒数已经到了最后几秒,来不及了。在屏幕灭掉的最后一刹那,邓子追的视线瞥到城西方向的怨力数值正飞快地上升着,小坐标点像是原子弹炸开后的蘑菇云一般,红光暴涨着充斥了整个屏幕,然后瞬间就完全消失不见。
  电脑关机了,屏幕上只剩下再寻常不过的一片漆黑。
  电话也挂断了,嘟嘟的忙音在邓子追的耳边回响着。
  “千秋……”邓子追只觉浑身血液犹如静止,脑中嗡嗡作响。但也只是转瞬即逝,下一秒,他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冲出门去,跳上摩托车,呼啸赶往茶叶批发城。
  “千秋!千秋!”
  邓子追额前的白乌鸦标志亮起,连带他的双眼中也迸出微光,灵力带领着他选择方向。当他赶到茶叶批发城附近时,原来的晴空万里,诡异地出现了密布乌云,将原本灿烂而明媚的阳光遮住。平常总是熙熙攘攘的批发市场,今天意外地人并不算多,但依然有不少商铺正沿街摆卖,对危机毫无感知力的凡人们纷纷诧异于突如其来的变天,却不知道赶紧逃命。
  “喂!你开这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啊!”
  一见到天象有异,邓子追就知道肯定有大麻烦了。情急之下,他在飞驰着的摩托车上就召唤出了长剑,不顾路人惊奇的眼光,用剑锋划破手掌,再用流着血的手去扭动摩托车油门,车子顿时像是火箭一样飞快地冲向前方,赶往乌云最聚拢的位置。摩托车在运货车和搬运货物的店员之间穿梭着,几次差点撞到人,愤怒的骂声一阵接着一阵,但邓子追根本来不及去计较。
  他前额的标志越来越亮,发出耀眼光芒的乌鸦形状几乎要从他的皮肤上飞扑出来,为他指引方向。路上的行人个个被他疯狂按响的喇叭吓得四处逃窜,让出一条路来。
  在人头攒动和时行时停的货车之间,终于,邓子追看见了熟悉的身影。把长风衣搭在臂弯里的纪千秋,手中提着买好的茶叶,正站在最阴暗的位置。他似乎听见了车声和骚乱声,正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些许诧异和不知所措,看向带来些许光明的方向——邓子追。
  “千秋……”邓子追见到了,他也看见了自己。
  快到了,马上就到他身边了。
  邓子追看着前头堵作一团的车辆,焦急地直接跳下小绵羊,把车子就这么扔在路边不管,奋力迈步朝前跑去。
  “千秋!”他高呼着。他已经看得见纪千秋的双眼,在浓厚的乌云阴霾之下,却仍闪着希望的光芒。
  “啊!那是什么?”群众惊恐万分的尖叫声,像是刀子一样割入他们二人之间。
  一个古怪的男性身影出现在商铺二楼,更加巨大的阴影由此投射到众人头上。邓子追抬头望去,只见几根散发着腐烂恶臭的黑色绷带,正从那身影上垂落飘荡着。这怪物身上缠满了绷带,唯独遗漏了半张脸,而这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看着却白皙嫩滑得如同新生婴儿。
  邓子追浑身上下都一个激灵,所有的细胞、全身的关节肌肉齐齐呐喊着警惕和危急。他立刻感受到了,眼前的怪物,既非凡人,更非普通灵体。
  危险!那些不可被发现、不可被低估的灾难,马上就要在世界面前露出狰狞的面目了!
  “千秋,小心——”
  邓子追的呼喊晚了一步。
  那怨灵纵身一跃,重重却稳当地跳到了纪千秋面前,朝他伸出了木乃伊一般的手。 怪物·棉球·邓子追   “千秋!!!”
  怨灵把手搭到了纪千秋的身上,身上的绷带瞬间像触手一样张开,缠向纪千秋的躯干,将他松松垮垮地绑住。伴随着围观群众的尖叫,如同污血一般的粘腻黑影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
  “鬼啊!有鬼!有怪物啊!”
  “千秋!放开他!”邓子追急红了眼,抽出长剑,挥舞着双臂劈开朝他扑来的黑影。隐约之间,他看见怨灵似乎擒住了纪千秋,要把他往远处带,纪千秋根本无法反抗。邓子追顾不上已经侵占到自己双腿上的污泥,大喝一声,将长剑对准怨灵,狠狠投掷过去。
  剑尖准确地刺入了怨灵的后背,腥臭不已的黑血从绷带的缝隙之中流出。那怨灵稍微弓身,看上去确实被打击到了。纪千秋气喘吁吁着,从口袋里抓住两大把符纸,夹满在每一根指缝里。
  “奸邪妖物,速速……什么?”眼前的情形却令他难以置信,包裹着怨灵全身的绷带忽然爆裂开来,连带着他的长剑被弹飞开去,落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飞散开的绷带像绳索一样,狂舞着不断袭向无辜路人,在他们身上鞭打出道道火烧一般的灼痕。一时之间,哀嚎遍地,乱作一团,凡人们惊慌失措地叫喊着,逃窜着,求救声却被突然大作而起的妖风盖过。
  “救命!救命啊!”
  邓子追只愣住一瞬,随后马上扑向地面,抢在绷带卷住他或剑柄之前捞起剑来,回身斩断追魂索命的绷带。他在地上滚动几圈,瞄准机会,把符咒一把贴到其中一根绷带之上,将它固定向地面,然后忍住灼烧剧痛,握住绷带狠狠往回一拽。
  “啊——”黑色的绷带如巨网一般,被邓子追从怨灵身上扯下。怨灵发出痛苦而恼怒的嚎叫,狼狈地往前伸着双手,想要抓住正逐渐脱离他皮肤的绷带,却为时已晚。
  怨灵的真面目被迫展露出来——除了半张脸古怪地完好如初以外,他一身都被烧过后的焦痕和伤疤覆盖,丑陋骇人而难以忽视。
  周围的凡人发出更加恐惧而厌恶的尖叫声,终于在趁怨灵不知所措的这个片刻,逃了个精光。
  邓子追怔怔地看着这只怨灵,忽然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个被自己前男友放火报复毁容的……”
  “呃啊,你,臭道士,受死吧!”怨灵听见了他的话,更加暴怒起来,手中握着仅剩的几根绷带,如同甩动长鞭一样,狠狠地朝邓子追打去。
  “千秋!快跑啊!”邓子追连忙举剑抵挡,不断地后退着,侧身避开绷带的袭击。他见纪千秋依旧吓呆了一样地站在原地,又急又怕,只想引着这只怨灵往远处去,好让纪千秋有机会逃脱。
  然而,怨灵似乎察觉了他的目的,将绷带缠到自己腰上,转过身朝纪千秋的位置走去。他腰上的绷带仍像是有知觉一般,在他背后也对着邓子追持续进攻,甚至纠缠成一股粗壮的大索,一下击中了邓子追的胸口,还再次打飞了他手中的剑。
  邓子追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怨灵朝纪千秋迈步而去。纪千秋正抬头看向那只怨灵,脸色惨白,浑身僵硬,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
  “千秋……”邓子追快速地扭头看一眼,发现长剑已经被甩出去很远了,又回头看去,见怨灵离纪千秋只剩下几步之遥。怨灵伸出一根绷带,那绷带的末端骤然变得如同刀锋一样尖利,朝纪千秋刺去的动作宛如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迟缓,致命,难以阻止,马上就要扎在纪千秋身上了,令他心跳骤停,天旋地转,世界崩塌。
  不可以,不可以再让他受伤了!
  “呃——”
  电光火石之间,绷带的尖端刺入了凡人的骨肉之间,伤口处流出的却非鲜血,而是洁白似雪、呈丝缕状的灵力,同时,恶臭墨黑的怨力顺着刀口钻了进去。刺骨痛楚和对精神的蚕食,同时从这一处伤口的位置爆发,蔓延至全身。
  “唔,啊——”捂着患处,难以忍受地跪向地面的,是邓子追。
  在千钧一发之际,纪千秋被他用身体撞开,向后踉跄几步,目睹了眼前发生的一切。纪千秋睁大了眼睛,万分愕然地看着邓子追的背影,在他面前缓缓倒下。他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动作,甚至忘记了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应当被称作什么。或许,是他根本从未有过这种感受。
  甚至连那怨灵都没有料到,这个白乌鸦竟然直接冲了上来,用自己的身躯挡下了这一击。怨灵明显一愣,迟疑着没有再出手。
  邓子追捂住肩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勉强的呼吸,抬头看向怨灵,神色中难掩痛苦,“……我知道你,是我师父把你降服之后送下去的。你因为劈腿被前男友报复,被他放火烧得全身毁容,然后,然后你和他同归于尽,没想到你也从地府逃离了,呃——”
  被他说出了真相,怨灵顿时恼羞成怒地大吼一声,扬手竖起七八根绷带,瞄准了邓子追的全身,马上又要向他发动攻击。
  眼看着如同刀雨一般的绷带又要袭向邓子追,突然,一个半个人高的货箱砸到了怨灵身上,把他撞倒在地。怨灵惊愕地看去,只见纪千秋正扶起受了伤的邓子追,将他护在自己身后。
  “千秋,快跑……”邓子追仍想要把纪千秋推走,但只要一摆动手臂,伤口的裂痛就强烈得几乎让他晕厥过去,只能任由纪千秋扛着自己。
  “你……?”怨灵万分意外地看着纪千秋,他却回头瞪了一眼。
  纪千秋的双眼中,隐约闪动着危险的红光,冷淡而无情,似是在警告着什么。
  怨灵愣了愣,然后忽然变得更加愤怒起来。他尖叫着跑向两人,正要再次进攻,纪千秋把邓子追一把搂在了怀里,猫着腰从绷带之间迅速地左闪右避,竟然钻了出去。在怨灵还没有反应过来时,纪千秋已敏捷地单手捞起邓子追的长剑,毫不犹豫地两三下砍断了他们周围的绷带,斩出一条路来。
  “千秋……用这个……”邓子追艰难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符咒,颤抖着交给纪千秋。纪千秋一把接过,用长剑将符纸刺在剑上,趁怨灵再度朝他们扑来时,镇定地回手猛挥一顿,将怨灵的身体划出几道巨大伤痕,眼也不眨地把剑送入那奇丑无比、满布疤痕的身体里,然后干脆一抽。随着他的动作,剑身上的那道符,自动吸附在了怨灵的伤口上。
  “啊啊——!”怨灵发出惊天动地的痛呼,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怨气如沙尘暴一般向外席卷一切。
  “快走,我们快走!”邓子追催促着纪千秋,后者把前者的半个身体都扛在自己身上,两人逃命一般冲向还有剩余星星点点的光亮之处。
  在他们身后,符纸在怨灵的皮肤之上烙出咒语的火印。那印记越烧越旺,下一瞬,从怨灵体内爆发出巨大的亮光,天崩地裂一般的爆炸吞噬了整个怨灵。
  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哭号遍野。在混乱之中,纪千秋把邓子追扶上车,两人悄然离开。
  “呃——唔,那个,在那里……”
  纪千秋一把撞开房门,把邓子追放到床上,按照他的指示,翻箱倒柜地找着。邓子追已面无血色,眼底发黑,浑身无力,黑色丝线从他的指尖和伤口处向身体各处蔓延着、攀爬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束缚着他的全身。
  “什么?这一个吗?哪个?”纪千秋在他的抽屉里翻出一大堆瓶瓶罐罐,外观都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家常必备药品和平价护肤品。他焦急万分地拧开每一个瓶子,在里面寻找着邓子追需要的东西,“长什么样的?”
  “那个,棉,棉球……”邓子追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单手钻进口袋里,却已无力再扯出需要的符咒,只能强撑着视线逐渐模糊的双眼,无助地望着已经出现重影的纪千秋的身影,“这个,浸水……和棉球……”
  纪千秋终于找到了收在小罐子里的棉球,看起来和普通的酒精消毒棉球无异。他快速地将棉球拿到邓子追跟前来,见他的手臂剧颤着,却依然插在口袋里,赶紧又把他握在掌心里的符纸掏出,和一大团棉球一起泡进水里。符纸上的金色墨迹立刻便从黄纸上脱落,被棉球所吸收。纪千秋挽起袖口,深吸了一口气,捞出棉球,将它小心地按在邓子追的伤口上。
  “呃,啊——!”邓子追放声惨叫起来,全身发抖,拼命挣扎着想要躲开渗入伤口之中的液体。但纪千秋视线捕捉到棉球正吸收着邓子追伤口处的黑色痕迹,连带他身上像中毒一样的纹路也开始消退,猜到是棉球正在发挥作用,便毫不留情地将它们牢牢按在伤口上。
  “唔……不行,痛——痛死了,千秋!救,救我——”邓子追双眼翻白,躯干僵硬地弹起又落下,捶着床蹬着腿,大滴大滴的泪珠从他的双眼中滑落。
  “忍一忍,子追,忍一忍就好了!”纪千秋努力将他的身体按住,声音终于不再像从前一样冷淡疏离,而是焦急中带着坚定。他见那团棉球已经变得乌黑粘腻,便扔掉后再泡了一团,看着全身颤抖着、泪流满面的邓子追,竟然自己也跟着手抖起来。他瞥见邓子追身上仍有淡淡的黑痕,只能狠着心再把棉球按向他的伤处。
  “呃啊!不要,千秋,嗯——”邓子追喊得声音都哑了,下唇被自己咬出创口,火烧一般的刺痛仍无法摆脱。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呼吸却近乎停滞了,圆瞪的眼内渐渐失去焦距。
  纪千秋盯着他的脸,只看着他面上的光彩渐渐消失,却意识不到自己的表情也越来越破碎。他查看邓子追的伤口,发现棉球已经把所有的黑痕都吸了出来,可邓子追的脸色却没有好转的迹象。
  “子追,邓子追。邓子追!”他以从来没有过的音量大声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邓子追。
  邓子追却毫无反应,如同被抽走了电源的机器,又像是刚刚才制作好的人偶,只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一点生命力。
  “邓子追!你……不可能的,你的命不可能是这样的!”纪千秋急红了眼眶,双手捧着邓子追的面颊,俯身便是一吻。 可惜·药·失望   难辨真色的五彩光晕,他们相抵的胸膛之中散发出来。纪千秋忙着探舌深入邓子追的口腔,沉浸在对他的召唤和依依不舍之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他们身躯之间的异象。他忘情地吻着邓子追,用上了全部的柔情和热情,将所有的情绪和专注都投入在这一个吻之中,一心只想要唤回眼前男人的魂魄。
  那光晕扩散着,飘荡着,散射而出的光尘落到了邓子追的额前。如同点点火星复燃了已然冷却的灰烬一般,邓子追的天眼处,又闪烁起了乌鸦形状的光斑,一下一下地,重新亮了起来。
  邓子追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片刻后,他的双眼猛地睁大,急促地呼吸。
  “子追……?”纪千秋紧张地看他,牢牢盯着他的双眼中,再也见不到以前的冷若冰霜和满不在乎,全是担忧和心疼。
  “千秋……”邓子追喘息着,虚弱地抬手握住他覆在自己脸上的手掌,一边眨着眼,一边努力把话说清晰些,“没事,没事了……千秋……没事了……”他的话音越来越弱,但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不知道究竟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了,闭上了眼睛。
  纪千秋观察着他的脸色,见红润血色再次缓慢出现,他的心跳和脉搏也逐渐强壮起来,伤口处不再散发着黑色怨气,这才长出一口气,坐直身体。紧接着,他骤然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情绪和表现,又惊讶又迷茫地站了起来,脑中一片混乱,往事一幕幕地在眼前闪动,却怎么也梳理不出一条清晰的线索。
  他的恨,他的怨,他的前尘苦难,和他遇到邓子追后感受到的种种不同,痛苦和甜蜜交织在一起,将他的内心搅得乱作一团,根本不知是何滋味。
  他已经忘记了那人是谁,忘记了他的生辰八字,忘记了他的全名,连面容也只能记个依稀。纪千秋最铭记于心的,是最初对他的满腔热爱,和被背叛后同等强烈的痛恨。但此时此刻,他能够清楚记得的,却是和邓子追的每一次相遇、互动、陪伴,是邓子追对他的撒娇和纠缠,是邓子追的笑容和胡闹,是邓子追的奋不顾身……是邓子追,现在就在他面前,救过他,保护过他,不曾有过一丝退却。
  纪千秋垂头看向邓子追的睡颜,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只想了那么一瞬间,竟然,他便热泪盈眶起来。
  “可惜……”他凝视着邓子追,喃喃着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话语,“既然如此,让你起码开心着到最后。可惜了……”
  当邓子追再睁开眼时,眼前只有全然的漆黑。
  “这……这就是十八层地狱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古怪,调子也有气无力的。他眨了眨眼,还是只能看见灰黑相间的雪花,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眼花,还是地府里本来就是这种环境,“不对啊……我还没和鬼差交接呢?快递员守则我有份做校对的啊,不可能没人来接我?要扣工资的……”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才看见身旁有一点亮光。他逐光扭头,首先进入视线的,竟是身上披着他的外套的纪千秋,他正埋头研究着自己的药品和家用医疗用品,似乎还在用本子记录着什么。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打在纪千秋身上,在他周围造出一圈暖和的光晕,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既温柔又安静,当真是个白衣天使。
  “这不是地狱,是天堂吧……”
  邓子追的呓语传入了纪千秋耳中,他转过头来,难得对邓子追露出笑容来:“醒了?起来吃东西吧,是你喜欢的。”
  邓子追撑起上半身,发觉自己的肩膀已经被妥帖地包扎好,身上其他细小的伤口也上了药,贴上了创可贴。他又看向床头柜,立即见到了冒着热气的馄饨和一杯起了柠檬片的冻柠茶,“……你竟然知道我爱吃这个?”
  “又不是没一起吃过饭,好歹也在一起几个月了,不至于这都不知道。”纪千秋坐到他身边,邓子追这才看清,他刚才在写的是便利贴,“我帮你把吃药的份量、次数、注意事项都写好了,一会儿帮你贴在药瓶上。虽然我不确定你给你的药动了些什么手脚,但根据我的观察,估计普通人的小病小痛是伤害不了你这种天选之人的。”
  “千秋,你对我真好。”邓子追对着他眼冒桃心,明明说话声都透露着虚弱无力,却硬是要伸手去抱纪千秋,但还没搂上去就被纪千秋给按了回去。
  “现在知道撒娇了?刚才为什么手无寸铁就冲上来?”纪千秋的话音忽而有了几分愠怒,“为什么非要逞英雄?那家伙一看就不好对付。”
  “我不冲上去,难道眼看着他伤害你吗?”邓子追执着地再次伸手,一把抱住了纪千秋,“我是白乌鸦,肯定有办法保护自己,就算被他刺一下,小命没了,不管是凡间还是地府,都自然有人关照我。可是如果你被他打伤,你知道会有多可怕吗?你可能会死,可能会被怨化,也有可能会变成一个怨灵!你只能在人间飘来荡去,没人疼没人爱,孤孤单单,不知疲倦,也无法停歇。我绝对不能让你受伤,绝对不能让那些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纪千秋被他突然抱紧,惶然扭头,面上全是难以相信,金丝眼镜后的双眸中凝聚起波光粼粼,复杂地注视着邓子追。他的心里骤然涌上种种不同情绪,疼痛和甜蜜齐齐出现,还有些似曾相识、久未品尝到的滋味,在他的胸腔之中流淌着。他已不记得这种酸涩而又令他雀跃的冲动叫做什么了。
  过了好一阵子,纪千秋才深呼吸着找回自己的声音,开口却问了异常出于意料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死了,变成了一个怨灵,你会怎么做?”
  邓子追露出一瞬间的错愕,随后十分认真地回答:“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找到你,如果你想留下,我就想尽一切办法把你保护在我身边,不让你出去乱闯祸,让你有个可以逗留、休息的地方。如果你非要做坏事,我就把你绑在我背上,亲自带你下去,和你一起转世,下辈子,肯定会再找到你,整条路上,每一条路上,你都绝对不会是孤单一个。”
  纪千秋稍微低下头,喑哑语气中像是在酝酿着些什么:“子追……我会让你的失望的……”
  “说啥呢?”邓子追却安抚似地轻拍着他的后背,笑着看他,“你不嫌弃我,我已经很开心了。我这种天天躺平,要么啥也不做,一做就是有可能连累别人的高危工作的怪人,能遇到像你这样的唔——”
  他话未说完,已被纪千秋用吻打断。纪千秋回抱住邓子追的腰,将他锢在自己臂弯之中,探身吻住他那两瓣喋喋不休的唇,用此前从未有过的热切去吻他,夺走口中的气息,急乱地顶舌去搅乱他的呼吸,让本就虚弱的邓子追无力招架,被他压着按回床上。
  邓子追被他猛地亲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从他的唇舌之中讨到空隙,气喘吁吁着,不知该推开他还是继续抱紧,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纪千秋将微凉掌心覆在他的一侧面颊上,略带伤痛的眼神被俯身形成的阴影遮了过去,话音中却有了罕见的深情:“以后不准再这么做。”
  “什么?”邓子追一头雾水,还未反应过来,双腿就被纪千秋挤进来的身体所分开。他呆呆地以视线追逐着纪千秋的面容,却见他神情严肃,抿着唇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坚决,“我,我不明白,不准什么?”
  “不准再牺牲自己来保护我。”纪千秋简单地答了一句,手上动作不停,一只手捧着他的脸蛋,另一只探入他腰间,沿着刚刚自己亲手替他包扎好的绷带轻抚,向上滑过他的伤处,落在胸前,“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可是,你是凡人,我是,呃……”邓子追还想说些什么,神智很快便被纪千秋的动作所打乱。纪千秋吻在了他的伤口上,只是轻轻向下压着,在刺痛令邓子追难受起来之前,纪千秋却已含住了他另一侧的乳珠,轻柔舔弄出丝丝酥麻,立刻让他大脑一片空白。
  纪千秋将他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点吮得红肿发硬,沿着他微扬的脖颈一路亲到嘴角,趁他喘气时再次与他唇舌交缠,同时伸臂钻入他双腿之间,把邓子追大腿内的肌肤又揉又捏得红了一片,然后才握住他早已抬头的性器,温柔而不失力度地撸动着。
  “啊……”邓子追半睁着眼,手足无措地接受着突然的快感。他想要询问纪千秋,为什么忽然对他来了兴趣,但只要一转头试图开口,就会被纪千秋的热吻压迫下来,让他根本无从拒绝。他清晰感受到,纪千秋修长的五指正包裹着他最脆弱的位置,细心体贴地揉搓到全部令他颤栗的点,照顾着他的所有感受,每个动作都在讨好、抚慰着他。很快,邓子追就顾不上什么理智,什么谁保护谁,什么牺牲了,他只想顺从身体的反应,本能地朝上轻微顶胯,不停地将自己的东西送进纪千秋的掌心之中,寻求更多舒适。
  “别急……”纪千秋轻柔的声音落在他耳畔,依然带着抹不去的轻微淡漠,却让邓子追更加兴奋。
  “千秋,我……”邓子追想要撑起身体去回吻他,才稍微用力,就被牵扯到的伤口给痛得躺了回去。纪千秋趁机更加压到他身上,留心避开他的伤处,伸手从床头摸到没用完的润滑剂,在手心里搓热了才探向他股间,小心翼翼地抵入,“放心,交给我。”
  “呃……”邓子追微闭上眼,感受着纪千秋在他体内的探索和开拓。和之前的略带试探不同,这一次,他体会到了纪千秋的耐心和温存,还带着些许安慰,十分柔和地深入着,拓展着。从体内渐渐升起的舒服,和心头逐渐涌上的感动,同时充盈了邓子追的头脑,“唔……千秋……”
  “嘘。”纪千秋轻吻着他不断起伏的胸口,仍在不断地把手指送入他穴中,逐渐加快速度,不时转动着分开双指,同时观察着邓子追的反应。直到包裹在手指周围的嫩肉已变得湿滑一片,乖巧而急切地吮吸着不放,他这才缓缓将手指抽离。
  “看着我,子追。”
  邓子追睁开双眼,正见到纪千秋把他的大腿抬起,倾身贴近。下一刻,他被缓缓填满。 下辈子·门铃·好久不见   “呃——嗯……”邓子追忍不住发出几声轻微的喘息,睁着的双瞳中浮现氤氲雾意,睫毛如蝶翼一般颤动着,视线飘忽。这感觉与上一次不同,没有疼痛,没有勉强,只有奇异却并不算难受的饱涨感,从两人紧密接触着的位置,缓慢地延伸至他身体的最深处,再蔓延到每一个角落里。邓子追眼看着纪千秋把他的双腿抬高,勾着他的膝窝,看似随意地把他的身体直接朝下拉动,而对方那张无时无刻不令他心动的脸也更加靠近了。
  “唔!我……”邓子追的话再次被纪千秋的吻中断。在灼热濡湿、令人窒息的口唇缠绵之间,邓子追还记得纪千秋对他的要求,一直没有闭上眼睛,所能看见的一切就是纪千秋眼中的自己。他感觉到了纪千秋压在自己身上的体重,让他无法起身,无法逃脱,却不会使他疼痛。与热吻同时进行的,还有两人另一相连之处越来越快的摩擦。纪千秋一次又一次地深入他体内,挑逗、顶弄着某个令他想要尖叫出声的地方,触觉一下比一下强烈,像是故意要使他失控一样,专注地蹭着,愈来愈重,愈来愈快。
  “嗯唔……呃,哈——”邓子追终于难耐地偏过脸去,从纠缠的亲吻之中解脱,大口大口地重新呼吸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接一阵的延绵快感。他浑身动弹不得,双腿被纪千秋缠在身上,股间承受着不曾停歇的进进出出。穴口被异物撞得几乎难以合拢,里头的软肉却每一回都不舍地绞在顶入的东西上,抽插牵连起如火如潮的酸麻,令他爽得脚趾都蜷起,脱口而出的呻吟声简直让他自己都不认得,“啊……哈——操,太,太快了……”
  纪千秋一个挺腰,把自己完全送入他体内,整根塞入后,只小幅度地剐蹭着沟壑之间的嫩肉,双眼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邓子追的面容。邓子追在情动时忍不住夹紧双腿磨蹭,纪千秋只握住他发颤的大腿,又掰开往自己腰上揽,更加挤在他身前不停动作,“看我,子追,看着我。”
  邓子追被他操弄得情迷意乱,每一直视他,便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火灼伤,不觉得痛只觉得烫得发疯,却又不愿意违背他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与他四目相接。在两人鼻尖相碰,吐息相抵时,就连邓子追自己都能察觉到,身上的纪千秋全身骤然一僵,因为自己的穴肉正难以控制地不住收缩着,狂喜地欢迎着心上人的性器。
  “呃……呐……千秋,慢点,我——我要……”邓子追小腹处又酸又胀,憋得只要一碰就会喷涌而出,只想立刻释放,获得解脱的欢愉。他想要将双手伸向腿间,受伤的那侧肩膀一动就痛,肯定不能乱来,另一只手才刚抬起,突然就被纪千秋紧紧按住手腕,压在了脑袋旁边。
  “先别……”纪千秋的声音终于不再轻柔飘忽,多了紧绷沙哑的味道,而这让邓子追几乎尖叫起来。他的修长五指把邓子追的手背捏出红印,随后钻入他指缝之中,十指紧扣着,“别碰,交给我。”
  “不行,我——啊哈……”邓子追被他顶得摇摇晃晃,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大海中的一块浮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被快感不断拍击着,推上一个又一个的浪顶,再被拖入深渊。他能听见床铺的吱呀作响,和两人肉体相碰的声音,还有千秋越来越粗重的喘息,自己体内的酸热湿麻感已分不清是从哪里产生,又要往哪里去了。他想要抓住自己的呼吸,努力抑制住痉挛缩动的后穴,实际却只能忽高忽低地呻吟得嗓子发哑,眼角被磨出了泪水,他自己甚至没有察觉到。
  “子追……”纪千秋吻去他面颊上的泪痕,促喘着把双唇贴在了他的天眼处,那个会在与他接吻时发光的地方。
  “呃呵——操,我要,啊……”邓子追终于按捺不住,不顾肩头伤口痛楚,上半身一弹而起,紧紧抱住了纪千秋。他矗在腹前的性器也跟着一跳,乳白浓稠的液体从肿胀顶端挤出了些许来。
  纪千秋回抱住他,忘情摆腰,放肆地冲刺着,把自己一遍又一遍送入他身体深处,最后享受着邓子追收缩至极致的后穴,“子追,让我……在里面……”
  “唔……哈——要出来……了,呜呜……”这话让邓子追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小声啜泣着,全身一阵紧绷,在纪千秋发泄在他体内的同时,哭哭啼啼地被对方干得射了出来。黏稠白液被他抖动着的性器甩出长丝,把彼此的小腹弄得脏兮兮的,在最后关头,纪千秋的每一下又深又重的操入,都把他顶得多发出一声破碎的哭喊,和多一缕应声而出的精液,从他腿间半勃的顶端小孔处漫溢下来。直到两人都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他们的躯体仍然纠缠在一起,抱着不放。
  空气中的药水味和轻微血腥味开始淡去,取而代之的全是刚刚结束的性爱的味道。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在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之间,纪千秋闭上眼,脸颊贴在邓子追肩膀的绷带上,“你也别想着找我了,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吧。”
  “不可能,我一定会找到你的。”邓子追承受着他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伤口上的刺痛却神奇地逐渐消失了,“如果找不到你……那我也不会走。”
  纪千秋没有回答,只是他在看不见的位置,勾起了苦涩的笑容。
  在安静避世的同居生活中,安齐和任崝嵘享受着不受打扰的时光,丝毫没有感到无聊。任崝嵘照顾安齐的生活起居,偶尔对他讲讲曾经征战沙场的经历,每天都耐心而体贴地照看着安齐的身体状况。安齐喜欢拉着他一起坐在电子琴前,牵着他比自己大一圈的宽厚手掌,把他粗壮的手指戳在黑白琴键上,一起弹着节奏乱七八糟的小星星。
  安齐的身子越来越重,一些以往十分简单的行动,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有些困难了。幸好有任崝嵘在身边,大小事情都有他包办,洗衣做饭一类的粗重活就不用说了,就连一些简单细致的功夫,也不需要自己操心。
  此时,在温暖阳光刚好可以照射到的阳台窗前,安齐坐在小沙发上,宽松的裤腿挽到膝盖,露出有些发肿的小腿来,而赤裸的玉足则搭在了另一人的膝盖上。任崝嵘正坐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把他的脚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给他剪着脚趾甲。这种细微到平常几乎不会想起来的日常琐事,现在心宽体胖的安齐已无法独自完成,但任崝嵘对此甘之如饴,什么事情都愿意做。
  “你身为战神,就没有什么特殊法力,可以念一句咒语什么的,”安齐微笑地看着他,看着在晴朗阳光下飘荡在他肩上的细小烟尘,笑容忍不住变得越来越深,“然后就把指甲直接变短了?”
  任崝嵘本专心致志地给他剪着,大手指捏着小小一把的指甲刀,生怕划伤安齐的谨慎模样颇有几分可爱,听他问话,又抬起头来,忍俊不禁:“战神也没这个能力,我又不是哈利波特,哪有这么方便的法术。”
  “你竟然还知道哈利波特啊?”安齐笑着收回腿,在每一个动作之间,他已习惯性地伸手去按住自己日益酸胀的后腰,但下一刻马上就会被对方搂进怀里。
  “虽说是个几百岁的老头了,但也还是要与时俱进的。”和安齐相处久了,任崝嵘竟也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开玩笑。当他把安齐抱在自己怀中时,不管是神色还是心态,都总会在不声不响中变得柔软,仿佛生活中不再有危机四伏,“你还有什么别的小说或者电影推荐吗?我们今晚可以一起看?”
  “好啊,我们是不是该看点动画片之类的,现在开始做胎教还来得及吗?”安齐笑得双眸弯起,拉着他要走回到客厅中。这时,他们同时听见了门铃响起。
  “邓老板今天有说要过来吗?”任崝嵘有些不确定地问。
  “没有吧……?”安齐摇了摇头,和他对视一眼,彼此的神色都变得有些警惕起来。
  “那就奇怪了。”任崝嵘小声说了一句,稍微等待片刻。但门铃的叮咚作响没有停止也没有急切加速,只是持续不断、耐心地继续着。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始终是要去看看怎么回事。任崝嵘示意安齐留在原地,自己缓步走向房门。
  铃声响着,一遍又一遍,提示着他们门外有人正等候着,不知究竟是敌是友,是福是祸。
  仅剩一步之遥,任崝嵘郑重地伸手去握门把手,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做好防御准备。他只把门拉开一条细缝,厚实的身体将一切可能进入的危险都挡住,时刻保护着身后的安齐。终于,他看向略显昏暗的门外,下一刻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海处长?你怎么来了?”
  门后,海一健身穿他出事那天穿着的廉价西装,双手松松垮垮地插在裤袋里,脸色红润,神采奕奕,嘴角还略带微笑,正十分轻松地看着他,“好久不见了,任将军。” 海处长·原因·承受   “好久不见了,任将军。”
  “是海一健吗?他回来了?快让他进来呀。”安齐的声音从任崝嵘身后传来,很快,他的身影就从任崝嵘身旁挤出,惊喜而激动地看向外面,“海一健!你,你身体恢复了?”
  海一健对他咧嘴一笑,视线立即落到了安齐令人难以忽视的孕肚上,随即惊奇地眨了眨眼,“安齐,真没想到,几个月不见,你的变化真够大的。”
  被他一打趣,安齐顿时面颊有些发烫,但仍是笑着伸手推门,招呼着他进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之前受伤都恢复好了吗?”
  任崝嵘的半侧身体还略带谨慎地挡在安齐前面,见海一健维持着随意的姿势,笑嘻嘻的模样和以前没太大差别,安齐见到他也特别开心,终究还是放下心,让海一健走了进来,顺口一问:“怎么邓老板没和你一起来?”
  “唉,还没完全恢复呢,但起码能出来走走。我今天没见到凳子,在渡通只见到清然了。”海一健先环顾了一遍整间房子,眼神最后还是落到了安齐的肚子上,一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一边喃喃回答着,“这可真是……太神奇了。清然和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天底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奇事。”
  “凳子是不是今天光顾着陪男友,所以才没空陪你来了?”安齐给他倒了杯水,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下,还是不好意思了起来,随手披了件外套,把圆润腰腹稍微遮住,“那你是不是也没见到他的新男友?”
  “啊,还没呢。我就是去问清然要了钥匙,然后过来探望一下你们。”海一健在沙发上坐下,有些关切地看着他,“你们两个现在躲在这里,日常起居都没问题吗?生活用品之类的,是他们给你们送过来吗?安齐的身体健康怎么保证?”
  “我们还是可以出去逛逛的,郑道长弄了些稀奇古怪的符咒,我们其实也搞不太清楚。”任崝嵘走到了安齐身边,“海处长,你这次从地府疗伤回来,有没有收到什么新的信息?”
  海一健有些懊恼地低下了头:“很惭愧,因为伤势太严重了,地府已经解除了我的任务。相关的讯息,我已经没有权限获知了。这次回来看看,纯粹是用了自己的假期,来探望一下老朋友而已。”
  “这样吗……”任崝嵘对此略感意外,但还没来得及继续仔细问,就听见安齐接着说:“没关系,你本来就该好好养伤,之前那副样子把我们都吓坏了。幸好还有救,你可千万别再逞强了!”
  “现在,比起担心我,安齐你才应该多注意身体,毕竟你情况可不一般,肚子里的……”海一健说着说着,目光再次聚在了安齐隆起的腰腹上,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和关注,久久没有挪开。
  任崝嵘一直仔细地观察着他,内心的怀疑和戒备越来越浓重,此时有些按捺不住了。他深吸一口气,正要走到海一健身前去看个清楚,忽然,身旁的安齐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怎么了?”任崝嵘马上先搂住安齐,着急地观察着他的情况。
  安齐的身体稍有点紧绷,呼吸也急促了些,一只手不安地在腹底来回揉搓着,看起来有些难受。大概是害怕任崝嵘担心,他摇了摇头,还是答了句“没事”。
  见安齐状态不好,海一健放下手中的杯子,礼貌地站起身来:“我在这儿似乎帮不上什么忙,我看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先回去算了,反正今天就是来见你们一面。”
  任崝嵘飞快地冲他点头,听见他问“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也只是随手给他指了方向,注意力完全没有离开安齐。
  海一健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一切如常。安齐正被突然造访的腰酸背痛惹得脸色发白,见他现在就准备离开,仍是勉强扯出微笑来:“你可得赶紧去看看蓝蓝,这么久不见,他肯定特别想你。”
  “嗯?”正在开门的海一健听见了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却有一闪而过的迟疑,随即不着痕迹地恢复了正常,“好,我现在就去。你们好好休息。”
  海一健推门而出,家中再次只剩下安齐和任崝嵘两人。
  安齐难得露出了些许愁容,粗喘着轻声说:“我怎么觉得海一健刚才怪怪的。”
  “我也觉得,”任崝嵘凝视着已经关闭了的门,若有所思着,“该不会他回地府一趟,把肉身给换新的了,连之前的记忆也洗了吧……”
  “或许,呃——”安齐还想说些什么,小腹处的闷痛变得难以忍受起来,轻微的缩痛和紧绷渐渐加重,他不禁轻喊出声,浑身都微微发抖着。
  “你哪里疼?”任崝嵘立即抱住他,不必听他说出口就将手掌贴向他的后腰,稍微用力揉捏着平常容易酸痛的位置。
  安齐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双手不停在腹顶打转抚摸着。不知为何,一向安静的孩子在里面闹起了别扭,不停地翻滚着,小脚丫小胳膊顶得他不仅肌肉酸痛,阵阵反胃,还莫名有些胸腔发紧。安齐想要起来在房间里走走,一手撑到沙发扶手上,还没起身多少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又向后靠回沙发上,这么一颠簸,肚子里的小家伙动得更厉害了。
  “小心!”任崝嵘急忙扶住他,手才搭到安齐的肩膀上,却被他牵着拉到了小腹处。
  安齐气喘吁吁着,苍白的脸色和微颤的双唇都明白展露着不适,话音听着也十分虚弱,“唔……孩子不高兴了,我,我哄不了了……”
  任崝嵘微怔一瞬,莫名有些胆怯起来。这段时间,他把安齐照顾得无微不至,心里眼里全是眼前的人,但在他的心底,连他自己也无法否认,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他仍有些未习惯。眼看着安齐满脸都写满了难受,他终是把手掌贴到了安齐孕肚上,马上便感到被孩子踢得鼓起小包的皮肤,安齐的呼吸也随之一顿。任崝嵘心疼得把他抱进怀里,大掌抚摸着他单薄衣衫下的隆起腰腹,把唇角贴在他的耳侧,哑声安慰着:“放松些,靠我身上就好,我替你哄着。”
  他不是不疼爱孩子,也不是不敢承担身为父亲的责任,但没有什么比眼看着安齐受苦要更让他无法接受。安齐本不必承受这些的,一切都是因为他的疏忽大意,是他放纵自己开始这一段越矩的关系。安齐本是永不蒙尘、高高在上的菩萨,凡人的悲欢离合、疾病疼痛,他根本不需要去体会,更别说生儿育女这种要历尽人生至苦至痛之事了。在任崝嵘心里,他时常觉得安齐应该责怪自己,应该埋怨他这个亵神的罪人,安齐却从未表露过任何不悦,心甘情愿地忍下了所有的困难,只为了生下他们的孩子。
  躺在他怀里的安齐闭上了眼睛,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不知道是不是猜到了任崝嵘的感受,他勉强拉出个微笑来,“孩子很乖,特别听你的话……”
  的确,在任崝嵘的帮助下,安齐体内的小家伙很快就安分了下来。任崝嵘能清晰感受到,臂弯之中,安齐的身体松弛了些许。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依旧心疼得眼眶生疼,低头不停地吻着安齐的额角。
  “我们的孩子……”安齐缓缓睁开眼,平静地看向任崝嵘,“选择这个时候来到世界,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句话听起来,与安齐平常的话语无异,在此时此刻,却轻柔甜美得如同氧气,顺着吐息,直接流入了任崝嵘的心里。任崝嵘回望入安齐眼内,如同先前每一次一样,被安齐眸中的清澈和坚定所震慑,从中汲取到了巨大的力量。
  任崝嵘深深地看着他,“我……”
  “呃……”刚刚才好了一些的安齐忽然又颤抖起来,露出了更加痛苦的神情,稍微弓起身,双手却不是捧在肚子上,而是紧紧地揪着心口。
  “安齐?!”任崝嵘一眼就看出他是发病了,一时间有些慌张。安齐已经很久没有心脏不舒服了,自从知道这和鬼王怨力有关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把这件事当作疾病来看待,甚至忘记了还有这个致命的隐患。现在突然发作起来,任崝嵘有些手忙脚乱,想立刻去找邓子追带医生过来,又害怕离开安齐身边会出什么意外。
  “药……之前的……”安齐眉头紧皱,艰难地呼吸着。不知是不是经历得多了,他倒没有特别惊慌失措,而是努力伸手指向房间。
  任崝嵘这才想起,他们搬过来时,安齐把之前吃剩的救心药也顺便带来了,现在正塞在床头柜里。他迅速地取了药,倒了水,再回到安齐身边时,他的双唇都发白了。
  安齐一口气吞了四五颗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支撑身体,只能靠在任崝嵘怀里,除了喘息以外什么也做不了,闭着眼睛等待药效发挥作用。任崝嵘紧紧抱着他,摸到他后背衣服已经被冷汗沾湿了,又急又怕得几乎淌下眼泪。等安齐的脸色稍微好转些许,他把仍紧闭双眼忍受着病痛的安齐抱进房间里,打了温水替他擦身,给他换了衣服。安齐始终没有睁眼,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仍难受地清醒着,呼吸凌乱而急促,手掌不时按在胸腔上。
  他曾经对任崝嵘描述过那种感觉,“像是……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在同时同刻涌上来,恐惧,愤怒,悲痛,后悔,统统把呼吸和血液给逼停在心脏里,除了立刻接受死亡之外,没有其他出路。”
  会很疼,揪着疼,从身到心都悬空跌宕起伏地疼,马上要失去意识那么疼,在说这些的时候,安齐甚至有些笑不出来。
  任崝嵘多么希望,安齐能好好地,疼的可以是自己。
  他看着皱眉合眼的安齐,目光徐徐移动到他仍轻抓着的心口上,再挪向随他的喘息起起伏伏的孕腹上,忧心和怜惜的痛楚漫上任崝嵘的心头,令他痛不欲生。
  刚才,当真有一刻,他想要对安齐说出那些话——那些真心的承诺和不顾一切的表白,他对安齐的勇气和付出的回应和回报,那句“爱”,那句“永远”,和“唯一”。
  但现实马上就给了他答案,安齐承受不了这些。
  一切都是混乱的,错的,有害的。
  任崝嵘低下了头,耳边只听见安齐不稳而无序的呼吸声,叫他无力、心碎。
  “都是因为我……” 犬妖·收养·相亲广告   还差两分钟下班,邓子追已经收拾好了所有东西,外套穿上,站在门口,甚至一只手拉着铁闸的边缘,随时准备关闸走人了。今晚他和纪千秋约好,要去吃网红东南亚菜,那家餐厅评分很高,还不接受预定,各种饥饿营销,晚一秒去可能都要多排三桌号。
  最近店里的运作恢复了正常,除了收发快递和偶尔给灵体作登记之外,没啥特别棘手的活。老头子似乎对发明新符咒有了想法,找了个地方闭关研究了,大师兄回了学校,家里没别人,邓子追可以每晚抱着纪千秋滚来滚去,家里的窗帘好几天没拉开过。
  还差一分钟,邓子追跺着脚准备百米冲刺。他和纪千秋约在了地铁口见面,做事一向稳妥的纪千秋一般会比他早一点到。但今天有些奇怪,这么晚了也没接到他的消息,他们的聊天框里,对话还停留在下午早些时候,邓子追问他出发了没,纪千秋至今没回复。
  “海南鸡饭,通心菜,芒果糯米饭,我来了——”无惊无险,又到下班,就在邓子追一边拉闸一边迈出腿时,他的手机震了。
  “先别关门,我去找你,有事。”
  邓子追看着纪千秋发来的消息,无奈地挠着脑袋,只好又开闸进门,“什么啊……该不会他不想吃东南亚菜吧……还是……要分手?!”邓子追的脑海中闪过成千上万种不详的可能性,从今晚吃不成期待已久的美食,到他会在白发苍苍的时候孤独终老,再到纪千秋忽然爱上别人,各种乱七八糟的白日狂想像弹幕一样疯狂刷过。
  就在他越想越慌张,正准备临时给月老师烧几个prada包包的时候,他听见了纪千秋的声音:“子追,他一直跟着我……怎么办?”
  邓子追扭头看向门外,只见纪千秋还是老样子的穿着,脸上却罕见地挂着为难的神色。他歪了歪脑袋,视线越过纪千秋修长的身影,瞥见不远处的新朋友——一只小黄狗,耳朵大大的,尾巴长长的,身子脏脏的,看着应该是串串,但颜值还可以。
  “小狗?那我们养着呗。”邓子追先是喜出望外,很快又思索起来,“哎呀,但是家里还有一只猫呢,带他回去估计会挨欺负吧。猫狗大战,那一屋子古董可遭不住这个。”
  “我对养狗没兴趣,是他一直跟着我。刚出地铁就见到他了,我绕了两个红绿灯的路也甩不掉,吓唬他也不肯走。”纪千秋显得十分苦恼,迈步走进渡通。那只小黄狗离他们几步开远,竟然也迈着小步子跟着进来。
  “那说明他喜欢你呀,是好事,他肯定是认定你就是主——”邓子追正蹲下身子,要去摸摸那只一声不吭、十分乖巧的狗,忽然,他大力揉了揉眼睛,又是睁大又是眨眼。随后,他飞快地去把铁闸门放下,在纪千秋疑惑的目光中,打开了渡通的顶灯。
  “还真是……”
  外头的日光被铁门所隔绝,渡通中唯一的光源便剩下颜色怪异的顶灯。在昏黄的光线之下,黄狗不见了,蹲坐在柜台和快递盒子之间的,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浑身赤裸、长发披体、身上有些脏兮兮的少年。少年瞪着两只无辜的大眼睛,单纯而无措地瞅着邓子追和纪千秋,不吵不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邓子追叉着腰,回过身去看纪千秋,“这下你看清楚了?”
  纪千秋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情绪复杂地望着少年,“……看来他不是想跟着我,是想靠跟着我来找你啊。”
  少年委屈巴巴地低下了头,身后的长尾巴还在摇来摇去。憋了半天,他张嘴吐出一个字:“汪。”
  浴室被哗哗水声所充盈,邓子追的袖口和裤腿都高高挽起,举着花洒,龇牙咧嘴地往浴缸里浇着,尽量避免与浴缸中的身体有目光接触。少年坐在浴缸里,抱着膝盖,有些紧张地看着逐渐向上的水位,直率而不含一丝心机的目光透露出了他的些许惧怕,但始终乖乖地没有任何动作。
  邓子追往少年身上洒着水,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大黄估计修成人形也没多久,连说人话都不太会,肥皂就更不会自己用了。看来一会儿还得蒙着眼睛给他擦身。”
  纪千秋抱着双臂,倚在浴室门框上看着他们:“都是男的,有什么关系?”
  “哎呀,始终也只是刚认识不久,又不熟,不太好意思嘛。”邓子追装出一副很正经的样子。
  纪千秋差点没翻白眼,“那你怎么不让他变回狗再给他洗?”
  “以我养猫的经验,给人吹毛可比给动物吹毛要容易多了。”邓子追关掉花洒,挤了两大坨洗发水,认命似地走进浴缸里,搓着少年的一头乱发。
  泡沫很快充盈了少年的脑袋,少年好奇地看着漫在额头上的白色泡泡,伸出舌头接住滴下来的泡沫,然后立刻苦着脸呸出口水来。
  “那个不能吃,你乖乖地别动,很快就洗好了。”邓子追又打开花洒,在等待水温正常的空隙间观察着少年的反应,“闭眼。”
  少年马上闭上双眼,让邓子追将他一头泡沫快速地冲洗干净。
  “听倒是能听懂人话的样子。”纪千秋若有所思,“那你要养着吗?看起来不会拆家。”
  邓子追摇了摇头,“估计不行,养一只猫妖已经够麻烦够烧钱的了,再养一只犬妖,我师父肯定不准。”
  纪千秋问:“养在渡通看门口也不行?”
  “蓝蓝就是负责看门口加招财的。渡通本来就有不收留外人的规矩,留下蓝蓝已经是例外了,我们不能一遇到无家可归的灵体或者妖怪就让他们留下,哪有这么多位置?”见已经洗干净了,邓子追抓过大毛巾,保持抬着头看天花板的姿势来给少年擦着头发。
  少年也不至于什么事情都不懂,立即乖乖捧着毛巾,自己的身体往毛巾底下钻,拱来拱去一阵,出来时身上也干得差不多了。
  邓子追找出一套旧衣服来,仍是尴尬地瞅着天花板,胡乱帮少年穿上,“千秋,要不然……你养?”
  “不行。”纪千秋想也不想就拒绝,“我对猫猫狗狗没有一丝兴趣。”
  “那就只能送他去流浪动物救助站了。”
  “呜呃呃呃——”
  邓子追话音刚落,穿好了衣服的少年听懂了他的话,直接就嗷嗷大哭起来。见少年径直往地上一坐,哭得满脸都是泪痕,跟小孩子丢了心爱的礼物一样闹着别扭,两人顿时有些看呆了。
  “……看来他不想去救助站啊。”邓子追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里。
  “说不定就是从救助站跑出来的。”纪千秋说,“既然知道变人了,肯定也知道做人的滋味比做流浪狗要好。你要是把他送回去救助站,他就只能跟之前一样继续做狗,当然不高兴了。”
  “你说得对,那就只能问问认识的人,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养了。”邓子追从冰箱里翻出昨晚吃剩的鸡腿,还打算先去微波炉热热,少年却马上止住哭泣,手脚并用地爬到邓子追身边,眼巴巴地瞅着半冷不热的鸡腿,口水都要流到地上了。
  邓子追被他热切期盼的目光盯得实在不舒服,无奈之下,直接把鸡腿塞进他嘴里。少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毫不介意被冻有些凝固的油脂,连骨头都啃碎了一半。
  “唉,孽缘啊,孽缘。”
  不能找普通人收养,那范围就不得不缩小了很多。已经修成人形的犬妖寿命挺长,普通凡人是肯定不适合了,灵体飘来荡去没个实体,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养狗的情况,鬼差快递员们倒是有不少为了方便工作在人间找了落脚处的,说不定可以问问,要不然就只能找同样是动物成精的妖怪们了。
  “无偿领养,乖巧可爱小田园,性别男,年龄约二百,亲人安静不挑食,已洗澡驱虫,已训练基本技能,人形为清秀少年,长相讨喜,四肢健全……”纪千秋的脑袋从邓子追肩上探出,小声读着屏幕上的字,“体魄健康,尚未绝育,先到先得?你这样弄得跟相亲广告似的,真的有人会感兴趣吗?”
  邓子追正用十分简陋的p图技巧做着领养海报,给刚才随手拍的大黄照片加了八个滤镜,又给他人形的照片开了美颜,满不在乎地回答:“要是有人瞧上了他,带回去当犬系男友,那不是更好吗?”
  纪千秋回头看了一眼,毛茸茸的大黄正乖乖坐在快递堆里,啃着邓子追给他买的牛骨玩具,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人计划着卖了,他不由得摇了摇头,“你这样能给他找到好的主人才怪呢,一会儿被人牵回家去当看门狗,天天做苦力。”
  “做苦力怎么也比做狗肉火锅好,对不对?”海报做好,邓子追按下群发键,笑嘻嘻地转身过来抱住纪千秋,“千秋啊,别人平常见你冷冷淡淡的不爱说话,总觉得你是个冷心肠、对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但其实你也很关心他人啊。你看,你对大黄看起来爱理不理的,其实很在乎他能不能找到一个好归宿,你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只有我才看得出来。”
  听了这话,纪千秋先是一愣,背对着邓子追的面容上突然出现了一瞬的停滞,金丝眼镜后的双眸似乎流淌着某种情绪。但下一刻,他二话不说就甩开了邓子追的手臂,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背影看起来怒气冲冲的。
  “千秋?!”邓子追被他甩懵了,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忽然生气,大声喊他也不见他搭理。身后的大黄立刻站起,竖着耳朵看向外面,邓子追顺势指挥他向前:“快去,快去把他追回来!”
  大黄小跑着追逐纪千秋而去。 大事不妙·一条狗·记忆   纪千秋迈开大步,怒不可遏地沿着道路疾走,沿途商铺路人的模样都在他的余光之中掠过,只留下像是模糊不清的掺水颜料一般的色彩,一条一条地向后抹开,根本分辨不出实虚。他懒得计较方向,飞快地从不属于他的现代闹市之中钻出,在阴暗人少的废弃巷子之间穿行,人越少他才能越冷静。
  他不需要喧嚣的烟火气,不需要卿卿我我的低语或充斥着七情六欲的高声尖叫,更不需要电子产品令人厌恶的刺耳响声,他只需要抽离,需要无情的自我空间,需要清醒的头脑。
  纪千秋莫名地觉得愤怒,只因为邓子追那一句话,他就浑身难受了起来。
  他竟然说自己善良,善良!纪千秋当然知道什么是善良,他更清楚自己确实曾是个善良的人,但善良给他带了什么?善良,使他决心从医,以救人性命为已任,却正正因为他的医术,他被利用,甚至因此丧命;善良,让他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为那个人一退再退一让再让,最终果然遭到背叛。哪怕是还身为凡人时,纪千秋就已对所谓的善良嗤之以鼻,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善良是没有用的。
  不过是多考虑了一些琐事,多看了那条狗两眼而已,邓子追就以为他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再世神仙了吗?能把冷笑忍住不直接甩到他脸上,纪千秋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有礼貌了。那只傻乎乎的白乌鸦,该不会觉得全天下人都和他们一样烂好心吧?
  还是……是自己对他,和与他相关的事情,实在有些太过上心了?
  纪千秋蓦地在废弃的工地中停下脚步,周围除了烂尾楼剩下的残砖烂瓦之外,空无一人。
  刚才的怀疑在他的意识中闪过,他猛然醒悟到,的确如此。他对邓子追的关注和帮助已经超过了应有的范围,一切偏离了他想要利用白乌鸦来控制辛念菩萨转世的目的,他太过在意那个凡人的感受了。
  大事不妙。
  纪千秋捏紧拳头,神情瞬间变得冷若冰霜,双眼中闪烁着骇人的红光。同样的跟头,他在千年前已经栽过一次,绝对不可以再因为感情用事而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
  他心中的怨愤,却并没有因为这一刻恢复的理智而消失,反而更加翻滚起来,直叫他恨得牙痒痒。他恨那个害死他的人,恨天底下所有相信爱情的人,更恨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为什么总有这些毫无用处的情绪在纠缠着他,坏他的好事?
  纪千秋再难抑制满腔怒火,狠狠一挥手,冲天的怨力便涌向远处的砖墙,直接把整堵墙打了个粉碎。砖块和泥土爆炸开去,巨大的响声如同地震一般,在工地中回荡着。粉尘漫天飞舞,犹如暴雪突至,纪千秋身上却依然一尘不染。
  在粉尘雨雾之后,纪千秋忽然瞥见一个身影,模糊可见是邓子追的衣裳。
  糟了!纪千秋心中慌乱起来,身份马上要被发现了!最先闯入他脑海中的念头,居然是要想办法留下邓子追,不能让他抛下自己。但随着灰尘渐渐消散,纪千秋这才看清,那是穿着邓子追旧衣服的人形大黄。
  大黄躲在一根钢筋柱子后,又惊又怕地看着他,尾巴耷拉着,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他虽然一言不发,但两只大眼睛中全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失措,见到纪千秋投来目光,他呜咽着想要把自己完全藏到柱子的阴影之中,但为时已晚。
  尽管只是一条狗,他却是已经修成人身、心中有灵的犬妖,他不可能看不出来,眼前的纪千秋既非凡人,亦非天师,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都是邪恶的怨力。犬妖或许不知道什么是鬼王,但绝对分得清正邪。
  他会向邓子追揭发自己吗?纪千秋站在原地,只是一挥手,隔空擒住了大黄的天灵盖。随着一阵哀嚎,大黄被纪千秋生生捏得回了原型。黄狗只发出一阵阵幼儿哭泣般的低声,在空中无助地蹬着四肢,大尾巴疯狂地摇摆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出怨力的掌控。
  “哼。”纪千秋冷笑一声,看着濒死挣扎着的小狗,心中并无一丝同情,却也没有任何痛快。对他而言,眼前的这条生命,不过是众多因太过倒霉而不得不入轮回,体会这毫无用处的因果报应中的一员罢了,也不知他前世究竟是修了德还是欠了债,今生做一条狗,不必受爱恨情仇之苦,只需要为温饱奔波。就这么灰飞烟灭了,他以后都不用烦忧了,岂不正好?反正他只是一条狗。
  对啊,他只是一条狗。
  纪千秋的脑海中却忽然挤入了些别的念头,是邓子追陪大黄玩抛接球时闪闪发亮起来的眼睛,他抱着狗回头看自己时那一刻的灿烂笑容,还有那张已经p好了的海报,上面多少倾注了邓子追的希望和努力。邓子追说他是个善良的人,纪千秋对此怒不可遏,却清清楚楚地知道,邓子追才是善良的那一个。
  不过一瞬间的恍惚,纪千秋手上的力气不慎松开,大黄便嗷呜一声掉到了地上。黄狗四仰八叉地在地上挣扎着,好不容易翻了个身,夹着尾巴逃跑了。
  他只是一条狗,就算能化人身,也还不会说人话,应当不会泄露什么不该泄露的事情。纪千秋看着面前一片荒芜,周围再次恢复了死寂,他强行告诉自己现在已经追不上了,任由大黄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纪千秋莫名意识到,他心中的愤怒,此刻已变成了满腔的悲凉,说不出缘由,也理不清头绪。
  纪千秋独自逆着下班通勤的人潮,走回了渡通。隔着几家店铺,他看见邓子追蹲在柜台前,怀里抱着委屈害怕得浑身哆嗦的大黄。大黄不停把脑袋往邓子追怀里凑,邓子追只能抱着狗好一顿揉搓安慰。
  隔着一段距离,纪千秋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远远听到大黄吠叫了几声,邓子追看向了自己,脸上挂着有些无奈的笑。观察着他的口型,纪千秋猜他大概是在问“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大黄摇头摆尾地撒着娇,却被邓子追套上了狗绳,牵着往里走了几步。
  这时,纪千秋才留意到,快递点里还有别人。一个鬼差正接过狗绳,她看上去和任何一个忙碌穿梭在城市之间的快递员无异,但印着渡通标志的制服还是说明了她的身份。她的脸上带着好奇的目光,温柔地弯腰抚摸着小狗。
  大黄的注意力立刻跑了她的身上,谨慎地坐在原地,察觉到她并无恶意后,也冲她摇起了尾巴。仿佛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一点儿新奇的风吹草动,便能让大黄忘却掉先前的事情,投入新的挑战之中。
  邓子追松开手,微笑地让快递员和大黄互动,又转向纪千秋的方向,招手让他过来。
  纪千秋没有动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一切。邓子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刻意疏离,不再强求,遥遥注视着他,眼神没有改变。
  最终,快递员用一根火腿肠成功笼络了大黄,牵着狗愉快地离开了,走时还和邓子追打了招呼。见到一鬼一妖的身影消失,纪千秋这才走向邓子追,没有过分接近,只一声不吭地看着他收拾东西。
  邓子追删除掉才发出去不久的广告,盘点起了今天的订单,瞥了纪千秋一眼,“没关系啦,你要是真的这么不舍得大黄,下次可以喊89号带他出来玩,或者我们也可以去领养一只狗狗。”
  “谁跟你说我是不舍得了?”纪千秋的话语生硬冷淡,“送走了就刚刚好,省得在这里闹心。”
  即便听他这么说,邓子追依然认定他刚才的脾气就是因为舍不得小狗送人,自顾自偷笑着。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我是肯定不会再管的。”纪千秋的语气却越发暴躁起来,“你笑什么笑?”
  邓子追被他吼了,撅着嘴嘟囔起来:“干嘛忽然这么生气啊……”
  “对,我这个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的,你要是受不了就算了。”纪千秋没好气地应了,转过身去。紧接着,他的后背上突然被另一个体温扑着贴近,邓子追的手臂环到了他的腰上。
  “才不会。”邓子追大力地拥抱着他,面颊贴在他的肩下,话音传出的震动透过相触的躯体,直接抵入了纪千秋的胸腔之中,“好不容易才被我追到手的,你别指望能随随便便甩掉我。”
  纪千秋怔在原地,感受着邓子追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与他曾经渴望过的温暖,是如此的相似。他早已忘记的那种滋味,在每一次邓子追对他毫不设防的亲昵时,都像是从海边吹来的暖风,包裹着他,慢慢地重温。
  气味,声音,触觉,撩拨在他心灵深处的只言片语,所有的细节,在敲打着他的记忆。纪千秋张了张嘴,总觉得某个名字就在舌尖上,马上就能想起,马上就能喊出。
  “千秋……”他耳边却传来了邓子追的呼唤。
  纪千秋稍微垂眼回头,正见到邓子追有些不安的查探目光。他抹去心头的所有迟疑,转过身去,抱住邓子追,轻轻地吻他嘴角。
  只这一下,他就看见邓子追的眼中登时闪烁起来,面颊上也飘起讨人喜欢的绯色。
  纪千秋品尝着,自己内心片刻的宁静。
  但他心中也知道,一切不会改变。 三界分治·死神司令·乐谱   自三界分治以来,哭嚎遍野却又身负重任的地府终于有了规章制度,大小事务依则办理,井井有条,虽十八层酷刑令人鬼神都胆战心惊,但已不再是野蛮生长的模样。而天庭向来高高在上,如今又了明文规定,南天门更加守卫森严,不得让一丝一毫的邪恶与战乱闯入,愈加独善其身,虚无缥缈。
  只有人间,混乱,肆意,复杂,充斥着正邪斗法,恩怨情仇,命运作弄,最好的和最坏的都在同时同刻涌现。因爱而生恨生怨生痴,这是人之本性,当人化鬼后,人性便促使鬼魂想要强行留在人间,使这里不再是凡人的专属地。
  人间,反倒成了最合适不过的地狱。
  这是现代文明还未能染指天地的时代,鬼差仍是老派的、勾魂夺命的黑白无常装扮,尚未找到最合适的伪装方式,只能在暗夜中躲躲藏藏,伺机试图完成自己的职责。凡人还沉浸在愚昧的迷信之中,反倒方便鬼神收徒,拜祭各类偶像蔚然成风,神仙受足了香火却从不出手,妖魔鬼怪则有机可乘,享受着人们的恐惧和病急乱投医,以此壮大自己。
  人依旧信神佛,祈求神仙庇佑带来好运,也思念和拜祭已变鬼的亲人,却在见到非人之物时吓得魂飞魄散,落荒而逃,生怕自己被抓住,视自苦难的人世轮回之中解脱——死亡——为最可怕之事。鬼差夜夜忙碌,只为了把本就该受审受罚的怨灵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却被人类认为黑白不分,视作比鬼还可怕的化身。
  地府本没有鬼差这一职位,只有引渡的闲差,但随着怨灵越来越多,越来越残暴不堪、满腔怨愤,他们的工作也越来越重,越来越危险,甚至有可能被强大的怨灵打得灰飞烟灭,直接从三界中消失。而这一切变故的源头,便是天地间出了第一个不惜杀戮也要留在世间的怨灵。自他出现,如车轮般稳定滚动向前的三界历程,便骤然多出了一道叫作怨的轨迹。
  到这时,大罗神仙和阎罗大王才意识到,原来凡尘之事并不能单纯依靠轮回来强行重置,原来爱与恨其实是殊途同归的两种情绪,原来真的会有人执念至此,原来人的灵魂与意志能造成如斯破坏,原来,原来……原来,是鬼王开始了一切。
  “郑道长,你确定,鬼王必在今夜有所行动?”
  听见身后问话,郑纵白稍微回首,正见朱存元忧心忡忡地在他身后踱步。一身再朴素不过的凡人市井装束之下,他的勾魂铁索正摇晃得叮当作响,可见其忧虑之重。
  郑纵白将怀抱的长剑别回腰间,上前轻拍他肩头,回答:“朱大人放心吧,我已占卦数次,再加附近村民和小道士们日夜监视,确信那鬼王已有一年未曾出过老巢了。这几夜的天象都重阴重寒,今年村中又失火死了人,正是怨声载道之时,人人心思动摇,家家愁云惨雾。若他想要笼络四方厉鬼至他麾下,为他效命,此时便是最佳时机。”
  朱存元是由地府派遣至人间的死神司令,身怀半神灵力,却已与人间本朝脱离许久,在凡间之事多需倚赖面前的白乌鸦传人。他的阳寿本少说也有七八十年,却因鬼王复仇时放火烧村而早早冤死,下地府后被征为鬼差,在职一直兢兢业业,有勇有谋。他奉命追查鬼王踪迹已有百年,这百年间,恰逢明君在位,风调雨顺,天下和睦,使鬼王难以为非作歹,蛰伏多年。然而好景不长,皇帝驾崩,新君即位,却是个昏庸无道的傻子,引致人间战乱不断,百姓怨声载道,让鬼王有机可乘,大开杀戒,以人间怨气为食,力量逐渐壮大。
  “这鬼王不仅自己以杀戮为乐,喜看天下人彼此仇恨,个个与至亲反目成仇,还热衷于招兵买马,威逼利诱亡灵留在人世,以至太多阴间之物留存阳间,阴阳失衡,随时会酿成大祸。”朱存元生了一张写满了忠肝义胆、正直不阿的脸,不像鬼差,反倒像个青天大老爷,说起话来也是语重心长,正义凛然,总让郑纵白有些不适应,“地府苦苦等待百年,等的就是这次的天赐良机,必须将他一举捕获,永绝后患!”
  郑纵白点了点头,接着道:“这十年间,鬼王手下几员大将,都已一一命丧在地府诸位鬼差大人的围剿之下,这正是他最孤立无援、必须亲自出马之时,想必会露出破绽。”
  “郑道长谦虚了,是郑道长一直潜心钻研道术,找到了替凡人更改记忆的法子,这才使地府可放心与凡人合作。白乌鸦多年以来尽忠职守,为三界与苍生付出甚多,在下在此,替地府众鬼感谢郑道长!”朱存元对着他恭敬地鞠了一躬。
  “朱大人客气了,”郑纵白的年纪可比他小几百岁,见状连忙双手去扶他,“事情还未办成呢,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法子给鬼王设下陷阱。毕竟以他积攒五百年的怨气,即便你我二人联手对付他,也未必有十成把握,怎么也得用点智谋。”
  “说起这个,在下倒是有一个好消息。”朱存元露出信心满满的神色来,“那位被凡间天子和百姓供奉多年的战神真君任崝嵘将军,不久前已由地府渡回天庭,不仅元神归位,还立刻便得到捉拿鬼王之命,当时便已准备下凡与我们会合了。任将军二世皆是驰骋沙场的勇猛英雄,如今又有神力加身,有他相助,鬼王绝非我们的对手!”
  “任崝嵘……”郑纵白多年来一直专心修行,对前朝历史之事了解甚少,但也大概听过此神名讳,在民间确实香火甚旺,想来不容小觑,“那不知这位战神真君,何时才能与我们碰头?”
  “这个……天庭、地府、人间的光阴各有不同算法,确切的时辰,在下也说不清楚。”朱存元想了想,答道,“但据地府传给在下的消息,只要我们能逼得鬼王使出十成怨力,战神真君便有法子循灵力而来。”
  “如此便好。哎,朱大人,你今日还有收到地府新的消息吗?”郑纵白又问。
  “啊,幸亏郑道长提醒,今日地府传来的东西,在下还没看呢。”朱存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香炉来,置于桌上,那香炉立即燃起熊熊火焰。那火焰的颜色却非红非金,而是蓝绿交织,妖冶骇人,显然是一团阴间鬼火。一人一鬼看着那鬼火在香炉中燃烧,不出片刻,一段粗布从火苗中迸出,在半空中抖搂开来。
  朱存元和郑纵白齐齐盯着那布卷,只见粗布徐徐展开,上面没有文字,却画着略显古怪的图案,仔细看去便发现是许多相似的圆圈,六个为一组,一行一行地铺在布上。圆圈有实心与空心两种,看似杂乱无章,但多瞧几眼便会发现一定规律。
  “这……这是什么暗号?还是机关密码?”郑纵白瞅了半天,依然一头雾水,“该不会是将鬼王召唤出来的阵法吧?”
  朱存元摇了摇头:“非也,这是乐谱,竹笛的指法。”
  “乐谱?朱大人竟然还懂音律?真是失敬了。”郑纵白十分惊讶。
  朱存元咳嗽了两声:“说来惭愧,在下并不懂音律。不过是那位被鬼王记恨多年的凡人轮回投胎前,地府保管了他的记忆,其中有他将竹笛赠给鬼王作为定情信物一事,所以在下有所了解。”他叹了口气,“为了打败这个开天辟地头一只怨灵,我们可说是把那人的记忆给研究了个滚瓜烂熟。但凡人的记忆总会有些许偏差,地府里还有专门的弟兄负责此事,这段竹笛乐,也是到今时今日,才得以重见天日。”
  “既然如此,我们就把它好好利用起来。”郑纵白伸手抓过布卷,面露志在必得,年轻而率真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坚决,“这个祸害百年的老魔头,到了该滚下去的时候了。”
  大荒大灾,兵戎相见,皇帝昏庸,天象异常。所有厄运与灾祸,都在此夜,笼罩着这片土地。
  乌云蔽月,凡人尚且能点上一盏油灯,祈祷着风吹云散,皎洁月光再次驱散夜色。可当月蚀出现,铺天盖地的便只有黑暗,恐惧、仇恨、不甘、嫉妒……任何在光明下见不得人的情绪,此刻似乎都有了大行其道的理由。
  坟上草还未长出,在粗糙岩土之间,却又多了一个小小的坟包。一个村民形单影只地跪在坟前,在月蚀之下嚎啕大哭着,哭声撕心裂肺,在这时节中却已令人麻木。坟前既无哀乐,亦无祭品,甚至没有金银衣纸,也没人披麻戴孝。
  坟里埋着的,是这村民年仅一岁的儿子。孩子他娘难产死了,为了省下钱来喂养儿子,他只给妻子草草寻处埋了,现已再找不到妻子的坟。然而儿子也没能养大,如今,甚至不能把妻儿葬在一处,想着母子二人在阴间也未必能相见,他悲从中来,而恨又从悲中滋生。声声哭泣如狼嚎一般,在漆黑之间,引诱着心存相似念头的鬼魅前来。
  为何?为何偏偏是他,要遭此家破人亡?为何世间不公?为何老天不眷顾他?为何他不能生在京城金砖玉砌之中?为何他投胎在这乱世和穷乡僻野之地?为何?偏偏?
  他扑倒在坟前,十指间碾着贫瘠尘土,怒嚎声越来越高,已逐渐不知究竟是在哭逝去的妻儿,还是单纯在哭自己。
  然星河流逝,天地不歇,明月渐渐露出弯牙,哪怕只是这一丝光线,已能给世间重新带来希望。
  他的哭声渐渐减弱,理智重回他的脑海中。
  陡然,妖风四起,巨大的乌云再次遮蔽了月亮,一切重归于暗。
  比黑暗更深的阴影落在了他的身后。
  “恨么?”
  他听见一把平静而有力的声音,像是包裹着他全身一般,在虚空之中响起。他猛然回头,只见一白衣身影站在他后方,长发,红瞳,眼角带泪,唇梢冷笑,面容苍白。最令他震惊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是这人竟然漂浮在空中,脚不沾地!
  “你,恨么?”纪千秋问他。 笛声·五百年·缚鬼阵   “你,恨么?”纪千秋问他。
  村民惊恐万分地在地上翻了个身,沾得满身尘土,哆嗦着想要逃,“鬼啊!”
  “让我看看……”纪千秋一声冷喝,下一刻便已凌空飞至他跟前,单手紧捏他天灵盖,把他牢牢把握在自己掌心之中,“啊……你恨,恨他人出生便是王侯将相,你却只是个贫农贱民;恨人有姬妾成群,子嗣延绵,你却连一妻一儿也养不活;恨明明是宫里神仙打架,却连累老百姓忍饥挨饿;恨皇帝小儿只要一想要丰功伟绩,你等平民就被迫成为灶下柴火;还恨所谓的天灾……老天打雷,为何不劈中隔壁家多出来的那头牛,却偏偏要劈你家门前的树。”纪千秋一松手,让他颓然倒在地上,随即再次冷笑,俯视着他,“我说的,对不对?”
  那村民本被他吓得屁滚尿流,听他把话说完就愣在了原地,睁大双眼看着面前的惨白身影,竟然渐渐凑近过去:“是,就是这样!你,你为何会……?”
  “只要你归顺于我,我便给你机会,让你不枉恨这一场。”纪千秋伸出如白骨一般尖利干枯的五指,指甲刺在他的额前,连夜色也无法掩去的污黑怨力,开始渗入村民脑中。
  此时此刻,在这村民的眼前,全是他将所痛恨之事逐一复仇后的景象——他黄袍加身,左拥右抱,万民景仰,子孙跪拜。巨大的虚荣感之后,便是更加暴涨的恨意和杀意,他的双手紧紧抱住纪千秋的手臂,如同初生婴儿汲取乳汁一般,孜孜不倦地接受着纪千秋传来的怨气,“我,我愿意!只要你让我能拥有这一切,我愿为你做牛做马,你就是我的主子,你是我的王!”
  纪千秋无声冷笑,猛一使劲,尖甲已直直插入村民的脑髓之中,将他的一腔愤怨如空气一般吸入体内,“我已是天下众鬼之王,还用得着你顶礼膜拜?一点点虚幻的甜头便下跪乞讨,就这软骨头,便是把龙椅给你,你也坐不稳!”
  “啊——”那村民惨叫一声,一身精元和怨力都已被纪千秋吸走,只剩下一副干瘪的皮囊,被他一甩动便落到了那小小的坟包前,没了气息。
  纪千秋轻叹口气,面露些许餍足。他不过一瞬放松,已叫遮蔽月亮的乌云散去,皎洁白光洒到了他的面上。他微蹙起眉,正要离去,耳边倏然传来一阵笛声,断断续续,不甚熟练。
  但他听见了,久别重逢,明明白白,声声都敲在他的胸腔之上。
  他对此曲多么熟悉,知道起承转合,婉转迂回,每一个音意味着何种情绪,又诉说了何种心意。他清楚记得,谱下它的那一日,第一次吹奏时的情形,那支竹笛握在手中时的触感,还有那个人……他记得发生了何事,记得他的姓名,记得自己经历过的一切,因此,他自然记得,他曾有多爱,现有多恨。
  纪千秋低下了头,让长发遮住早已失去一切血色和光彩的脸庞,任乐声覆盖他的全身。在那毫无节奏与韵律可言的曲声之中,他的肩头轻微耸动着。
  随后,是刺耳沙哑得令凡人掩耳的笑声,一声又一声地划破天际,盖过了清脆笛音。纪千秋抬起头来,鲜血一般的泪液从他眼角滚落。他疯狂大笑着,任血泪从他的面上蜿蜒而下。
  “五百年……五百年了,哈哈——”他的笑声中并无欢喜情绪,一句接着一句,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和冷漠,“终于,终于再让我遇到了!”下一瞬,他腾空而起,朝着笛声传来的方向呼啸而去。
  “你以为,死一次就够了吗?”
  他瞧见一个背影,粗麻布衣朴素得将近完全融入夜色,看上去与任何一个穷苦农民凡人无异,那时响时停的笛音仍在声声传出,像鱼饵跳动一样吸引着他。纪千秋尖叫着,迫不及待地伸长手臂,如毒针般尖利十指直取那人后心,志在一击致命。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啊——”他离那人的身躯只有一寸之遥,怨力的锋利已逼至跟前,马上就要得偿所愿了。乍然,那人稳稳转身,坚硬铁索狠狠地抽到了纪千秋身上,把他打飞在地。
  纪千秋挨了这猝不及防的一下,狼狈地在地上翻滚几圈,震惊地看向那人。
  在那一身全无亮眼之处的凡人衣着之下,朱存元的半神灵力悉数释放,朝着纪千秋毫不留情地鞭打着。纪千秋冷笑一声,再度飞身跃起,避开他的铁链,脚踏枯枝,张牙舞爪地发动一身怨力,将周围的一切杂物都投向朱存元。
  墓碑石块,粗壮树根,如刀锋一般锐利的树叶,夹杂着能让人灰飞烟灭的力量,统统朝朱存元袭来。朱存元甩动铁索,勉强把异物从身前扫走,还未得到机会喘息,突然,鬼王便如瞬间移动一般来到身前,五指直直向着他的咽喉。
  “郑道长!”朱存元大喊一声,疾速后退着,向后仰面躲过纪千秋的抓握,那闪着冷光的指甲尖俨然擦着他的皮肤而过。朱存元堪堪逃脱,在一波比一波强劲的怨气之中,努力冲向远处。
  “你是谁?你若不是他,为何你会这首曲子?”狂怒中的纪千秋只顾着追上去,忽略了前方地面之上,在月华下泛着微光的阵图。
  “郑道长!郑道长,是时候了!”朱存元高声呼喊着,在脚步迈过阵心的画符后,他的身影凭空消失了。下一刻,他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阵外,身上全是被鬼王怨力冲击过后的血痕。
  纪千秋来不及察觉到任何异样,从脚下已骤然升起金红交织的光线,周围一圈的地面上,阵法图案一一亮起。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被引入了缚鬼阵之中,眼前的阵图范围之广,法力之深,是他从未见过的程度。他正要腾空冲出去,所有的光线已交缠起来,如一张巨网劈头而下,将他五花大绑。他奋力挣扎着,灼热刺痛感立刻传遍全身,只要他一动弹便会遭受火烧刀刺一般的剧痛。但他怒不可遏,又气又急,在疼痛中仰天长啸着,无论如何都不愿束手就擒。
  “放开我!让我杀了他!放开我啊啊啊!”
  在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惨叫声中,郑纵白双手持剑,从暗处走出。阵网中的全部光线,在末尾处团成一团,组成一道粗壮光亮的红光,末端正正连接在他手中的长剑上。他的额前闪烁着白乌鸦的标志,和手中的剑一同照亮着黑夜,让他可以看清眼前之景,而一切却令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阵网之中,纪千秋被阵法所困,正不停地扭动尖叫着。他的面容和形态本是枯萎、腐烂多年的恶鬼模样,但在缚鬼阵法之下,当每一回阵网加倍亮起时,他便犹如被法术抽打得原形毕露,刹那间闪现出身为凡人时的样子来——白皙,瘦削,倔强,在巨大的痛楚之中流下鲜红的血泪,令人怜惜。
  “放开我,放开我!啊——”纪千秋的形象在鬼王和凡人之中不停变化着,让人眼花缭乱,看不真切。
  郑纵白看得呆了,他此前从未见过鬼王的真面目,只当他是一个猥琐恐怖的老恶鬼,可眼前的怨灵分明是一个受尽伤害的青年,在难以化解的心碎之中,重复了五百年的因爱生恨。
  此前为何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关于鬼王生前的一切?郑纵白愣愣地看着在阵网中挣扎着的纪千秋,一时之间,竟觉得有些精神恍惚,双臂力量渐弱,甚至垂下了紧紧握着的长剑。
  “郑道长,不要大意!”朱存元正站在阵法的对面,在他大声提醒的同时,纪千秋停下了哀嚎,嘴角上扬。郑纵白霎时醒悟过来,正要重新举起剑,但为时已晚,阵法的意志力仅仅减弱了一瞬,已叫纪千秋寻到机会。
  晴空夜里,一道旱雷响起。
  郑纵白眼睁睁看着鬼王从阵网之中如蛇般钻出,顷刻间,已将手指穿透了朱存元的心脏。
  “朱大人!!!”
  “你不是他……”纪千秋停顿了片刻,毫不在乎地收手,任朱存元的尸体滑落在地,随后略带疑惑地回过头来,斜着眼瞅向郑纵白,“难道,他还没有再度转世为人?”
  目睹一切的郑纵白浑身颤抖,极度的愤怒和恐惧齐齐涌上心头。他眼睁睁看着鬼王杀死了朱存元,此事应当归咎到他的头上,更令他战栗的是,他知道只凭自己一人,已无法再对付面前的怨灵了。
  纪千秋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登时便准备拂袖而去,此时,低沉而持续不断的闷声轰鸣自天际传来。纪千秋似是料到情况不妙,立即腾空飞起,作势要离去。郑纵白忽然福至心灵,大吼一声,将怀中所有符咒都不由分说地抛向半空中,也顾不上哪个有用哪个没用,任各种招数像烟火一般,此起彼伏地在鬼王周围炸开,只为了将他困在这里。
  漫天法力与怨力交缠,但亦不过是权宜之计,纪千秋挥动长袖,马上就要杀出重围。
  金光闪烁着映现,如焰火烈舌般的红缨飞舞着,金枪的尖端抵向纪千秋的躯体,神力铺天盖地而来。
  “恶鬼,受死吧!”任崝嵘一身铮亮铠甲,神色严肃,带着沉稳灵力,踏着夜色现身。 可曾爱过·小圆珠·源头   “恶鬼,受死吧!”任崝嵘一身铮亮铠甲,神色严肃,带着沉稳灵力,踏着夜色现身。
  纪千秋只是一惊,已被他的红缨枪擦破了胳膊,从伤口处流出的却非血液,而是恶臭粘稠如烂泥一般的怨气。他又痛又怒,涌上心头的还有巨大的难以置信。想这几百年间,能伤他分毫的人少之又少,眼前的神官来势汹汹,实力非凡,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已连出数十招,直把他逼得无法招架。
  任崝嵘神力加身,踏空前进着,长枪掀起阵阵正道烈焰,顷刻间已把纪千秋打得狼狈不堪。他稳稳握着枪杆,几次几乎正中纪千秋要害,都被他扭动起来像毒蛇一般灵活的身躯给勉强躲过。纪千秋不停发出惨厉的嚎叫,一边后退着一边弹来跳去,却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红缨枪尖的攻势,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怨力流失也越来越快。
  “大人……朱大人……”郑纵白被他们打斗刮出的飓风击倒,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着,拼了命地爬向倒地不起的朱存元。当他爬到朱存元旁边时,指尖只能触到已毫无温度的尸首,他立刻便知道,跟前的躯体之中已再没有一丝灵力和生机。
  人死了,尚能化鬼,可鬼死了,便再也没有机会重临三界,这注定已是最终结局。
  郑纵白搂着朱存元的遗体,后悔和痛恨一齐漫上心头,令他不禁痛哭流涕,“朱大人!都怪我大意……是我害死了你!”
  在他身后,任崝嵘和纪千秋仍在战得难分难舍。纪千秋看上去似是在抱头鼠窜,但从他身上渗出的怨气逐渐凝成了一团可怕的黑雾,将周围包裹起来,渐渐吞噬了任崝嵘身上闪烁着的金光。任崝嵘依然头也不回地冲进黑雾之中,长枪与树木砖墙摩擦出噌噌巨响,一时间仿佛盛夏惊雷,火光四溅,惊天动地。在模糊不清的雾中,任崝嵘敏锐地察觉到一缕为非作歹的怨气,哪怕眼前看不真切,也一枪击在纪千秋的背上,把他打翻在地,随后高举金枪,马上要给他致命一击。
  “啊——!”
  猝然之间,纪千秋高声惨叫,源源不绝的怨恨从他的七孔之中同时涌出,像海浪一样把一切都浇透。浩大的怨力将周遭所有物体都横扫折断,任崝嵘也险些被刮倒,只能奋力将长枪矗在地上,双手用力握紧,勉强抵抗。饶是他和这杆红缨枪有凡人永远无法称出的重量,他仍是被纪千秋散发出的庞大怨念给冲击得不住后退,枪尖在土地上划出深深的一道沟壑,百年都无法消退。
  “你以为——”
  砰地一声,任崝嵘被纪千秋扔过来的石碑给压倒在地,重伤吐血,红缨枪也脱手飞出。
  “就凭你,也能,”
  又一块碑石砸了下来,石块顿时碎成粉末,简直要把任崝嵘给活活掩埋过去。
  “平息我的恨?!”
  任崝嵘在石块和沙砾之中挣扎着,马上就要爬起来了,却震惊地发现自己身边围满了只剩下一身白骨的尸鬼,全部不断地往他身上攀爬,把他按倒在地。任崝嵘手足无措地将缠上来的白骨扯掉,白骨却越堆越多,令他动弹不得,甚至难以呼吸。
  “你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将士,但也不过是一介武夫。我来问你,你可曾爱过?”纪千秋全身上下都在滴着怨血,长发与肌肤白得如墙灰一般,脸上带着再嘲讽不过的冷笑,一步一步地走近任崝嵘,俯视着体力逐渐消失的战神,享受着他露出的疑惑和一丝闪过的心痛神情,“大抵没有吧?你爱过谁?谁又爱过你?你不曾爱过,那你又怎么会明白,什么叫做……”
  纪千秋举起手,对准了任崝嵘的天灵盖,轻声吐出,“恨。”
  “我要——我要为朱大人讨回公道!”
  随着一声悲愤万分的怒吼,郑纵白用长剑划破自己的手掌,将蘸了血迹的符纸用力拍到地上。下一刻,数十个与他本人一模一样的郑纵白身影,如琉璃碎片之中的倒影一般,出现在他们周围。
  “什么?”未等纪千秋反应过来,这数十个郑纵白齐齐大叫着一跃而起,挥舞着穿了符纸的长剑,一个接一个地朝他扑了过来。巨大的灵力投在纪千秋身上,他慌忙回身抵挡,雷霆一般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而来。
  不过一瞬的空隙,任崝嵘已寻到机会翻身滚远,拾起红缨枪,再起身时,正见到纪千秋手忙脚乱地试图抵抗数不清的郑纵白分身,给了他可乘之机。任崝嵘凝神聚气,将一身神力都聚拢到手中,掌心之中骤然出现一个纯黑的小圆球。他用尽全力将长枪掷向纪千秋,听他发出一声绝望而尖利的哀鸣,见到他已被枪尖击中,倒在地上,这才大喝一声,抛出圆球。
  随着一阵天崩地裂、雷电交加的巨大震荡,纪千秋的身影犹如被空气撕裂一般消失了。小圆球掉落在地,冒着黑烟。那数十个郑纵白的身影倏尔消散,只剩下郑纵白本人,满面泪痕地站在不远处。
  郑纵白与任崝嵘对视一眼,皆已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阁下想必便是人界的白乌鸦道长?本将乃天庭战神任崝嵘,抱歉,来迟一步。”任崝嵘走至他跟前,神情凝重。
  “不错,我是白乌鸦。就在任将军赶到之前,地府的死神朱大人,他便……”郑纵白再度哽咽,几乎难以言语,“朱大人虽已成鬼,但一直心系天下,正直勇猛,是我害得他下场如此凄凉,是我……”
  任崝嵘叹了口气,“本将还未来得及与朱大人相识,实在可惜。道长还是节哀顺变吧。如今鬼王已被你我制服,相信朱大人会感到欣慰的。”
  他们低头看向那颗小圆珠,心里皆是五味杂陈。郑纵白想着他和自己的师父多年来费尽心思,绞尽脑汁,都只为了解决这一件事,如今终于得手,却不知究竟是喜是悲。任崝嵘则还在消化着周围的一切,他元神归位、恢复真身也不过寥寥几日,重上战场的畅快感令他振奋,但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
  “没想到,本将前世活了不过三十载,去了天庭一趟,人间已是这副模样了。听说这个鬼王,满腹怨恨,东躲西藏,在人间为非作歹多年,三界中不少灾难都因他而起,当真是本事不小……”任崝嵘在小圆珠旁蹲下,凝视着它上方的黑烟逐渐冷却,从一颗诡异古怪的魔物,渐渐变成毫不起眼的石子,“若非有道长相助,凭本将一己之力,对付他,还真没有十全把握。”
  郑纵白也叹了口气,“原本,这应该由朱大人亲自押送回地府,由阎罗王大人决定该如何处置。但朱大人以身殉职,想来地府很快就会觉察到,应当会另派他人负责此事的。”
  “既然如此,在地府的同僚赶来之前,便先由本将保管吧。”任崝嵘将那颗珠子一把攒进手中,放入衣袋里。随后,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伸手去探胸襟之中的暗袋,却一下慌了神,“去哪儿了?!该不会……掉了?”
  见任崝嵘突然脸色大变,还跪在地上到处摸着,像是在寻找什么,郑纵白连忙上前询问,“战神真君,怎么了?可是遗失了什么物件?”
  “是的,是很重要之物!”任崝嵘急得双手发抖起来,看着比刚才对敌战斗时还要慌乱。他无视地上尘土肮脏,也顾不上自己的天神形象,在污糟之物之间翻来翻去。终于,他瞥见杂草中隐约可见的一抹白光,顿时扑向那一处,这才找回了那颗洁白如玉的佛珠。
  “这……这可是什么神器?”郑纵白见他将佛珠捧起,一眼便瞧见了那上头挥之不去的纯粹佛光。郑纵白虽是一介凡人,但天眼极其敏锐,立刻知道这定是极其稀罕之物。
  “这曾是辛念菩萨的随身之物,如今……大概算是菩萨对本将的鞭策吧。”任崝嵘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面颊上居然有些微红。
  “菩萨……”郑纵白飞快地思索起来,“这可是难得的宝贝。真君不妨把此物暂时与封印的鬼王那颗珠子放在一处,若有菩萨的善念和佛光加持,必定能将鬼王的怨力牢牢压制,最起码确保能将他安稳交到地府的鬼差手上,以免再出差池。”
  这话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任崝嵘不由得愣了一愣。辛念菩萨的佛珠正躺在他的掌心之中,温润地散发着微光。他只想把它收藏在最贴身的位置,让它紧挨着自己的心脏,但他同样清楚辛念菩萨的力量和他宽宏大量的心性,更清楚自己此时此刻的职责。借菩萨的佛光来克制鬼王的怨气,这似乎是个皆大欢喜而又稳妥的好主意。想来想去,任崝嵘点头应了声“好”,终是把它和鬼王的小圆珠收在了同一个地方。
  两颗珠子轻轻碰着彼此,黑烟和白光互相缠绕,互相抵消,最终都走向平静。
  郑纵白和任崝嵘对此都没有多想,确信这一个无心之举,肯定只会带来好处,仿佛忘记了所谓因缘,所谓命运,忘记了世间每一个结果,都有其开端之处。
  在他们此时此刻的脑海中,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决定,绝对不可能是一切的源头,也绝不可能造就更多的痛苦和悲剧。
  翌日,地府派出十位死神中的精锐,带上连阎罗王本人都无法挣脱的桎梏囚具,将那一颗封印着鬼王的小圆珠,以最森严而谨慎的方式押下了地府。几百年的纠缠、追踪和争斗,终于在此刻尘埃落定。等待着鬼王的,是公正的审判和无穷无尽的刑罚,世间从此再不见这第一只怨灵的踪迹。
  “但怨恨却不会因此而消失。”郑纵白和任崝嵘一起送走了鬼差,却仍是心事重重,“降伏了一个鬼王,还会有另一个。小鬼变大鬼,大鬼变老鬼,白乌鸦的工作永远也不会结束。”
  “确是如此,只要还有人鬼神三界一日存在,你我二人便一日仍会有任务。”任崝嵘对他行了个礼,“辛苦郑道长了。不知道长接下来有何打算?”
  郑纵白陷入了思考之中,“接下来……我师父,和我师父的师父,都将他们的毕生贡献给了对鬼王的追捕之中,而我现在阳寿未尽,事情便已告一段落了,确实令人有些不知所措。唔,看来我得好好想想,还能做些什么。”
  “如此听来,白乌鸦都是师徒相传,代代传承的?”任崝嵘又问,“那不知郑道长打算寻何人来继承你的衣钵?”
  郑纵白听了,顿时眼前一亮,“真君说得对,确实到了该找个徒弟的时候了。趁现在人间稍微平定,有了空闲,得赶紧把这件事也解决了才是。”
  任崝嵘陪他在附近的村落中走着,一边巡视周围的断壁残垣,一边语重心长道:“与鬼王一战,几乎摧毁了方圆百里中的所有生机,莫说凡人了,便是花草树木、蛇虫鼠蚁,都遭受重创。也不知道需要多少年,此处才能恢复原来的模样。”
  周围只剩下瓦砾砂石,白骨累累,甚至有不少刚刚出现的灵体在无意识地飘荡着,鬼差还来不及来带他们走,说一句生灵涂炭、断子绝孙当真不过分。见此场景,郑纵白更是难过,“如今只能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会发生如此之事。唉,就连来搜寻生者的幸存之人都没有,消息要传到人间的地方官吏那儿恐怕也需要……”
  就在此时,郑纵白的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那东西咕噜咕噜地滚远开去,掉到了一个树洞里。
  “那是,那是朱大人生前用过的那根竹笛!”郑纵白眼尖地认了出来,快步追随竹笛而去。 收徒·以前的事·心魔   “那是,那是朱大人生前用过的那根竹笛!”郑纵白眼尖地认了出来,快步追随竹笛而去。
  他们走到那竹笛掉落下去的树洞前,发现是一棵足有几人合抱粗的百年老槐树,先前被鬼王的怨力所侵蚀,如今已枯萎死去了。但树干中的大洞并未坍塌,里头似乎还在不断传出微弱的声响。
  郑纵白把手伸进树洞中,摸索着寻找那根竹笛。任崝嵘则将两侧遮挡着的残枝败叶都拨了开去,让光线落入树洞之中。随后,他们两人都吃了一惊——
  树洞之中,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孩。他看起来才刚满月的年纪,身上裹着再寻常不过的粗布,大抵是附近村民家的孩子,在昨夜天地震动、风云突变之时,双亲察觉无法保证孩子的安康,只能将他放置在此处,祈盼坚固的大树能庇佑他渡过此劫。
  郑纵白将孩子抱了出来,那竹笛正正滚落在孩子身上,仿佛是何种缘分和暗示一般,令他震惊。孩子大概是饿了,眼角挂着泪水,啼哭声只犹如狸猫幼崽般微弱,却是眼下周围唯一的生命之体现。
  “郑道长,我们片刻前才提及你要收徒一事,现在就发现了这个孩子。想来他的父母家人也不可能幸免于难了,如今他无人照顾,这该不会是老天提示你收他为徒吧?”见到还有活人幸存,任崝嵘的脸上不禁露出喜色。
  郑纵白抱着脆弱却颇为乖巧的婴儿,也不由得心生讶然。一切凑巧得让他不得不信,难道这便是所谓因果吗?在他正需要寻找从今往后的目标时,这个孩子就这么出现在眼前,与先前的风波阴交阳错。郑纵白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收不收他为徒,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毕竟白乌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但若是当真寻不到他的家人,大概我也能好好养着他了。”
  “郑道长心系苍生,宅心仁厚,又身怀绝技,想必定能将这个孩子培养成才。”任崝嵘与他相视一笑,两人同时低头看向襁褓。
  那孩子眨着眼睛,竹笛仍稳稳停在他的肚子上,不知究竟算是何种预示。
  在这之后,任崝嵘返回天庭,镇守天际一方,只偶尔落向人间和地府。他成为天军统帅,职责重大,绝大多数时候倒不需要他亲自出马擒敌,只交代同样为他所调教而出的天兵天将,多半已足够。需要战神真君亲身挂帅的时候极少,什么神兽出笼、妖孽祸国、一心只求长生不老的独裁人君,就算当真要他任崝嵘下场,也不过是几下交手就能解决的事罢了。
  任崝嵘性格向来直来直去,不喜婆婆妈妈牵肠挂肚,便也没有再去打听白乌鸦郑道长之后的事,也不关注地府里的诸多变动。只有辛念菩萨的消息能使他有兴致听上两句,但他与菩萨交集甚少,菩萨又极为低调,数百年来,他竟没有再寻到机会,与辛念菩萨再见上一面。那颗由他人传递到他手上的佛珠,任崝嵘从未离身,甚是珍视。直到鬼王出逃,任崝嵘当即领命下凡,再见到的,就是安齐了。
  安齐,安齐,安齐……他现在心中被这一个名字塞得满满的,仿佛日日夜夜的相伴还不够,每时每刻都在视线内的关注、入睡时都抱在怀里的接触也不够,还要刻脑海中,在梦里也追逐着,闭上眼后也会立刻浮现出来,这才算是做到他该做的事。任崝嵘无时无刻不在惶恐,看着安齐在自己面前的身影,总觉得自己曾做过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巨大的爱和后悔同时持续吞噬着他。
  他应该怎么去爱安齐,才不会让他受伤,也不会让三界遭受灾难?不,或许问题就出在这儿,菩萨不能只爱一人,那他从一开始就不该爱安齐!可是,爱又如何能被控制?
  “你在想什么?”
  还是那把有如暖风入室,又似日照初雪的声音,把任崝嵘的思绪唤回当下。他回过头去,见安齐手里握着耳机,大概是刚刚从爵士乐中抽离。安齐身上挂着七个月的肚子,令任崝嵘每看一眼都心软多加一分,种种滋味在心头交缠,难解难分。
  任崝嵘展开手臂,将安齐搂到自己怀里,亲吻他的额角,“没什么,想起以前的事了而已。”
  “没怎么听你说过以前的事,怎么也不给我讲讲故事?”安齐微笑着仰头问他,“你是不是见过我的前世?我那时候是什么样的?”
  任崝嵘愣了愣,努力维持自己表情,尽力不露出回忆起菩萨时的那一丝心痛,“和你现在差不多,很善良,很受欢迎。”
  安齐眨了眨眼,握着他的手,牵到了自己小腹上,与他手掌交迭着覆盖在隆起之处,“也受到你的欢迎吗?当时,你是怎么想的?”
  他能感觉到,任崝嵘的呼吸变得滞闷起来,手掌也僵住了,似乎被他的问话给勾起了什么难以忍受的情绪。但很快,安齐肚子里的小家伙就强行获得了任崝嵘的注意力,几下轻微却不容忽视的小动作,令任崝嵘不得不低头去看,眼中又多了更为复杂的情绪。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让你这样……”任崝嵘努力组织着语言,却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此刻内心的感受,“你们……我……”
  “我知道。”安齐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嘴角上仍带着微笑。
  任崝嵘抬头看他,撞上他用一贯的温柔和坚强望着自己,明明比自己瘦弱,却总能散发出令他赞叹的力量。任崝嵘不禁倾身凑近他,把他的脑袋轻轻按向自己的肩头,“其实我不了解你,不了解那个时候的你,我那时候甚至不敢去打听你、找你。我欠你一句谢谢,这么多年了,都没有机会亲自告诉你。”
  “我只是想听你说说,你那时候究竟是怎么想的,任将军。”安齐的笑意更深,“如果你真的说不出口,用别的方式……也是可以的。”
  “嗯?”任崝嵘觉得自己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同寻常的话,正想问个清楚,下一瞬就被安齐略有些笨拙地凑近,轻柔的吻落在了自己嘴角上。
  他立刻就明白了安齐的意思。
  一开始,只是一个温润、缓慢的亲吻,任崝嵘和安齐交换着对彼此的关心和在意。他用缱绻交缠的气息诉说着曾经没有对菩萨说出口的情愫,但当安齐的第一声轻微抽气传入耳中,任崝嵘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升温的气氛,一切就开始走向刺激。
  他知道安齐想要什么。任崝嵘也想要告诉他,那些不敬的、罪大恶极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萦绕了百年的心魔,还有他一直害怕说出口的话,而安齐其实早就对他说过了。
  任崝嵘将安齐亲得喘不过气,把他放倒在沙发上,沿着他颈上跳动的脉搏一路向下,到他脆弱的心脏处。正是这些易碎却又顽强的位置,明白展示着安齐的凡人身躯,让任崝嵘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能完全掌握着安齐的性命,而保护他不受伤害又是多么重要而困难的事。当安齐眯起双眼,发出几不可闻的喘息声时,任崝嵘的心头一阵炙热,巨大的渴望和爱意敲击着胸腔,他的胯下也难以自持地硬得生疼起来。
  他想要拥有安齐,用一切的行动和话语来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有多不愿意见到他受伤。而安齐只需要看他一眼,在气喘吁吁之中对他伸出双臂,泪眼朦胧地呢喃着,“崝嵘……”
  任崝嵘将自己的牙关咬得咯吱作响,俯身吻向安齐的左胸。这超自然的怀孕给安齐的身体带来许多细微的变化,他的双乳变得有些敏感,在任崝嵘唇齿的挑逗之下,丝丝酥麻的触感很快就使他浑身颤抖起来。任崝嵘没有在此为难他,再让亲吻向下滑动,落到安齐浑圆的孕肚上,用碎吻追随着胎动的痕迹,鼻尖蹭着被孩子动作顶出来的小包,在安齐抖得更厉害时稳稳地抱住他。
  “是我们孩子。”安齐在眼神迷离之中轻声说着,依然紧紧握着任崝嵘的手,把他的手掌按在自己的侧腹上,“我知道你一直在担心我,但是,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心里真的很开心……”
  任崝嵘这才知道,原来他这段时间的纠结和不安,已经被安齐看穿了。他的内心又升起一阵内疚,随后是更加汹涌的感动和爱意。他虔诚地把前额贴在安齐高耸的腹顶,极为温柔地吻在他的小腹皮肤上,深呼吸着,将眼前的一切接纳至心底。
  这便是我的毕生全部了,任崝嵘忍不住这么想。
  “我很开心,你在我身边,我们做的是凡人会做的一切,我可以和你一起经历这种生活,崝嵘,其实我,哈……”安齐的低语被任崝嵘的下一个动作所搅乱。任崝嵘略带粗糙的手指探向了他体内,颇有些急切地往内扩张着,开拓着他紧致、灼热的欲望深处,同时体贴地讨好着他的身体,在每一个舒适的位置稍微停留。
  “安齐……”任崝嵘小心地推拉着手指,着迷地注视着安齐身上每一个细微的反应,随后张口含住了他已挺立贴在腹底的性器,温柔地吮弄着。
  “呃……”安齐揪紧身下的沙发布料,小声促着,神智已被任崝嵘同时进行着的举动给卷走。他最敏感之处正被任崝嵘稳妥地照料着,温暖和酸胀裹着他的知觉,将他推入如温泉一般的畅快之中。
  任崝嵘谨慎而克制地吞吐着安齐的硬物,并不算熟练地舔掉积攒已久的溢出物,手指更加探入安齐的穴内,抚摸碾压着那些让安齐战栗着挺身求欢的缝隙。他只想侍奉眼前的菩萨,用自己的爱和努力,让安齐舒服,让他享受,让他永远被自己照顾和保护。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失去安齐。
  安齐的性器在他口中变得更加胀大,仿佛只要再一个轻微的吮吸,就能马上吐露出所有爱液。一波接一波的黏腻热浪在安齐的全身中流淌,他拼命忍耐着,不想现在就结束一切。任崝嵘的动作越来越流畅,从两处同时挤压着他最薄弱的地方,安齐觉得快要坚持不住了,连忙推着他的肩膀,勉强撑身坐起,“不行,不能这样……”
  任崝嵘有些疑惑,抱住他低声问:“我弄疼你了?” 任将军·果然是他·当时   任崝嵘有些疑惑,抱住他低声问:“我弄疼你了?”
  安齐摇了摇头,伸手揽着任崝嵘的后颈,将他拉近,热切与他再次唇舌交缠,在充斥着欲念的深吻之中哀求:“我想……我想要你……”
  “太危险了,我们不能这样。”任崝嵘的脑中嗡嗡作响,一片闷热,不知调动了多少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把安齐按到在地上。他一手便将安齐的手腕完全握在掌中,安抚地小声劝着,“安齐,你不必为了我……”
  “不,我想要,是我想要!”安齐有些委屈起来,话语中带着鼻音,眼角上还残留着刚才刺激出来的晶莹水意,“崝嵘,我想要你……”
  他这副红着眼眶轻微扭动的样子,任崝嵘怎么可能抵挡得了?才一个晃神,任崝嵘就被他推得半躺下去,安齐摇摇晃晃地爬到了他身上。任崝嵘本该立刻抱紧他,只要他想,安齐绝不可能在他面前乱来,但他却也难敌自己内心的渴求,只是扶着安齐的后腰,任由他坐到自己胯上,将自己早就硬如磐石的阳具缓缓纳入。
  “唔……”不管已经做过多少次,安齐仍是需要时间来适应任崝嵘的尺寸,但此刻他的心中全是热情和渴望,刺痛和胀痛已阻止不了他的下一个动作。他前后摇晃着身躯,将任崝嵘迎入体内更隐秘的位置,感受着彼此之间紧密的连接和此起彼伏的触觉,让被填满和被占有的快感引导着他。
  “安齐,我——”任崝嵘一手搂着安齐的后腰,另一手轻轻压在他的孕腹上,保证安齐的身体能稳定跪立,自己也越来越难控制向上挺胯的冲动。他深深看着跨坐在自己身上的安齐,将这最神圣、最纯真的身躯尽收眼内,哪怕是此时此刻,他眼中的安齐都在闪烁着圣洁的光芒。他眼看着安齐因为交媾的畅快而流下清泪,无瑕的躯体上泛着激动的潮红,瘦削的身前挺着润如玉珠般的圆肚,里面孕育着他们的孩子。“呃!”任崝嵘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加大了挺腰的力度,一遍又一遍地把自己的阳具钉入安齐穴内,大腿与他的臀肉碰撞得噼啪作响。
  “啊——哈……”安齐忍不住后扬头颅,身体的重量都交付到了任崝嵘的双臂上,在他愈加猛烈的操弄动作中,随着本能摆动身体。他一直淌着液体的性器,夹在自己的孕腹和任崝嵘的腹肌间,在他摆动身体时一下一下地刺戳着空气。任崝嵘情动时的顶弄,每一记都闯入他最娇嫩的软肉缝隙之中,将他搅得情迷意乱,不能自己。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那犹如发病前兆一般的坠落感令他忽然有些害怕,想要开口喊停,脱口而出的却是不成句子的呻吟,“唔……我,不……呃,任将军,啊哈——”
  任崝嵘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快,几乎像是怒吼。他的双手握在安齐身上,确保他不会滑落下去,摆胯操干的幅度变得更加之大,抚摸过安齐胸前乳尖和后背的动作却依旧温柔。在他的双掌之中,他能感受到安齐难以抑制的轻颤,和他更加趋于哭泣的低吟,他知道安齐快到极限了。但任崝嵘不想停止,他贪恋着眼前的一切,菩萨的堕落,爱人的袒露,明知道没有结果却沉溺其中的放肆,还有安齐美妙得胜过世间所有一切的身体。
  “安齐,原谅我……”任崝嵘突然喃喃起来,在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奔腾向二人相连之处的那一刻,他嘶吼着,忏悔着,全身紧绷着把一切送入安齐体内,“我太自私了,可是我对你,真的,呃——”
  “啊!哈……”安齐和他同时攀上了巅峰,在任崝嵘的硬物飞快磨蹭着某个位置时,他失控地溢出一大股白液,那一瞬的快感让他的心跳几乎静止。仍被高潮余韵激得浑身轻颤,安齐脱力地向后倒去,但任崝嵘立即抱住了他,吻着他的额头,让他再次安全地躺在自己臂弯之中。
  “你刚刚喊我什么?”任崝嵘还在喘着粗气,在安齐开口之前就伸手向他的小腹,安抚着被他们弄得有些不满的胎儿。
  听见他提问,安齐突然脸红起来,在他怀里轻微翻了个身,“我,我记得一些事……”
  “你记得?”任崝嵘有些发愣,“记得什么?”
  “前段时间,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好像想起了什么……”安齐露出略带羞涩的微笑,“后来意识到,都是以前发生的事。我记得和你第一次见面,还有后来,从别人那里看见和你有关的事……”
  在安齐的记忆中,一切的画面和感官都平淡如水,只如同清澈见底的湖面之下,透过波光粼粼去沉默地观看一切。唯一掀起轩然大波的那一段记忆,他也无法确切想起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记得记忆中的自己因故前往天庭,路过司掌与另外两界沟通事宜的院子,瞥见仙官们正用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神器,将人间的画面投射在半空之中。
  那是一个年轻的将士,在沙场上浴血奋战,最终身受重伤,遗体被其他同样牺牲了的士兵尸体所层层埋没,在不见天日的血色之中断了气。
  只消一眼,他便看出了此人是谁。
  “是他……”他没有察觉到眼角滑落下的纯洁泪珠,还以为这一句喃喃细语只有自己才听得见。但不远处那几个仙官已留意到了他,纷纷拱手走近。
  “辛念菩萨,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要处理?”
  “有劳各位费心,贫僧的公务已处理妥当了。方才各位所看的画面是……?”
  “方才画面中的是尚在人间的战神真君,天庭一直监测着真君二世为人的情况,就等着他凡缘告终,可迎接他上天元神归位呢。”
  “战神真君?”
  “啊,菩萨大概还不知道吧,是那位被人界天子加封数次、百姓供奉百年的任崝嵘任将军。以他的战功和香火功德,如今他已足够登天封神,位列仙班了。”
  “……果然是他。”
  在那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一瞬间,辛念菩萨骤然品到了人间百味,从未有过的悸动和甘苦交加同时浸入他的心扉,所有的情绪、躁动、渴望、祈盼,统统在同一时刻砸向他的思维深处。他不知作何感想,只知道此人便是一切的源头,他的喜与悲都被此人牵动,一切都引导着自己走向他,而一切再也无法回到最初。
  突然,他听见一声清脆异响,低头一看,只见一颗珠子落到了地上,正是从他身上不知带了几百年的佛珠串上脱落。
  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
  便是此刻,辛念菩萨意识到,他的归处已不再是佛。
  “菩萨,这是……?”那仙官看着他弯腰拾起佛珠,然后放到了自己手中,不禁露出疑惑神情。
  “贫僧有一事相求,请大人替贫僧将此物,交到战神真君手中。”辛念菩萨收回手臂,对他合十行礼,神色间罕见地有几分羞赧。
  仙官好奇地问:“这可是什么法器?可是能助真君无坚不摧、百战百胜之类的?”
  “非也,此物只是寻常念珠。贫僧只是觉得,真君二世皆为武将,战功赫赫,却难免身染血泊,心沾硝烟,勇猛有加,戾气却过盛。希望这念珠能替他净化杀气,让他与佛同在。”辛念菩萨微阖双眼,不知是在隐藏何种情绪,“他能在天庭安稳留下,不用再受轮回之苦,那便最好了……”
  “菩萨为何不亲自交给他?”仙官又问。
  辛念菩萨却似是有所闪躲般侧开脸去,摇头不答,随后如常离开了。
  那仙官自然不明白,甚至连之后任崝嵘本人也没有立刻明白,这件事情代表了什么。只有辛念菩萨自己知道,本是永远不磨不损的神仙佛器,在他想起那人的一瞬间,那珠子落地时的一声干脆,已是在替他的心做出了反应。
  “所以,你在当时就已经……?”任崝嵘抱着安齐,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安齐面颊微红,眼角上还残留着刚才激情后的湿润,唇角不自觉地上翘着,轻轻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是当时就……”
  任崝嵘注视着他,看他明明害羞却还笑着抬头看自己,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你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怀孕之后,有时候眼前会闪现一些画面,有时候是在梦里。”安齐稍微思索了一下,然后有些担心地靠向任崝嵘的肩头,“我没有立刻跟你说,是因为我也不确定那是不是纯粹的梦境或者幻觉,而且也都是小事。”
  “才不是小事……”任崝嵘吻向安齐的额角,“和你有关的,一切都不是小事。”
  “崝嵘……”安齐握着他的手,再次牵到了自己的腰腹处,认真地抬头看着他,“你现在明白了?从来就不是你连累我,你一点也不自私,我对你,早就已经……”
  在珠子从他颈间滑落的那一刻,那难以言明、不敢承认的情感,经过百年流转,终于在此刻滑倒了安齐的舌尖嘴边。心系佛理与苍生的辛念菩萨无法坦白,但勇敢了一辈子的凡人安齐,却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谎。
  “……爱上你了。”“我爱你,安齐。”
  他们同时把告白说了出口。任崝嵘看着安齐,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了毫不隐瞒、毫不克制的自己。
  安齐仅仅怔了一瞬,随后马上绽放出笑容。任崝嵘深深地吻他,把积攒已久的情绪全部释放,不再压抑自己的爱意和渴望,将安齐打横抱起,走进卧室。
  “再来一遍吧?” 吕成才·那些东西·看错了   “啊——”邓子追倚在货架上,打个了超没形象的哈欠,然后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纪千秋在他身后不远处,正在用他的电脑发着邮件,说是给安齐订购之后需要用到的医疗器械。最近他和邓子追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休假时出去逛街吃饭就不说了,邓子追看铺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来一起坐着,不知道还以为他也在这里兼职当收银。邓子追是完全不介意的,巴不得和美人男友天天黏在一起。纪千秋也不怎么干涉他的工作,除了必要的交谈以外,也就坐在一旁看看书看看电影,几乎不对快递点里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邓子追总觉得,只要有纪千秋在的时候,找上门来的活计就会少很多,基本上避开了鬼差来取货送货的时间,灵体也不怎么在这时候过来求助,常见的都是凡人过来给先人寄点东西。仿佛只要纪千秋坐镇在此,周围的牛鬼蛇神就会被他的气场给吓得退避三舍。但当邓子追每次有这个念头时,他只要一看安安静静翻着书的男友身影,就会忍不住偷笑起来。
  还有什么比这幅画面更好看的吗?管这么多别的干嘛?有这么完美的对象在眼前,干嘛还想要别的鬼?邓子追总是这么告诉自己。
  “你又傻笑什么?”纪千秋瞥他一眼,无奈地指了指门口,“有人来了。”
  邓子追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个头戴鸭舌帽,面戴大口罩和墨镜,大热天却裹了一身黑的男人。白乌鸦自然对各种怪人怪事都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因此邓子追也只是老样子地走上前去,“你好,请问是要寄东西吗?”
  那男人走进店里,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视线落到了坐在一旁的纪千秋身上,然后就定住了,凝视着纪千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先生?”邓子追手舞足蹈地插入他的视线中,毫无痕迹地把他和自己的男友隔开,“你需要什么?”
  男子迅速地把注意力拉到了邓子追身上,又是一通左顾右盼,然后才压低了声音:“听说你们这边,唔,能帮人解决……那方面的问题?”
  邓子追顿了顿,棒读着回答:“不知道先生指的是哪方面?是成人级别的问题,还是做不成人级别的问题?如果是成人级别的,那恐怕我们——”
  “我看得见!”男子突然一把摘下墨镜,两只疲惫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邓子追,“我看得见,那些东西!大师,你帮帮我吧!”
  “所以,你是从你姥姥的葬礼开始,到现在,十几二十年了,一直这样?”邓子追给吕成才倒了杯热茶,和他一起坐在店里,而纪千秋依然在旁边看着书,眼皮也不抬一下。
  “没错,我记得那时候……”吕成才已经脱掉了口罩和帽子,捧着茶,紧张兮兮地和他聊着,“和我妈一起,给姥姥守到头七。那晚半夜,那些大人们围在灵堂里装模作样地哭着,我年纪太小了,打着瞌睡,然后一脑袋磕到地板上了。没过多久,我就听见姥姥的声音,在喊我,‘成才啊,成才啊’的。我抬头一看,见到姥姥和两个穿得跟电视里古装片的官差一样的人站在外头。”
  邓子追在手机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到了他还没给渡通快递员设计新制服的时候,给鬼差们拍的一张照片,然后递给吕成才看:“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对对对,就是这样子的!”吕成才一顿点头,“我那时候太小了,根本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呃,”他似乎对于把“鬼”字直接说出口有些抗拒,还结巴了一会儿,“什么,灵异事件。但就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发现自己有了那种特异功能。”
  “能看到’那些东西’?”邓子追问。
  吕成才点了点头,面露疲倦,“外面那种飘来飘去的,还有,穿着古怪衣服、来接他们的。”
  “你从来没有和别人提起过这件事吗?”邓子追喝了口茶。
  “小时候不知道原来别人看不见,后来和家里人提起过,然后听见他们说想送我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吓得我再也不敢提了。”吕成才浑身一阵哆嗦,“反正那些飘来飘去的,唔,东西,也从来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事,精神病院可比他们可怕多了。”
  “这你倒是说对了。”邓子追接了一句。
  “我之前路过过你们这儿好几次了,我发现那些随身带着铁链的还穿制服的,好像都喜欢聚集在你这儿,而且你还和他们有说有笑的。我一开始还以为你也是呢,但看你身上也没有他们散发出来的那种,奇奇怪怪的,”说到这里,吕成才又看向了角落里的纪千秋,像是即时从他身上寻找着描述的词汇,“……光晕?反正,我猜你肯定知道怎么处理这个。大师,我求求你,多少钱我都愿意花,救救我吧!”
  听完了他说的话,邓子追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起了身体,“你的生辰八字呢,刚才我也看过了,像你这样的情况,可以称得上是万里挑一。既然有这么个天生天眼的缘分,那就不好逆天而行了,我现在马上联系我师父,让他赶回来,收你为徒,然后你就可以继承我的白乌鸦传人之位,那我就可以逍遥快活地——”
  “不不不,我不要做什么传人啊!我就想做正常人!”吕成才扑到了已经伸手去取手机的邓子追跟前,差点就跪下去了,“这种日子我真的是受够了,再也不想洗着洗着澡忽然看见陌生人穿墙而过了!大师,你可千万要帮帮我啊!”
  坐在一旁的纪千秋忽地抬起眼,不着痕迹地看了邓子追一眼。
  见吕成才眼布血丝,双手颤抖,看着确实是遭受了多年折磨的模样,邓子追也心生同情,叹了一口气就把手机放下,“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能力的,你真的不想要吗?”
  吕成才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邓子追只好回答:“像你这种情况,最大的可能就是因为小时候见到先人,小孩子魂魄的频率还不太稳固,就遇上了死者的灵魂,不巧就认住了灵体的频率,一直没有调整过来。要解决其实也不难,电一下就好了。”
  “电一下?”吕成才疑惑,“怎,怎么电?”
  “就这样。”邓子追随手从旁边的架子上抽出一个防狼电棒,二话不说,往吕成才身上就是一怼。
  伴随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和哆哆嗦嗦的呻吟声,吕成才倒在地上,白眼一翻,不省人事。
  邓子追若无其事地把电棒又放回到架子上,对目瞪口呆看过来的纪千秋点了点头:“没事,一小时就能醒了。”
  果然,一个小时后,吕成才睁开了眼睛。他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快递点,斜斜地躺在办公椅上,不远处,邓子追和一个快递员站在一起,两人莫名正在对着空气说话。吕成才揉了揉眼睛,花了一点时间去打量周围。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再也不带着奇奇怪怪的光晕,那些飘忽不定、游离世外的“老朋友”也消失不见,视野中是从未有过的稳固和清晰。
  “喵~”他听见猫叫声从脚边传来,低头一看,白猫正蹭着他身下的椅子腿,模样和姿态毫无异常之处。
  吕成才再次抬头,恰好见到纪千秋从仓库里出来。他睁大眼睛看向纪千秋,嘴里自言自语着:“……现在没有了,但是我还能看见你,难道刚才我看错了……?”
  纪千秋瞥他一眼,没有回答。邓子追在检查着黑白无常留下的快递单,没有听见吕成才的喃喃自语。
  吕成才仍沉浸在崭新世界的冲击当中,挠着脑袋被邓子追扶了起来,迷迷糊糊地付了一笔不小的钱,然后被邓子追送出门去。当他离开快递点后,看着城市里车来车往,人头攒动,眼前明明是自己走过千百遍的旧路,却豁然开朗,宽松舒畅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明白过来,是自己视线中的身影终于变少了。那个世界,已经不在存在于他的感知之中,不该看见的东西,他再也不会看见。
  “啊!太好了啊!!!”吕成才的欢呼声响彻街角。
  快递点中,纪千秋穿上风衣,等待邓子追收拾东西时,他一向冷漠的目光追随着邓子追忙碌的身影,“子追……你刚才是真的想让那家伙继承你的身份,你就可以自己去逍遥快活吗?”
  “嗯?”邓子追正把符纸封箱胶给锁到柜子里,听见他问话,一边继续忙活一边回答,“唔……确实有一点想。当初老头子非说我什么天赋异禀,命中注定,拉着我干这干那的,现在要是能找到比我更有天赋的人,他说不定就会放我走了。”
  “你之前不是说,渡通工作清闲,社保齐全,包吃包住,你还挺满意的。”纪千秋抱起双臂,察觉到自己嘴边的话语多少有点投入了过多情绪,但还是问了出口,“……为什么忽然不想干了?”
  “做白乌鸦是一辈子的事情,而且工作内容很复杂,如果你也是干这行的,那倒没什么所谓,但你是个凡人……我不能一直让你和我一起以身犯险,但是我又不想和你分手。”邓子追原本背对着纪千秋,收拾背包的动作因为他的问话而有所放缓,这时才慢慢地转过身来。令纪千秋有些意外,他的脸上带着颇为灿烂的笑容:“所以肯定要换一份更稳定的工作啊,不然怎么能保证每天和你一起睡着,一起起床?”
  纪千秋难以自抑地屏住呼吸,睫毛颤抖着挪开视线,不愿直视他:“说得容易,现在是你想不干就能不干的吗?”
  “不能,谁让自己当初年少无知答应了老头子,搞得现在上了贼船下不来了。”邓子追开玩笑地耸了耸肩,背上包,走到纪千秋身边,“不过没关系,等找到老头子满意的人选,我就能抽身了。天大地大,除了我以外,总有别人能接手的。但我答应了人家的事,怎么也得有始有终吧。”
  “你明明就很喜欢这份工作,想这些故意让自己左右为难的事做什么?”纪千秋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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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进入结局阶段了…… 白费·意志力·郑清然·宿命   “你明明就很喜欢这份工作,想这些故意让自己左右为难的事做什么?”纪千秋低下了头。
  邓子追把脸挤到纪千秋的视线内,自然地看着他,笑嘻嘻地:“可是,我更喜欢你啊。”
  这样一来,纪千秋被迫与他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不知作何回答。邓子追的笑脸中没有一丝遮掩和顾虑,笑容灿烂晃眼得让他心烦意乱。纪千秋想要推开他,同时却也想亲他,一些让他痛苦不堪的记忆又开始在眼前闪现,但邓子追的笑覆盖住了一切,在此时此刻包围了他,让他无法逃离。
  没有得到期待中的回应,失望从心底升起,邓子追的微笑渐渐变小。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事他没有察觉到?难道说,他的努力仍是白费的吗?
  然而,在一切开始消退之前,纪千秋终于抬起头来,苦笑着回看他:“等后悔的时候,可别忘了,这话是你亲口说的。”
  之后,他牵起了邓子追的手。
  太好了,没有白费,太值得了。邓子追心想。
  “你愿意等我到那时候吗,千秋?”
  “……嗯。”
  为安齐准备的东西基本已经送到了渡通,郑小强花了点时间去研究合适的法术,用上了自己的血液来画符。邓子追将手头所有能用上的软件都升级了一遍,与能联系上的每一个鬼差、妖怪都打了招呼,甚至给几个曾与他打过交道的仙官都报备了,虽然此事并不在人家的职权范围内,但他只想求个安心。
  按照推测,安齐生下孩子时,他体内的鬼王怨气会出现两种可能,一是存在了孩子身上,那这个孩子就需要被立刻监护起来,二是依然留在安齐体内,而此时的安齐必然十分虚弱,相信鬼王不会放过如此绝妙的时机来对他下手,所以,一众高手必须在那时做好所有对敌准备。
  最好的结果,是他们能够利用这次机会顺势捉住鬼王,解决一切。其次则是维持现状,只不过渡通众人需要守护的,除了菩萨以外,还多了一个灵力未知的初生婴儿,工作量加倍,但见招拆招不成问题。但万一被鬼王钻了空子,不论是安齐还是孩子,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目标,更别提生孩子本就是风险极高的事情。
  三个白乌鸦,没有一个是心里有底的。但事情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天地人三界的安危都落在了他们肩上,那就没有任何退缩的理由。
  “你可算来了,早上老任打了电话过来,说按照你之前给的资料给安齐检查,感觉越来越接近了。”邓子追正在渡通快递点的仓库里翻箱倒柜着,见到纪千秋走进来,难得没有嬉皮笑脸地说肉麻话,反而一脸严肃,“安齐自己也觉得差不多了,我看今天下午要不要过去一趟?要是真的到时候了,我们就留在那边,不进进出出了,这样法阵才能发挥最大作用。啧,我那些个用在数据线上的符纸哪儿去了?每次都要用的时候就找不到……”
  听了他的话,纪千秋神情一凛,语速也比平常快了一些:“他是怎么跟你说的?和前两天有什么不同?有见红吗?”
  “他说他们也不是很清楚,但安齐这几天越来越难受,感觉还是让医生检查一下比较放心。”邓子追终于从杂物之中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气喘吁吁、手忙脚乱地把一大堆怪力乱神的玩意塞进包包里,“我们现在就去吧,我师父和大师兄也在回来的路上了。就用上次我们用过的那个符,过了今晚,新的阵法就会自动生效,我们就不出来了。”
  “新的阵法,又是什么东西?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纪千秋问。
  “因为我一直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用,但想来想去,现在的情况,也只能试一下直接开大了。”邓子追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和我本人魂魄连接起来的阵,相当于我直接用意念控制它的效果。我们师徒三人算是把毕生绝学都用到这上面了,只要我意志力足够稳定,到时候,就是世界末日也不会砸到我们头上。”
  纪千秋凝视着他,金丝眼镜后的双眸忽然闪烁起来,随后,他淡淡笑了笑:“行,我先出去打个电话,很快就好。”
  邓子追便继续收拾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着:“大师兄和老头子怎么还不见人影……”
  纪千秋转身走出快递点,在街角处站定,远眺向周围的建筑。在虚空之中,一个不会在凡人眼中现形的身影——穿着手术服,双腿间全是污血——正伫立在摩天大楼的避雷针尖上。
  隔着常人所不可能看得见的距离,她见到了纪千秋。
  下一刻,那点幻影便消失在云雾之中。
  一直以来,郑清然都严格遵守着白乌鸦的教规,从不在无关的凡人面前展露任何法术。他很清楚身份暴露的后果。
  他被郑小强收到门下时,才刚刚五岁。他的名字是郑小强取的,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时,一笔一画都是郑小强教的。在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父母双亡,被所有的亲戚遗弃,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会有人遭殃,是个没人要的灾星,直到郑小强收留下他。
  郑小强供他吃饱穿暖,鼓励他读书,将所有技能对他倾囊相授,更为重要的是,郑小强打心眼里爱护和照顾他。郑清然很早就下定决心,会用自己的一辈子去报答郑小强,完成他们的使命,互相陪伴,不离不弃。
  他们之间的关系,超越了寻常的父子、师徒、情人,郑清然自己心里也清楚,白乌鸦是被三界遗留下来的人,只有彼此可供拥抱。但最让郑清然心甘情愿接受一切的,并非恩情和命运,而是郑小强那颗掩盖在插科打诨和故弄玄虚之下的,温柔而宽阔的心。是因为郑小强对他说“幸好有清然在,不然师父该寂寞一辈子了”,郑清然才鼓起勇气向他示爱,也是因为郑小强的坚持,郑清然才继续去读大学,去跟社会上年龄相仿的人接触和交流。身为师父,郑小强确保了一件事——没了他,郑清然也能好好生活下去。
  因此,当郑清然站在再普通不过的校园之中,看见漫天乌云袭来,那只面目狰狞的女鬼带领着铺天盖地的怨灵包围了大学时,他做出了会让郑小强骄傲的事:身为白乌鸦,就要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守护人界,让脆弱的凡人不被怨气所感染。
  哪怕已经随郑小强收复过成百上千只怨灵,郑清然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怨灵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有的拖着残肢腐肉,有的则带着地府受刑后的狰狞伤口。首当其冲的那只女鬼显然是冲他而来,巨浪滔天般的怨气直接把他的智能手表给震碎了,她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由绝望和痛苦组成的怨能立刻渗透了他的心脾。而随她一同出现的其他怨灵,也纷纷冲向附近的群众,汲取着凡人们的恐惧和厌恶,甚至直接伸手向凡人的躯体,把怨气注入到无辜之人体内,侵蚀着任何有可能被侵蚀的灵魂。
  能够在日头底下自由活动的鬼魂基本都已有一定实力,还如此大规模地齐齐出现,这一切绝非偶然。若不是当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怨灵哪怕要做乱人间,也不可能这般明目张胆。郑清然一直记得师父的教导,尽人事,听天命,若命运当真来到了他们也无能为力的时刻,白乌鸦也无法拯救所有人。桃木剑就在他的背包里,眼前的这幅景象,显然已非他能独自应对的地步,他应该撤退,去呼叫增援,找他师父和师弟,或者更多的鬼差,甚至上报天庭,交由真正生杀予夺的神仙来处理。
  但郑清然停在原地,指尖颤抖着,抽出了剑,拼尽全力地挡下飞到跟前来的女鬼。表面上看起来不堪一击的木剑散发出阵阵金光,符咒的图案在剑柄上亮起,耀眼更盛太阳,把周围一圈的鬼魅逼退,女鬼也被他打飞开去。
  “你们快跑!”在郑清然身后,老师同学们发出惊慌失措的大叫,他奋力用符纸投出巨大的保护罩,挡在走廊之中,回头喊他们逃命。郑清然知道,哪怕这次他真的奇迹般地拯救世界,按照三界分治的规定,只要见过灵异事件的凡人,在事情结束后,他们的相关记忆会在一夜之间被消除干净,消除记忆的法术也是他的白乌鸦师祖发明的。
  那些与他关系不错,曾经在生活中友好相处、互帮互助,情谊匪浅的朋友们,经常照顾他的教授和学长学姐,和他同吃过一碗泡面的室友,他好不容易融入进来的学校里的所有人,都将不会再记得他郑清然,不记得他曾冒着生命危险拯救一切,也不记得他日常生活中平凡的模样——他还得先活下来。
  但郑清然没有犹豫,这是他的宿命,作为人界的守护者,他早就准备好了面对孤独和危险。
  女鬼飘在半空中,俯瞰凡人的眼神里只有怨恨。郑清然能察觉到她的怨力,必定是心怀巨大冤屈而死,身后还有遗愿未了,仇恨和不甘积攒多年,一朝爆发,不容小觑。
  不管他加不加入,这都是一场必输的仗。
  “奸邪妖物,受死吧!”郑清然咬牙切齿,额上显现出乌鸦标志。他纵身一跃,从窗户处跳下,舞着剑扎进怨灵堆中。 紧急警报·最重要的人·足月   “这不太对……”邓子追和已经回到了渡通的郑小强并肩站着,在阴阳相交之界中,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黑色光线如同黑洞一般蠕动、膨胀着,将周围的白色光丝包裹住,吞没得越来越深。师徒二人的脸上只偶尔闪过些许亮色,随着墨色范围越来越庞大,他们身上的阴影也越来越浓厚。
  世间的爱怨善恶一向处于动态之中,他们并非没有见过怨力占上风之时,但像现在这样,恨意几乎将爱意完全碾压的程度,不说邓子追没见过,连郑小强都觉得吓一跳。
  “这么夸张的失衡,我们真的不能做点什么吗?”看着这一切,邓子追有些紧张,“该不会和安齐有关系吧?难道是他的孩子……?”
  “如此严重的变化,绝不可能是一两个灵魂能做到的。怕不是因为安齐快生了,察觉到有机可乘,外面已经开始百鬼横行,虎视眈眈了。”郑小强难得严肃地皱着眉,话语中再也没有了平常的随便,“你大师兄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到?他的电话还是打不通吗?”
  “我们在这儿光看着也做不了什么,还是快点去找安齐和老任吧,把那边守住才是正事。”邓子追心中有不祥的预感,正要从阴阳相交之界退出,突然,刺耳的紧急警报声响彻了整个快递点——
  黑白光丝瞬间从二人周围消失,他们回到了仓库的现实之中。面前所有的电子屏幕都红光大作,最高级别的警示窗口弹动不止,所有的系统都在尖叫着:有成员受到怨力袭击!
  “怎么回事?!是哪里?”邓子追冲到桌前,手忙脚乱地将监控画面调了出来,类似一个一个的gps监测点光圈在屏幕上跳跃着,逐渐聚拢向了一个离他们比较远,却又十分熟悉的坐标。
  郑小强的视线忧心忡忡地搜寻着,当他看清那个地点时,冷意从他的脚底迅速蔓延至脑海之中:“……清然,是清然的学校。”
  “天呐……”邓子追的眼珠子几乎都要转不过来了,眼看着附近所有的怨灵都在朝那芝麻绿豆大的位置涌去,仿佛整座城市的鬼魂都如被磁吸了一般,密密麻麻地包围、覆盖在那里。警报声已把他们的耳膜震得麻木了,难以想象的恐惧同时敲打在两人的心上。这是他们从未预想过的情况。
  “不行,大师兄就是法术再高,也不可能一个人应付这么多,而且那边还有很多普通凡人要兼顾……这招是要置他于死地啊!”邓子追冷汗出了一身,猛然醒悟过来,赶紧推了一把身边的郑小强,“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去?”
  这时,他才留意到,身边的师父脸色已一片煞白,只有眼眶发着红,双唇都在发抖,捏紧的拳头也微微颤着。郑小强死死盯着屏幕上的那一点,语气凄惨:“……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他们故意找上落单的清然,想让我们赶过去。只要我们一走,菩萨就危险了。”
  邓子追从未见过郑小强这副样子,听了他的话,也不得不承认事实就是如此。但抛开他与郑清然关系一向很好不说,就算只是点头之交,就算素未谋面,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怎么可以就此放弃?更何况,邓子追清楚知道郑小强和郑清然之前的羁绊非同一般,如果他们明知郑清然有难,却放任他被怨灵吞没,年纪轻轻就此牺牲,那郑小强的下半辈子还怎么能活得下去?
  “你是不是傻了?!”邓子追咬牙切齿着,狠狠给了郑小强一拳头,随后扯过符纸唤出长剑,再将剑一把扔进郑小强怀里,“那可是大师兄!你现在就给我去救他,要是不把大师兄平安带回来,我,我——我以后就没你这个师父!”
  郑小强抱住那把剑,这是他自己也曾使用了几十年的宝物,在确认邓子追有能力继任之后,他就把剑给了这个小徒弟。这是白乌鸦代代相传的信物,也是凡人所能使用的灵力最强的武器,手持此剑,就相当于手握着整个人界的阳气。以郑小强的深厚功力,只要他尽快赶过去,还有机会可以带郑清然杀出重围。
  “可是,菩萨那边……”郑小强的心已经飞向了郑清然,但对于整个人间更大的责任感仍使他留在原地,两种渴望来回撕扯着他。
  “你当任崝嵘这个战神真君是花架子男模吗?更何况,还有我在,新阵法一会儿就能开了。这玩意儿我还没用过呢。”邓子追说着就把自己的智能手表塞到郑小强手里,然后马不停蹄地在ipad上划动着,输入大学的坐标,最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去救他。对你来说,他是最重要的人,师父。”
  最后几个字传入耳,郑小强惊讶地看着邓子追,还未答话,ipad便发出一阵噪响,他的身影立即消失,已被送往郑清然所在之地。
  警报声仍未停歇,邓子追环顾着仓库,这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乱七八糟的法器和翻找过后无用的符纸堆。他抱着外壳已有些脱色的ipad,看着一屋子机器,突然有一瞬间的心灰意冷。
  在一切发生改变之前,在恨意变得无可挽回之前,这里,这个快递点,渡通,曾是他所有的心血。
  但很快,邓子追便浑身一震,抿紧了双唇,快步走到外头:“千秋?千秋,你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此时,整座城市都已被不祥的阴云所笼罩,仍算不上乌云盖顶,但冷风吹得落叶和塑料袋一起打着旋。附近的居民纷纷躲进室内,麻雀回巢,野猫钻入车底,所有生灵都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纪千秋不见了。
  不知为何,邓子追失去了大声呼唤的欲望。他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眼前出现了纪千秋背影的幻像,他的发丝,他的那件长风衣,他消瘦高挑的身影,在邓子追的脑海中,渐渐地消失了。
  刹那间,邓子追心里有个强烈的感觉:他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凳子?”一把出乎他意料的声音传来,邓子追快速扭头看去。
  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口,全副武装,手持武器,神情严肃。
  纪千秋站在门口,开启空间的符纸在他的脚边,即将燃尽。他依然挂着惯常的微笑,轻轻叩响了房门。
  等了一会儿,门才被打开,门后是任崝嵘有些焦急的面容。他看见纪千秋独自一人,似乎有些疑惑:“……纪医生,其他人呢?”
  纪千秋脸色不变,冷静地看着他:“子追在渡通还有事没有处理完,他担心安齐的情况,让我自己先过来。”
  任崝嵘的身躯把半开的门缝完全挡住,严肃的眼神之中不乏掂量和犹豫不决,明显是在思考着目前的情况。时至今日,他对纪千秋的信任依旧摇摆不定,但一直以来都看得出邓子追对纪医生的感情,眼下邓子追缺席,面前这个神秘莫测的天降医师,究竟靠得住几分,又威胁到多少?
  纪千秋像是看透了任崝嵘的内心活动,就这么站在门口,任由他打量,既不催促也不动弹,一点也不急。
  任崝嵘还在衡量着,这时,身后传来了安齐的轻微抽气声。他的脸色立刻变得紧张起来,转头看去。纪千秋的视线也随之投向室内,但并未开口。任崝嵘回头瞧了纪千秋一眼,终于还是侧身让他进去了,关上门后就快步越过他的身体,小跑着回到安齐身边。
  安齐斜躺在沙发上,脸色苍白,额角渗着冷汗,见到他们二人也无法像以前一样露出笑容来。任崝嵘飞快地握住他的手,眼神没有离开过他的面颜,快速地说:“大概一个小时一次了,刚才吃了点青菜粥,家里其他东西都备好了。”
  纪千秋的眼光落到了安齐的腹部上,足月的孕肚笨拙而累赘地挺在他的腰前,此时正随着安齐略有些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着,看一眼便令人觉得辛苦和疲惫。纪千秋凝视着,目光中流淌着复杂的情绪,不由自主地伸手抚摸向安齐的小腹,感受着掌心底下有些发硬的皮肤和肌肉。还有那已准备好来到人世的生命力,透过体温传来,而正正是他已等待多时的事情。
  不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灵魂?以前有没有从轮回中走一遭,品过七情六欲,尝过爱恨情仇?是否有债要还,有恩要报?还是,这是一个崭新的魂魄,既不知道孟婆汤是什么滋味,也不晓得流泪是什么感觉?纪千秋苦苦寻找了这么久的东西,是不是就在这个孩子身上?
  很快,很快他们就会知道了。
  “呃……”安齐有些痛苦的喘息声,把纪千秋的思绪拉了回来。纪千秋不露痕迹地将手挪开,低头查看着安齐的身体,“还没有破羊水,不疼的时候可以多活动活动。现在只能先观察着,进展可能视情况改变很大。”他沉思片刻,抬起头来,对安齐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但是现在一切正常,不用担心。”
  不知是因为听了他安抚的话语,还是因为疼痛消停,安齐稍微撑起身体,也对他回以十分勉强的笑:“谢谢你,纪医生,如果不是有你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要是觉得累了,也可以趁能休息的时候多休息一下,一旦产程加快,就没那么多时间了。”纪千秋直起身来,从随身带着的行李包中取出不少用具,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把安齐和任崝嵘都看得有些心惊肉跳,“那从现在开始,我就留在这边,以防万一你们——”
  手机的震动闷响打断了他的话。
  任崝嵘低头去看,屏幕上赫然写着来电人“邓子追”。室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古怪起来,这个电话是任崝嵘与白乌鸦们约定好的紧急联系方式,如非重要大事,一般不会使用。任崝嵘瞥了一眼纪千秋,见他的表情似乎僵硬了些许,但没有异常举动,便还是接听了。
  “喂,邓老板?对,他在这里。”任崝嵘面露不解,犹豫不决地应着话,“……这样吗?好,我跟他说,就这样。”
  任崝嵘挂断电话,谨慎地看着纪千秋:“邓老板让你回去一趟,他那边有事情需要你。” 阵痛·别人·毁灭   任崝嵘挂断电话,谨慎地看着纪千秋:“邓老板让你回去一趟,他那边有事情需要你。”
  纪千秋稍感惊讶地睁了睁眼,片刻后,垂下睫来,情绪不明地轻声回答:“行,那我先回去。反正……也还有些事要处理。”
  他这就离开了。任崝嵘心情复杂地看着门口,仍在不断揣测着目前的情况,但只要身边一有动静,他的注意力便马上回到了安齐身上。
  “我想起来走走。”安齐深呼吸几下,努力撑起身体,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任崝嵘手忙脚乱地想要搂住他,但被他挥手拒绝了。安齐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对孩子出世的期待使他面泛红晕,虽然身体沉重笨拙,但意志坚定,令人敬佩。他自己撑着腰,绕着客厅慢慢地走着,任崝嵘保持着对他的关注,在茶几处翻出几颗巧克力来,递到他跟前,“要吃吗?”
  安齐欣然接受,把一颗巧克力塞进嘴里,又伸手向第二颗。剥开包装后,他却把巧克力凑到任崝嵘的唇边,送入他口中。
  任崝嵘稍微一愣,神情随即柔和下来。他倾身靠近,双手替安齐抱住坠在腰间的孕腹,低头凑近他的脸庞,极温柔地吻向他的唇。安齐轻叹一声,唇瓣微张,让两人口腔里融化中的巧克力搅作一团,带着轻微苦涩的香气充盈了他们的世界。
  两人沉浸在瞬间的温情之中,直到阵痛又起。“呃——”安齐浑身颤抖着倒在任崝嵘臂弯里,在他的搀扶下,仍然坚持着,一步一步地走完了这一圈。
  “凳子?”
  邓子追慌张地回过头去,只见许久不见的海一健正朝他走近,身上穿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深色制服,仿佛是个从未来穿越而来的朋克战士。
  “你……?你没事了?!身体恢复得怎么样?”邓子追几乎想要给他一个大拥抱,热泪盈眶地看着消失了一年多的老友。他上下打量着海一健,惊讶于对方的神情严肃和行色匆匆,浑身上下再也不见以前的吊儿郎当,“你这身打扮,是升职了还是转行了?”
  “这是死神的战袍,先不说这个,刚才怎么回事?”海一健似乎无意与他寒暄,紧张地抓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近,“我上一秒才恢复职务,下一秒,整个地府就都被震傻了,这种程度的怨力爆发,除了他逃跑那一次之外,就没人见过。你们是不是和鬼王正面冲突了?其他人呢?菩萨呢?”
  见他如此着急,邓子追也收起了玩笑颜色,正经回答:“我们没有和鬼王正面接触,但安齐可能今天就要生了,鬼王大概是派出了他手底下所有的牛鬼蛇神,全部去袭击我大师兄了。我师父猜到这大概是声东击西的招数,但就算这样,也不能眼看着大师兄送死啊,他去救人了,我现在也准备去安齐和老任那边。”
  “不对,这么夸张的数值,不太可能是其他怨灵小喽啰造成的,鬼王本人绝对也做了什么……但既然战神真君在菩萨那边,那应该……”海一健苦思冥想着,忽然又皱着眉看向邓子追,“你刚刚说什么?安齐要生了?什么生了?”
  “他怀孕了,快生了啊,我男友还过去给他当助产士呢,都准备好久了。”邓子追回看向他,见他脸上写满了紧张,有些不太对劲,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笑出来,“……你之前不是,去探望过他一次?”
  “我回到地府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了,阎王大人都差点不准我复职,怎么可能允许我到凡间来?”海一健的神情更加严肃起来,认真地握住邓子追的双肩,逼迫他直面自己,郑重发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除了本来就认识的几个人之外,你们还接触过什么别人?”
  “别人?没有,没有别人……”这时,邓子追的心底开始出现一个令他害怕的可能性,像是某个被他潜意识拼命掩盖、尽力否认的事实,在此时此刻,终于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除了,千秋……”
  “千秋?是你刚刚说的你的男友吗?”海一健飞快地追问,稍微用力捏住邓子追的肩膀,摇晃着他的身体,“他长什么样?你快告诉我,凳子,你说啊!”
  “他……他大概这么高,戴着眼镜,高高瘦瘦的,长头发,不爱笑,但只要一笑起来就跟仙女一样好看……”邓子追轻声说着,话音断断续续,比起是在对海一健描述,似乎更像是在回忆着纪千秋令他心动的地方,以此来说服自己,在纪千秋身上从来都只有美好,不会有任何的不安和伤害,“他总是穿着同一件长风衣,身上有淡淡的草药香味,他的手总是冰冰凉凉的,他,他……”
  说着说着,邓子追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他无法否认,对于纪千秋的过去和身世背景,他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不知道纪千秋究竟住在哪儿,也从来没去过纪千秋家里。有无数次,他察觉到了纪千秋对安齐有特殊的兴趣,对于渡通里发生的一切怪事,纪千秋从来没有表达过排斥,种种迹象都在说明,纪千秋并非普通人,但他一次也没有问出口过:千秋,你为什么不害怕?你从哪里来?你想要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他一直在逃避,明明老任和师父都对纪千秋有过顾虑,只有他一直在自己骗自己,而在现在这一刻,邓子追终于意识到了。
  海一健仍然在快速地思索着,他揪住邓子追的衣服,几乎大吼起来:“还有呢?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特征?他有灵力吗?他有呼吸和心跳声吗?不对,这些也都是可以伪装起来的,只要他怨力够大……他……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你快说啊!”
  “眼睛?”邓子追下意识地想要回答“黑色”,但所有的记忆开始在他脑海中翻滚起来,那些一直以来被他压抑下去的不对劲的地方,这时已统统浮出表面。邓子追浑身发冷,脑中嗡嗡作响,终于坦然接受了曾经不愿面对的真相,“通常是黑色,但是……我有看到过,偶尔……是红色的……”
  “是他,是鬼王……”海一健犹如遭到雷劈,倒抽一口凉气。他经历过的所有惨痛回忆都在霎那间涌上来,不论是他曾亲眼目睹过的鬼王的残暴,还是他痊愈不久、还记忆犹新的伤痛,最令他害怕得浑身发抖的是,万一三界真的彻底陷入混乱与仇恨之中,每一个灵魂都会活得像是曾经被复仇淹没的他!一想到这,海一健就冲着邓子追大吼起来:“他在哪?他们现在在哪里?!”
  邓子追呆滞地看着海一健,他的大喊大叫和周围越来越浓重的风声裹在一起,把自己的双耳塞出了闷重的回声。邓子追觉得自己正在飘离他所处的环境,身上再也没有任何力气,一切都已无可挽回,直到他再次想起纪千秋的身影,胸腔深处突然就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令他清醒过来。
  “我……对不起……”符纸从邓子追的衣袖中滑入他掌心内,他把黄纸放到了海一健手中,轻微呓喃着道歉的话。
  海一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也顾不上说别的话,手中的符纸瞬间点燃,他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邓子追用力地喘息着,猛然看向远处,只见天空乌云密布,闷雷滚滚,狂风夹杂着血腥气息扑面而来。飞禽走兽早已不见,活人闭门不出,死人也难寻踪迹,一时之间,大街小巷都犹如世界末日一般冷清。邓子追还没有回过神来,他额间的天眼已自动睁开,乌鸦图案扑扇着双翅,让他看得更加清晰起来——天地之间,隐约飘荡着如滴入水中的墨汁一般的黑色光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这些分明就是他在阴阳相交之界里看到的,仇恨与恶毒的体现!
  更多的幻视出现在邓子追眼前:愤怒感染了所有的人类,人人互相报复,视恨为生存的第一驱动力,杀戮和发泄成为了所有人的行为守则;一切死去的怨灵都在人间逗留,不愿离去,不再投胎,世界上再也没有新生命,只剩下老人在苟延残喘,人类即将灭绝,人间被鬼魂所占领;所有凡人创造出来的产物都已失去意义,科技、文化、娱乐、衣食住行都不再被需要,三界变为一团混杂纠葛的巨大血雾,物质逐渐消失,只剩下每个灵魂的执念在彼此对吼着……这个宇宙,就此走向毁灭。
  而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只剩下一个身影。
  邓子追掏出手机,打给了任崝嵘。
  不记得是第几次了,但纪千秋认为,一定会是最后一次,他走向邓子追的家。
  客厅,他们在这里缠绵过。厨房,有家常料理和中药的味道。卧室,还有一两件他过夜后留下的衣服。纪千秋走进来,看见邓子追背对着他,突然感到如释重负。
  只要他一开口,一切大概就到此为止了。纪千秋从不认为邓子追是个笨蛋,这一刻的到来,本就是必然。
  “子追。”纪千秋平静地唤了他一声。
  邓子追缓缓转过身来,让纪千秋看见了他饱含泪水的双眼。他的神情中写满了痛苦,但没有意外和疑惑。纪千秋回看着他,久违地感受到了遗憾。
  “海一健刚刚来过,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邓子追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没有犹豫,“你是鬼王,对不对?” 为什么·阵法·枪尖   “海一健刚刚来过,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邓子追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却没有犹豫,“你是鬼王,对不对?”
  纪千秋眸光微闪,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
  终于来到了这一天。
  当邓子追心碎的质问传入他耳中时,他心里却异常地平静,甚至不由自主地暗自叹息,本来还期待他能早一些发现,省下了那些不必要的纠葛,“子追,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我只是一个——”
  “为什么你要骗我?!”邓子追突然爆发出悲愤交加的大吼,打断了他平稳的话语,“我不在乎你有什么过去!我也不在乎他们想要抓你!我原本可以帮你——我会帮你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放弃你,因为我爱你。我们本可以想办法解决所有的事!”
  “……你说什么?”他听见了那个关键的字,纪千秋停顿片刻,随后缓缓地伸出手臂,想要去搂住邓子追的肩膀,“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但是你骗了我,直到现在你还在骗我。”邓子追甩开他的手,却没有退缩,反而朝前一步,猛力揪住纪千秋的衣领,前所未有的愤怒在他的眼神中弥漫开。他把纪千秋拽到自己面前,来不及庆贺终于在对方眼中看到慌乱,与其鼻尖相对,心痛和绝望使他的双手紧绷得发抖。
  这是第一次,当他们如此靠近时,邓子追察觉不到一丝该死的心动和喜悦。他的内心被痛苦和悔恨充斥着,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挫败和难过。
  “你明明可以用任何身份来接近我们,你可以只做你的医生,如果你的目标从都到尾就是安齐……为什么……是因为我特别蠢,特别好骗吗?”邓子追咬牙切齿着,“你为什么偏偏要利用我的感情?你为什么要接受我?为什么要和我上床?”
  “你在想的是这个问题吗?不是怎么阻止我,不是去救你大师兄或者安齐,也不是拯救世界?”纪千秋的话音一如既往地疏离而冷淡,他任由邓子追浑身发抖地抓着自己。垂眼看向对方的双眸之中,猩红渐渐浮现而出。
  “因为我需要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你,为什么?”邓子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额前亮起了刺眼的光芒,“我可以接受,是我做错了,是我害死了所有人,我愿意承担所有惩罚。可是……为什么是你?”
  “我……”出乎他的意料,纪千秋叹了口气。
  邓子追很熟悉纪千秋的这个表现。
  在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邓子追时时刻刻地留意着纪千秋的情绪,他知道纪千秋的内敛和稳定,像是把所有感情都放在了一块坚冰之中,只有偶尔的叹息之后,能见到冰块滴下同样冰冷的水珠,代表着难得的坦诚。
  他为什么这样叹气?邓子追飞快地抬起头,错愕地看向纪千秋,竟在他的面上看到了无可奈何。
  “我曾经答应过自己,让你起码开心着到最后。”纪千秋轻声说着。
  邓子追露出一瞬的疑惑:“什么意思?”
  “不是你的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子追。”纪千秋突然温柔地抬手抚他脸颊,擦去他的泪痕,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这让邓子追心乱如麻。他难以否认,无论发生什么事,在他眼中,纪千秋从来都是一样的摄人心魂。邓子追想要扭开脸去,但身体已经被纪千秋紧紧抱在怀中了。
  “你还想怎么样?”邓子追才问出口,几乎同一时间,他被纪千秋吻住了。
  黑白交杂的光线瞬间从他们周围迸发开去,身边的一切都被裹在了阴阳爱恨的幻象之中,他们的过去和未来糅合在了一起,像是飓风一样包围着两人。
  邓子追震惊地睁大双眼,前额的天眼闪烁起了金光。他揪着纪千秋的前襟,仍想要挣扎着把对方推开,但他的视线与纪千秋猩红目光相接,那刺眼而迷人的血色便立即钻入他的脑海中。蛊惑人心的温度随即蔓延开来,夺取了邓子追的全部意识。不过一刻失神,邓子追已不由自主地张开双唇,让纪千秋有机可乘,闯入他口腔之中,肆意汲取着他的神智。邓子追只觉得自己仿佛掉入了一个粘稠、温热而无穷无尽的海洋里,世界将他抱在怀里,催促着他放弃反抗,把一切意志交出。
  “嗯……”邓子追睫毛轻颤,额前的乌鸦标志亮得如同深夜中的信号灯,拼命地警告着危险。但他的身体被纪千秋牢牢地抱着,哪怕一点轻微的动弹,都只让纪千秋把他擒得更紧。纪千秋抬手按住他的后脑,修长惨白的五指深深纠缠着他的发丝,不断加深这让他窒息的亲吻。从令人根本无从招架的唇舌交缠中,邓子追只觉脑中思绪翻滚,一些似曾相识的东西正在浮出水面,而某种力大无穷的牵引能量则钻进了他的思维中,勾引着,推动着,逼迫他做出并非自己想要的决定。
  “唔……不……”邓子追的手指逐渐从纪千秋身上掉落,天眼闪得如同电量耗尽的电子屏幕,只剩下最后几秒的余光,终于仍是熄灭了。他浑身瘫软,晕倒在纪千秋的臂弯之中,从缓缓闭上的眼角处滑落一滴眼泪。
  纪千秋仍然怀抱着他,殷红的双眸之中,噙满了难辨情绪的泪水。
  周围如狂风暴雨一般的光线渐渐平息,外面的世界却已变了样——天空血红,风沙肆虐,万鬼倾巢而出,鬼差垂死抵抗,冲天的怨气聚起一个又一个直达天际的龙卷风,直冲天庭而去。
  纪千秋将邓子追安置到床上,甚至替他盖上被子。当他再直起身来时,一切已如他所愿。邓子追为了安齐而准备的阵法已然开启,但已不受他自己的控制,而是被纪千秋夺到了手中。只要解决了任崝嵘,安齐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而这个世界,终于陷入了纪千秋期待已久的混乱之中。
  纪千秋冷笑着,只如拨动羽翼一般抬起手来,阵法便在他面前大开。他踏入其中,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呃……”
  纪千秋的目光刚刚捕捉到安齐的身影,凌厉而灼热的神力便朝他扑面而来。他稳稳站在原地,挥臂一拂,在须臾霎那之间,两枚飞驰而来的子弹擦着他的指尖,被他拨向两边,直直打入墙壁之中。随着两声巨响,两侧的墙壁顿时出现巨大的蛛网裂痕,血红如烙铁一般的纹路,从子弹处向周围扩散开去。但子弹并没有打穿墙壁,坚固的阵法吸收了所有的攻击力,把眼前的空间保护得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灵魂能进来,也没有任何灵魂能出去。
  “给本将受死!”任崝嵘的枪尖与他的咆哮声一同逼近。闪着锋利金光的红缨枪袭至面前,神力几乎将纪千秋掀翻。任崝嵘狂怒地舞着长枪,几下扫动,枪尖都擦着纪千秋的面颊而过。
  纪千秋被迫后退,腰背贴在身后的阵网之上,细密交织的伏魔网灼烧着他的整个后背,发出阵阵刺耳噪音。他却连眉毛也不挑一下,冷笑地扬起下巴,“我早已死了,你忘了吗?”当旋舞着的红缨枪再次逼到跟前来时,他脚尖轻点地面,双手轻轻松松地握住了枪杆,如一阵阴冷夜风一般翻身跃过,窜到了任崝嵘身后,白骨嶙峋的十指撕破了千年不磨的战袍。
  两人缠斗起来,纪千秋不断发出近乎野兽哀鸣的嘶吼,浑身上下散发着死亡的怨气,几次几乎击中任崝嵘的心脏。任崝嵘的长枪扫遍了整个空间,将所有家具陈设都砸得粉碎,他一边毫不留情地攻击着纪千秋,一边还在分神保护着倒在地上的安齐。
  纪千秋在房间里四处乱窜,寻找着任何可以接近安齐身边的缝隙,但任崝嵘的神力非同小可,让他无机可乘。纪千秋腾空而起,正要脚踩上红缨枪长杆,试图越过任崝嵘的身体,但他的脚踝却被任崝嵘一把抓住,整个人像破布一样,被任崝嵘狠狠摔到了地上。
  下一刻,吹发可断的枪尖已经抵住了他的咽喉。纪千秋再次握住枪头,双手的皮肉立刻便像烧尽后的灰烬一般,从他的骨骼上脱落飘离。他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血红双眼如狼似虎地盯着任崝嵘,整个空间顿时被他的怨气所充盈。
  任崝嵘不为所动,用尽全力把长枪抵向纪千秋,决心要一击致命,直到身后传来虚弱的喘息声。
  “唔……痛……”安齐斜斜地靠墙半坐着,浑身已被冷汗湿透,双腿之间正缓缓流淌着液体,羊水中夹杂着丝丝血色。他饱受阵痛折磨,全身无助地轻微发抖着,面无血色,嘴唇轻颤,两手搭在高耸的临产孕肚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正从他面颊滴落。
  纪千秋满意地瞥见了安齐的状况,开口时话音却阴柔而轻缓:“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能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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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开生…… 蛛网·羊水·指尖·生命   有轻微血腥生子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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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千秋满意地瞥见了安齐的状况,开口时话音却阴柔而轻缓:“除了我,现在还有谁能帮他?”
  任崝嵘震惊地捏紧双拳,闪着金光的红缨枪又往前递了一些,随时可以将纪千秋的存在彻底终结。但他知道纪千秋说得对,安齐需要帮助,而此时此刻,全天下,只有面前的鬼医知道如何处理。安齐痛苦的呻吟声仍不绝于耳,向刀子一样扎在他的背上,时间流逝得越多,安齐的情况就越危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安齐这样受苦!
  “你是想要看着他一尸两命?”纪千秋眼也不眨,任由自己的怨力从颈间创口处漏出,毫不在意伤痛,双眼只盯着任崝嵘的反应,等待着那一刻。就在那一刻,任崝嵘的神志动摇了。
  仅仅一瞬间的迟疑,任崝嵘的整个身体便被纪千秋的怨力给击飞,径直摔到了对面的墙上。像风浪一般的怨能源源不绝地冲击着战神的全身,让他被那沉淀百年的怨力给压迫在了墙上,四肢和躯体都贴着墙面,无法动弹。
  “安齐——”任崝嵘拼了命地想要挪动身体,目眦尽裂地瞥向安齐的方向,却无论如何都不能移动半分。
  纪千秋从地上从容站起,一条手臂抬起身前,犹如隔空抓握着任崝嵘的身体一般,冷冷地朝前走了几步。他看见任崝嵘依然在奋力挣扎着,于是大张双臂,漫不经心地挥动几下,周围的阵法便变幻起来,像一张越缠越紧的蛛网,把任崝嵘牢牢固定在了墙上。
  “崝嵘!呃——”安齐目睹这一切,虚弱地发出一声呼喊,随后在地上艰难地爬动起来,一手托着下坠的肚子,另一手遥遥伸向任崝嵘,想要去触碰他纹丝不动的身体。他的指尖离任崝嵘的手掌还差几分距离,难以忽视的剧痛就再次从他腹底蔓延而上,令他摔倒在地,浑身发抖着。
  纪千秋快步走到安齐身边蹲下,干脆地掰开他的双腿,不顾他的阵阵哀嚎,直接伸手去探他身下。散发着淡淡血腥味的羊水正稳定地从他腿间流出,安齐的小腹硬如磐石,可想而知痛得有多厉害,但除此之外,一切顺利。纪千秋捏住他的大腿根,毫不怜惜地用手按压着他的下腹,听见他哑声呼喊,仍是冷漠地说:“是时候了,用力。”
  “不,你,你放开他!你放开他,呃——啊……”安齐本能地扭动着,想要逃脱开这无情的掌控,笨拙而无力的身躯却完全不听使唤。每一次阵痛来袭,他都浑身僵硬着挺腰坐起,嘶哑的呻吟声从他嘴角处泄出,片刻后又犹如失去支撑一般重新瘫倒在地。令他难以承受的缩痛从腹底攀爬向全身,体内所有的器官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从精神到肉体,他的每一片灵魂、每一个细胞都在被疼痛所摧残。
  “给我用力!”纪千秋大声怒吼着,甚至施立向下推着他的腹顶,把安齐折磨得惨叫连连。他紧盯着安齐的眼神中只有焦急和愤恨,双手的动作在加速着孩子的向下,确保胎头不偏不倚地顶入安齐的骨缝之中,精准地加快产程,却丝毫没有顾及安齐的感受,“如果你自己不用力,我可不会管你和孩子是死是活。”
  “呃!唔……不要,啊——”听见纪千秋话语中提及孩子,安齐睁大了双眼,泪水自发从他的眼角处滑落。他喊得嗓子都发哑了,只觉下半身的每一片肌肉和骨骼都如同被尖刀刮过,纪千秋的双手犹如冰冷的钢针一样,扎在他的身体上。但他也确实能同时感受到,腹中沉重的胎儿正在向下挪动着。
  在他后方,任崝嵘仍旧被牢牢压制在墙上,连呼叫声都无法发出,只能亲眼看着安齐一次又一次痛得浑身抽搐,仍然在咬牙坚持着。他的心仿佛被安齐的声声哭喊给撕裂了,全身也跟着绝望地挣动起来,却依然无望逃脱。他用尽全力,三界战神的雷霆万钧也只能让指尖轻微抖动,无力地试图去触碰近在咫尺的安齐。
  “呃哈……”安齐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身上的肌肉不时因为用力而紧绷得发颤。在几乎已没有空隙的阵痛之间,他气喘吁吁地尝试着撑起身体,努力看清眼前的景象。他回过头去,见任崝嵘被困在那散发着毁灭气息的蛛网之中,与他视线相接,眼神中却没有任何迟疑或犹豫。随着一声低吼,安齐侧躺在地上,伸长了手臂,牵住了任崝嵘束缚中的手指。
  在两人体温相触的那一瞬间,任崝嵘的眼前一片模糊。几百年来的第一次,他觉得无能为力,生不如死。他的胸腔被自己无声的怒吼和痛苦所填满,却始终无法改变半分现状。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泪流满面。
  纪千秋强硬地朝前倾身,用双膝压向安齐的腿根,怒不可遏地大吼:“用力!你是想让我亲自动手吗?”
  “啊!你……呃,你放开他……我求求你!”安齐无力反抗,才触碰到任崝嵘的手指又滑落向下,指甲抠挖着地面,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挺身。他已几乎感受不到从肋骨向下的躯体,浑身都被巨大的痛楚所紧紧纠缠着,眼前不住发黑,却始终维持着神智的清醒,“我们……唔……凳子,他相信你,他一直都……”
  听见了那个名字,纪千秋的神色中有了一瞬间的刺痛,令他招架不住的恼羞成怒又涌了上来。他磨牙凿齿地吼了一句“闭嘴”,双掌之中骤现隐隐作祟的暗光,然后贴向了安齐的腰侧,慢慢地向下揉着。
  “啊——”安齐立刻发出一声惨叫,身体抽动着,差点昏死过去。在阵阵发花的视线之中,他仍能捕捉到温暖闪烁着的光点,他的肉体越是饱受摧残,内心却越来越清晰。他能察觉到,自己体内坚强而纯洁的新生命还在努力着。
  这是他和心爱之人的孩子,无论如何,安齐都不会放弃。
  他握紧双拳,强迫自己再次撑起上半身,喘息得如同一条离水的鱼,运用着全身上下剩余的任何一丝力气,拼了命地向下推着。
  纪千秋见此,嘴角扬起一抹冷笑,双手仍然向下轻推着安齐的小腹。
  一切已近在咫尺了。
  “你确实……”他轻轻摇着头,指尖揉动着安齐的穴口,完全无视了对方难以承受的尖叫声,仿佛欣赏着胜利成果一般,观看着受难中的安齐,“是个能牺牲自己的人。”
  胎头已经娩出一半,安齐憋着一口气,脸上又淌下蜿蜒的眼泪,重刷在脸颊上已经干涸的水渍上。他用力得全身发抖,心脏深处熟悉的剧痛也再难忽视,生命的终点和起点同时在他眼前展开。
  “那就正合我意了。”纪千秋握住了孩子逐渐被推出的小肩膀,看着婴儿从安齐的身体中缓缓脱落,眼中亮起兴奋的光芒。
  “唔——啊……”安齐最后发出一声嘶哑的哀鸣,终于感到身上一轻,孩子从他的腿间滑出,似乎也同时带走了他的全部生命力。他的身体重重地躺回到地面上,后背贴在冰冷的地板上,连呼吸都成为了耗尽所有力气才能做到的事。
  他失去了片刻意识,甚至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可以好好休息了。但不过须臾之间,孩子啼哭的声音传入他耳中,比一切诵经念佛、车水马龙、宇宙虚空的噪音都要更清楚,更明亮。安齐那在虚空边缘处游荡着的灵魂,忽然便被这声音给牵引住了。
  “呃——”他睁开双眼,看向不远处,只见纪千秋站在几步开外。他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正被纪千秋单手握着。
  纪千秋锋利如刀的五指,环在了孩子幼小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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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猜是仔还是囡? 初生婴儿·心脏·血泊   有轻微血腥内容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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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千秋眼神复杂地瞅着臂弯中的婴儿,是个浑身脏兮兮的女婴,看上去一切正常,奋力的哭嚎声宣告了她的存活和健康。
  “不——”虚弱至极的安齐已无力再挣扎,不管怎么努力,都只是翻了个身,连继续爬向纪千秋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身后的任崝嵘依然被结结实实地绑在墙上,不管他怎么瞪眼怒吼,身体也纹丝不动。
  纪千秋轻蔑地低头看去,见安齐面无血色,如同一个被拆散了骨架的人偶一般,澄澈的泪水还在从他的眼角滑落。
  安齐的眼神却只看向他手中的初生婴儿:“不要……她只是个孩子……她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世界曾经发生过的所有事,都与她无关!”
  纪千秋冷笑一声:“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在乎孰是孰非,有关无关吗?怪只怪她倒霉,生下来就偷走了本属于我的东西!”说着,他更加捏紧了女婴的咽喉,下一秒就要残忍地结束这条不过只存在了一瞬间的生命。
  “住手!”听见孩子的哭声突然停止,安齐声音嘶哑地大叫起来,全身都在因紧张和恐惧而发着抖。他竭尽全力朝纪千秋脚下爬去,躯体在地下留下一道淡淡的血迹,“是我,在我这里!你的,你的记忆,你想要的一切,都在我身上。不要伤害她……”
  “你说什么?”听了这话,纪千秋立即震惊地看向匍匐着的安齐。
  安齐瘫在地上,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用余光急切地看向他怀中的孩子,“……你前世的记忆,一直都在我这里。”
  这下,他听了个清楚,纪千秋缓缓蹲下身体,直视入安齐的眼内,却把手臂拉远,不让他碰到啼哭着的婴儿,“所以,一直以来,你什么都知道?”
  安齐终于将视线挪到了纪千秋脸上,神情莫名冷静下来,“最近才慢慢想起来的,或许只是我的肉身再也承受不住了。那些不属于我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闪闪烁烁……我知道你很恨,你绝对有理由去怨恨,去报复,去将你的冤屈昭告天下,可是,你知道你这样做,他会有多伤心吗?”
  “谁?”纪千秋生硬地反问。
  安齐看着他,摇了摇头,“邓子追。”
  纪千秋紧绷的面容上有了难以克制的疼痛,他却猛然站起,拂袖离开安齐身边,像是在掩饰着什么情绪,“你们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吧?你以为我真的会对一个白乌鸦产生什么——”
  “你爱他。”安齐轻声打断了他,直面他痛怒交加的瞪视,回望的眼神中带上了怜悯,“你可以骗过自己的理智,但骗不过你的心。你爱他,所以你选了透过接近他来接近我;你爱他,所以哪怕中途明明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对我下手,你也要拖到今天;你爱他,你甚至想要在最后一刻,都让他以为你们是相爱的。”
  “你以为你是谁?你拥有的不过是我前世的部分记忆,当真觉得这便可以窥探我的内心了吗?”这字字句句都向锥子一样凿在他的心上,纪千秋暴怒骤起,挥手施法,隔空掐住了安齐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切齿痛恨地看着他,“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上任何人,我的爱已经和我的性命一起,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明明呼吸已被牢牢掌握,安齐的躯体也如空中柳絮一般无力地垂落着,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痛苦。他已张不开口,平静的话音却依然传入了纪千秋的脑海中:“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到底有多爱他,而他也同样地爱着你。”
  “你胡说什么?!”纪千秋慌乱起来,将他一把又扔回到地上,在周围不安地踱步着。安齐的话语竟不停歇:“你知道他会有多难过吗?他爱你,规划好了和你一起的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和你一起面对。邓子追什么也没有做错,从始至终,他对你只有温柔和真心……”
  “够了!你闭嘴,你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纪千秋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安齐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心头多加了一层苦涩而尖锐的负担。数百年来,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自己的目标,也早就忘记了考虑别人的感受是什么滋味。他深深相信,自己有权力报复整个三界,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的,不管他杀多少个愚昧无知的痴男怨女,欺骗谁,利用谁,践踏谁,他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和内疚。
  唯独对邓子追,他无法否认,自己心有不忍。而他根本不想要这些不忍!
  纪千秋再次冲到安齐跟前,用脚尖把他侧躺着的身体踢平,忿忿不平地看着他:“我经历过的那些事,你根本不会明白。”
  “不要让自己……走到那一步……”安齐心疼地看着他臂弯之中自己的孩子,最后看了纪千秋一眼,“我已尽全力去帮你了,但你还有机会,可以,唔——”
  他劝说的话语,被纪千秋突如其来的举动所打断。纪千秋不再犹豫,五指深深剜入安齐的左胸之中,指尖直触向他的心脏。
  巨大的光线,如千万颗星辰,同时从安齐的心脏中向外飞散开去。整个世界顿时亮如雷电袭向大地,天崩地裂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画面。
  “安齐!!!”任崝嵘眼睁睁地看着,纪千秋从安齐的心中,残忍地汲取了他的记忆和怨力。随着不断涌出的鲜血,安齐的灵力从他的体内流失,圣洁的光芒飘散向四周,也带走了任崝嵘的所有自制力。任崝嵘发狂了一般挣扎着,双眼发红得几乎滴血,阵网在他身上烙出一道又一道的血痕,他咆哮着想要冲到安齐身边,却始终无法挣脱,“不要!安齐!啊——!”
  埋藏在安齐心底深处的秘密,至此,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近千年前的爱恨情仇,纪千秋苦苦渴求着的一切,他那可撼动天地的全部怨念,现在,已被他重新握在掌中。他抽出自己的手,看也不看一眼奄奄一息的安齐,凝视着黑白交织的光点,从自己的手中跳动蔓延入脑海,所有的过去,开始在他的眼前翻动着呈现出来。
  世界的一切开始改变,白昼变成黑夜,人间变成地狱,妖魔鬼怪变成天地主宰,光明变成黑暗,阴变成了阳,痛苦的哀嚎变成欢乐的乐章……
  爱变成了恨。
  纪千秋面露呆滞,大概是在品味着那些逐渐浮出记忆水面的因缘。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无比痛苦,身形稳定不住,踉跄着倒退跌到了沙发里,怀中的婴儿顺势也倒在抱枕上。他顾不上任何人,记忆中的伤痛和令他难以承受的真相,如滔天巨浪一般不断拍打着他。纪千秋浑身哆嗦,殷红血泪从他的眼眶中溢出,“这个世界……你们……我……”
  他抬起眼来,扫视向仅有一息尚存的安齐和大声嚎哭着的任崝嵘,从喃喃细语突然爆发成震天怒吼,“爱……真是最可悲的东西!”
  “啊——!!!”纪千秋朝天呼啸一声,身影如旋风一般平地消失,不知去向何方。
  扑通一声,任崝嵘身上的阵法终于消失。他沉重地跌到地上,随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安齐身边,将血泊之中的爱人抱在怀里。
  “安齐,你看看我,安齐!”任崝嵘的声音颤抖得如风中丝线,他紧紧抱住安齐,用力按住他身上的伤口,却无法阻止生命的流逝。他亲吻安齐冰凉的前额,止不住地放声哭泣着,“不要……安齐……” 选择·注定之事·答应过   主要角色死亡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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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齐,你看看我,安齐!”任崝嵘的声音颤抖得如风中丝线,他紧紧抱住安齐,用力按住他身上的伤口,却无法阻止生命的流逝。他亲吻安齐冰凉的前额,止不住地放声哭泣着,“不要……安齐……”
  安齐的鲜血仍在不断地从伤口处流出,身体也快速冷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唇,叹息声几不可闻。他已不知道自己的感受是痛还是冻,有一瞬间,他意识到,那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心闷和心悸,突然奇迹般地消失了,但他已没有精力去体会这些变化,只觉眼前的所有画面都开始消散,却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该说的话还没有说。
  任崝嵘哭着轻抚他的面颊,然后慌张地发现,这令安齐的脸上染了血迹,又着急地想要擦去。安齐眨了眨眼,大力喘着气,抬起手指,明显抖动着指向沙发。
  顺着他的指尖,婴儿的哭声虽然微弱,却一直没有停歇过。
  任崝嵘飞快地去把婴儿抱了过来,放到安齐怀里,随后把大人和小孩一起抱住,“是,是个女儿……”他低头看着安齐苍白如纸的脸庞,眼泪不断地落入他的发丝之中,“安齐……对不起……”
  安齐身上的力气其实早就耗尽了,全靠任崝嵘支撑着他,才得以把女儿抱到胸前。他细看她红彤彤的小脸,感受着这幼小的生命传来的点点热量。安齐努力地呼吸着,睫毛不停地颤动,哪怕双手已沉如灌铅,身体早就不听使唤,也拼尽全力地想要将眼前一切刻入脑内,“女儿……我们的,女儿。”
  任崝嵘狠狠咬牙,强迫自己作出镇定神情,把安齐搂得更近一些,想要将他抱起,“坚持住,安齐,我带你回天庭,一定可以——”
  “呃……”安齐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这让任崝嵘顿时不敢再动,只手足无措地环抱着他,看着他光彩渐消的面容。安齐轻轻握着他的手,看向他的眼神中全是不带悔意的深情:“我早就,唔……都知道了。可是,我,我一点也——不后悔……”
  “什么……?”任崝嵘难以置信地回握住他,揉搓着他冰冷的手指,仿佛这样就能将体温重新送回到安齐身上。
  “我知道……我的任务,我也知道,和你相恋,会发生什么……咳咳!”安齐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污血来,让任崝嵘的慌张又重了几分,他却只是费劲地扯出微笑来,含泪看着任崝嵘,“我动了,我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我想做凡人,和你,一起……”
  任崝嵘逐渐猜到了他话里的意思,猛地摇起头来,不顾一切地亲吻安齐的嘴角,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不!安齐,不要!是我,是我的错……”
  “崝嵘……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对你……”安齐只能把脑袋无力地靠在他肩头,话语被吃力的呼吸打得断断续续,“是我想要生下她,是我想……做一次人……”
  如果安齐就这么离开凡间,即是死于非命,代表他的渡劫失败了,他无法恢复辛念菩萨的真身,千年功德一朝散尽。安齐的灵魂将无异于任何一个凡人,必须在三界中不断继续轮回反复,尝遍芸芸众生之苦。
  三界之中,灵魂之多如满天星河,踪迹各异,法则各异。在安齐和所有死者一样忘却全部前尘后,任崝嵘无法保证,在下辈子,自己还能再找到他,再与他相爱,甚至无法以这个不死不灭的天神之身,去追随安齐堕世的脚步。
  嗔痴爱恨情仇的苦难,是宇宙对安齐妄自脱离既定航道的惩罚,而今后永远的悔恨追思,则是任崝嵘在偿还当年被辛念菩萨相助所欠下的债。
  都是注定之事。
  在这一刻,任崝嵘看清了一切,但为时已晚。
  “我现在,明白了……”最后一滴泪,从安齐的眼角滑落,“是爱……”
  “不要……安齐,不要!”任崝嵘看着安齐在他面前闭上双眼,此生从未有过的疼痛从他的五脏六腑中同时爆发。他大声呼唤着安齐的名字,疯狂地亲吻他的双唇,不停地把女儿抱在安齐胸前,但不管他如何努力,气息还是从安齐的身上消失了。那一直以来萦绕在安齐身边的淡淡圣光,就像此刻任崝嵘无法停止滑落的眼泪一样,离开了他的视线,再也无处寻觅。
  安齐就这么静静躺在他臂弯里,和每一次在他怀中熟睡时无异。任崝嵘猛然意识到,他面前安齐的容貌,早已于他记忆中的辛念菩萨一模一样了,只是那一双在数百年前也只直视过他一回的鹿眼,现在却再也不会睁开。
  “不……安齐,为什么……”任崝嵘的号啕大哭声渐渐化作低泣,痛苦和恐惧逐渐被难以置信和愤怒所取代。
  身后的空气出现了几阵波动,海一健凭空出现。地府立刻便感知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辛念菩萨渡劫一事因地府而起,如今渡劫失败,前来善后的自然也是地府之人。除了海一健之外,黑白无常倾巢而出,在凡间与狂欢中的恶鬼和怨灵缠斗着,但颓势越来越明显,通往天庭的阵法随时面临暴露。一旦天门失守,神仙插手,整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可能回到过去了。
  “任将军……”海一健朝任崝嵘的背影步步走来,眼看着这凄凉而狼狈的一家三口,就算他见惯了生死尽头的惨状,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任崝嵘把安齐的身体和孩子拥在怀里,不愿松手,甚至不愿去察觉周围的存在和时间的流逝。他垂头凝视着安齐的面容,上面还沾有些许血迹,自己和孩子的体温仍在包围着安齐的身体,一切都还保有安然无恙的错觉。
  海一健悲哀地看着他:“任将军,安齐很快就……”
  突然,任崝嵘感到怀中松动起来,安齐的躯体开始消散,化作了尘雾和光线,从任崝嵘的双臂之中飘扬开去,融入空气,融入天际,融入整个三界。任崝嵘慌忙收紧双手,想要抱紧安齐的身体,却什么也无法再握住。本就不该属于这场轮回的安齐,注定也不会留下些什么。
  “不……安齐!不要!”任崝嵘惊慌失措地伸手在空中扑着,一切却已无能为力了。他浑身发抖,高大魁梧的身体此时瑟缩颓废得像个残废的乞丐,怀里的孩子也差点掉了下去。
  海一健见状,赶忙冲上去扶住他,替他抱着那还在小声啼哭的女婴。他正要宽慰任崝嵘几句,对方却又一头栽到了安齐魂断之处的地面上,那儿终于烟消云散,只剩下两件古怪的物件,令人心碎地静静躺着——
  一朵已然枯死的白莲花,和一捆佛光尽失的羂索。
  任崝嵘将这两样东西握入掌心之中,用力捏着,全身都在因极度膨胀的情绪而紧绷发颤。他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呼吸沉重不堪,与外头可怖的电闪雷鸣越来越相像。
  “任将军?”海一健看着他,还没来得及上前走近,忽然就见一圈金光环绕在任崝嵘身边,
  “啊啊啊啊——!”任崝嵘仰天长啸一声,与此同时,金光在他身上飞速旋转起来。一阵噼啪作响后,他已身披全套战神铠甲,神光刺目,怒发冲冠,威严逼人。但当任崝嵘站起身来后,他身上却分明带着让人又恶又怕的仇恨和怨气,不像个秉持公义的天神,更像是要报复私欲的恶鬼。
  海一健吃了一惊,正要追上去,怒火冲天的任崝嵘已扬篷冲出,只剩下咆哮声响彻天地。
  “纪千秋,今日本将便是再战死沙场一次,也必要将你打下十八层地狱!!!”
  邓子追睁开眼,只觉浑身舒畅,神清气爽,眼前是熟悉的摞摞医书,研磨至一半的草药,昨晚忘记泼掉的残茶。他不禁勾起嘴角,扭头去看,那人就躺在自己身边,香肩白皙,颈侧有绯红吻痕,双眼紧闭,犹在梦中。
  真想就这么多躺一会儿,哪儿也不去,邓子追心想。但今日有事要做,答应了的事,且是关乎天下太平之事,不得不做。
  他翻了个身,搂住那人细腰,再把他抱紧一些。那人蹙眉闷哼一声,将要醒来,邓子追连忙吻他额角,低声哄着:“睡吧,多睡一会儿,今日可要在路上好些时候。”
  听了这话,那人却清醒了过来,睁开眼,嗔怪地推他胸膛:“这不都赖你,给我招揽那些功夫,还不肯陪我去。”
  “不是我不想陪你去,是长生教说得明明白白的,说少主病情严重,见不得外人,就要神医先生一人,我又有什么法子?”邓子追无奈地再将他揽入怀中,亲吻他耳珠,閤眼嗅着他身上的药香,轻声叹气,“我亦只是想要让此事快快解决,一了百了,以后我们便不必再挂心这些无谓之事了。”
  那人没有作答,倒是任他抱着。
  “我答应过你的,我们会有在海边逍遥自在、与世无争的一日,一定会有的。”邓子追的低声喃喃传入那人耳中,同时,也刻在了他自己的心底,“我答应过你的,千秋。” 大局为重·寻盟主·无人生还   邓子追扬鞭策马,身后背着药箱,身前拥着那人,疾行三日,抵达长生教。
  他们不顾教众打探目光,在山脚处拥吻。邓子追目送他随管家而去,还心情愉悦地去寻找那人喜爱的清幽地带,准备等他出来,还可休整些时日再打道回府。江湖中的弟兄手足们听说他在此处,纷纷登门造访,个个都劝他接任盟主,被他逐个拒绝。
  “我已答应了神医先生,说好再不问世事,就是再不问世事。”邓子追与他们开怀痛饮,便是酒意上头,也仍把约定记在心中。武林中人听了他的答复,无不长吁短叹,皆称可惜。
  但邓子追不在乎。他甚至快要忘记,他以前从不离身的宝贝三棱锏,现今究竟放在哪一个包裹中了。
  直到,他收到了长生教的信笺。
  “神医先生听闻小儿之毒仅有此一计可解,医者仁心,慷慨捐躯,只为了救无辜孩童一命。此等高风亮节,实在让本教主——”
  “你住嘴!”
  见那教主皮笑肉不笑地说着不可能之事,邓子追几乎忘却自己曾发誓再不夺人性命。他横扫整个长生教,将所有靠近前来的小喽啰全部打直重伤,尖利兵器直抵教主心窝。
  那人的尸首躺在厅堂之中,心口处是赫然血洞,双目大瞪,神情痛苦,这样死不瞑目的模样,怎么可能会是自愿作药?
  邓子追知道,以他的功力,哪怕要与这教主缠斗三天三夜,他也有五成胜算,势必能手刃邪教魔头,为爱人报仇雪恨。但他想不明白,为何这教主毫无动手之意,任由他直取要害?
  整个长生教,只剩下教众们奄奄一息,倒在地上呻吟不止。教主仍是玄铁蒙面,好整以暇,负手而立,而角落处,却有总角幼童正探出脑袋来,惊恐万分地望着这边。
  邓子追瞥见孩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本乃天经地义,但当着这无辜稚子之面杀他父亲,这并非邓子追本意。
  见他犹豫,教主缓缓抬手,摘下面罩,露出令人震惊之容——玄铁之下,一侧眼眶之中,分明也空无一物,正如那人已冷却了的胸腔。
  “要解那般致命、阴险的毒,你以为,只有你牺牲了?只要能救我儿的性命,莫说是一只眼珠,莫说取他人心脏,哪怕是要本教主自取心肝脾肺,本教主统统愿意!若我的心能用以解毒,我早已自剜。”教主面上毫无悔意,“这毒,本就是你们所谓正派人士要下在本教主身上的,我儿无辜误服,不论用何手段来解毒都实属应当,本教主问心无愧。”
  “你!”邓子追听得怒火中烧,三棱锏再往前递去,血意已从教主胸襟蔓延开来。
  “你要杀我,我不怪你,但寻大侠可想清楚了。”教主咳出血来,却大声笑起,“我长生教手眼通天,当朝宰相夫人是本教中人,掌握天下私镖与暗箱走货的是本教中人,就连你那些侠客兄弟们爱去饮花酒的妓院也是本教中人开的。你明明知道,我长生教,你们灭不得,动不得,只能讲和,不然也不会留我们至今时今日。杀了本教主,会有何种后果,寻大侠比谁都清楚!”
  邓子追怔怔地看着他,冲天的怒火与小儿啼哭声交杂在一起,令他心乱如麻。
  “神医先生确实救了我的儿子,本教主并非不识好歹。我答应你,从今日起,长生教与武林一众白道结盟,一切正依寻大侠先前所愿。”教主重新带上面罩,信心十足地看向邓子追。
  “你已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邓子追仍在厉声质问,手中的三棱锏已渐渐放低。
  幼童跌跌撞撞地扑进父亲怀里,教主抱着儿子,低声回答:“若寻大侠不放心,大可接任盟主之位。有生之年,要杀要剐,任凭寻大侠处置。”
  邓子追将武器捏得死紧,五指发白剧抖着,连带那曾饮血无数、从不都颤过一回的兵器,都哆嗦得再无对敌之力。
  在他眼前,分明是毫无斗意的慈父,抱着他死里逃生的幼子。
  “‘大局为重’四个字,寻大侠应当懂得。”
  此言一出,他无以为对。
  邓子追终究选择了离开,怀中抱着血迹已发黑的白衣人。
  他发上的那一抹带子,正是多年前,从他此时所着衣襟上裁下的。
  那支竹笛,随他一同下葬,还有他最爱的医书、研具。
  一小方土丘,前头却立着两块墓碑。
  “爱夫千古神医寄世怀”
  “罪人寻遇之”
  他还没死,心却已随着他入了土。
  “多谢寻大侠一力促成和谈,才有今日与长生教结盟之事。为了天下苍生与武林和睦,寻大侠当真是鞠躬尽瘁了。”
  “确实,寻大侠为了向本教主证明诚意,当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
  “牺牲小我,以换一劳永逸,这便是大侠之举啊!今日正式公布寻大侠接任盟主之事,江湖中人都要等不及了,纷纷催着呢。”
  见各派一团和气,长生教如约赴会,签字盖印,重金缴费,此前许多江湖恩怨,都能在此一笔勾销。盛世繁华之景,落入邓子追视线中,每一眼都如刀锋一般刺入他骨髓。
  他愿意用自己的名与利,用自己的一身功夫,用他的武器,用他的心,用他的一切,去换一回千秋再倚于他肩头。但人死不能复生,哪怕他再想用下辈子只做凭吊一事,“整个武林不准”,长生教的狼子野心也不准。
  “诸位说笑了,一切都有赖于各路英雄好汉通力合作,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只盼教主得偿所愿后,能当真信守承诺,莫要让一切牺牲前功尽弃。”邓子追面无表情,话语仿佛不经他口而出,只像是凿刻木石一般,直直向着罪魁祸首。
  “小儿如今病已痊愈,身强体壮,寻大侠,不,寻盟主,请放心吧。”
  话音刚落,周围风起云涌,天空顷刻间暗如深夜,血色闪电划破天际。
  “这是……”在场众人方才露出疑惑神情,下一刻,飓风已横扫现场,眨眼之间,死伤无数,残肢遍地,亭台楼阁立刻化作废墟。没有死在风暴之中的江湖好汉,也被铺天盖地的寒冷和恐惧逼得发疯,操起刀枪棍棒互相攻击起来。
  邓子追目睹一切,几乎也要跟着丧失理智,但他眼睁睁看着长生教教主一剑刺向自己的儿子,身旁所有弟兄都杀红了眼,曾出神入死、亲如手足的同门,却自相残杀得如杀父仇人。他只有一双手,竭尽全力也无法完全阻止这一轮着魔了一般的惨剧。
  这是梦吗?这是何种噩梦?
  在一片混乱之中,邓子追蓦然仰头,朝天望去,只见月前飘着一个素衣身影,惨白如雪,清冷如冰。那身影飘摇着,散发出浓厚的恨意和怨力,正是一切恐怖和阴郁的来源,高高在上,似是在操控这一切。
  但落在邓子追眼里,那分明是……
  那身影的躯干纹丝不动,脑袋却平平转向邓子追的方向,面上只剩深可见骨的腐肉,双眼通红,血泪蜿蜒。他平举左手,轻弹食指,尖利的指甲飞向了正在浴血杀人的长生教教主胸前,将他整个人钉死在地面上。
  他已非凡间之物了。发鬓尽散、面有血痕的邓子追呆呆地看着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依然想要拥他入怀。
  那人发出一声尖利如刀锋划过石壁的怪叫,然后腾空而起,消失不见。
  邓子追再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已倒在血泊之中,无人生还。
  从这一日起,邓子追打消了事成后立刻归家,随后在坟前自尽的心思,每日每夜都在寻找着他。他不在乎那人容颜尽毁、阴阳相隔,他只想把他抱在怀中,用余生去对他道歉,与他携手去做曾约定过之事。但那人没有给他留过余地,在世间游荡时刻意躲开了他,所到之处,全是腥风血雨和长恨绵绵,而邓子追总是来晚一步。
  人间变了天,什么江湖豪杰、王侯将相,都再敌不过身怀阴间之力的鬼怪。人们似乎失去了存活的意义,杀戮和仇恨才是唯一值得费心之事。除了邓子追本人,如同被诅咒了一般,依然保持着旧时的良知,而这便是最令他痛苦之事。
  因为,他还爱着那人。但他同样爱人间万物,为兄弟好友而牵挂,为一草一木而感慨,甚至为任何心存一丝善念的恶人而欣慰。然而,他身边这些无辜之人,已一个接一个地死在怨恨中了。只剩下他,清楚地感受着自己的心。
  他放弃了追逐,回到了药庐,用已枯死的竹木重新做了一根笛子,却在每一次把它握在手中时都泪流满面,哭得无法吹奏任何音律。直到,那阵将一切生机和希望都吞噬的魔风,刮到了他身后。
  “这便是你要的么?”他一手抚摸着墓碑,指尖蹭过那个“爱”字,“要我一个人,活生生地见证一切?” 孽缘·乌鸦·光球   “这便是你要的么?”他一手抚摸着墓碑,指尖蹭过那个“爱”字,“要我一个人,活生生地见证一切?”
  或许这听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提问,那人没有回答。得不到答案,邓子追便回头去看,只见他仍然飘在空中,惨白依旧,破碎的面容却随着怨力的增长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以前的模样。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他痴痴地望着那人,哪怕他与自己已非同类,哪怕他通红眼中只有憎恨和厌恶,哪怕他双手已沾满无辜之人的鲜血,哪怕所有人都怕他,邓子追依然愿意为他付出一切,“无论你想要我如何偿还,我都依你。”
  “我要天地间所有生灵,都尝到我尝过的滋味!我要怨恨和痛苦遍及天下,我要人人受苦受难,我要仇恨当道,我要你死!”
  字字诛心,句句骇人,却能令邓子追定下心意:“……好。”
  早该是这样的。如果,他从最初便放下一切,与他去应许过的海边胜地,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之事?如果,他没有答应长生教的请求,无视那个本就理应绝命的孩子,他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他没有顾念大局,心慈手软,在当时就果断为爱人复仇,他是不是就不会这样满腔愁怨?如果,如果,如果他们没有相识相爱,而是形同陌路,永不干扰对方的人生?不,这绝不能发生!
  邓子追执起三棱锏,对这一场孽缘,和此时的收场,心中毫无悔恨。反手施力,兵器入体,温暖涌出,这一刻的剧痛,却远不如他见到那人尸体时的难以承受。
  我死了之后,能抱住你了吗?能让你心宽了吗?
  “你该……满意了……”他倒在血泊之中,朝那人伸出手。
  “不!我不满意!”
  这是邓子追记忆中最后听见的话:“我要亲手杀死你,那才叫复仇!你以为自尽可以改变什么?又是你大侠的清高?正直?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生生世世都不会放过你!我要三界都与我感同身受,我恨!我恨啊啊啊啊啊啊!”
  在这令他痛彻心扉的尖叫声中,画面开始飞速转动起来,犹如在霓虹组成的隧道之中穿梭。他看见世间依然充满仇恨,由那之后,死去的灵魂再也不愿意听话离去,而是在人间徘徊,执念从此诞生。他看见那人源源不绝地汲取世间怨气,在凡间飘荡数百年,以恨为食,将无数心怀不满的灵魂拉入无尽深渊,将人间搅乱,逼迫神鬼二界插手。他看见自己在地府刑期已满,却不愿离去,甘愿永生遭受乌鸦啄心的苦痛,傻傻地以为这便能平息那人怒火,直到众鬼差分身乏术,心生一计,扯下他发上那一抹纯白布条,缠在一只乌鸦颈上。那乌鸦从地府飞向人间,双翅触到阳光的那一刻,通体变得雪白……
  “寻遇之!”
  寻遇之!
  “我恨你!”
  我恨你!
  “阿遇……”
  阿遇。
  “子追……”
  子追。
  “子追!凳子!”
  “邓子追!!!醒醒!”
  苦涩得像是全世界所有最苦的东西都混在一起,然后榨成汁的液体,从他的嘴里猛灌下去,呛得他一阵作呕,然后难以控制地咳嗽起来。邓子追觉得身体仿佛从太空里往下掉,重力和惯性把他全身狠狠地甩在地上,天旋地转,浑身灌铅,让他不得不因为疼痛和窒息而清醒过来,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咳咳咳……”邓子追推开面前的人,拼命地把喉咙里的东西全部咳了出来。他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像万花筒一样的画面缓缓开始平息,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卧室的床上,旁边是心急如焚的海一健。
  “那是什么……”奇苦无比的味道还残留在他喉咙里,他一边作呕一边问。
  “这是鬼喝的东西,你被夺魂了,不用这玩意儿都喊不醒你。”海一健握住他的双肩,把他掰向自己,“他对你做了什么?你把什么厉害的符咒给他了?我进不去啊!”
  邓子追还头晕眼花着,听见他问话,使劲捏紧拳头,然后狠狠扇了自己两巴掌,这才恢复了思考能力,“不,那不是他,是我……”
  海一健急得头顶冒烟,见邓子追眉心的标记忽明忽暗,更加担心起来,“什么?什么是你?”
  当邓子追慢慢抬头看向海一健时,他脸上带着后者从未见过的神色——明明颊上泪痕未干,双眼中却只有坚定。邓子追对他轻轻摇了摇头:“一直以来,都是我。”
  “什……”海一健疑惑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他的手中被塞进了一道符。下一秒,他的身体便凭空消失了,直接被传送到了安齐和任崝嵘所在的地方。
  邓子追从床上站起,看向窗外,只见乌云密布,飓风刮起,穿着熟悉的快递员制服的鬼差们,仍在顽强地试图控制住从地府汹涌而出的怨灵。没有天眼的凡人看不见百鬼夜行,也都恐惧于天崩地裂的自然灾害,他们不会知道,眼前的连环车祸、大火冲天、危楼倒塌、水淹平房,这些在瞬息之间就夺走无辜之人性命的惨剧,其实都源自于同一个地方——
  顺着天际望去,肉眼所无法直视到的位置,邓子追的天眼却能捕捉得到,那个被漫天神佛隐藏起来的,三界的最后一个交汇点。
  在那里,那个惨白的身影正临空而立。
  纪千秋漂浮在半空之中,感受着他的所有力量在身体之中涌动,每一根发丝、每一处肌肉都如获新生,积攒多时的愤怒和信心正蠢蠢欲动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向世界展示他的能力。
  这一次,与四百年前已有所不同了。当时的他,凭着自己的一腔怨恨,在人间大开杀戒,以凡人的灵魂为食,控制着同样心怀怨念而滞留人间的恶鬼们,以为那便是占领人间的最好办法。但他忽略了三界运行本就有万物相生相克的规则,纵使他力大无穷、狡如脱兔,也终究逃不过一物降一物的道理。当职责本就是以暴制暴的战神出现,他便注定会输。
  在地府受刑四百年,他们以为使他罪孽消减后便能平息他的怨恨,但时间和禁锢却给了他仔细思索的机会。他已想清一切,与其在占领人间一事上耗尽心力,不如干脆反了这毫无意义的因果轮回,让人间和地狱再也无分彼此。
  白乌鸦以为他只是想要回自己的记忆,但他要的是所有怨灵同时在人间狂欢,让整个地府的死神都疲于奔命,使人界无人守护,他便可趁机破了三界分治的阵。只要地府和人间乱作一团,还怕高高在上、明哲保身的天庭不出手?而天庭一旦插手凡间事,人类得知了神仙和永生的存在,接下来会发生的事,那才是真正的混乱。他迫不及待地想看看,当所有人类都在愤怒和痛恨后,世界到底会是什么样的。
  至于那个战神,目睹此生挚爱在自己面前被害,岂有不怒不怨的理由?纪千秋就等着任崝嵘来向自己报复,在他怨气最盛时,便有将他拉下神坛之机。
  “越爱,越恨……”纪千秋闭上双眼,喃喃着不知究竟说与谁听的话。在他身后,裹着如火盛怒和尖锐神力的疾风,像箭一样朝他后心袭来。
  “纪千秋!!!”战神的吼声恰似天上电闪雷鸣。
  红缨枪尖与怨力幻化而出的巨大盾牌猛然相撞,震出山摇地动,纪千秋狞笑着回身挡下这一击,千年怨气终于得到了极致发挥。怨力不断变换着,使他可以操控着世间所有兵器,与任崝嵘在空中缠斗起来。
  “恨的滋味如何?“纪千秋全身的骨骼都如木偶一般,随意扭动旋转着,不断避开任崝嵘的攻击,“你应当感谢我,不然,你这一身功夫,一千年都使不出来!”
  “啊——!!!”任崝嵘杀红了眼,根本无法再用寻常言语与他争论,只知道发出如野兽一般的嘶吼,脑海中唯独剩下将仇人置于死地的本能。他的金枪上闪着电流和火焰,每一下挥舞都刮起海啸一般的巨大气浪,几次几乎要击中纪千秋的身体,却都被他如蛇行一般躲过。任崝嵘怒不可遏,双眼中染上血红,怒吼一声,飞身踏云而起,操起枪杆狠狠砸在了纪千秋背上,千吨重的神铁将他的脊骨敲打出震天响声。连打好几下后,任崝嵘捏紧双拳,将红缨枪往前一送,直直插入对方胸膛之中。
  出乎他的意料,纪千秋面露笑意,一瞬之后,那身影居然烟消云散,只余怨气直扑到他脸上——竟然只是个幻身。
  任崝嵘震惊地转过身去,只见纪千秋仍漂浮在他身后不远处,素衣摇曳,嚣张而冷静地看着他:“看来那菩萨真是个废物,跟了你这么长时间,连你一个天神的戾气都净化不了,竟然还指望能净化我?”
  “你闭嘴!”听见他口出侮语,话中提及安齐,任崝嵘更加气得失去理智。他咆哮一声,绷紧全身,激发出所有神力,手中的金枪顿时分裂成无数根一模一样的武器,向雨点一样同时朝纪千秋袭去。
  纪千秋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正要聚气还击,阵阵阴风已掀得大地开裂,云层消散,天地间的界限仿佛马上就要消失了——
  戛然,一个金红交错的巨大光球将他完全笼罩起来,把飞向他的所有的金枪都给挡下。在触碰到光球的那一刻,金枪如被点燃了的香烟一般,迅速地烧成灰烬,任崝嵘的神力被无情地消解。 阵·万花筒·战神之力   戛然,一个金红交错的巨大光球将纪千秋完全笼罩起来,把飞向他的所有的金枪都给挡下。在触碰到光球的那一刻,金枪如被点燃了的香烟一般,迅速地烧成灰烬,任崝嵘的神力被无情地消解。
  光球由数不清数量的光丝交缠而成,纪千秋定神去看,只见每一根光丝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符文,笔画相连,组成无数坚不可摧的线条。这个光球分明是一个极其坚固而强大的法阵,就是刚才把任崝嵘禁锢在墙上的那一个,是纪千秋窃取了的……他心中有了想法,回头看去。
  果然,是邓子追。
  邓子追前额的白乌鸦标记亮如午夜满月,面上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头也不回地走到了纪千秋和任崝嵘之间,字字铿锵,语气平稳,“任将军,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任崝嵘先是一愣,随后难抑怒火地瞪着他,手中仍高举武器:“邓子追,你可知这恶鬼都做了些什么?他一直都在欺骗你!你现在应当看清楚了,他利用了你的感情,还有那些你不知道的事,安齐一直都在保护你,你的前世——”
  “我知道。”邓子追毫不动摇地打断他,“我知道我的前世是谁,做了什么,导致了什么结局。我全都知道了。”
  在他身后,阵法之中的纪千秋浑身一颤。
  “不知道的那个是他,”邓子追偏过脸来,回头看向低着头的纪千秋,眼中满是伤痛,“如果他早知道,我就是他记恨多年的那个人,如果他一早就把我了断了,或许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纪千秋稍抬起眼角,眸中带泪,眼神复杂地回看他。
  “既然你已经想起来了,那你应更加清楚,此鬼无恶不作,为祸人间,就是为了取你性命!”任崝嵘咬牙切齿着,浑身紧绷,随时准备掷出长枪,“赶快让开!无论你对他还存着什么心思,都是枉费心机,他今日必定要为其罪行付出代价!”
  等他说完,邓子追回看向任崝嵘,一字一顿:“对不起,任将军,我说过了,我不会让你伤害他。”
  任崝嵘和纪千秋同时震惊地看着他。
  “你疯了吗?!”任崝嵘将金枪末端用力戳向脚下,使大地轰然震动,一道裂痕蜿蜒奔向邓子追所站之处,邓子追却纹丝不动,“你知不知道放过他会有什么后果?难道和安齐的友谊对你来说毫无意义?还有海处长,还有你师父,还有天下苍生,你身为白乌鸦,竟然——”
  “上辈子,我就是选择了天下苍生!”邓子追的情绪跟着激动了起来,竟然再次打断了他的话,“我选择了以大局为重,选择了献祭我的一生挚爱,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让他失望,以为自己是在保护所有人……现在,我绝对不会再做同样的事!”他握紧双拳,抬头挺胸,身后的阵法顿时发出更加耀眼的光,“今天,我就要保护他一个人。”
  始料未及的话语传入耳中,纪千秋难以置信地看着邓子追的背影,没有察觉自己清澈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任崝嵘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萦绕在周身的神力变得阴郁而危险,“让开,本将只说最后一次。”
  “任将军,这里是人间,而我是白乌鸦,人间是我的地盘。”邓子追毫不胆怯地直面他,“我答应你,我绝不会让他继续扰乱三界,但是你也绝不可能突破我的阵法。只要我还是人,我的阵法就是人间所有灵力的集合。”
  在任崝嵘的一双鹰眸中,猩红光线闪烁着,使他看起来越来越凶狠,“伤害辛念菩萨的人,本将必要他血债血偿。你若是要挡,那便一起死吧!”他失去了剩余的耐心,操起长枪腾空而起,朝着邓子追冲去。
  邓子追在原地稳如泰山,从他身后,无数张符纸如万花筒一般展开,瞬息又化作各种武器。几张符纸在他身前变大,他踩着黄纸跑向空中,纵身一跃,避开了任崝嵘的枪尖。邓子追挥动双手,让符纸在他的双臂间如流水一般活动着,看似柔软脆弱的纸片立即组合成坚硬无比的盾牌,生生地把任崝嵘给挡了回去。在任崝嵘震惊地向后趔趄时,他凝神聚气,心中默念复杂咒语,随后天眼骤然高亮,双掌前推,成千上万张符咒顿时像流星一样飞向任崝嵘。
  “你?!”任崝嵘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要和自己打,心里多少念及一直以来的友情,刚才根本没出全力。邓子追的符纸却像龙卷风一样把他团团包围起来,既不向他攻击,也不让他有机可乘,只如同密不透风的墙一般,旋转着,笼罩着,令他气急败坏,“邓子追!马上放本将出去,本将留你们两条全尸!”
  此时,终于从怨灵堆中浴血奋战而出的郑小强,和同样元气大伤的郑清然,两人互相搀扶着,也顺着灵力缠斗的痕迹赶了过来。郑小强半个身子上都是血迹,见到邓子追,先一把将宝剑扔了过去,然后大喊:“任将军,你这是被鬼王的怨气所影响了,所以才会控制不住自己!将军,你冷静一点,如果你现在大开杀戒,坏了天神下凡的规矩,就中了他的计了,菩萨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任崝嵘此时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说的话,每一次听到和安齐有关的内容,他都觉得心痛得难以呼吸,浑身上下的血液像被煮沸了一样,与安齐相处过的点点滴滴,每一片记忆,都像亿万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肉体和精神,让他无法思考,无法判断。
  他从来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作为一个打仗为生了几百年的战神,他几乎不知道什么叫心碎,什么叫无能为力,他无法理解悲伤,只能把它转化为自己最熟悉的情绪。他可以感受到的,只有源源不绝的愤怒。
  “你们胆敢阻挠天神履职,那这后果,便必由你们自己承担!”任崝嵘气昏了头,满脑子除了诛灭纪千秋以外,就再也不剩下任何东西。他怒火已达到了顶峰,双手同时握住红缨枪,绕着腰身飞快地旋转了起来。神力掀起阵阵疾风,把周围的符纸全部吹散。任崝嵘大喝一声:“谁敢拦我?”再次猛力将枪尾砸向地面,巨大的震波像四面八方乍然扩散,把本就身受重伤的白乌鸦师徒给震倒在地。
  仍在苦苦支撑着的邓子追浑身一抖,一瞬间失去平衡,符纸漫天飞舞,在半空中便自燃成了灰烬。他还没反应过来,余光瞥见任崝嵘双手握枪,身形马上要闪到跟前来了,连忙提剑阻挡。与玄铁长剑相碰出“砰砰”几声的,竟是附了战神之力的子弹。
  邓子追慌忙挥剑,将数颗子弹挡飞开去,脚步被冲得连连后退,离被困在阵中的纪千秋越来越远,而任崝嵘离纪千秋则越来越近。邓子追不顾一切地想要重新跑回二者之间,眼看着任崝嵘全身神力蓬勃得如同肩头披火,他心急如焚,狠狠咬牙,抱着必死决心,单手握着剑柄,把长剑投掷向任崝嵘。
  一声轰然巨响,任崝嵘掌中手枪变换回红缨长枪,不费吹灰之力就把玄铁长剑横扫拨开。在眼花缭乱之间,他下意识做出反应,长枪向空中一抛,落回手中时,一颗子弹已从膛中飞出。
  “寻遇之!!!”
  阵中的纪千秋扑到了光球上,声嘶力竭地大喊,目眦尽裂,眼睁睁看着,邓子追跪在了了地上。
  邓子追捂着左侧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怔怔地看着鲜红在身上扩散。 子弹·放开·心跳   邓子追捂着左侧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去,怔怔地看着鲜红在身上扩散。
  见此情形,任崝嵘面露一丝复杂。他心中清楚,他的战神之力绝非凡人所能承受,邓子追哪怕是白乌鸦,刚才能与他缠斗这么久已是极限,挨了这颗子弹,估计性命堪忧。但任崝嵘此刻没有心情去思索这些,他缓缓转身,神色间依然只有杀戮之意,走向那仍坚不可摧的阵法,恶狠狠地瞪着里面的纪千秋。
  纪千秋哑然看向邓子追,一直紧绷的身体已经泄了力,只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不知心中究竟是何想法。
  任崝嵘怒意不减,决心更盛,一言不发地高举红缨枪,向下一刺,戳在了阵法的光球之上。此时白乌鸦负伤而心神动摇,那光球顷刻间便在神力之下消散不见,任崝嵘与纪千秋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障碍之物。
  在凡间作恶五百年,不愿接受地府裁决,无视菩萨伸出纯善的援手,造成人鬼两届死伤无数,在人间到处流窜,还杀害了他此生唯一挚爱的大魔头,鬼王,他的任务,他的仇敌,他曾经的手下败将——现在,就在战神任崝嵘的面前。
  纪千秋徐徐抬眼看他,眼神中蕴含着极为复杂的情绪,或许是伤痛,或许是忏悔,或许是忿恨,但任崝嵘毫不在意,也无话可说。
  任崝嵘再次举起长枪,眼也不眨,决心要给纪千秋立马灰飞烟灭的一击!
  “不行!!!”
  伴随一声颤抖着的大吼,邓子追冲到了任崝嵘身前,双手牢牢握住他的枪尖,把它逼停在自己面前。
  “你做什么?!”任崝嵘大吃一惊,想要把长枪收回,却难以做到,又想要干脆送枪往前,竟然一时也无能为力。哪怕他有三界神力加身,此时此刻,居然无法撼动拼命一搏的邓子追半分。
  邓子追身后的纪千秋也惊诧万分,正要上前两步,突然,那阵法光球再度出现,又将他完全困在了其中。
  “不行……”邓子追额前的白乌鸦标志仍在亮着。他面色苍白,呼吸凌乱,身体却巍然不动,双手死死抵挡住任崝嵘的武器,双眼中只有坚持到底的倔强,“不行,不行。你不能伤害他。上辈子的事,都是我的错。”
  “邓子追,你在干什么?你放手,放我出去!”纪千秋趴在阵法边缘上,脸上再也没有任何冷静和嚣张,只剩下无助和不敢相信。他敲打着光球,咬牙切齿的话语中却分明饱含哭腔,“放我出去,你别再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你以为你装出一副大义凌然的样子,我就会原谅你吗?就凭你这种舍生忘死的大侠做派,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和他打!邓子追!”
  邓子追睫毛轻颤,双腿发软,身体向后靠在了光球上,依靠背后的阵法才能勉强支撑站立着,但双臂依旧没有松懈,也没有回头看,更没有放弃。
  “邓子追,你放我出去!”纪千秋哭喊着,十指抠在光球上,指尖与邓子追的身体只隔着那一层代表了邓子追意志力的阵法,却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邓子追,你放,你放开!放开吧,邓子追,放开……”他潸然泪下,悲愤交加地用拳头徒劳砸着。
  “不行。”邓子追的手臂肉眼可见地颤抖了起来。任崝嵘的枪尖已几乎抵在了他的天眼之上。
  “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失去了什么?”任崝嵘全身绷紧,双眼死死地盯着邓子追,握紧金枪的双臂用力得青筋暴起,将那有本事能歼灭世间所有生灵的神器,一寸一寸地推近邓子追的前额,马上就能取他性命。任崝嵘双眸通红,呼吸如火灼热,颤抖的声音中蕴含着再难压抑的悲怆,“你以为,只有你们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吗?他杀了安齐,我失去了我最爱的人,我失去了一切!”
  邓子追痛苦地闭上双眼,两只掌心被枪尖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眉心中的白乌鸦标志闪烁几下,熄灭的时间越来越长,却总会再度亮起,他依然牢牢抵抗着。在他身后,纪千秋绝望地敲打着光壁,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但那声音已如云雾之中的风声,遥远而迷幻,不再能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任崝嵘磨牙凿齿着,一鼓作气,屏息压住双手,复仇就在眼前,“你还妄想教我放下仇恨?我已无人可以去爱了。”
  “任将军!你还有——”海一健一边手忙脚乱地抱着女婴出现,一边扶起倒在地上的另两个白乌鸦,对着战圈着急地大喊起来,“你还有一个女儿!”
  这一句话,让任崝嵘的双眼骤然睁大,晶莹在他的眼眶中摇晃着。他不禁松懈些许力气,慢慢地回望。
  他能看见,海一健正勉强抱着孩子。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朝任崝嵘飘去,仿佛羽毛在挠着他那颗已冰冷僵硬如陨石的心,却能让铁石心肠也出现裂缝。
  “是你和安齐的女儿,安齐一定很爱她,她也一定会很爱你们。”海一健诚恳得近乎哀求地看着他,“她的灵魂是崭新的,和菩萨一样,只有善念,没有任何牵挂,也没有前因,没有创伤,只有未来。任将军,她是你的女儿。”
  一声闷响,任崝嵘手中的武器掉落在地。他失魂落魄地垂下肩头,朝海一健走来,伸手接过他怀中的女婴。娇小的孩子在他健硕的手掌之中更显得幼小无助,但柔软的小身躯却十分温暖,任崝嵘立即便意识到,这是安齐的体温。他把女儿抱近一些,想要仔细端详她的面容,眼前却模糊得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使劲眨眼,滚滚热泪便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是的,他还没有失去全部,也还有人可以去爱。
  任崝嵘身上的戾气和怨气,就此消散。在他身上,只余下对孩子无穷的爱,和对爱人无尽的思念。
  “呃……”邓子追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身体随即下滑,无力地瘫倒在了地上。他的双手已血肉模糊,甚至无法以手掌支起身体,只能依靠手肘来撑着翻了半个身,腰侧的伤势仍在淌着鲜血。
  他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扭头瞅着身后的纪千秋。阵法还在发挥着作用,满面泪痕的纪千秋仍被困在其中,跪坐在地上,哀伤地回看着他。
  “不要做……”纪千秋读着邓子追的口型,几乎听不见他发出的任何声音,“什么也,不要做了……”他知道邓子追的意思,咬紧牙关,轻轻点了点头。
  下一刻,光球消散在了空气之中。两人之间没有了实体的阻隔,纪千秋颓然坐着,看着邓子追侧躺在血泊之中。
  邓子追眼也不眨地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纪千秋却只是坐在原地,泪珠再次从他紧绷的面颊上落下。
  “我恨你。”纪千秋的双唇颤抖着。
  “千秋,不是我给你取的,字……呃……”邓子追说出每一个字时,伤口都被牵动出锥心的痛楚,他却扯起嘴角,“你以前,不愿意别人这么喊的……怎么现在……”
  纪千秋摇着头,双手揪紧衣角,用尽全力去抵抗心中席卷一切的悔恨和悲痛,泪水却越流越多,“我恨你,我恨你!”
  邓子追听明白了,不再说话,只是轻微呻吟着,强迫自己最后一次举起手臂,伸向了纪千秋。
  纪千秋朝前爬去,握住了他那只手,然后悲伤地闭上双眼。
  白骨与鲜血交缠着,滴落在地上,模糊了阴阳相隔的界线。
  纪千秋全身轻微颤动起来,终于,他按捺不住如海啸袭来的强烈情绪,发出一声如百兽齐鸣、狂风呼啸一般的尖叫,世间最浓厚最深沉的怨气从他体内倾泻而出,像一道漆黑的瀑布一般,冲向他面前的邓子追。邓子追微笑地看着一切,任由这一阵怨气包围自己,随后,他额前的标志散发出柔和却持续不断的白光,冲破了黑雾,如阳光穿透乌云一样,将所有怨气给吸纳、净化。
  天地间第一只怨灵的恨意,持续近千年的怨与怒,就此飘散,化作烟尘,不复存在。
  那本就是爱。
  辛念菩萨取走了寄世怀心中所有与爱有关的记忆,最初是因为见这爱情难得汹涌,动了几分羡意,不舍得让他的爱也从世间消失,才会想等他怨气消解后,再把珍贵而美好的东西还给他。但那爱越浓,痛越浓,怨也就越浓,他们没有料到,寄世怀竟然一直执着了下去。
  如果不是爱得那么深,他大概早就放下了。
  当纪千秋再睁开眼时,他的双眼已褪去腥红,明亮如初,而邓子追的天眼处黯淡了下去,标志不再亮起。
  纪千秋将邓子追抱在怀里,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含泪低头吻他额角。
  海一健提着邓子追的剑和自己的铁索,沉重地走近两人:“凳子,这是我的工作,他不可能就这样……”
  邓子追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明白,然后在纪千秋的帮助下,勉强握起了长剑。
  他问着只有纪千秋一个人能听见的话:“原谅我……?”
  纪千秋凝视着他的双眼,将他眸中所有情绪都看在眼内,“……我恨你。”
  邓子追笑了起来,不再犹豫,果断使长剑贯穿了自己的身体。
  纪千秋深深地吻他,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与他同频——
  静止了。 安妮·带娃·自作主张   海一健咬着棒棒糖,趴在办公桌前,码报告码得头昏脑胀。最近地府办公开始搞些什么云端互联集体账号了,所有的文书资料都会上传给整个部门共享,说是方便大家随时修改,也不担心删错东西,毕竟鬼差中哪个年代往生的都有,有些这辈子从来没接触过电子产品,有些只用过windoxxp,有些甚至连电是个啥都不知道。但海一健现在还没搞把这个系统弄清楚,经常报告写着写着才发现用错了账号,胡言乱语和手癌都被隔壁部门给看到了,丢脸得他简直想要重拾毛笔写字的热情。
  “早知道就该让那小子留在这儿,罚他给我们把所有东西给升级升明白了,再放他回去逍遥快活……”他抓耳挠腮,想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把地府捅出来的篓子给甩锅到人类身上,总不能写“现今凡人对怨力的察觉能力下降,自救能力差”吧,简直离谱!
  敲门声响起,他随口答了句“进来”,然后见到推门而入的竟然是一辆婴儿车,后头推车的分明是神情疲惫的任崝嵘。
  “真君!任将军!”海一健立刻丢下手中的活,战神头号粉丝的状态马上出现。他亲切地走到任崝嵘身边,又给拉椅子又准备泡茶地忙来忙去,“将军喝点什么?大红袍合适不?人间这几年流行的小青柑我们也有,不然来点儿地府特色?黄泉水泡尸边草要不要?”
  任崝嵘环顾了一下四周,仍是那副说一不二的严肃表情,但语气听起来随和了不少,“海处长,不用客气了,我还担心打扰你工作呢。不过,你这儿有温水吗?我给安妮喝点。”
  坐在婴儿车里的任安妮,正把自己的双脚都举过头顶,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对周围的一切都见怪不怪了。
  “哎呀,安妮,现在会走路了吗?怎么还要你爹推着到处跑呀?”海一健拨弄两下婴儿车上的摇铃,把温水递给任崝嵘。接着,他饶有趣味地看着身材高大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给奶瓶里装着水,然后神色温柔地抱起女儿。
  这要是放在两年前,谁也不相信眼前的场面会是真事,海一健心里暗暗感叹,“带娃是不是特别累?将军怎么不把孩子送回天庭去,那地方啥神仙没有,自己就不用操心这么多了。”
  任崝嵘抱着孩子,低头看着她喝水的模样,却是微笑着摇了摇头,“那地方多无聊,孩子在上面长大,以后连个电子游戏都不会打,活这么长久有什么意思呢?更何况,两位郑道长平日里帮了不少忙,孩子也特别乖,也不算累了。”说着,他又抬头看了海一健一眼,“她和那只猫妖关系也很好。”
  听了这话,海一健老脸一红,还是摇头摆手,“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跟那猫妖什么关系也没有,上星期才回去看他来着,这会儿又念叨了……”
  任崝嵘仍是笑笑,把喝完水的任安妮又放回到婴儿车里,给她盖上薄毯。他动作娴熟,丝毫看不出这双大手从前持的是刀枪棍棒,抱孩子的双臂曾经披的是千斤铠甲。
  “海处长……”凝视了女儿许久,任崝嵘终于还是再开口,“我最近听说了一些事,所以想,私底下来问问你……”
  海一健打断了他:“将军是想问和菩萨有关的事吧?”
  任崝嵘顿了顿,面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悲痛,随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大方承认,“是的,我听说地府接收到了辛念菩萨的魂魄,如果是真的,那你们肯定知道他投胎转世之后的情况。”
  “任将军,你和安齐之间的事,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原本就是不符合任何规定的事情。只是因为鬼王最终伏法,明面上,结局是所有人都想要的那一个,所以就不追究这么多了。可是,”海一健稍微倾身向前,关切地看着他,“就算被你知道他转世如何,下辈子姓甚名谁,过得怎么样,你又能做些什么呢?难道要带着安妮去找他,告诉他——告诉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孩子——你和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吗?”
  “如果我能知道他是谁,在哪里,那我就可以暗中保护他,确保他不再遭受人世间的任何伤害和不幸。”任崝嵘想也不想就回答,言之凿凿,“他经历过太多不应当经历的事情了,我只是想要保证他的安全,绝不会让上一世的事情影响他这一世的人生。”
  “所以,你是想要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他吗?”海一健又问,“他只有凡人的寿命,你和安妮却有神力加身,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与其他人相知相恋、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你能忍受这一切吗?”
  听了这话,任崝嵘不由得愣住,心中百感交集,令他一时间有些呼吸困难。但他只犹豫了一瞬,随后便下定了决心,点头答:“我能。”
  面对这种自信和执着,海一健叹了口气,略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是这么说,但是任将军,你也知道的,我只是个处长,没有权限对你透露这些。我要是被炒鱿鱼了,就不能继续当死神,只能去投胎了。”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复,但任崝嵘脸上难掩失望,也跟着轻叹气,神色间再也找不到曾经的威风凛凛,只剩下被无情命运折磨过后的憔悴。他低头看向女儿,心里又不免变得柔软。
  如果不是因为要照顾安妮,任崝嵘不介意花费余生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在凡间逐个逐个地寻找,直到找到安齐的转世为止。但他现在还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负责,有一个纯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新生命需要照顾,便不可能那么随心所欲了。其实,任崝嵘很感激任安妮的存在,照顾孩子需要他用上全部的注意力和精力,白天的晒太阳和日常活动,半夜的哄睡和喂奶,一切事情他都亲力亲为,消耗掉他过剩的体力,让他累得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在梦里,他又可以和安齐相会。
  “……我明白,海处长当初为了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任崝嵘话音哽咽,伸出一根手指,让女儿的小手圈握住自己的指头,“既然如此,我也不难为海处长——”
  “我接到的通知是,不能将辛念菩萨转世的下落告知战神真君,以防事情再生差池,不过,”海一健突然想起了什么,喃喃着,“通知里好像没有说,我不能告诉其他人……”
  在任崝嵘重新升起期待的目光中,海一健缓缓在婴儿车前蹲下,看着里头的小姑娘:“安妮啊,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十月怀胎、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的人——就是你的妈妈——现在,他的魂魄,去了一个很~~~神奇的地方,那就是天庭!一年前,他选择了牺牲自己的生命,来保护你,还成功救赎了非~~~常穷凶恶极的人,啊不对,一只鬼!你妈妈拯救了整个世界啊!所以呀,他践行了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佛法和职责,因此得以修回正身,恢复功德,重新上天,做他的菩萨去了,哎哟我——”
  他的话音刚落,身侧刮起一阵微风,任崝嵘的身影就已经从办公室里消失了,只剩下海一健和婴儿车里的任安妮。
  “任将军?跑这么快?”海一健眨了眨眼,视线落在了正啃着自己脚趾头的任安妮身上,无奈地一拍大腿,“真行,看来他今天来就是为了让我给他带娃的是吧?”
  他重新低头,只见任安妮小眉头一皱,小嘴一扁,两只大眼睛立刻眼泪汪汪了起来。“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海一健连忙伸手把她抱起,手忙脚乱地在办公室里踱步起来。
  “小祖宗,等你长大了,当了什么三界沟通部部长,可别忘了给你海叔叔升职加薪啊!”
  “战神真君……”天门的守卫将领身着战甲,手持武器,神情复杂地看着任崝嵘。后者穿着居家服,背着带娃专用的大背包,口袋里还揣着给安妮擦口水的小毛巾,露出小猪图案的一角,这实在是天界中从未见过的打扮。
  “本将知道,天庭对此事有所规定,必不会允许你随意透露细节。但你既是我护天军一员,任免调度就归本将决定,除非他们把本将撤职,不然,本将绝不在此事上追究你。”哪怕一身奶爸打扮,任崝嵘讲起话来依然铿锵有力,威严万分,“本将倒不信他们能找到其他人任这战神一位,哼,要早知道事情交到天庭这里,本将早就搞清楚了。”
  “那个,真君,这事或许并不能如真君所愿了。”守卫面露难色,在任崝嵘挑眉的同时,飞快地说了下去,“属下这儿确实接到了辛念菩萨的魂魄,将菩萨迎回了天庭,但是菩萨在与任何其他神仙接触之前,就已自作主张了。”
  “自作主张?什么主张?”任崝嵘一时有些迷惑。
  守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菩萨……自愿下凡历劫了……” 最大的自由·二十年后·撸妖咖啡   守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菩萨……自愿下凡历劫了……”
  “什么……?”任崝嵘如被冷水浇透了全身,脑海中一片混乱,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况,他的心情像穿梭云霄的过山车一般,跌宕起伏了一趟,此时又瞬间坠入谷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菩萨的心思,属下怎么可能会知道……”守卫满脸写着为难,在原地轻微晃动身体,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是存心不想再见到我吗……”任崝嵘自言自语着,胸腔之中心跳忽快忽慢,愤怒想要上涌,却又让更多的疑惑给按了下去,被抛弃的伤心和对安齐的爱夹杂在一起,当真不知是何滋味。
  守卫见他脸色难看,神情忧愁,加上也听说了辛念菩萨下凡后的一系列故事,难免对面前的上级多少带上了点同情,便安慰他:“这也未必,或许菩萨的意思,就是想让真君去找他呢?毕竟,在凡间多自由啊,菩萨若还是做回菩萨,与真君便肯定不会是那种关系了。”
  任崝嵘听了,有些不确定地看向他:“你是这么认为的吗?那菩萨有没有留下什么口信,或者,信物之类的?”
  守卫诚实地摇了摇头。
  至此,任崝嵘只能接受现状,他的心中依然充满了不解和遗憾,但也无法再说什么了。
  反正,还有十分漫长的岁月,可以让他仔细思索安齐的这个决定。
  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安齐对“因缘”的质疑,对命运的挑战,对任崝嵘的深深信任,对人性和七情六欲的向往,还有对爱人和爱女给出的,最大的自由。
  二十年后。
  “您好,欢迎光临渡通快递,请对我说出您需要的服务,快递员请直接扫描证件,需要人工服务请按铃。我是您的渡通小管家旺财……”
  还是那个地方,在高楼大厦之间,已取代了烟火缭绕的霓虹灯之下,拆迁后又重新修整市容之后,周围由居民楼变成公租房又变成了养老服务公寓,对面的奶茶店咖啡店外卖店换了一波接一波,超市也变成了无人结账的纯自提便利店,但这里,竟然一直保留了下来。
  门口蹲着的柴犬摇头晃脑,看起来似乎随时就要扑进路人怀里摇尾巴撒欢,但它不会发出吠叫声,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欢迎词。或许,你能见到穿着轻便制服的快递员走进去,给柴犬看一眼自己的证件,门后的运货带便自动滚了起来,大大小小的包裹准确掉落到快递员手中;或许,你会见到他们手中拿着奇奇怪怪的纸条,既不送货也不取货,只是在门口的角落里轻轻一扔,闪烁着荧光的绿色火苗跳动几下,然后快递员就哼着歌离开了;或许,你还会见到他们领着一阵波动的空气走进店里,如果你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见到一只白猫,对着ai智能仿生狗翻着蓝眼,仿佛在说,“这假玩意儿怎么可能比得过本喵。”
  如果这些东西,你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或许,你需要和这家快递点的店长见上一面,请她帮你个忙。不然,下次你看见的可能就不止这么人畜无害了。你要记住,你不会想要看到那些的。
  随着一阵红黄相间的彩灯闪光,一架通体被刷成糖果紫的迷你无人机从楼顶升起,在空中盘旋几下,泛起一阵如湖水表面的粼粼波光,然后,它消失了。站在无人机之下、快递店门口的,是一个满头粉发,扎着双马尾的女孩,穿着印了道袍图案却裁剪成西装的超长大衣,看起来不过十四岁左右,双眸之中却闪烁着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智慧和沉稳。她手上握着操控柄和迷你显示屏,正在控制着已开启隐形模式的无人机,试图把它开进巷子里。
  “自动导航……捕捉……唔,灵力搜寻功能还是打不开……是不是隐形模式太费电了啊?”她面露难色,又把无人机开了回来。
  “安妮。”
  在听见呼唤的那一刻,她眼中的成熟稳重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少女的灵气,激动的神情在脸上表露无遗,“老爸!”她转过身去,闭着眼扑进来人怀中。
  任崝嵘接住女儿,微笑着与她用力相拥。
  父女俩快三年没见了,这段时间里,任崝嵘奉旨出差,把全世界所有文化中的天堂/神界都交流了一遍,和另外几个神仙一起,把在他国过世的华人灵魂引渡条约给终于全部签订好。最开始,他也会带着才几岁的任安妮一起到处参观,但郑小强非说想要提前退休,渡通需要接班人,没有谁比安妮更适合了。任崝嵘也觉得应该让安妮在一个稳定的环境里生活,就同意了让她师从白乌鸦,寒暑二假还会下地府给死神当兼职。
  天地人各有各自计算时间的方式,任安妮从小在三界中穿梭,以人间的方式来算,她今年应该已经二十岁了,但身体却只长到了十四岁的大小。但大家都不在意,反正是个混血小神仙,不活个几百年是说不过去的,她以后有的是机会探索世界。
  “你两个师父呢?他们今天在吗?”任崝嵘从行李中掏出纪念品,笑着递给任安妮。
  “大师父在家里给人看风水,小师父去给他的第二个博士学位答辩去了。”任安妮一边回答,一边摆弄着刚到手的希腊神话雕塑。
  任崝嵘疑惑地问:“在家里给人看风水?自己家吗?”
  “对,线上看,说是‘幻想新天地3’可以搞个人的vr室内设计了,有玩家出高价让他给看风水。”
  “游戏币的高价吗?”任崝嵘忍俊不禁。
  任安妮点了点头:“对,因为大师父自己也玩那个游戏,他充钱充得都上国际榜了。”
  任崝嵘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还是老样子,郑小强越活越年轻,依然对新潮流十分热爱,天天脑袋一钻进游戏头盔里就不出来了,外面的事全交给任安妮和蓝蓝打理,反正要是有人怀疑,也能说蓝蓝是仿生猫,上一次他回来的时候,郑小强还想要申请给所有鬼差都配一个ai机器人搭档,问地府要经费,被打了回来。而郑清然则一边抓鬼一边搞学术,读了mba又读phd,现在社交页面上的头衔都是“郑教授”了。
  “今天事多吗?附近有没有啥新开的餐厅,带老爸去尝尝?”任崝嵘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脸色温和地看着她。
  “我现在还不饿呢。唔,这个东西的系统还是没调好,我一会儿拿下去让师兄看看。”任安妮瞅了一眼任崝嵘,轻声说,“他们都在下面呢,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任崝嵘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摇了摇头,“那我就不去了,免得尴尬,你慢慢忙活吧,晚点再去吃饭也行。反正我也想先到处走走,好久没有回来了……”
  “好呀,那老爸你慢慢逛,我弄好了就带你去吃。附近最近开了一家新餐厅,竟然不是用速冻的食材!已经好多年没有餐厅愿意用新鲜料了!”任安妮对往外走的父亲挥了挥手,然后蹦蹦跳跳地往仓库里走去。
  经过了二十年的人间岁月,渡通的仓库已经大变样了。像磁力共振一样的全身检查机器躺在中央,旁边除了有看起来干净又高级的各类器械以外,还有几间用帘子隔开的小房间,甚至还划出了一大片玻璃隔开的休息区,里面铺满了拼接泡沫垫,放着懒人沙发和宠物玩具,几只颜色各异的猫猫狗狗正懒洋洋地躺在里面。
  从前对待滞留人间的灵体,地府采取的都是放养的态度,只要他们不惹事、不作恶,鬼差既没有兴趣也没有时间去给他们更多的关注。但二十年前的那一次混乱事件,让三界意识到,纯粹依靠在地狱里受刑来净化怨气,对于绝大多数怨灵来说,已经太晚了。他们在生前无法好好排解掉执念,死后把他们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严刑拷打,这又怎么能改变任何事呢?
  因此,除了收发快递和管理灵体的老业务以外,渡通重磅推出“灵体身心健康监测计划”。对于身上没有怨力却有执念,或者能检测到轻微怨力但不构成重大威胁的灵体,渡通为他们提供良好的“本土化咨询”服务,让他们以小组的形式结伴在人间生活,互帮互助,互相监督,定期回访检查,还可以报名成为志愿咨询师,以此确保“人间之事就留在人间”。
  同时,快递点内开设“撸妖咖啡”,收容了不少投靠白乌鸦的流浪动物小妖,与灵体亲切互动,改善灵体的情绪,帮助怨灵消除怨气,重新拥抱善良,如果灵体表现良好,还可以先登记领养小妖再去投胎,下一世,小妖会在白乌鸦的帮助下寻找到主人,到那时候,说不定他们也已经学会化人形了,从此便有家可归,不再对普通凡人造成威胁。“撸妖咖啡”大大提升了灵体的消怨率,还帮助消化了在人间游荡的流浪妖怪,得到了天庭和地府的极大赞赏。
  除此之外,渡通快递创新性地发明出能改善灵体体制的秘制草药特饮。实验证明,特饮能有效地降低灵体的怨气值,平复焦虑和愤怒,提升灵力稳定性。现在留在人间的所有灵体几乎都知道这一句广告词:你最近又上怨了?来杯渡通特饮调理一下就好啦!
  “师兄!这个灵力搜索还是用不了啊!”任安妮还未走进仓库,清脆的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想出以上所有点子的那个人,不对,那只鬼,听见她的声音,打着哈欠摘下智能腕带,应了一句:“又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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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章完结! 完结. 唯一的老婆·ANGEL   想出以上所有点子的那个人,不对,那只鬼,听见了她的声音,打着哈欠摘下智能腕带,应了一句:“又怎么了?”
  任安妮把东西放到一盏黄射灯之下,一边开灯一边说:“我只要一开隐形模式,灵力搜索就自动关闭了,试了好几次都这样。”
  黄灯之下,微光闪闪的尘埃弥漫着,飘落到了无人机身上,仿佛让那机器也闪烁了起来。一双白皙的手伸入光圈之中,触碰到了无人机,然后将它拿到了自己跟前,仔细端详着。
  “应该不是硬件问题,让我看看系统……”邓子追的模样看起来和二十年前毫无差别,甚至连发型也没有半分不同。他看似随意地挥了挥手,周围立刻飘起了几片无实体的屏幕,奇奇怪怪的软件参数在空中滚动了起来。
  任安妮挠了挠脑袋,“大概要多久啊?我有点赶时间。”
  “怎么了?”邓子追看了她一眼。
  “我爸回来了,喊我去吃饭呢,我怕一会儿餐厅排队。”
  听了这话,邓子追也笑了起来,“他终于回来了?怎么还是老样子,就是不肯下来打个招呼,你也不劝劝他。就直接跟他说,我们早就不介意了。”
  任安妮刚想要搭话,邓子追拔腿朝前走,直接从她身上穿行而过。灵体掠过身体给她带来一阵激灵,让她浑身哆嗦。这家伙又来了!明明早就有能力化出实体,但偏偏喜欢给她冻这么一下。“师兄,你这又是故意的!”任安妮瞥到了邓子追嘴角的偷笑,跺着脚大吼,“你完蛋了,我今晚回去就给游戏账号改密码,你别指望再蹭我号了!”
  “哎呀,行了行了,去陪你爸吃饭去吧。”邓子追知道她只是开玩笑,又挥手把她往外赶,同时将机器递给从墙壁里伸出的机械臂,“这东西我自己慢慢研究,今天保证弄好。你爸这么久没见你,肯定特想你了,去玩吧。”
  任安妮冲他做了个鬼脸,脚步轻快地又跑了出去。
  在邓子追身后,投影而出的帘子显出一阵马赛克一般的波动,身披白大褂的纪千秋走了出来,模样如故,“嗯?安妮呢?刚才听见她声音了。”
  “老任回来了,父女俩去吃饭。”邓子追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环绕着他的数据,“哪儿不对这是……?”
  纪千秋正伸手向桌面上的显屏棒,听了他的话,脸上浮现了一丝担忧,“……任将军这么快就走了?也不下来坐坐。”
  “大概多少还是担心尴尬吧,毕竟这么多年了,我们一直在找安齐的转世,他自己肯定也暗中调查过,但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他要是下来见到我俩亲亲热热的,那心里怎么会不难受呢?”邓子追漫不经心地回答着,一时也没有考虑太多,注意力还在面前的数据上。过了一会儿,他留意到纪千秋一直没有吭声,这才有些关心地扭头去看,“你别想太多了,他难受是他的事,让他自己发愁去。”
  纪千秋滑动着屏幕,脸上倒是淡淡地,“我有个办法,我们不在他面前亲亲热热,那他就不会难受了。”
  “也行,我们不当着他的面亲热,回家亲热去,嘻嘻。”邓子追凑到他身后,一把抱住他的腰,正要撅嘴去亲他脸颊,却被纪千秋用屏幕直接拍到了脸上。
  “你不用干活,我还得干呢。晚上有人预定了特饮,要不你来做?”纪千秋还是老样子,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开,一脸公事公办。
  邓子追见他神情严肃,只能垂下肩头,扁着嘴,像被责骂了小狗一样,耷拉着步子又走回到工作台旁边去,“唉,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又等又追又寻,最后好不容易遇了,结果还被那群无情无义无良无爱的牛头马面给栽了,困在这个老破小地下室里给他们当奴隶,还要一当当五百年。这才过了二十年呢,唯一的老婆就天天拒绝我了,连亲都不让亲一个……”
  听到“唯一的老婆”时,纪千秋忍不住一个挑眉,看着他絮絮叨叨磨磨蹭蹭的背影,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邓子追。”
  “嗯?唔——”邓子追应声回头,还没看清眼前的东西,就被对方拉进了怀抱之中,温润双唇贴在自己嘴上。纪千秋略带进攻性的深吻长驱直入他口腔之中,分享着不被世间其他人感受到的体温和气息。彼此的滋味与千年前无异,但每一次的热吻,都新鲜悸动得像是头一回,让邓子追忍不住回抱住纪千秋的腰,忘情地沉浸在这一刻的唇齿交缠之中。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们都已经不存在了,只存活于对方的心里,而这就已经足够。
  “你不是自愿陪我一起受罚的吗?让我给渡通干活赎罪,不是你的主意?”纪千秋咬着邓子追的下唇,含糊不清地说着,“你要是后悔了,现在下去重新投胎还来得及。”
  “不后悔。”邓子追紧紧抱着他,“只要和你在一起,再死一百次,也不后悔。”
  任崝嵘在街头闲逛着,略带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凡间变化很大,现在人人出门都带着各种各样的智能设备,手表,腕带,眼镜,耳罩,还有牵着以假乱真的ai宠物,哪怕是在路上走着,每个人似乎都只活在自己的小气泡之中。他周游列国,见过比这里更稀奇古怪的风景,全世界每一个国家的神仙都在抱怨,现在的人类越来越不信神也不听话了,天庭越来越掌握不了凡间的运作,控制不了人类的思维和做法,但也因此得到了更多的休息时间,真正能够“上天堂享清福”,不再需要时时管教着调皮捣蛋的“子女”们。
  他去了高山之巅的庙堂,丛林深处的岩洞,比海更深的遗失之地,直达地心的烈火世界,甚至获赠过从天使翅膀上薅下来的羽毛。但这么多年,任崝嵘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安慰。
  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些什么。
  二十年,于他而言不过须臾,但安齐的残影停留在他每一次阖眼的视野之中,在他的每一个美梦和噩梦里,在他无法哭出声的泪流成河中。他想尽了办法去寻找安齐,但地府没有安齐转世的记录,天庭也没有资格去干涉菩萨自愿的行为,只要安齐的转世一出生,那就是一个崭新的生命,拥有全部的自由意志。他或许能渐渐想起前缘,或许会不小心遗失掉所有的来龙去脉,或许,他会自己选择屏蔽一切,而这些已统统不在任崝嵘的掌控之中了。
  任崝嵘找不到他,对此无能为力,但他从未有一刻停止爱过安齐。
  他看着前路和周围的风景,这是曾经和安齐并肩漫步过的街道,哪怕景致完全不一样了,带给他的依旧是熟悉的幸福感受。不管承载历史的死物如何旧去新来,只要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就必定会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在安齐留下的诸多痕迹之中,最深的那一道,必定是在任崝嵘的心里。
  身侧的小广场之中,新潮而活泼的音乐传来,任崝嵘扭头去看,只见不少路人正在往乐声传来的方向走去,将中间的演奏者团团围住。一个接一个的虚拟烟花在半空中弹出,随着音乐的节奏绚烂地展开着,围观者也跟着发出阵阵欢呼。
  这是最近流行的表演方式,把电子乐器和小型灯光表演联系在了一起,任崝嵘在国外也见过,确实挺有意思的。但他对电子音乐和街头表演不太感兴趣,都是些他搞不懂的新科技,大多是年轻人喜欢。恰巧这时手腕震动几下,任崝嵘低头一看,屏幕弹出,是任安妮给他发了餐厅定位。任崝嵘没想太多,转身准备前往,身后聚集的人群却越来越多。
  “angel!angel!angel!”
  表演者大概是个小有名气的艺人,围观者竟然齐声呼喊着这个名字。喊声传入已经往远处走了几步的任崝嵘耳中,他突然心中一阵悸动,刺痛和心酸同时升起,仿佛有什么隐形的线牵引着他的胸腔深处,拉拽着他,使他不得不回头,脚下自动迈开步子,走向人群。
  几声欢呼后,演奏者跳上了附近的花基,肩上背着电子合成器键盘,一边肆意弹奏着,一边对任崝嵘露出了他的真面目。金棕色的卷发之下,是一张精致的混血脸蛋,上面挂着自信而灿烂的微笑,还有一对闪烁着喜悦和激情光辉的鹿眼。跟随他的音乐,底下的围观群众也摆动起了身体,纵情舞动着。
  任崝嵘认出了他——甚至不需要看见他那刚好卡在锁骨上的白玉珠子吊坠,只需要看一眼那双眼睛——这个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年的人,现在,正在阳光之下,享受着他最爱的音乐,接受着世界的欢呼和欣赏,展示着他最灿烂、最健康的人生。
  他的双眼湿润了,继续往前走着,想要挤入人群之中,穿过这些毫不知情的迷茫众生,奔向他的一生挚爱,将曾饱受伤害、阴阳相隔的人紧紧抱在怀里,亲吻他红润的双唇,带他回家,与他携手共度余生,一家三口再也不分开。
  然而,海一健的那番话,同样被他用二十年的时光咀嚼了个透彻。
  “就算被你知道他转世如何,下辈子姓甚名谁,过得怎么样,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见他,想抱着他,我想继续爱他,和被他爱着。
  “难道要带着安妮去找他,告诉他——告诉一个出生不久的小孩子——你和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吗?”
  他不会介意的,反正安妮现在看起来也才十四岁,大不了就像兄妹一样相处。
  “他只有凡人的寿命,你和安妮却有神力加身……”
  等到他寿终正寝,再去投胎,下辈子,我们父女二人还会找到他,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
  “你要眼睁睁看着他与其他人相知相恋、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你能忍受这一切吗?”
  不会的,我才是那个和他相知相恋、结婚生子、白头偕老的人,他不会爱上别人的,他绝对不会……他会吗?
  任崝嵘停下脚步。
  音乐声仿佛离他而去,凡人的心跳和呼吸,人世间所有机器的轰鸣、自然的噪音,宇宙万物的共振,尘埃彼此摩擦的声音,都像是穿越隧道时的墙壁一般,从任崝嵘的周围向后飘远。在这一刻,他意识到了,对自己和对其他凡人来说,时间、选择、命运,都是不一样的。
  曾经,他的命运和辛念菩萨如双线相交一般交错,随后便注定渐行渐远,安齐的出现是一场意外,自己因此所承受的任何伤痛,都不过是偿还菩萨的恩情罢了。而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凡人,与自己已不再处于同一个世界。安齐也曾经有过梦想,有自己想过的生活,但命运不允许他朝那个方向去走。任崝嵘不能再次因为自己的自私,去害他再痛苦一世。
  乐声继续着,生命继续着。
  任崝嵘又收到了女儿催促的消息,震动把他的思绪拉回到了当下,周围的人群还在随着音乐摇摆,现实正在稳定地变成过去,没有人可以扭转时间。
  他低下头,不再去看那双鹿眼,转身离开人群,踏上更安静的那条路。
  任崝嵘做出了选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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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大家的耐心阅读!呼~终于写完了,我的天,没想到我竟然真的写了这么长!
  这是个自己很喜欢的脑洞,纯粹是为了玩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梗,所以写下了这个无厘头的故事,能够得到你的青睐和阅读,我十分感恩。
  我知道这篇小说阅读起来其实是有点门槛的,因为故意采用了很多隐晦的写法,而且时间线也跳来跳去,感情线又特别慢热,主要还是因为我自己想玩点不一样的东西。我猜看到最后的可能都是些友情支持的老读者了,哈哈哈,谢谢你们一直支持我!如果你喜欢这篇文,欢迎入群793126487,txt领取方式会在群里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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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部可以一口气看个饱!再次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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