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利流年(1V1)》
是宿敌不是丈夫
12月31日,深夜。
太平洋上空,一架从西雅图始发的客机正穿越气流层。
机舱内,旅客们无比期待新一年的到来,掐准时间高呼倒计时。
“10,9,8,7……”
这动静很快将商务舱后排的闻央吵醒。
她睁眼一激灵,颅内梦境尚存,是她不慎在新一轮提案中输给顾砚礼的场面。
幸好,梦而已,假的。
“3,2,1……!”
座位屏幕上的日历跳转至来年,后舱旅客的掌声顷刻间如烟花炸开,机长也在广播里祝贺这场特殊的跨年经历。
闻央呼吸着,脉搏依旧急促。
“闻小姐,新年快乐。”
空姐端着热毛巾和香槟笑意盈盈地走来,见她还紧抱电脑神情焦虑,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难免吃惊。
“您是在投行高就吗?很辛苦的样子。”
闻央试着挪动酸麻的手腕。
她本来在加班改文件,可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再醒来时,混沌经历了跨年。
“没有,我是在一家文化工作室,主要为海外制片公司物色剧本。”她接过热毛巾,聊起自己的职业,“刚在西雅图见完买方高层,不是很顺利。”
空姐适时送上香槟,排解她的忧虑。
航司为商务舱的乘客准备的酒水品质不凡,Salon香槟素有“液体黄金”的美誉,色泽温暖,闻起来富有蜂蜜柑橘花香,泡沫细腻如丝绸。
赚钱的意义,或许就存在于虚荣的瞬间。
“我只听说过国内小说改编成电视剧,海外环境包容,市场也更大,确实是个有潜力的新领域。”
空姐礼貌恭维着,直到看见她电脑屏保的剧照,语气瞬间雀跃。
“等等,《今时之欲》也是您牵线的项目吗?”
闻央低调默认。
《今时之欲》是年初上映的都市片,全球票房大爆,好莱坞制片厂出品,但鲜少有人知道,这部作品是由港籍作者的小说改编,闻央的工作室作为中间方牵线促成合作。
“我在电影院看了好多遍!不知是否有幸留一张您的名片?”
空姐激动寻问。
闻央没有拒绝,她弯腰拾起电脑包,寻找名片盒。
商务舱的座椅宽敞,可毛毯披肩碍事,她翻找时,几份文件随着名片盒一起掉出来。
空姐抢先弯腰帮忙拾起。
文件最上面是张人像照片,匆忙抓拍的。
照片里,男人的气质风度非同一般。
“这是您丈夫吗?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空姐夸。
看到照片,闻央的情绪直转而下。
“不是丈夫,是我的死对头。”
……
空姐感觉有朵乌云飘到头上,本来好好的对话也变得离奇。
“我们这一行,确实利润高,但僧多粥少。”
闻央将照片重新收起,言辞间暗含厌弃。
“你看到的这个男人叫顾砚礼,就是和我抢生意的。拜他所赐,我才要在飞机上改方案赶文件。”
“那您为什么还留着他的照片?”
“他行踪不定,工作上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为了公平竞争,我委托侦探监视他的行踪。同样,他也派人在监视我都见过谁,不过已经被我甩掉一阵子了。”
……
空姐听完这席话,凉飕飕地回头确认自己身后没有跟踪狂,再看向闻央,神情变了又变。
闻央的漂亮,是迷倒一片的漂亮,也是极具争议的漂亮。
一张小到不能再小的瓜子脸,眼睛大,瞳色介于浅茶和琥珀之间,异域感十足,太过惊艳甚至有些不和谐,会让人怀疑她是混血天生丽质,还是整容过度带来的副作用。
但是,当她拿着一个男人的照片习以为常说“这是我死对头,我派人跟踪他,他也派人跟踪我”的时候,她的漂亮都成真了,说的话反而像假的。
空姐能听出来,这一场无休止的商战角逐让闻央变得神经质,连不符合常理的事都习以为常。
即便她的身体累散架,大脑也依旧警惕,警惕着永远不能输给自己的竞争对手。
“您好好休息,别忘了许个新年愿望。”
空姐打破紧张气氛呈上甜品小蛋糕,巧妙离开去照顾其他旅客。
新年愿望。
闻央回味过来,今天已经是新的一年。
她看着蛋糕,许下十年如一日的心愿。
顾砚礼,要是能得到一些关于你的噩耗就好了。
闻央诚心许愿,闭眼时,打赌顾砚礼的新年愿望一定也是不让她好过。
做死对头做到这个份上,连新年愿望都要“关照”彼此,也算人间独一份。
更紧张刺激的是,后天,国内某位知名小说作家就要听她和顾砚礼分别阐述提案,以此决定将海外影视改编交给谁完成。
闻央没有半途开香槟庆祝的心情,她许完愿,将香槟和蛋糕晾在旁边,重新对着电脑钻研起来。
*
航班落地,工作室的同事来机场接闻央。
辛风是国内这边的负责人,在临时得知西雅图投资人改变要求的境况下,他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显得过分松弛。
闻央把电脑包扔给他。
“我发给你的消息看到没有?整个故事背景都要挪到国外,剧本展示部分必须重新完善,你通知大家明早开会了对么,争取中午出第一版。”
“顾砚礼那边有什么消息,查没查到他现在人在哪里? ”
凌晨时分,闻央仿佛有一口仙气吊着,推着行李箱快速往前走。
辛风听到这里,连忙追上去帮她提行李箱。
“不不,闻央,你等一下。”
“顾砚礼这一个月都没有露面,依照他的作风,他每次消失都是想办法整我们去了,我们千万不能大意。”
闻央还在讲。
“这个提案我们不能输,投资人希望跟《今时之欲》的规模对标,我都答应下来了,后天开会……”
“闻央,顾砚礼不会来抢这个项目了。”
辛风提高声调。
“他出意外了。”
“我联系上以前跟他合作过的文员,那人说,顾砚礼一个月前在滑雪场见客户,雪场发生坍塌事故。他伤势严重没准还在住院呢,后天的提案肯定去不成。”
这一席话像是彻骨风,顺着袖口灌进闻央的心房。
顾砚礼遭遇意外。
他不会来跟她抢项目了。
闻央终于停下赶路的脚步,舒一口气,嘴角上扬。
伊始,是很冷静漂亮的微笑,接着,演变成戏剧化的笑。
机场人来人往风尘仆仆,唯独她闻央容光焕发。
顾砚礼,原来你也有今天。
“请问我们认识吗?”
去停车场的路上,闻央一直在笑。
辛风看她得偿所愿的样子太惹眼,生怕招来报应天打雷劈,赶紧打开SUV后排的车门请她坐进去。
车是辛风租的,价位中等,方便工作室的同事代步。
“你这车,皮革味太重,香薰也没有,地垫上还有水渍。都新的一年了,不能重新租一辆?”
闻央闲下来就开始挑刺,抓住机会提条件。
辛风愣住,租车的时候闻央还特意提醒他别租太贵的,工作室的资金要花钱刀刃上,最好全部用来买剧本跟顾砚礼抗衡。
……也对,那是从前,跟现在不一样了。
辛风想把租车的事糊弄过去:“你和顾砚礼认识蛮久,他受伤,你要不要去慰问一下他?俗话说得好,亦敌亦友。”
只要提顾砚礼,闻央能把全部琐事忘到九霄云外。
“谁跟他是朋友。”
果断,她一秒撇开关系。
闻央跟顾砚礼远没有到惺惺相惜的程度,少了一个竞争对手,她高兴还来不及,除非顾砚礼则日下葬,她才会考虑去他的坟前献花。
辛风看穿闻央的想法,不得已让她失望:“现代医疗这么发达,顾砚礼顶多住进ICU,不会死的。奇怪的是,侦探居然查不到他的病历,你有他亲戚朋友的联系方式么,可以打听打听。”
“忘了。”
沉默数秒后,闻央敷衍一句。
她的瞳色浅,不利于藏匿心事。辛风来回看她几次,还是欲言又止,将车停在酒店:“别的项目也不着急,明天你总算可以休假了,先休息。”
闻央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联系制片厂投资人,她和顾砚礼是直接竞争关系,为了抢占时机一年到头在国内也呆不了几天,唯独这次可以久留。
闻央不急着下车,她打开车窗,汲取午夜空气里的氧分。
“约工作室的人一起吃顿饭吧,我请客。”
“我明天白天去买礼物。晚上,记得用新租的车来接我。”
辛风:……为什么我是老板还天天有活干。
*
闻央三年来第一次休假,她把全部的时间都消磨在购物中心,先光顾一家自助餐厅,再去沙龙修发型,却始终不如她预想的称心如意。
跨年季,商场人流多,她买下礼宾服务,有专人陪同她选品。
一笔接一笔的扣款提示很快传到她手机上,卡刷爆了,闻央脑子里还是空空荡荡。
不知是时差没倒过来,还是赢得太猝不及防没什么成就感,直到看见展柜里《今时之欲》的同款香水礼盒,她才重新燃起购物欲。
顾砚礼表过态,电影周边就是资本家用来割韭菜的,他断不会采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敛财。
闻央心想,那她必须支持自己的营销概念,扫空货架,人手一份。
反正…顾砚礼不待见她就是了。他会向投资人暗示她工作室背后的第一桶金不干净,《今时之欲》的原着也是一本烂俗的爱情故事。
闻央勉强承认原着烂俗,但她要反击,即便顾砚礼行事成熟学识出众,她照样诋毁他单干达不到工作室团队合作的高度,改编的剧本拿到艾美奖提名却收视率扑街,可见他也不是全才。
双方竞争最激烈的那段日子,他们两人赶着去见同一个作者争版权,最后在高速公路上齐齐撞车险些丧命,还要先睁眼确认对方不能走才打120.
怀疑,猜忌,斗来斗去……相比之下,购物就清闲太多。
“闻小姐,礼盒我们在帮您包装,您先坐一会,这里有赠送的下午茶和饮品。”
销售顾问带她到贵宾室休息。
“有酒吗。”
闻央心心念念飞机上没喝到的那杯香槟。
可购物中心不提供Salon香槟,于是她尝了各式各样的酒,口感不满意就继续喝。
低度数的酒精饮料混在一起容易醉,醉意让闻央脑海中某些想法蠢蠢欲动。
她破天荒关心起顾砚礼的伤势。
他究竟是断胳膊断腿,还是摔成了脑震荡?植物人?
闻央琢磨半小时,最后发现自己陷进去了,只好把关心归咎为巴不得顾砚礼好过。
她跟顾砚礼最后一次碰面是在十一月底,他搭朋友的车去首尔机场,当时,那位司机称呼他“顾总”。
什么顾总,太装了。
闻央看不惯顾砚礼的派头,他赚多少钱她还猜不出来?他们这个级别顶多算三流有钱人,她可没他瞎讲究。
闻央一杯接一杯地喝,直到辛风发消息来接她,乱七八糟的思绪才随之做罢。
辛风说是帮她租了辆新车,就等在停车场,车位号I224,保证她满意。
闻央起身去找车。
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和商业大楼连在一起,面积大得出奇,她绕了许多弯路才找到I区。
看到新车的瞬间,闻央积累的怨气清零。
那辆阿斯顿马丁DBX暗夜的存在感太强,和周围的车完全不在一个层次,钛影灰车身的质感好到不像话。
闻央乐了,上前拉车门,准备问问辛风他什么运气能租到这么好的车。
车门第一次没打开。
闻央看着车窗里重影的自己,朝玻璃呵气,在雾面上画了一颗心。
车玻璃遮光,画出的心也是黑色的。
闻央玩了一会儿,见辛风还是没动静,开始敲窗。
她手上戴了许多细小的戒指手链,隔珠四芒星,渐变珐琅水仙,层层迭戴在一起,像是累赘的护身符,大小珠子将玻璃上的那颗心磨碎。
不堪其扰之下,车门终于开了。
闻央坐进车内,享受金钱带来的虚荣。
电吸门以恰当的力度合拢,雪松香薰涌入她的鼻尖,干净清冽,暖气温度适宜,音响循环着森林白噪音。
她不自觉延长呼吸,神经放松下来,下一秒就能入睡。
“你怎么突然开窍,对我投其所好啊?”
闻央平时跟辛风聊天都是公事公办,唯独这句带着真情实感。
她不是没见过一流有钱人的生活,能把车保养得这么仔细,要花很多心思。
……
“有么。”
低沉的声线近距离落在耳畔。
是闻央熟悉的,但绝不是辛风的声音。
寥寥二字,睽违已久,相隔银河。
下一秒,闻央转头看到顾砚礼的脸。
男人眉骨高,眼窝深邃,下颌线利落,不近人情中带着点学院派的特质。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你怎么会在我的车上?!”
闻央受到的惊吓不亚于目睹死人诈尸,分贝破音。
她的反应太大,气氛怪异凝滞。
见状,顾砚礼调整了下智能触控板,音响的白噪音戛然而止。
他将问题抛回给闻央,不慌不忙等她开口。
……
种种迹象表明,这更像顾砚礼的车。
她才是那个冒冒失失的外来者,闯进他的世界。
闻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乌龙。
更可怕的是,随着她缄默,顾砚礼开始以陌生口吻询问她:“请问我们认识吗?”
见鬼了。
顾砚礼居然问她,他们认不认识。
闻央后背发凉,以为自己又陷入哪个噩梦幻觉时,手机响了。
辛风的消息。
“你出来没,是不是走错了?我在L224,不是I224.”
化成灰都认识
闻央把消息重复读了两遍。
她居然被辛风坑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能当场把辛风从工作室除名。
事已至此,闻央不知道怎么跟顾砚礼解释,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突然性情大改,她还没有完全魂定。
“认错人上错车了。”
她的音量近乎自言自语,仓促糊弄一句,打开车门往外跑。
“没事。”
“有人来接你吗?”
她和顾砚礼的距离不远不近,下车时还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冷淡禁欲精英感,可他问询的语气板正礼貌,像是圣人,对她这样冒冒失失的女子表现出关怀。
闻央一个字也没答。
顾砚礼不会对她这么客气的。
他看起来毫发无伤,但肯定不对劲。
*
停车场L区,辛风同样搞不清楚情况。
他只是手抖发错了车位区而已,闻央就跑过来把他骂个半死,连新车的外观都没细看,就逼他开车去寺庙。
他问,闻央冷冷说了四个字。
“我要驱邪。”
辛风还是不理解:“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驱邪?”
闻央直视路口的绿灯。
“我刚刚见了顾砚礼。”
“他不认识我了。”
辛风把一辈子的力气全握在方向盘才没让保时捷撞向路灯。
他机械重复:“顾砚礼不认识你了?”
还真是中邪。
寺庙的营业时间雷打不动,他们赶到时已经快关门,辛风捐了一笔肉疼的香火钱,和闻央一起见到住持。
闻央和周围其他香客站在一起,更显她美貌另类,下巴削尖,浅瞳异域,幸亏住持眼里众生平等,只问她是不是少数民族,要是有宗教信仰的话,恕小庙不接待。
“我没有信仰。”
住持鞠躬,请闻央先去上香。
冬季白昼短,傍晚的寺庙阴风飒飒,辛风感觉自己也像被鬼附身,他跟着点了三炷香,手抖如筛:“闻央,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顾砚礼?”
炉鼎内香火旺盛,风吹过,一段香灰掉在闻央的手背上。
她不怕烫,还用手指拈了拈,掸走。
“当宿敌这么久,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认识他。”
辛风看闻央那副不怕冒犯神佛的外貌,还有谈起顾砚礼时一双充满执念的眼睛比宝石更迷人,讲真的,她人都美成这样了,走火入魔一点儿反而更有味道。
闻央脑子里不停思考一个问题。
车上,顾砚礼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崭新的她。
她不认为自己有重获新生的特权,而顾砚礼也不会趁受伤的时间去磨练演技。
顾砚礼应该用哪种眼神看她,她再清楚不过。
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恨的,才符合宿敌关系。退一步讲,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质疑,个个想要从她脸上找出整容的证据。
而今晚顾砚礼对她的态度礼貌平和,再把她画心敲窗的冒失行径考虑进去,他对她甚至格外包容。
这样的包容让闻央毛骨悚然,她从不怀疑自己,那一定是顾砚礼精神出了问题。
或者说,他有可能失忆了。
“滑雪场是不是每年都有很多人摔了撞到头。”
她问辛风。
“你觉得顾砚礼失忆了?”辛风悟出道理,“也对,我发错车位纯属不小心,他那个时候在停车场就不是巧合了,正好是下班开车回家的时间。但说不通啊,如果他真失忆了,他就记不得自己还要工作,如果他恢复记忆,他怎会认不出你。”
按照辛风的推断,他们光靠猜测也无法得知顾砚礼现在以什么身份活着。
只能找人求证了。
闻央从手机里翻出侦探的号码,联系上对方。
“顾砚礼有几次差人送文件,叫小郑。你帮我查一下小郑现在在哪里。”
“哦?他在滑雪场骨折,然后去疗养院了?”
“帮我和辛风弄两张通行证,我们明早过去。”
辛风听闻央这么快就决定了事情的走向,还拉上自己垫背,变得一惊一乍:“你要去探视啊!万一是个圈套呢?”
闻央举着手机:“不问清楚你睡得着?”
辛风:确实睡不着。
*
停车场东侧,私人医院,睡眠测试的专用房间。
顾砚礼有些走神,没留意医生在问什么。
“前几次的报告都非常好,稳步恢复,符合预期。这两天有遇到想不起来的事情吗。”
医生将胶布将感应线固定在他身上,调试检测设备。
人在遭遇意外失忆后通常有一个漫长的恢复期,检测睡眠质量是帮助康复的关键,顾砚礼每隔几天都要回来接受测试。
失忆前,他习惯把事务记录在案头,重拾起来较为容易。可他一天没痊愈还是有隐患,顾老先生亲自来给他梳理了一遍家族事务的分配,他倒是记得。
忘记的,是另外一些重要的碎片。
他问医生:“如果我不记得一个人的存在呢。”
“这是正常的,从乐观角度看,失忆后,你会彻底忘掉不愉快的记忆。”
医生被专门请来观测顾砚礼的病情,知道他已经见过所有该记起的人物,像他这样的权贵,忘记一两个无关紧要的人再正常不过。
医生再次检查仪器的信号和贴片位置,就离开了房间。
顾砚礼想起晚上来敲他车门的女人。
隔着一层窗,她的面庞不甚清晰,他首先留意到她的瞳色,虹膜像是流动的琥珀,忍不住吸引人去看。
她手上那些累赘的首饰也很有特色,和她这个人一样不落俗套,朝他的车窗上呵气,画下一颗不太规整的心,硬生生在他空白的记忆里割下划痕。
难道,她就是不愉快的记忆?
顾砚礼感到心口灼烧。
隔天早上。
医生拿着顾砚礼的报告冲进病房。
“不应该啊。心动过速,轻度呼吸困难,这些症状从来都没出现过……诶诶!人怎么没了?”
顾砚礼走出医院,给周特助任务:“昨天晚上你也在,我要知道她是谁。”
周特助是新上任的秘书,他昨晚就在驾驶座,看见女人走近正要驱逐她,顾砚礼却打开了车锁。
他考虑下局势,回话:“抱歉顾总,我们的人手正在更换,短时间内贸然对一个人进行背景调查,怕有不利影响。”
顾砚礼的真实身份特殊,雪场坍塌不排除是高层变斗弄出的幌子,眼下情况不明,万一被对家盯上,只会招来麻烦。
顾砚礼的记忆不足以支持他接下来的判断。
也许,她真的是心情不好走错了车位,他没必要把她牵连进来。
正当他在抉择要不要查的时候,周特助接到消息。
“顾总,疗养院那边有人去探望了郑特助。”
“男人叫辛风,女人叫闻央。”
宿敌吸引法则
闻央和辛风去了趟疗养院,一会儿就套到消息。
人这种爱炫耀的生物,住进疗养院以后都喜欢跟邻居吹嘘自己曾经的恢弘壮举。
小郑看着二三十岁,亦难免俗。
闻央甚至都不用上前打招呼暴露身份,坐在花园角落就听他讲了一遍滑雪场的坍塌事故有多凶险。
“人埋在雪里也是会窒息的!救援队一直没来,我为了送顾总上直升机,手都骨折了。”
“顾总醒来以后谁也不记得,对以前的人生完全没印象,可吓人。”
“医生水平差才治不好失忆?开玩笑,他得到的治疗肯定是全国最好的,你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别打听!问都别问。我见过他家人,看着像是……”
小郑越说越玄乎,闻央一笑了之。
她只需要一个契机来印证顾砚礼失忆,至于顾家究竟是何方神圣,她不关心,也不在乎。
“你可以放心了吧。”
辛风同样松一口气,失忆这么大的变故能重塑人性也正常,许多人经历一场小手术就想辞职换种活法,何况顾砚礼。
这下好了,他不仅不会来跟她抢项目,他的家人很可能把他接回去另谋高就,从此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嗯,工作室的聚餐订在哪?”
闻央懒洋洋地走在冬日夕阳下,了却一桩心头大事,她开始惦记美食。
“望南路酒楼,”辛风喜欢张罗这些,说起来头头是道,“国宴大厨跟重要人士探亲南下,把官府养生菜改良成家常年夜饭,我们一帮人成天加班,这下总算能过个好年了,不用你请客,账算我的。”
闻央点头:“看来,今年你们家倒卖瓷器的生意做得不错啊。”
辛风:……
若要从头说起,工作室还没成立时,闻央就已经在外面接项目了,她从一堆不学无术但急需证明实力的富二代里挑中辛风,老板的位置他来做,万一出了问题,被抓走的也是他。
辛风一开始还嫌闻央不靠谱,等认识工作室另外两位核心成员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最靠谱的。
温莱,社会学家,从研究所跳槽出来,负责在文字垃圾里挑选适合改编的小说,再结合东西方社会差异做一些爆款预测,最后发给闻央的提案稿件上,必然印有她的红色染发剂。
木喜,某自治区省市的文科高考状元,文学博士,主要把原着小说改成英文剧本,剧本编不出来她就跪求导师帮忙一起改,随后发展成带着师弟师妹一起赚外快,工作室只用交她一个人的社保。
辛风先领教过闻央的古怪,最后只能说,整个工作室都是人才。
*
翌日入夜,望南路灯笼高挂,酒楼生意兴隆,除整桌的年夜饭一概不接。
闻央和辛风停好车上楼,木喜和温莱已经到了,还跟酒楼说他们这一桌是Gwen文化工作室年会,现场做了一张红底金字的横幅挂在墙上。
“闻央,你来啦!”木喜跟闻央认识得早,上来就是大大的拥抱。
闻央快被木喜这个书呆子闷死,从夹缝里跟温莱眼神交流:“你这次染发没有爆顶?”
温莱跟闻央开了几百个小时的视频会,如今第一次见到真人,没有网聊那么熟,她抿嘴:“当然不会。”
辛风主动看菜单,忙前忙后:“你们有忌口吗?我记得木喜说闻央不吃牛肉猪肉,那这些大菜都点不了。”
“不用管我,随便点。”
闻央摆手。
四个人的年会规模小,为了看起来像正式的团建聚餐,辛风讲了几句总结,把项目奖金算了算给大家分,再象征性聊聊过年都去哪里。
铺垫做足,轮到闻央宣布消息。
“有个事和大家分享一下。顾砚礼失忆了。”
关起门来,闻央的话术极其简单,简单到像在转达行业资讯。
木喜和温莱齐齐震惊,还来不及放下筷子,闻央又是一句语出惊人。
“所以,趁他恢复记忆以前,我想把他在接触的项目都抢了,包括《雾源奇案》。”
这回,轮到辛风也跟着震惊。
他刚想好过年放假去泰国玩,闻央怎么能又揽了一堆活?
“你白天还说你放心了的!”
“辛老板,有钱不赚就是傻。”
“可是你不会伤心吗?顾砚礼失忆了,多悲伤呐。”
木喜天天写剧本,共情能力太强,说着说着都要哭了。
“不是所有人遭遇意外你都要伤心的。”闻央反问她,“你老板死了,你会很难过吗?”
木喜:“我老板就是你,你死了我肯定难过啊。”
……
“好了好了。”
温莱拿纸巾挡住木喜欲哭无泪的脸,为自己的假期转战话题。
“闻央,别忘了你跟顾砚礼的宿敌吸引法则,顾砚礼干什么你都能感应到,反之亦然。没准他就在这附近偷听呢,你们也不是第一回撞在一起,别连累我加班啊。”
闻央才不承认宿敌吸引法则,她管那叫冤家路窄。
但她也没有直接回应温莱的话,是个人都能听出温莱颇有微词。
辛风试过,温莱不像木喜那样对闻央死心塌地,奖金加班费统统收买不了她。
闻央交换了下眼神,同时,接到《雾源奇案》作者的电话。
《雾源奇案》就是她在跨年飞机上赶工的小说项目,原着拿过文学奖,她和顾砚礼都很看好悬疑题材的海外市场,她相信《雾源奇案》是接下来一年的重头戏,昨天刚出疗养院就联系作者回电,想尽快把项目拿下。
“我接个电话,菜上了你们先吃。”
《雾源奇案》的原着作者年过六旬身体不佳,这次拜托妹妹跟闻央联系,闻央不可避免地寒暄一阵,在人情世故里笑到脸僵。
电话里,作者妹妹更愿意相信出版社编辑的意见,而编辑和顾砚礼交情不凡,尤其在提案会取消后,作者本人的意愿又发生偏移。
闻央不想节外生枝,在做出推进前,她以积极心理暗示自己,整个行业里,只有她和顾砚礼两家有能力接下改编。
“是这样,顾砚礼出了点意外,暂时不能负责这个项目了。您看过年以前有什么机会,我把合同送过来签字。”
“是,是,这个项目顾砚礼是感兴趣的,但他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允许……”
闻央应承着电话,在楼梯上来回踱步,言语间却毫不退让。
她坚定的态度让对方开始相信她的专业水平,事态由阴转晴。
恍惚间,闻央察觉到身后有人。
她匆匆结束说一句“回聊”,转身看是哪个人竟敢偷听她的商业机密。
其实在转身过半时,闻央的神经已经认出那是谁了。
宿敌之间,存在微妙的心灵感应。
“我对什么项目感兴趣?”
顾砚礼孤身站在那里,西装马甲,玉树临风。
“又见面了,闻央小姐。”
竟敢碰她
闻央在工作时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绝对不会被谁吓到,唯独顾砚礼是例外。
她和顾砚礼当宿敌这么多年,见面从不打招呼。失忆后的他一开口,她立刻想起他过往腹黑的种种,没留意脚下路,不慎踩在楼梯边缘,脚踝传来剧痛。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闻央扶稳栏杆嘶气,看顾砚礼的眼神未曾收敛,带着浓浓的恨意。
顾砚礼仿佛是她的克星,两年前的某个冬日,她在纽约街头打电话和他争高下,吵到最激烈的部分,她从地铁楼梯上踩空,落得轻微骨裂。
故此,闻央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望穿秋水的恨,像是透过他失忆的躯体,在恨另一个人。
“听说你去看望郑特助,我以为,我们从前是认识的。”
顾砚礼意识到惊扰了她,跟她道歉。
“抱歉,我应该先问怎么称呼你的。”
闻央从未料到顾砚礼会放松戒备给她道歉。
相较下,她倒是如临大敌,虚惊一场。
闻央想,顾砚礼或许并没有怀疑她的身份,只是从疗养院那边得知事实,而小郑显然是个工具人,压根不清楚她和顾砚礼是竞争对手,也无从透露过往。
有了底气,闻央开始胡诌。
“不认识,”她反过来攻击他,“我是做剧本的,疗养院经常有好故事,我们去采样而已。至于什么你感兴趣的项目,你偷听多久了?”
“无意偷听,我从楼上包厢下来透风,碰巧遇见你。”
顾砚礼动了下手臂,让她看到臂弯的大衣。
“那就是你听错了。”
闻央仗着他失忆,把错全怪在他身上。还借机朝楼上瞄了一眼,瞧不出他是沾谁的光订到古董包厢。
顾砚礼的视线则没有离开她,情绪随着她说的话而变化。
闻央前天上错车,今天怪他听错,她身上似乎有种不管旁人死活的美感,且对他怀揣着莫名的敌意。
除了名字以外,顾砚礼对闻央一无所知,可他依然觉得她熟悉,心口灼烧的熟悉感再次浮现,似久别重逢。
他失忆后,顾老先生来探望他,聊起曾经四合院里那些事,还有家族新拓展的事业版图,桩桩件件都有他的影子。顾砚礼对旧事有印象,但不知怎地六亲缘浅,总像在听别人的经历,心境毫无起伏。
唯独闻央令他亲切。
既然如此,闻央说他听错了,他权当自己听错,换来和她多聊两句的机会。
“你来这吃年夜饭?”
“对啊。”
闻央扶着楼梯,在心里计算等会儿怎么走回包厢。
“我也是。我之前生了场病,现在快好了,家里人一起来庆祝。”
“我们以前可能见过,但是我不记得了。”
顾砚礼点到为止,他不可能把真实经历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和盘托出。为了缓解气氛,他指向闻央身后的养生菜招牌。
“别点纯素版的糖醋小排,厨师在我家做的,一般。”
闻央听他熟稔的口气,一个字也不信。
死男人,失忆了还放不下装腔作势,他怎么可能叫厨师到家里做菜,他们忙起来都是买沙拉果腹的性格,别以为她不记得他跟她抢了多少次会议室的餐位。
闻央在心底冷笑够了,要走才发现自己根本走不了。
流年不利,她脚踝上的旧伤比想象的严重,缓解一阵也没用,只能扶着墙挪动前进。
“哪间包厢?我送你回去。”
顾砚礼见她崴了脚,及时伸出援手。
“不用。”
闻央忽略他的帮助,没接。
别以为他失忆了她就会原谅他。这辈子,顾砚礼休想碰她分毫。
闻央都已经这么不给面子了,她打定顾砚礼会知难而退。可当她又一次差点摔倒时,顾砚礼抢先扶稳她。
他圈住她的腰,偏上的那一截,没有腰带挡着,他完全握住她的纤细。
“你……”
闻央错愕,看着他平静沉着的脸,险些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和他对立多年,连握手这种接触都没有发生过,他失忆后,竟然敢直接抱她?
她下意识抵触,后知后觉摸到薄薄一层衬衣下,顾砚礼坚硬的手臂有男人该有的温度,不像她想的那样,是冷调无力的读书人。
“我送你回去。”
顾砚礼的教养好到像个圣人,完全愿意包容她这样年轻冒失的女子,注意到她穿了条窄身裙,脱下西装盖住她的小腿,再将她抱起来,绝无非分之想。
闻央身体离地,她险些压不住内心的波动,手臂也倔强,宁可凭空晃着也不环住他的颈。
“你能行吗。”
她想起自己曾经用电梯门夹过他的手腕,讽刺质疑他的身体素质。
顾砚礼看到她的繁杂首饰随着一截皓腕悬在空中,毫不费力将她抱得稳:“哪个包厢。”
走廊上多少有人走动,闻央还不想身败名裂,报了包厢号。
但她能做的,也就是把身败名裂的范围缩小。
包厢里,木喜正在吐槽糖醋小排难吃,辛风在剥蟹壳。
温莱成了第一个看到门推开的人。
闻央回来了。
她和一个巨无比帅气的男人一起回来了。
还是被抱回来的。
就算天理难容,他们看起来也像一对。
温莱压根没想到自己嘴巴开光一语成谶,惊掉下巴:“我去,什么情况?!真的是顾……”
顾砚礼也有一瞬惊讶,他没想到闻央的身边人都认识他。
木喜平时反应慢,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直接把温莱摁到桌下。
“真的是——故,故人之姿。”
木喜她用尽毕生学识,硬生生把话折回来,胆战心惊观察顾砚礼的脸色。
……闻央说她做剧本工作,她的朋友讲话文绉绉的,好像也说的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闻央赶紧示意顾砚礼把她放下来。木喜又摁不住温莱,温莱像个红顶不倒翁,重新露头。
“啊,是,你跟她前任长得挺像的。”
温莱嘴巴毒,好心替闻央解围。
“就是已经死了那位的前任。”
气氛凝固。
辛风正打算一起装死,发现顾砚礼在看他。
看他干嘛!
黑色纪念日
雪场意外夺走顾砚礼的记忆,但并不能抹去他天生的洞察力。
闻央这帮朋友里,他对辛风印象最深。
周特助提起过,辛风和闻央一起去的疗养院。
他目测二人座椅的间距,是紧挨着的。
看起来,他们交情不浅。
顾砚礼将闻央放到椅子上,随后和辛风握手:“幸会,我是顾砚礼。”
辛风好歹算个见过世面的富二代,此刻却跟石化一样,手里的蟹黄都不香了,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
气氛尴尬至极,闻央出来力挽狂澜。
“既然你已经把我送到,是不是可以走了。”
她拦下顾砚礼的手,暗地里祈祷这辈子别再见到他。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闻央在维护辛风。
顾砚礼将她的态度尽收眼底,再联想到红发女生说的话,心底浮现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情绪。
难道,闻央是因为他的外形像她前任,才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记恨他吗。
对顾砚礼来说,他从病床上醒来后,接收的所有信息都是全新的,他在乎不在乎,是否要相信,最后有没有往心里去,都取决于他自己。
而腕上电子表发出的震动表明,他的心跳不正常。
说明他听进心里去了。
这一层无缘无故的牵连像是织网笼罩在他心口,他久违地拥有了情感,极其复杂的情感。
失落,嫉妒……
有千言万语想对闻央说,却无疾而终。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
可单凭与前任样貌相似,也解释不了他对她的熟悉。
顾砚礼意识到失态,此刻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你脚踝痛的话,记得去看医生,找市医院骨科的柳副主任,我会帮你留口信。”
他将告别落到实处。
等他离开,包厢内三个人齐齐松了口气。
唯有闻央不眨眼,盯着他们三个人看。
温莱心里门清,见状况不妙,抢先开口:“我就说你和顾砚礼有吸引法则嘛,其实你不能怪我们添乱,你也有好多事瞒着我们,像顾砚礼帅到这么惨绝人寰,你就从来没提过,是吧小木头。”
木喜犹豫点头。
木喜没见过顾砚礼,只在剧本改编的层面上和顾砚礼交过手。
通常,制片厂会要求将原着小说片段改成剧本看效果,木喜是拉着导师一起改的,她开始以为肯定稳赢,但后来看到了顾砚礼的版本,他一个人完成所有的翻译改编,质量奇高,更接近海外原创剧本的水平。
顾砚礼有这样的才学,用来对付闻央,就很致命了。
木喜知道顾砚礼心黑,他会在商战里用挑拨离间这一套,她不在乎,可温莱和闻央交情浅,难免将传闻听进心里,打心底里以为工作室的第一桶金来源不明。
“除了故人之姿,你就没有别的成语了?”
闻央象征性问了木喜一句,没由着温莱转移话题。
“倒是你,什么死去的前任,乱来。”
“这可冤枉,”温莱骨子里是个不良少女,最喜欢和闻央掰扯歪理,“我问你,你和顾砚礼是不是每天一睁眼就想着对方?”
“岂止是。”
闻央冷笑。
“梦里都是。”
“那你们的人生有没有重合线?像一起旅游,一起进医院?”
“出国抢项目也算旅游的话,有。”
“这就对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希望顾砚礼去死吗?”
“当然。”
“我就说嘛,”温莱拍手,“都这样了,不是前任是什么。”
………
“你说,能是什么。”
闻央被温莱的强词夺理逗笑,她俩有时候还挺像的。
“别的嘛,我讲了你又不高兴。话说他失忆以后看起来脾气还挺好的,你还是恨他啊。”
“他失忆了我就不该恨他了?”闻央挑眉,“哪有这么便宜他的事。”
木喜紧张兮兮地插嘴:“那他为什么抱你回来?”
闻央看她一眼,幽幽回应:“既然你们这么感兴趣,明天找十本失忆题材的小说,梗概翻译成英文,我觉得挺有商机的,拿给投资人看下。”
木喜不怕闻央扣奖金,最怕闻央爱上工作,发出一阵哀嚎。
辛风照例出来救场,劝闻央早点回去休息养伤,问酒楼借了轮椅,紧赶慢赶把她送出去。
“所以闻央和顾砚礼一上来就这么恨对方?连问也问不得?”
温莱今晚算是开了眼。
“小木头,快给我讲讲,我看人谈恋爱没兴趣,恨来恨去倒是有意思。”
“爱,是可以取舍的,”木喜从编剧角度慢慢分析人物,“爱一个人身上的一部分,那也是爱。恨之入骨就不一样了,是从日常琐事恨到人生理想,一根骨头都不会放过。爱恨情仇,恨往往比爱更深刻。”
“我懂了,闻央和顾砚礼之间的渊源,绝对不止抢项目那么简单。”
温莱看着墙上的横幅,若有所悟。
Gwen工作室,wen可以理解成闻央的闻,那字母G代表着什么呢。
*
闻央崴了脚,顺其自然留在国内过年。
随着除夕临近,酒店里的人流也变得多起来,闻央每次一瘸一拐路过大厅都没有安全感,她索性呆在房间构思怎么抢项目,再使唤辛风帮她租一套房。
闻央回国这段时间,她为人之折腾可见一斑,租房的要求也稀奇,地段要在市中心,带家具,不签长约。
辛风印象里闻央是有存款的,绝不会计较租金押金,可他也不敢问,终于在去泰国前一天帮她搞定房子。
高档公寓,工业风家装,房东经纪人说户主度假去了,归期未定,愿意答应她租一个月续一个月的要求,挺合理的。
闻央在屋子里测空气质量和电器噪音,再拍照验了验风水,挑不出错,委托辛风签字。
“我叫人帮你把箱子搬过来。”
“你寄到工作室的快递也都在这。”
辛风看闻央暂时没有意见,赶快下楼溜去机场。
闻央无所谓,坐在地上拆快递。
她天生没有经营生活的能力,住到哪算哪,随身东西少,衣服用品基本靠邮寄,经常丢,她手上的首饰不知道丢了几轮,越戴越多,就不会注意到哪一只丢了。
快递里,有之前合作过的作者给她寄的日历,新年一月过去大半,她才拆开。
闻央翻到六月末的某个日子,对着格子注视良久,末了,在里面涂上一颗黑色的心。
*
顾砚礼见完顾老爷子,继续回去忙搬家的事。
医生说他的睡眠心率不正常,适当转移注意力也好。他本来就这么打算,搬家搬的都是私人物品,他不习惯别人代放。
搬家其实是心理学家给他的建议,他因为在雪中窒息太久导致失忆,原先的公寓又以黑白色调为主,不利于康复,他便在顾家的地产里重新相中一套,从公寓换到闹中取静的园墅。
墙外长街车水马龙,园墅里面悠闲恬静,造境是传统的古典园林风格,院中设三道墙,墙中开凿月洞门,连接主园和次园,令人不能一眼望穿,入目最多的便是各式各样的绿植。
森林浴是自然疗法的一种形式,可安抚神经,负离子效应对免疫力有好处,植物的药理精气也能为人类吸收,蛙鸣鸟叫以及眷眷水流声益可驱除疲劳。
顾砚礼将纸箱里的文件书籍搬出来放到木架上归类,随意翻开一本译书,里面就有他的批注。
这些学识他都是记得的,他甚至清楚记得,他有一本最重要的工作笔记本,A7大小,与家族事务无关,记录的都是他爱好行业的内容。
可惜,出事故时,那本笔记本就在他身上,埋进雪中,至今未能找回。
他缺失的记忆,就与之有关,
顾砚礼看到纸箱最底下压着一本日历,拾起。
失忆前,他过着井井有条的生活,会提前选好日历,标注来年重要的日子。
六月末的某天,标注了一颗黑色的心。
顾砚礼想不起这颗心代表的意义。
他不会把所有事都告诉秘书特助,也只有以前的他,知道这颗心的含义。
他莫名想起闻央的出现。
她的出现同样含义不明,却致使他,礼崩乐坏。
她死也不会去找他
一月翻篇,除夕将至,城内的人流如潮水涨退。
自从辛风去泰国玩耍,工作室的管理松散下来,木喜偷摸订了高铁票,温莱则已经躺在家里,除夕当早,三个人终于良心发现,在工作群里开语音通话,互相试探敌情。
闻央最迟上线,温莱看见她的头像,大惊小怪诶了一声:“你在哪?”
“我在庆菱家里。”
闻央的声音很糊。
庆菱是《雾源奇案》的原着作者。
温莱还来不及表态,就听见那边传来吸尘器的巨响,还有油锅噼里啪啦的声音。
……的确年味十足,完全无法想象闻央那张美到犯规的脸会是什么表情。
可现实恰恰相反,闻央主动来庆菱家里打杂活,就是为了博得好感拿下项目。
闻央这人,自己新搬的家可以一团糟不收拾,但如果是工作,她绝对可以克服生活障碍,心如止水把该干的活全干了。
“你真敬业。”
辛风干巴巴地夸一句。
“那……没再遇见顾砚礼?”
闻央最近心情还不错,没再遇见顾砚礼,便是她心情好的原因之一。
自从那日酒楼一别,她发誓这辈子不再见顾砚礼,接着就开始执行计划——
趁他失忆,把他原先看好的项目全都抢回来。
闻央给许多编辑发去消息联络,明里暗里也会试探顾砚礼有没有再来争取版权,答案一律是没有。
那些编辑甚至不会起疑心,毕竟闻央和顾砚礼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闻央把每本小说当成项目来经营,定期汇报,更新进度,随时和作者方保持联络。
顾砚礼则完全是另一种风格,他和作者确定意向后,便会消失几个礼拜,闻央再一次见到他,大概率就是在制片厂的洛杉矶办公室,他会交出一份完整的剧本,连带制片团队都物色好,以便开机。
亏他才学出众,每次露面都做到待人接物理智成熟,即便失踪,业内也还是有他的容身之地。
闻央想,顾砚礼要是不失忆,她迟早对他赶尽杀绝,方能一解心头旧恨。
忙完大扫除,庆菱喊她到阳台上晒太阳。
庆菱是典型的老一辈作者,住在大学分配的房子里,平时少看电子设备,大多数时间都用来读书和在阳台上种花,房间里有奶奶外婆的味道。
闻央每天来她这里献好,庆菱对她的态度也算平和,进门请她喝茶,出门时颤巍巍送一送她,可迟迟没对她的巴结作出回应。
闻央沉得住气,既然庆菱深藏不漏,她也绝口不提版权。
今天是除夕,爆竹声中一岁除,旧年间的事情理应做个了断。庆菱观察她这么多天,终于开口。
“你平时是不是想得太多,患得患失?”
“我一个老太婆,也不是故意刁难你,我的心愿很简单,《雾源奇案》是我年轻时的心血,定稿那天我就想好了,这本书要么烂在书架上,要么,让全世界都看见。”
闻央思索:“您是指我们第一次开会时的那个要求么。”
庆菱点头。
闻央真有些为难:“不瞒您说,一部电视剧想要以双语剧本在国内外同时上平台,这对工作室来说是不可能的,我们也没有相应的资源。”
“我也在考虑你的难处,”庆菱并非不通情达理,而是给她指一条明路,“倘若你找人合作呢。”
闻央万万不会把到手的蛋糕分出去,可庆菱提出的合作人选着实让她震惊到忘记反驳。
“去年顾老师来找我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们双方的资源可以互补。他的功底不错,在国内也有人脉。你对市场的把握准确,熟悉海外制片厂,正好。”
顾老师,顾砚礼。
闻央险些咬到自己舌头。
她再想接《雾源奇案》这个项目,也必须跟庆菱坦白:“实不相瞒,我和顾砚礼是竞争对手,我们之间,绝无合作的可能。”
“以你的年纪,下定论,为时甚早。”
庆菱笑笑。
“我再给你们一些时间考虑。”
“顾老师在哪里,你应该知道的。”
从庆菱家里出来,闻央站在街上吹了十分钟的冷风,让自己冷静。
要她去求顾砚礼合作?
开玩笑,怎么可能。
她掏出手机,在工作群里分享这个离谱的消息。
木喜不一会儿就回复她。
“闻央,我大胆分析一下你现在的心境——士可杀不可辱。”
闻央太阳穴突突直跳。
行吧,充其量比“故人之姿”好那么一点。
可生气归生气,成年人的世界无比现实,闻央要为工作室的发展做打算,如果《雾源奇案》是一个随便就可以舍弃的项目,她也不会花心思耗那么久了。
好莱坞的制片厂再阔绰,一年从亚洲选中的剧本也不过十个。
篮子小,容错率低,工作室必须证明《今时之欲》的成功可以复制,投资人才会相信他们的眼光,而《雾源奇案》就是赔率最值的小说剧本。
辛风等人听说情况后,打岔归打岔,也积极行动广撒网去找其他合作人选,实在一无所获。
庆菱不急着卖版权,提议过期不候;着急的是闻央,心里过不去的也是闻央。
她想过死都没想过和顾砚礼合作,如此荒诞的事情就像一根鱼刺卡在她喉咙里,她本来以为自己在赚钱的道路上毫无底线,现在看来,她还是有一丁点追求的。
顾砚礼就是她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大年初一,闻央做噩梦,梦到了尚未失忆的顾砚礼,他见她低声下气来求合作,不留情地将她拒之门外,像在对她说“闻央,你也有今天”。
大年初二,她又做梦,梦到顾砚礼勉为其难答应她的合作,庆菱同意卖版权,投资方立刻打给她一笔巨款。
大年初三,她梦到自己死后拿着那笔巨款和阎王做交易,许愿顾砚礼永世不得翻身,下辈子当对手,她要稳赢他。
……
闻央尝试说服自己,在利益面前,精神追求算什么,宿敌也可以成为她赚钱路上的垫脚石。
有了这点侥幸心理,闻央开始思考怎么找顾砚礼。
她许的愿望太灵,顾砚礼说消失就消失,以前他们是对手,抬头不见低头见,现在他们之间的那根隐形线断了,她满心满眼算计着独吞他的项目,找到他就成了问题。
闻央疯狂回忆侦探的消息,顾砚礼往常过年会去哪里。
他似乎有一个朋友,大年初五过农历生日,他每年都会去拜访,住址在半山别墅。
闻央看了眼时间,立刻打车出门。
冬季天气不佳,路上雨夹雪,闻央怕出意外,打电话给温莱报备行踪:“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要是冻死在山上,别忘了帮我叫救护车。”
网约车司机好奇瞥了她一眼。
过年时节,他载的客人都稀奇,见闻央长相不一般,又在下雨天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别墅区,像极了有声剧里被豪门太子爷抛弃的女主。
下车前,司机鼓励她成功。
闻央自己都没有成功的把握。
别墅设门禁,似乎也没有迟到的客人可以帮她行方便,铁艺雕花门纹丝不动,里面还有人执勤站岗。
她选择在外面的亭子等,边等边打开电脑,起草合作的文件。
雨雪不歇,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座城很大,世界更大。
闻央的思绪偶尔会飘离。
她在酒楼跟顾砚礼说的话已经很不给面子了,顾砚礼脾气再好,不见得会包容她第三次。
然而这些都得等找到他以后再考虑。
当宿敌的日子里,她一直避着顾砚礼行事,这是她第一次等他。
等到天色转黑,唯有一束路灯照在她身上,她头发丝沾雪,泛着银光。
寒冷侵蚀着意志,闻央在等文件储存的几秒里都可以睡着,她又在心里将顾砚礼骂了个遍,她找他合作是他的荣幸,他怎么好意思让她等着么久。
终于,一辆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轮碾碎冰雪的声音,清晰可闻。
唯独忘了她
顾砚礼的挚友不多,谌资算其中一个。
他一直记得谌资这个朋友,大年初五准时来亲生,而谌资也提前收到顾老爷子口谕,两个人顶着寒风去渔场选兰寿,来回聊了一路。
“我既是你朋友,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谌资抽着烟,好心提醒他。
“你们顾家世世代代出人才,你闲暇时在外面探索新领域,顾老爷子也赞成,但你的家世摆在这里,肯定有人趁你失忆来讨好处。商界的,你给钱打发也就算了,跟政治沾边的,你千万要当心,不记得的事千万别认,不认识的人也别搭理。”
“所以你也认为,雪场的意外并非偶然。”
顾砚礼道。
“世界上就没有偶然,”谌资吐烟,“快选举了,咱们养鱼种花的爱好都有人来打听,防不胜防。顾家未来没你不行,你自然就成了靶子。”
说着说着,司机忽然出声报告:“谌局,前面有人。”
谌资警觉往车窗外一瞧,确实有位漂亮女子坐在亭子边,看她的样貌,像是来碰瓷讨情债的。
谌资可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一眼也不多看,正要派人打发走,顾砚礼直接下车:“谁说人家是来找你的。”
谌资横眉倒竖:“顾砚礼,我讲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啊!”
顾砚礼再克制不住去想闻央,他也得克制。
明明只是半月未见,他这些日子克制的念头全部涌上心头,想都不想便走向她。
闻央对他一直挺不客气的,脚踝受伤后也没去找医生看看,他就此与她失联,转眼便度过新年。
他完全可以问谌资借人手做背景调查,但他不想给闻央带去麻烦,没想到就这么重新遇见了。
雨雪纷飞,她的鼻尖透红,睫毛挂雪,整个人像是冻着了,反应都慢一拍。
“闻央,你是在等我吗?”
他低沉呼唤她的名字,以此确认她真实存在。
唯有在见到闻央时,顾砚礼会出现时空错位的恍惚感,好像她不是他应该认识的人。
“谁等你了,我碰巧路过而已。”
闻央眨了下眼,她浅色瞳孔如异域结霜的冰晶,稀世漠然。
但她接着吸了吸鼻子,表情鲜活有趣。
确实是冻到了。
顾砚礼想,如果他就这么原谅她说谎,会不会太容易了一点。
可闻央身上旺盛的生命力还是打动了他,今天才大年初五,多数人还在享受春节假期,她偏偏跑出来,不甘心浪费任何一天的光阴。
“上车吧,我朋友过生日,你也来坐坐。”
顾砚礼打开车门。
闻央未曾留意就和车内的谌资撞上视线。
她暗暗一惊,躲到顾砚礼身后,心有余悸。
若干年前,她和谌资有过一面之缘,她怕对方认出她的身份,从而向顾砚礼揭露谜底真相。
“我就是有一些小事想找跟你聊。”
她决定避开谌资,没什么底气地改口。
“改天也行。”
然而在顾砚礼看来,她突然躲到他身后,是对他信赖的表现。
“谌资只是在政府担任末职,你不用怕他。”
他微笑安慰她,自己先坐进车内,隔开她和谌资的距离。
谌资彻底开了眼,直接把烟掐了,招呼闻央:“是,不麻烦,进来坐。”
半山别墅是谌资的地盘,他过生日好不容易挤出私人时间和顾砚礼吃一餐晚饭。年节里,山珍海味早已吃腻,一碗长寿面足矣,有闻央这个客人在,谌资亲自下厨包虾仁云吞。
闻央进别墅第一眼便注意到墙上的全家福,她暗自在网上搜谌资,几篇新闻报道跳出来,对谌资的介绍是:文旅局副局长,祖辈三代从政。
……这算哪门子政府末职。
闻央的心都快跳出喉咙口。
她真拿捏不准顾砚礼的来头,他失忆以后就像个多面间谍,连副局长都成了他私交甚笃的好友,怪不得庆菱看他的气派就像是在政界有关系的人,以谌资的位置,给一个影视项目开绿灯实在太容易。
闻央想入神,没注意到顾砚礼走近。
“我和谌资在做饭,你也没吃吧,一起吃点。”
顾砚礼见她站在玄关心事重重,分散她的注意力。
“鱼缸里有我买的兰寿,你先玩玩,就当是自己家,随便坐。”
闻央依旧心不在焉。
鱼缸里,那两条玉面红袍的兰寿一看就值大价钱。而在她眼中,兰寿就是肥一点的金鱼而已,甚至和“难受”谐音。
没有烦恼的高干子弟,连难受都要靠买才进门。
……
谌资在厨房岛台上拌馅,朝客厅张望着,没忍住问顾砚礼:“那姑娘是谁?千里迢迢来我家门口等你。”
“无可奉告。”
顾砚礼也需要一个答案。
“看不出来,你喜欢混血美女,”谌资揶揄,“你新家装修得那么中式,平时读的也都是圣贤书,却连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太忙了。”
顾砚礼的记忆在逐步补齐,他想起自己失忆前从事自由职业,准确说,几个行业都沾一点。他宁可把所有空余时间花在工作上也不对男女关系感兴趣,确实少见。
他不清楚,闻央在哪个行业里与他有交集。
她的长相偏异域感,第一眼看很容易误会她去整容了,惹来俗气不善的骂名。她每回在他面前出现也冒冒失失,骨子却有种坏血的美,浑身上下都是黑色秘密。
“云吞下好了。”
谌资厨艺不精,拿碗盛出四份,堪堪将他包的和顾砚礼包的区别开,差使顾砚礼端上桌。
顾砚礼低头一看,端给闻央前,把碗换了位置。
”你们做的云吞?看起来很好吃。”
闻央将色香味俱全夸了个遍。
“我这份,是谌先生的手艺吧。”
她势利,既然了解到谌资的身份,便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巴结他的机会。
可就算她能瞄到厨房的一举一动,也防不住顾砚礼的心思。
“是我包的。”
他说。
闻央讨了个没趣,傲慢拿起勺子。
顾砚礼包的云吞,她才不稀罕。
有谌资在场,闻央也不方便直接跟顾砚礼聊《雾源奇案》,恰巧她需要一个机会打探顾砚礼的现状,于是她闭口不言,专心听他们二人闲聊。
谌资喝酒止不住话头,聊到许多顾砚礼的事。
顾砚礼经常喜欢翻译文字,过年这段时间,他重拾以前留下的一版翻译稿,正在做修改。
原来他的本行是翻译。怪不得,改编剧本的质量能得到西方青睐。
闻央想。
谌资在聊天的兴头上,偶尔会侧身看她一眼,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待客不周。
闻央感觉在接受审判,隔一段时间身体便紧绷起来。
她很奇怪,谌资为什么一直没有认出她。
她和顾砚礼关系对立,她免不了跟周围人提起他,这么多年,工作室的同事就算和顾砚礼没仇,也都是认识他的。
难道他们竞争这么多年,顾砚礼都没跟谌资提起过她吗。
亦或是,他认为她不配被提起。
“不过啊,你现在什么都好了,再过段时间,就准备回去继承家业。”
谌资继续跟顾砚礼聊天。
“什么都好了?”
闻央忽然插话提出质疑,带着点刻薄怨气。
她不认为顾砚礼看起来像痊愈的样子。
“是啊,”谌资奇怪,“他该想起来的都想起来了,亲戚,朋友,知识,自己的人生经历,除了工作的细节忘了点以外,还能有什么。”
还有他的宿敌呐。
闻央挪开视线,恨意与气愤交杂。
顾砚礼,你看着像个圣人,怎么搞区别对待呢。
什么都想起来了,唯独忘了她。
“你还好吗?”
顾砚礼见她情绪不对,关心她。
闻央想到这一切全都拜他所赐,她提心吊胆机关算尽,他跟没事人一样生活回到正轨,她就很气愤。
他真的是有病。
“我饿了。”
她不客气地提要求。
顾砚礼会然:“我去看看还有什么。”
终于支开顾砚礼,闻央才缓过神来。
谌资也在她对着某个角度叹气时,从她脸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趁顾砚礼不在,他试探问:“我怎么看你,有点像顾砚礼以前送去美国的那个妹妹?你们不会是一个人吧?”
妹妹,指的肯定不是血缘关系,是男女关系。
顾砚礼鲜少对别人提起他的私生活。谌资就记得,唯独有那么一个妹妹,他曾经上心过。
安全带
也不怪谌资脸盲,他纯粹直男,只分得清女人“好看”和“不好看”的区别,怎么可能记得若干年前的闻央长什么样。
闻央象征性地“啊”了一声,把自己伪装成毫不知情的局外人。
她实则心想,谌资也够沉得住气,一顿饭快吃完,最后在这儿设关卡等着她呢。
“你是她吗?”
谌资毕竟出身高干家庭,认真询问起来,很能施加危机感。
闻央开始卖关子:“那您可以答应我一个要求吗?答应的话,我就告诉您答案。”
谌资表现出兴趣:“你先说说看。”
“假如,我和顾砚礼同时递交一个影视项目,您可不可以只批我的,不批他的?”
闻央的要求显然过于离谱,生意场上的事绝非儿戏,她还表述得如此刻意,惹得谌资大笑。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她也巧妙地不用回答他的问题了。
“我知道您会选谁,那我也不留下打扰您了。”
闻央成功脱险,准备起身告辞。
谌资对陈年旧事本来没什么印象,领教她的独特作风后,反而想起当时的境况。
在上流社会,有钱有权不算什么,金钱甚至是弱者才会追求的奖赏。
顾家的根基来自于学识,顾砚礼也依照传统赴美深造,文学理学双修。期间,他也不忘向后辈分享实用的院校信息提供帮助,而那个女孩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像这样的善意帮助,最合适的结局就是受惠者知恩图报,可谌资也没见顾砚礼收到过报答。
谌资不知道,对闻央来说,她偏偏喜欢反目成仇的戏码。
而闻央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和顾砚礼的关系,也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她准备离开时,险些和顾砚礼撞到。
“我不吃了。”
闻央连敷衍他的借口也没编,恰恰成了欲情故纵的手段。
顾砚礼没想到她要走,抬手拦住她。
他像是一座死板的山,挡在她面前。
“你和谌资说了很多话。”
“可你明明是来找我的。”
他素日温文尔雅身姿挺拔,唯有此刻,开始为了她无端地计较小节,态度不明不白。
以顾砚礼的修养,这大概是他失忆后能对一个人说出的最不客气的话了。
可闻央听完感觉特别舒服,浑身上下都回到了久违的舒适区。
她就说嘛,顾砚礼不用对她太客气。他越客气,她越不自在,还要人心惶惶地配合他演戏。
毕竟在他们成为宿敌的每一天里,闻央和顾砚礼水火不容,犀利的言语就像是刺刀,毫不留情往彼此脖子上抹,直到顾砚礼失忆被迫休战,闻央差点忘了痛的感觉。
现在,顾砚礼隐隐有对她不客气的苗头,她竟然感到兴奋。
颈间肌肤连接着大脑对刺激的反应区,像是被利刃轻轻舔舐过,腥甜,作痒,容易上瘾。
她,找回状态了。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她拍开他的手,态度高高在上。
“我有一个改编剧本的活,听说你在做翻译,就来问问。你不接也没关系,我大可找别人。”
顾砚礼缓缓抬了一下眉毛。
她每一次开口,轻易便能将他的情绪玩弄于股掌之间,似乎是他欠她的一样,连她故意忽视他的眼神,都能让他感到愧疚。
他想弄清楚她的秘密,也想让你来我往的对弈继续下去。
“你的备选是谁?”
他语义浅淡。
“翻译界圈子小,我们都认识,你还打算找谁,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闻央被打个措手不及,她语塞,声音不情不愿:“……这是我的事,我凭什么告诉你。”
顾砚礼猜中了。
她没有备选。
他就是她唯一的选择。
看起来,他也同样了解她。
“留个电话,方便联系。”
他递出手机,想要她的号码。
闻央内心警铃大作。
她能和顾砚礼周旋至今,全都依仗于他没有实质性的线索能证明他们以前的关系。
他的手机是新的,旧的那部估计在滑雪场摔碎,工作文件转移不出来也在情理中,但通话记录就容易得多,她一旦在他的手机上输入号码,很可能带来麻烦。
“不要拒绝我。”
顾砚礼温声提醒她。
闻央没了法子,死心输入自己的号码。
她安慰自己,没什么好怕的,她从来不存顾砚礼的电话,也许顾砚礼没存她的呢。
当十一位数输入完成,通讯录成功保存她的号码后,闻央松了口气。
幸好,顾砚礼不曾留过她的联系方式。
“节后你哪天有空,就来中环大楼四十七层找我。我们详谈。”
“轮不到你来安排我。”
闻央小声嘀咕。
“什么?”
“没什么。”
“我送你下山,这里不方便打车。”
顾砚礼的阿斯顿马丁就停在谌资车库,他率先坐进驾驶座,闻央考虑了下,坐副驾驶。
冬夜天寒,等待暖气上来的功夫,天空出现几朵烟花。
大年初五迎财神,赚钱的老板都迷信这个。闻央正望着天,顾砚礼忽然倾身欺来。
车内过分安静,雪松香薰的释放扰动神经,衣物迭合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毕剥声。
她屏住呼吸,半边身子麻了。
顾砚礼的手指关节分明,肤色白皙,长度刚好,很适合熟练且毫不留情的按压转动。
指,帮她调试系好安全带。
“新年快乐。”
他说。
而在身后的视野盲区,车载中控屏上出现一则无声蓝牙提示。
【手机设备已连接:闻央】
等提示消失,顾砚礼才放过她。
掌心疤
有顾砚礼的一声“新年快乐”,闻央的假期自然过得十分不美丽。
他们是宿敌,不是能逢年过节互相问候的关系。
节后上班第一天,闻央早早抵达工作室。
工作室的场地租在文化园,一栋三层,楼下是另一个画室的艺术展厅,楼上办公室。
“早。”
温莱看到闻央在,稀罕打了声照面,继续吃地铁口买来的早餐。
木喜第二个到,她不止带了早餐来上班,行李箱里全是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她看到闻央的第一眼仿佛是逃课学生见到班主任,立马低下头转发了份文件给她。
“你让我找的十个失忆剧本,我把剧情简介都翻译完了,你看看。”
温莱差点一口早饭噎死:“好啊小木头你个叛徒!过年前咱俩说好了谁都不干活的,你怎么偷偷交作业。”
闻央一听便知她们达成了何种协议,莞尔:“温莱,你要再坏一点,就能从囚徒困境里活下来了。”
“再坏也没有你坏啊。”
温莱拿走她手里的咖啡,喝了一口。
闻央扫过木喜翻译的简介,这些小说看起来确实有商机,国内观众嫌狗血的尺度,放到国外市场刚刚好。
不过她挨个数下来,发现女主角失忆的题材比较多,而且失忆前主角大多处在一段刻烟吸肺的虐恋里,为后续的戏剧冲突做铺垫。
闻央以专业的角度分析着,略微走神。
女人失忆都是这样吗?那要是她失忆呢。
想想都后怕,绝对会有人来抢她的工作,或者来骗她的钱。
“你们怎么都到了,”辛风最后一个来上班,火急火燎地举起手机,“快看新闻!”
“什么新闻?”
温莱第一个冲上去看,逐字逐句念出内容。
“经有关部门调查,长明雪山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即日起查封度假村,罚款………这么严重?”
“我听我家里说,这个安全隐患,指的就是顾砚礼经历的坍塌事故。据说那段时间度假村是机关干部携家属疗养的胜地,甚至连国委都在。”
辛风透露消息。
“国委是管什么的?”
温莱只能从部长局长之类的称呼里分辨高低,用大白话问。
“管国务的。”
木喜文静出声。
……
国务委员,真是个要命的大人物。
更要命的是,国务委员姓顾。
继续深挖下去,原来这个顾姓就来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顾氏家族,他们家名下营收千亿的谱系集团甚至都不值一提,最重要的是世世代代出人才,科学家,院士,诺奖获得者,政界先驱……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旦理清,学阀世家比纯粹有钱的资本家不知难高攀多少。
温莱和木喜面面相觑,没想到她们每天编的剧本还是保守了。
“我就说,顾砚礼姓顾,他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闻央不理解:“他怎么了?”
“你多看点网络小说就明白了。”
辛风摸摸鼻子,女性频道的题材有时候真的想想都羞耻。
“就因为顾砚礼的司机叫他顾总?别开玩笑了。”
闻央会意、安抚同事们。
“绝对不可能。如果顾砚礼真有这有种身份,他不可能来跟我争剧本的生意。”
好像也有道理。
木喜还有点没消化过来,以最老实的态度提出最疯狂的建议:“闻央,你上次在酒楼把顾砚礼赶走以后,还跟他有联系不?你别装作不认识他,就谎称和他有纠葛,骗个几百万也好,我们分一分……”
温莱很少赞同木喜,但也为几百万心动:“对啊,小说里都这么演。”
“怎么演,人鬼情未了?他是人,我是鬼?”
闻央认真抬眸,一双异域感的眼睛漂亮到不像活人。
在今天以前,工作室全体公认,闻央是最爱钱如命的。
但真到了该捞钱的时候,她反而不为五斗米折腰,甚至对顾砚礼的背景一点兴趣都没有。
她只是在介怀,顾砚礼居然什么都想起来了,唯独不记得她。
这个事实能膈应闻央一辈子。
凭什么顾砚礼不记得她,是她这个宿敌不重要吗?还是没给他造成足够的威胁?
闻央心理不平衡,
其实她有点自欺欺人的倾向。
她对顾砚礼的背景不感兴趣,是因为在最初认识他时,她就表示过兴趣。
以顾砚礼的修养,谈吐,学识,他绝对不会是普通人。
而她恨透了他的修养。
早期,他们尚未撕破脸,她听别人问起他的家庭,他出于礼貌都会回答一二句,换成她问,他什么都不会告诉她。
他讨厌她,所以跟她保持距离,她连陌生人都不如。
那就当宿敌好了。
管他是不是顾氏家族的后辈,顾砚礼这个人,永远都是她的宿敌。
“我还在跟进《雾源奇案》的项目,要走国内审批程序,大家先把工作室背景和个人资历的文件填起来吧。”
闻央聊回工作,在所有人都松口气的时候,指向辛风。
“你,后天陪我去一趟中环大楼。”
*
辛风就是闻央的工具人。
他到中环大楼以后,才知道等会儿要见顾砚礼。
中环大楼是地标级写字楼,前台登记访客的队伍从未断过,询问流程也格外严苛。
而闻央一出现,立刻有西装革履的人员迎上来招待:“闻小姐您好,顾总还在忙,他派我下来接您,请跟我来这边等。”
辛风装作见过世面的样子,偷偷观察闻央。
闻央像是真见过世面,淡淡扫了眼对方的通行证吊牌。
【国家文学奖组委会】
看来,是主办方在中环大楼给文学奖评委租了场地,顾砚礼最近也在忙这事。
由新闻得出的传言,越来越真。
“走吧。”
她带辛风进电梯,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楼上。
顾砚礼并非故意晾着闻央,他与作协主席的午餐会超时,而周特助又有紧急事项要跟他汇报。
“我去找厂商调出记录,闻央的手机曾经多次连上过您车内的蓝牙信号。”
顾砚礼皱了皱眉,心跳加速。
这和他想象的一样。
周特助将蓝牙记录都整理成纸质文件,他名下有多辆车,国内的这台阿斯顿马丁,和美国的一台城市越野,都有她接入信号的证据。
“我还查到,您有一台撞坏报废的奔驰,保险的事故备注里也出现过闻央的名字。是她撞了您的车。”
周特助谨慎递上更多的证据。
“郑特助和我交接时,提到您有多次来往西雅图洛杉矶的私人行程,他不清楚您是去做什么,只能猜测…您是去见一个女人。”
世界上不存在连续的巧合,顾砚礼靠到椅背上,深吸一口气,利落解下腕周的电子表。
再晚一些,电子表就会对他异常的心率发出警报,他没功夫处理这个麻烦。
他静静感受心跳和掌心泛痒的感觉。
他的掌心有一道消不去的疤,他还以为是雪场意外留下的,没想到,他和闻央共同经历过一场车祸。
她开车撞他,没关系;
还能说明,他们之前真的认识。
“推掉我接下来所有的安排,她到了就请她进来。”
顾砚礼缓缓开口,嗓音微哑。
他准备和她好好聊一聊,认真叙旧。
闻央很快进来了,依旧是一副跟他不熟、对他爱答不理的样子。
她后面,还跟着辛风。
追求
其实,周特助还没来得及知会外面的人手,闻央就推门进来了。
“你好大的架子,让我等。”
她不像是来跟他谈合作,反而像是来寻他麻烦的,幽幽开口。
可这次她似乎冤枉了顾砚礼,他桌子上都是摊开的文件,俨然是在忙工作。
周特助见闻央扫来眼神,赶紧把一系列证据收起来,避免引起她的注意。
“我在和顾总汇报一些文学奖的事项。”
“看来,你也有挺多副业的。”
闻央的语气不温不凉。
她今天打扮得相当职业化,纯黑高领连衣裙掐出身段,脖子上戴着八芒星罗盘项链,虎眼绿松石与她的瞳色相得益彰,极美而近妖。
按照绅士礼仪,顾砚礼此刻应该请闻央坐下。
可他有一瞬失神不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因此失态,忘了世界的秩序。
他和闻央就像两条即将相交的线,一诉衷肠的机会摆在眼前,却因为辛风碍眼的存在错过。
“你出去吧。”
他周身的气场像一场阴冷潮湿的雨。
周特助利索走人,辛风莫名感觉脖子凉飕飕的,也想跟着撤退,却被闻央叫住。
“你留下。”
“
闻央预知今天会迎来一场硬仗,才带辛风过来当挡箭牌。
她知道,跟顾砚礼谈合作,在合同这种繁文缛节上不掉一层皮肯定谈不下来。
“请坐。”
顾砚礼站起来,引她到沙发的位置,对辛风只尽到基本的客气。
室内暖气足,他将西装脱了挂在一旁,深色双条纹马甲的裁剪显得他的身型如倒三角般优越,加以怀表式的挂链点缀,复古且有品味。
顾砚礼每天都穿得很得体。
别的男人结婚都没他穿的正式。
闻央不在他身上多做停留,拿出一份复印文件递给他。
“既然是翻译的活,我要先了解你的水平,这里有一段材料,我给你三十分钟的时间,你翻译成英文剧本吧。”
辛风瞧闻央的阵仗像是在面试顾砚礼,整个人都傻了,赶紧去拽她递材料的手,结果被闻央用眼神制止。
闻央就是故意的。
现在顾砚礼失忆,一切由她说了算,那么她当然要抓住一切机会踩在顾砚礼头上,以报昔日之仇。
“没问题。”
顾砚礼接过材料,扫读一遍。
“这是《雾源奇案》的节选?”
失忆带不走他的学识和敏锐的文字洞察力,闻央刻意抹去文字的出处刁难他,可他饱读当代文学名着,一眼认出庆菱的作品。
闻央没否认,在手机上设定倒计时,冲他晃了晃。
顾砚礼回到位置上,伏案工作起来,认真的样子颇具男性魅力。
毫无准备的翻译测试,是一场考验。
午后,整层楼都格外安静。
办公室的门没关,外面时不时飘过人影。
辛风提心吊胆的,不一会儿就看到作协主席端着搪瓷杯来门口张望,而闻央一心扑在电脑上,在搜……
在搜翻译行业最低时薪。
用来参考她应该给顾砚礼付多少钱。
“这样真的好吗?”
辛风恨不得从窗户外面跳下去,否则屋内的气氛迟早将他逼死。
如果他没记错,闻央和顾砚礼上次因为同一个项目展开对话,火药味都快溢出太平洋了。
由于选剧本的品味不同,他们大多数情况下都在暗处给对方使绊子,很少在明面上争同个剧本。
不巧的是,去年,闻央和顾砚礼闷声不响分别联系上同个作者的同一部代表作,并且各自递交到流媒体公司的洛杉矶分区和新加坡分区,提议影视化。
最后还是流媒体内部发现跨洲撞了项目,表示只能留一个,他们看着办。
为了争高下,两个人不出意外吵得腥风血雨,到最后连流媒体内部都放弃竞争,洛杉矶和新加坡双区的高层反过来劝他们,工作而已,不至于拼命。
“当然。”
闻央将辛风挡住屏幕的手挪开,继续专心算钱。
一分钟后,她听到顾砚礼向她走来。
“翻译好了。”
闻央暗自吃惊,时间连一半都没过去,而顾砚礼的英文手写体公正漂亮,甚至还按照剧本格式标注了外部情景。
要知道,《雾源奇案》的文字大部分都在描绘主角内心生活,而剧本讲究外部情景,如何利用画面来讲述的故事并保留戏剧结构,是改编的一大难题。
而顾砚礼便是解决难题的佼佼者。
“你是为了炫耀你的学识吗?”
闻央拿着他的翻译稿,约莫品出点他的男性思维。
“是为了给你留下印象。”
顾砚礼没有躲避她的刁难,面孔清俊无情。
“还有,让你不要再看你的老板。”
……这话未免也太直白。
闻央轻咳,开始仔细阅读他翻译的内容,竟然挑不出错来。
“算你通过了。”
她勉勉强强给他绿灯。
“接下来谈谈合作的细节。”
闻央在内心认定《雾源奇案》是她的项目,而顾砚礼只是她搬来的救兵,一旦庆菱知道他们达成“合作共识”同意出售版权,后面就没有他的事了,她装模作样给他安排翻译的工作就行,最后还是采纳木喜写的剧本。
至于攻克国内影视上映的难题,她允许让顾砚礼插手,不过必须以她的想法为主。
“你的职责就是将原着改编成英文剧本,我工作室有两位同事会和你交接。”
“这部剧以后也可能在国内影视化,你有人脉吗。”
“有。”
听顾砚礼坦诚相待,闻央内心冷笑。
失忆了的男人,原来什么都肯告诉她。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就当成是对合作方的背景调查好了。”
“那位姓顾的国务委员,和你有血缘关系吗?”
“是我叔叔。”
闻央靠呼吸缓神,辛风无声地提醒她审时度势,别再对顾砚礼不客气了。
想想也对,国家文学奖的组委会办公区,多少文豪大拿在场,唯一一间办公室是顾砚礼在用,他这么年轻,自身才学结合家族背景,足以让人畏惧。
闻央静静望着顾砚礼,像是透过他的躯体,看他的曾经。
他确实对她隐瞒得很好,他们之间唯一一层关系就是竞争对手,公平,清白,直接。
“我也能问你问题吗。”
顾砚礼见她的提问环节结束,迟迟开口。
按照你来我往的礼节,闻央应该答应他。
“当然了,你尽管调查我。然后呢,你会发现一些你特别不喜欢的东西,我们就不可能合作了,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闻央的态度还是和她的美貌一样带刺,吊足他的胃口。
她活得挺明白,上等皮囊,下等灵魂,顾砚礼别指望从她身上挖掘真善美的品质,距离才产生美。
顾砚礼懂了。
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而是回到原先的话题,谈项目合作。
“关于我的待遇……”
“合作协议我已经拟好,你是乙方,我会付你时薪,没有奖金分红。”
闻央很明显在克扣他的待遇,就差把趁火打劫写脸上了。
顾砚礼想起医生说过,他失忆后会忘掉不愉快的记忆。如今,他方能明白“不愉快”的点在哪里。
闻央有个性,对他有敌意,喜欢压榨他,对他打小算盘。
顾砚礼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他合理推测,是不是他失忆前对闻央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闻央才会记恨上他。
他理应为自己过去的行径感到愧疚,心甘情愿接纳她的算计。
于是,他主动同她握手。
“闻央,谢谢你今天过来一趟。”
呵,顾砚礼终于被她激怒了,要把她扫地出门了。
闻央这么想着,虚伪地握上他的手。
他的温度却无比真切。
顾砚礼触碰到闻央的掌心,那里有一道和他同样的疤。
被魔鬼舔舐过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他的神色豁然清明。
“薪资酬劳方面,我完全可以让步。”
闻央听顾砚礼的话锋转变,根本来不及抽出自己的手。
她的神色闪过一瞬慌张,眼神流转间透露出琥珀不该有的鲜活,像是茶盏里泛起的涟漪,细微勾人。
如果他让步,能不能换一个追求她的机会?
顾砚礼脑海里闪过冒昧的念头。
他攥紧她的手,霎时升温。
“可不可以,换一个和你做朋友的机会?”
圣人还是奸商
闻央的心境随着顾砚礼言语间的反转大起大落。
她一开始以为,顾砚礼抓住她的手,是要认出她了。
结果他问她能不能做朋友。
闻央低头看自己手上那些繁杂的戒指手链,顾砚礼握住以后,硌手程度不亚于荆棘。
算他活该。
也间接让闻央清醒。
她逐渐浮现出一种平静的疯感,弄不清究竟是顾砚礼疯了还是她疯了。
“你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
她挑弄事端。
顾砚礼绝非客套。
“哪里的话。你很上进,除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你都在认真忙工作,我想多了解你这个人。”
真诚是必杀技,险些杀死闻央。
她都开始思考真正的顾砚礼会不会已经死在雪里了,亦或是他底下的人手没来及做背景调查,才被她钻了空子。
闻央很清楚社会交友的潜规则,为了不染上负面影响,普通人交朋友都会和身边人打听对方是否有黑历史,顾砚礼更会动用背景调查,白纸黑字的调查结果就像一座山,能活活压死她。
当初,枉她还以为,像顾砚礼这样学识渊博有教养的男人,是不会对女人有成见的。
“合作还没开始就想当朋友?没门。但是……可以看你后面的表现。”
闻央又要怼顾砚礼,辛风连忙给她使眼色一切以项目为重,她才临时改口。
时间久了,她的手在他掌心挣扎一下,带着不高兴的态度。
“我以后会争求你的同意。”
顾砚礼松开她,依照她的意愿改正行为。
可一旦注意时间,所有接触都发生在十几秒内。
电石火花,说明人心里有鬼。
顾砚礼肯定,他们之前有过交集。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闻央在回避他。
“没有下次了,也没关系。”
闻央带上随身物品准备离开,回头看他一眼,做若有所思状,生笑。
“你在我眼里,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
谈完合作,辛风载闻央回到工作室,温莱和木喜立刻投来好奇目光。
辛风心有灵犀知道她们想问什么,不得已点点头。
“顾砚礼真的是顾总啊!”
温莱高兴仿佛赢了一场博彩。
“拜托,和他保持点距离,工作最重要。”
闻央发誓跟顾砚礼井水不犯河水,也不能让自己工作室的人和顾砚礼走太近。
“木喜可以开始做《雾源奇案》的剧本了,温莱和辛风去问问国内都有谁在投资电视剧,列个名单,我下个月逐一见。”
“啊?难道顾砚礼不会包办吗?”
木喜已经幻想自己把剧本交到大导演手里的场景了,顾砚礼懂的那么多,背景还显赫,岂不是能带她们上青云。
“别指望他,也别拿他当自己人。”
闻央泼冷水。
“他失忆了,和平只是假象。”
木喜和温莱互相看看对方,承认闻央说的确实有道理,而她们也没了摸鱼的机会。
“行咯,工作室的背景材料和我们每个人的简介,还是要填的对吧。”
温莱拿出从政府网站上下载的空白表格,询问闻央。
“这工作室的资金来源,怎么填?”
温莱和闻央的相处总有种暗戳戳的较劲感,她喜欢问闻央一些刁钻问题,辛风试着把她的毒舌解释为嫉妒闻央偏袒木喜,但温莱绝不承认。
“你放着,我来填。”
闻央指指自己的桌子。
“还有你的个人简介也先别填了,我和辛风要想个办法,避免把你的资料交上去。”
“凭什么,你就喜欢木喜对吧。”
温莱冷哼。
木喜把自己的猪肉脯递给温莱,窝囊劝架:“少说两句吧,你被顾砚礼抓住把柄那回,我们整个工作室都差点没了,还是闻央救了你。”
温莱这下彻底不说话了。
辛风也摸摸鼻子。
他们工作室确实是见光死的存在,不止第一桶金来历不明,大家身上也各有各的黑料。
说得好听点,他们是聚在一起奉献青春开拓新领域,大家的身份光鲜亮丽,富二代,状元博士,社会学家。
实际上,辛风家里做倒卖瓷器的生意,木喜蹭导师的名声发论文,温莱就更不用说了,大胆染红发,走不良少女风。
闻央初闯好莱坞时,免不了把同事们包装成精英,赢下投资人的信任。
而跟顾砚礼交手多了以后,她终于有一次踩到他这位真正精英的底线。作为“回报”,顾砚礼无情揪出他们这个草台班子的死穴。
经他调查,温莱在大学时期组织代课代考。消息一旦公布,温莱的文凭会被吊销,学术界也完全不用混了,等于业内封杀。
当时,工作室所有人都被顾砚礼的“恐吓”震慑住,认为他做得太过分,时至今日,大家才明白为什么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一个出身顶级学阀世家的男人,对行业抱有兴趣才入场经营项目,结果天天被一帮三脚猫边角料折腾得心神不宁,换成他们是顾砚礼,都会觉得太浪费时间太掉价。
“诶……所以你最后是怎么跟顾砚礼谈的让他放过我?”
温莱知恩图报,重新变得客气友好起来。
“吵到他烦了,他就懒得管这事了。”
闻央答。
木喜鼓掌,不愧是闻央的作风,跟顾砚礼当宿敌当到底,绝不服软,绝不半途而废。
同流合污的道理不假,闻央既然愿意帮温莱脱难,也喜欢和这一帮人共事,是因为她发现大家为人不坏,只是或多或少不完美而已,她不介意。
她的底线是法律,法律之上,一切都可以原谅。
但顾砚礼就不一样了。
失忆前,他就是正派君子,爱惜声誉。闻央这样的女人一旦和他沾上关系,便会成为他最大的麻烦。
闻央却从不反省自己。
她嫌顾砚礼清高,任凭他是圣人又如何,他还不是在她的刺激下,对她做了许多奸商才做的事。
温莱目送闻央离开时,听她传授一句不内耗秘诀。
“男人有钱就变坏,女人变坏就有钱。”
*
二月中旬,闻央有事需要飞一趟纽约。
庆菱卖出版权,《雾源奇案》的剧本有了雏形,项目也在海外秘密推进,她此行是去跟两家流媒体洽谈合作意向,顺便处理一下她在纽约的公寓。
闻央从未在国内买房,这事又要赖在顾砚礼头上。多年以来,他们将宿敌的作对范围从工作延伸到生活,她唯一一次有资格抽签购置房产,顾砚礼把房源从她手里抢走,她气不过,最后在纽约买了间公寓出租,每年来一趟验房。
可租客的素质时好时坏,她叮嘱经纪人只能租给单身男女,收到汇款支票后,再次踏上回国的飞机。
中途,她收到顾砚礼发来的邮件。
合作伙伴就要有合作的素养,顾砚礼只用邮件和她交流工作,每一周都会把新的译稿发给她,如今已累积到第四份未读文件。
他向她发出邀请,约她共进晚餐。
生理反应
顾砚礼的邀约像一份请柬,不仅注明今晚的时间,还附上几个餐厅供她参考,严谨到把环境和评分都整理完备。她答应的话,他来接她。
闻央将这些餐厅挨个挑剔一番,没急着回复。
她想起木喜胆大包天的提议。
如果她谎称跟顾砚礼以前有纠葛,没准可以骗他几百万。
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以闻央对顾砚礼的了解,顾砚礼绝不会对女人太计较,他愿意砸钱换个息事宁人。
但闻央做不到。
她对顾砚礼是有生理反应的,甚至一想到他的名字就会失眠、没胃口、头晕目眩、心烦意乱,即使拿钱砸她,她都不愿意看到顾砚礼的脸,何况跟他演戏。
于是,她编辑草稿回复说自己在国外没回来,故意等飞机落地,才在机场将邮件发出。
她就是想骗他,解恨。
闻央刚点击发送,温莱的语音跳出来。
“你让我问国内的影视剧制片人,我拜托道上的朋友找到一个。庄鸣刚从影视城探班回来,晚上在皇朝会设酒局,去吗。”
闻央搜索庄鸣的背景,他五十多岁,在煤老板时期就已入行,这些年投资的作品有二十多部,质量和播放率两手抓,再加上他本人大院出身,投资的作品奖运也好,是国剧典礼的常客。
闻央立刻回复:“去。”
*
顾砚礼收到了闻央拒绝他的邮件。
他正襟危坐,对着屏幕上的一行字反复研读。
“什么事情非得在这个时候看?”
谌资终于按捺不住,肘他。
万人大礼堂,常委例会,国家领导人在上面讲话,顾砚礼在下面分神,这显然不合适。
但谌资也只是以好友的身份提醒顾砚礼而已,政界水深,官大一级压死人,资历低的连呼吸都是错,倒是像顾砚礼这样的稀客,他想上台发言讲几句都有人递话筒。
顾砚礼对发言没兴趣,得不到的待遇,才值得让他挂念。
闻央对他的态度若即若离,求合作的时候,她大年初五都能跑出来找他,现在他按她的要求做翻译,闻央一次都没有提意见,也没有来找过他。
这不是合作的节奏。
顾砚礼想起上次见面时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她眼里,他本就不是什么圣人。
“圣人不能碰哪些事。”
顾砚礼问谌资。
“你确定要在最庄严肃穆的地方问这种修身养性的问题?当然是七情六欲啊。”
谌资反问他。
“你突然开窍了?我就说,你这些年不会真的一个女朋友都没有吧。”
七情六欲。
顾砚礼试图理清目前为止掌握的信息。
根据医生的监测数据,他每回想到闻央,都会出现心律失常的异象。
周特助查证,他和闻央经历过一场车祸,他们掌心有同样的疤痕。
郑特助回忆,他经常出国去见一个女人,没有人知道具体情况。
闻央对他说,她本就不拿他当圣人。
依次串联起来,她的意思,很可能他们之前有交集的时候,是七情六欲的交集。
顾砚礼通过揣测得出结论,凭凑起记忆缺失的网。
顿了顿,他的身心才终于反应过来,伴随着一丝不合时宜的热燥。
是生理反应。
“晚上九点,文艺界有个局去不去,在皇朝会。”
谌资提醒他。
”你之前不是问我引荐电视剧制片人吗?这种场合其实也不劳你出席,我去就行。”
顾砚礼本来是帮闻央问的,可她刚刚拒绝了他。
他皱眉,最后还是叫来周特助。
“十点送我到皇朝会,十点十分来接我。”
*
傍晚。
闻央认真对待工作,刚下飞机,换了身衣服赶过来和温莱会和。
温莱提前到了,边出来接她边吐槽,这家会员制的Club基础入会费二十四万,辛风都舍不得玩这么高级的场子。
不过,她刚才也进场子感受过,庄鸣典型的表里不一,远没有新闻通稿里传的“天使投资人”那么友好,闻央进去,最好保持谨慎。
闻央悉知。
她进包厢的时候,庄鸣正和同僚议论些什么,看见她,立刻投来目光。
莺莺燕燕站在一起,都比不过闻央夺目,即使诋毁她塑形整容,也无法掩盖她的混血美貌,灯红酒绿的暗光更显出她下巴尖削,高鼻梁,肤白,以及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
“听说闻小姐的团队在好莱坞混得风声水起,今晚肯来我这,真是给我面子。”
庄鸣事先听温莱事先介绍过工作室的背景,也算对闻央有了解,端上酒。
“过奖,我是来找您谈生意的。”
闻央只是接过,不动声色判断包厢的环境。
“有没有安静的地方可以谈。”
庄鸣冲她摇手,爹味十足:“你在国外呆久了,对国内的文化不是很熟悉,我们谈投资,诚意都在酒里。”
闻央在心底翻白眼。
国内的影视圈子太封闭,不想让任何跟自己没关系的新人进来,除了贿赂找人带入行,不然要花十万分的诚意才能求一个机会。
规则如此,闻央开始敬酒。
她也不是没闯过难关,总想靠自己试一试,撞南墙买个教训。
酒杯一见底,庄鸣再让人给她满上。
男人有钱就变坏,何况有权利以后。
初尝权利的人,一两年得势甚至都不算,三代以内,但凡拥有一点权利,就会最大限度的去为难别人。
随着闻央一杯杯酒喝下去,包厢变得乌烟瘴气,那本《雾源奇案》的原着放在茶几上,无人问津。
“闻小姐是攀上了谁的关系,才有钱来影视圈闯荡?”
庄鸣眯着眼问她,不怀好意。
“你一个年轻女人就来抢我们的地盘,哪位大佬给你当靠山啊?”
酒精开始作祟,闻央胃难受,她和温莱交换眼神紧急思考脱身办法。
“我没有靠山,骗男人的感情赚点钱。”
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瞎搪塞庄鸣。
迷离时,包厢门开了。
闻央猝不及防和顾砚礼四目对视。
追求刺激
……闻央下意识以为,顾砚礼是来找她算账的。
她没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白天发邮件拒绝他的画面历历在目,现在顾砚礼亲眼看到她,等于戳穿她身在国外的谎言。
危机感使闻央放下酒杯,静观其变。
“顾总您来了啊,谌局和我交待过的,瞧我这记性。”
庄鸣忙着请顾砚礼进来,自罚一杯赔罪。
“无妨,我坐十分钟就走。”
顾砚礼接受寒暄,视线却飘到闻央身上,说不清道不明。
他不需要审时度势迎合别人,该说的说,该看的看。
闻央的第一反应是…真刺激。
久违的刺激。
她和顾砚礼不知争了多少年,有时两个人身体都忙出毛病,他们还会假惺惺地达成休战协议,类似接下来两周都不工作之类,云云。
刺激的是,两周内,他们一定会在某位投资人或者作家的办公室里撞上彼此。
顾砚礼比她讲礼貌,从不敲门打断她的“好戏”。
他会在门口等,等她窃喜地从办公室里出来,再投给她一个冰凉的眼神,意思是“看,你又背着我搞小动作”。
闻央不知顾砚礼怎么想,反正她每次弯道超车都是偷偷摸摸胆战心惊,成天想着怎么瞒过他的法眼,刺激得不行。
说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和偷情有什么区别。
当然,闻央也撞破过顾砚礼的“好戏”,她没他收敛,会冲进去跟他当面对峙。
称职的宿敌自然要忙着对付彼此,根本没空谈恋爱,但是宿敌也有宿敌追求刺激的方式。
闻央没想到顾砚礼失忆以后都能撞破她撒谎,谎称在国外不赴约,实际跑到酒局上接触人脉。
她轻嘶一声,目视顾砚礼在庄鸣的安排下入座。
顾砚礼跟她没有多余的交流,将私底下和她的关系扔在一边,似乎是从陌生人的角度回味她刚才怎么演的,看她接下来如何风生水起。
闻央确实是被灌酒的那个,卖惨也有卖惨的演法,现在游戏规则变了,庄鸣不再是包厢内话语权最高的人物,没功夫为难她,甚至很客气地跟顾砚礼介绍她。
“顾总,这位是我朋友,闻央。她在好莱坞很有名,敬您一杯。”
闻央的美貌是最拿得出手的杀器,她还不是单纯的花瓶美女,庄鸣相信她能看清形势。
庄鸣的用意是,只要她能把顾砚礼稳住,《雾源奇案》的生意自然不成问题。
名利场就是如此,权势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
闻央也不推脱,她径直朝顾砚礼走去,很生分地磕了下酒杯。
这算是给他面子了。
“你要配合我。”
她借着身位低低提醒他,有什么误会等下出去解释,至少先把项目谈下来。
顾砚礼一反常态,没有马上回应她。
闻央又不客气地催了一遍。
几周没见,他怎么变成哑巴了?当她是空气?
“你想我以什么身份帮你。”
数秒后,他问。
难道不是朋友?
闻央不可置信地睨了他一眼,他还真是心理素质强,这种时候跟她卖关子。
你拒绝了我的邀请,并且对我撒谎。
顾砚礼回她。
……
闻央死也不肯跟顾砚礼认错。
事到如今她也懒得跟顾砚礼计较了,转身回自己的位置坐着,同样示意一旁的温莱静静看戏,别趟浑水。
她就不信了,顾砚礼只出现十分钟,这十分钟能发生什么大事。
她一让位,庄鸣热情地和顾砚礼聊上。
偏偏顾砚礼言简意赅表示,他就是来找庄鸣谈影视项目的。
谈《雾源奇案》的项目。
庄鸣没看出闻央和顾砚礼有关系,这个时候终于察觉出不对。
“你们二位,是来抢同一个项目,还是一起的?”
“我们什么关系,问她就知道了。”
顾砚礼开口。
明明是他先表态,言外之意却把决定权交给闻央。
闻央一下子成了焦点,她的处境不亚于被架在火上烤。
如果她跟顾砚礼当场挑明身份撕破脸,她还有机会抢到项目吗?
闻央反思了一下,可能性为零。
于是,她企图找出一个妥当且不恶心自己的说辞。
“我跟他……”
“闻央是顾总的朋友,私交甚笃,懂不懂。”
关键时刻,温莱毒舌插嘴,朝庄鸣示威。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闻央迅速会意过来,温莱这套拉仇恨的话术是从道上学的。
精髓是,越夸张越好。
她虽然不清楚该如何收场,但事态既然已经失控,她也没有装乖劝和的道理。
“庄鸣,我没想到你这么经不起人品检验。一个小小的测试罢了,他人不在场,你对我还挺不客气的。”
闻央索性把顾砚礼当成合谋的工具人来用,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圆回设局。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在庄鸣头上,他吓得脸色发白,转而朝顾砚礼结结巴巴狡辩:“不是顾总,您听我解释,我真不知道她和您一前一后进来是……”
“解释个屁,你还给闻央灌了很多酒,在座诸位都看到了。”
温莱火上浇油不嫌事大,把所有人都拉上一条船。
……这话挺糙的。
闻央的余光扫过顾砚礼。
他依旧沉稳地坐着看戏,也不开口反驳她的情节设定,给她提供沉浸式的体验。
闻央这才放心,伸手收起茶几上《雾源奇案》的原着。
庄鸣要是真懂人情世故,此刻就应该按住书,拿起酒瓶哐哐自罚认错就对了。
只要他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她继续把戏演完,后面的生意还可以谈。
没准,庄鸣还能给她打个人情折。
闻央正妙哉想着,手里的书忽然被抽走。
顾砚礼拿走她的书,静静望着她,像是从火焰碎玻璃遍布的城池里认识了一个全新的闻央。
这样的闻央,其实更符合他记忆里挂念的那个角色。足够复杂,足够特殊,和他总有许多不愉快,他却与她纠葛至深,浑然一体。
顾砚礼把书扔给庄鸣,力道控制得当,砸在他脸上。
“给她道歉。”
男人语意冷淡,可越文明的处理方式越吓人。
闻央忘了眨眼,温莱在她耳边小声尖叫一句。
“卧槽,你家顾总可以啊。”
欠他人情
闻央不能把庄鸣怎么样,但顾砚礼只要说点什么,庄鸣都被收拾得明明白白,立刻给她道歉,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
多么解恨的机会。
闻央却完全不在状态,脑子有些乱。
首先,顾砚礼绝对不是她家的。
再退一万步讲,他不跟她敌对反而帮她撑腰的行径,她消受不起,道歉的话听一遍就行,多了会折寿。
“行了。”
她为今晚的动荡收场,也没提原谅不原谅。
良末,她深深地看了顾砚礼一眼,带着温莱离开。
……
包厢里面的花红酒绿,比不过外面新鲜的空气袭人。
闻央站在台阶上等温莱打车,顾砚礼跟来,站在她身侧。
风雪时而盖住二人的影子,轮廓不真切,就像许多事情在暗处发生了变化,而闻央也看不清。
“你今晚就是过来抓我撒谎的?”
她揣测顾砚礼的用意。
“不是,我过来谈项目的。”
他坦诚。
“你找庄鸣谈什么项目?”
闻央露出很迷茫的表情,完全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顾砚礼压下唇角,正经起来有几分严肃:“你拜托我帮忙找《雾源奇案》在国内的制片团队,忘了?”
闻央想起来了。
她主要是诓骗顾砚礼做翻译工作,制片的事只跟他提过一句,但完全没把希望寄予在他身上。
没想到这么巧,两个人还和当宿敌的时候一样,殊途同归,总会联系上同一个合作方。
不一样的是,今晚他帮她解围,而非和她对立。
闻央有种失控的不真切感。
“我们只看结果,从你出现开始事情才搞砸的,对不对,”她强迫自己就事论事,“现在我跟庄鸣谈崩了,那国内的版本还能找谁拍?你要负责。”
冬夜至深,她说话要靠呼吸取暖,不经意嗅到顾砚礼的气息,交换入肺。
他要对她负责。
即便还没有弄清楚他们之间的纠葛。
种种线索迭加在一起,不管是出于事实还是心理作用,顾砚礼都拒绝不了闻央。
他掠过一个不太温柔的笑,拿出手机,翻找号码。
“你在给谁打电话?”
闻央下意识警惕,怕顾砚礼叫人来把她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女子埋了。
顾砚礼看她紧张,好整以暇报出姓名。
“宋振。”
宋振,领庄鸣入行的前辈,电影界泰斗。
这便是顾砚礼补偿给闻央的人选。
若非他动用私人关系,《雾源奇案》也不一定要请电影大师出山执掌拍摄。
“等等,”闻央挡住顾砚礼的手,急着开口:“我不要欠你人情,你就如实和宋老师讲,这是我的项目,不是你的。”
《雾源奇案》是她闻央的项目,在国内影视界还名不见经传的闻央。
“但是以我对宋老先生的了解,他较真,会问我们之间的关系。”
顾砚礼直接点明利害。
他的不近人情中带着学院派的特质,只负责把好坏讲清楚,最后的抉择交到她手中。
这很违心。
诚然,顾砚礼是有私心的。
刚才在包厢里,闻央绝不会自讨苦吃,装作和他认识就是最好的脱身之法。到了私下,她重新和他保持距离,他却想再听她承认一次关系,要她欠自己一个人情。
电话随时都会接通,闻央见状终于松口,勉勉强强承认:“那就说……我们是朋友,行了吧。”
“只是朋友这么简单吗。”
顾砚礼目光灼灼,语意深刻。
“闻央,我们之前认识,对么。”
他指的“之前”,无疑是失忆之前。
闻央打了个寒战。
她赶紧幌他一句“电话通了”,接着跑下台阶,钻进温莱叫的网约车,消失没影。
惊心动魄,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温莱问她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被恶鬼追了呢。
“没事,国内的制作团队选定了。”
闻央缓过神。
“原来你和顾砚礼在聊这个啊,”温莱挠头,“我都忘了这事,还以为你们在叙旧呢。”
温莱和闻央的性格有部分相似,都可以在俗世的游戏里杀得风声水起,区别就是,温莱活得像小说爽文的主角,从不顾及撕逼的后果,而闻央会抓住时机把事情圆回来。
“我们要是真在叙旧,那就是大麻烦了。”
她幽幽道。
“所以,吃夜宵吗。”
温莱总是语出惊人。
闻央的生活乱糟糟的,满世界到处飞,饭点永远不准时,温莱知道她肯定饿了,发语音呼唤木喜,喊出来一起吃夜宵。
木喜早早躺在被窝里刷剧,对外面发生的勾心斗角一脸懵逼,只问:“夜宵是老板请客吗?”
闻央:“……我请。”
寒冬腊月,在寿司烧酒和围炉涮串之间,三个女人默契选择后者。
温莱故意没有叫辛风,准备开展一些“情感对话”。
小烧烤上桌,闻央拿了素菜,心不在焉地吃着。
“聊聊吧,工作室是怎么起步的。”
温莱开启话题。
这么多年,所有客户都会好奇工作室的过去,今晚因为庄鸣激化矛盾,事后也给了闻央一个坐下来袒露真相的机会。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第一桶金,是我独吞了我们家的家产。第一个项目,是我从顾砚礼那里抢来的。”
闻央的声线单薄。
她很早前已经说过,女人变坏就有钱。她人生中两次变坏,第一次争家产,第二次,是拿走了顾砚礼精心研究的成果。
林林总总加起来,大概是农夫与蛇的故事。
“你们家的家产?”温莱被唬住,转头跟木喜确认,“你不是说闻央家里很穷连高中都没得读吗?”
“我是说,闻央从高中休学,专心争家产去了。”
木喜大口嚼肉,也能难怪温莱每次都等不到她把话讲完。
温莱以及很多人都对闻央的能力有质疑,但他们质疑的方向错了,工作室的第一桶金确实难筹备,但谁的钱都一样,更难获取的其实是专业知识和人脉,要打通一个全新的行业,靠闻央自己肯定做不到。
“你第一次见顾砚礼,是什么时候?”
“我十八岁。”
闻央静静回忆着。
从那之后,都算流年不利。
控制欲 j ile da y.co m
十八岁,意味着闻央很早就认识了顾砚礼,远远早过普世意义上开始工作的年龄。
闻央十八岁以前争家产,每一天都是狗血剧,工作以后的勾心斗角不算什么,顶多忙了点。恰逢今晚雪夜停工坐下来围炉涮串,她手脚冻僵,要缓一缓才能想起以前的事。
她不恋旧,温莱对她的过去感兴趣。
“你和顾砚礼这么早就成为宿敌了?刚开始是谁先冒犯的谁啊。”
“顾砚礼。”
“可他失忆以后,不是跟你相处得挺好嘛,”木喜疑惑,“他刚跟你认识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也许吧,我记不清了。”
闻央听木喜这么说,感觉顾砚礼意外失忆像极了重生,她和他因此重新认识,可迄今为止,他对她的态度大相径庭,不知道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你很怕他认出你吗?”
“怎么可能,”闻央不在意,“顾砚礼认出我,顶多重新变回仇人罢了。我是考虑到《雾源奇案》的项目正在推进,如果庆菱问起,我还得和顾砚礼装成在合作的样子,现在撕破脸不好。”
温莱戳穿她自我安慰的谎言:“不对,你跑到车上的时候明明慌得要死。我录视频了,要不要拿给木喜看一下?”
听到温莱录了视频,闻央气得血液循环复苏,手脚开始发烫。
头可断血可流,她死也不承认自己会被顾砚礼吓到落荒而逃。
但闻央又必须认命,她确实害怕顾砚礼。
顾砚礼的学习能力惊人,感官也极度敏锐。他在雪场意外后忘记了一切,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从常识到学识全要重新理解,可他只用两个多月的时间温习便恢复如初。
唯独她这门功课不太好温习,他手里也没有证据能够拼凑出完整的前因后果,但在背景如此匮乏的基础下,他和她寥寥交过几次手就能笃定,他们从前认识。
闻央甚至能感觉到,以顾砚礼的作风,他没有十成把握绝不会跟她摊牌,既然说出口,证明他已经在脑海中拼凑出了二人的过去。
根据顾砚礼目前对她的礼待,她只能确定,他暂时还没往工作方面想。
生活方面……更加不堪入目。
“你们都交男朋友了对吧,”闻央指温莱和木喜,透露一点她们想听的,“我至今单身,跟顾砚礼脱不了干系。”
温莱木喜立刻竖起耳朵,洗耳恭听。
闻央和顾砚礼结仇的一部分原因,是他对她的人品有意见。
若干年前,她还在美国东岸念大学,顾砚礼看准国内版权出海的商机,常来东岸出差部署规划,两人偶尔会在当地的社交宴上遇到,互为最陌生的熟人。
顾砚礼为人正派,参加宴会是为了生意上的资源交换,而闻央…是孤单寂寞去找对象的。
但凡有其他出路,没有哪个女生愿意争家产、成立工作室跑业务的,闻央的愿望一开始特别简单,她就想找个有钱的男朋友。
可她本人不是淑女挂的长相,来和她交换联系方式的男生大多以为她想捞金傍大款。一来二去,闻央也就破罐子破摔:傍大款,行,起码男方也要是真正的大款吧。
于是,她和某个人傻钱多的留学生富二代交换号码,一起出去吃过几餐饭。在快要确定关系的时候,顾砚礼给她送来一份知根知底的调查报告,搅黄她享清福的美梦。
留学生的豪车是租的,平时花钱是透支爸妈的信用卡,国内的别墅庄园也是假的,他从网上盗图骗她的。
闻央时隔多年依然记得顾砚礼当时讽刺她的话,毫不留情。
“闻央,你找男人的眼光,很差。”
她想傍大款,怕是这辈子也傍不上了,说出来都是个笑话。同样的事重演过三四次,顾砚礼几乎断绝了她的异性缘,更别提后来工作,顾砚礼成天给她使绊子,她想认识相亲对象都费劲。
“怎么,难道全天下就他顾砚礼一个男人最高尚?!”
闻央讲完前因后果,冷冷作笑,只恨自己找不出顾砚礼私生活的污点,不能如法炮制干扰他。
“你们俩确实处不到一块去。”
木喜边听边在网上替他俩填问卷。
“性格完全相反,人格测试的每一个指标都不一样。”
*
几日雨雪,天气彻底放晴后,顾砚礼又去了滑雪场。
“你不要命了啊。”
谌资匆匆赶到园墅,数落他一顿。
“你家里人把长明山雪场关了,你就去别的地方,滑雪就这么好玩?万一又碰上政治谋杀怎么办。“
“我想找回当时的感觉。“
顾砚礼换完衣服在院子里赏景,请谌资坐下来喝茶。”你有病吧,失忆一次就算了,还想回忆那种感觉?“
谌资不懂他精英的思路。
顾砚礼认为谌资理解错了。
他想回忆的是,闻央那天晚上在雪景里落荒而逃的感觉。
依他对闻央的了解,她在工作上从来没慌过,那是她第一次手足无措,逃离他的背影充满欲盖弥彰。
他迫切需要知道谜底,闻央究竟为什么回避他,严重到听他说“我们从前认识”都要当场逃跑的程度。
难道他们以前的关系,真有这么见不得人吗?
顾砚礼皱眉,想象不出究竟何种关系会被闻央唾弃至此。
他请教谌资这位已婚人士,怎么从女人那里得知自己想要的答案。
“你问女人的问题会有答案?”
谌资在视察院子里的各种植物,腰都直不起来。
“我开会晚点回去,一看饭桌全空的,问我老婆晚饭吃了没,她就骂我,谁知道你在外面哪儿鬼混,早干嘛去了。”
谌资也不指望顾砚礼能理解他说的话。顾砚礼天生不适合跟情爱打交道,他是顾家完美的继承人,精英的概念结构深入骨髓,身体素质好,脑子转得快,世俗意义上的学历金钱权利都有了,还要把每天的日程排满,涉猎行业样样精通,一段时间可以掰成几瓣用,每天睡四个小时都不困。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 iledi an.c om
说白了,他不习惯迁就别人,都是别人迁就他。
顾砚礼踱步到池塘边,看着兰寿锦鲤在折桥下游,心绪不定。
他好像明白闻央为什么对他有敌意了。
如果说,他们曾经处在一段关系里,他忙到隔很久才会飞去洛杉矶西雅图和她见面,平时也完全没有交流……
顾砚礼进行着合理的猜测,他怕出错,把手头的证据又重新理了一遍,直到天黑谌资都回家了,他还在院子里出神。
有没有可能,他和闻央曾经真的交往过呢。
不然该怎么解释她对他的敌意,一起经历的车祸,车载蓝牙的连接信号,还有她的同事们称他是“故人之姿”。
顾砚礼尝试理解女孩子的用词,“前任已死”或许不是写实描述,而是一种形容词。
不,这太脱离实际。
顾砚礼劝自己打消诡异的念头,周特助恰好进来找他核实一个更离谱的情况。
“顾总,我刚才接到一位侦探来电,他自称以前都是和郑特助单线联系,您答应过他按季度汇款,他是来催账的。”
郑特助离职导致侦探和顾砚礼断联,这似乎说得过去。
顾砚礼问,他从前拜托那位侦探调查过什么。
侦探说,是调查闻央。
为了使顾砚礼信服,侦探还拿出古早时期顾砚礼第一次给他派任务的证据。
照片上,是闻央跟她当时的留学生对象共进晚餐,顾砚礼要了那个交往对象的黑料,并且委托他给对方送一笔钱,让留学生不要跟闻央交往,从此不出现在她面前。
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顾砚礼不止一次派侦探打听闻央的行踪,侦探手里的记录甚至可以汇成一本编年册,记录七年里闻央都去过哪里,和谁见过面,从工作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
顾砚礼无法反驳侦探的说辞,他看到闻央经年的照片,心口灼烫无法呼吸的感觉再次袭身。
原来,他对她的控制欲这么强吗。
送花
人在触及超出认知的真相时,会趋于谨慎。
顾砚礼的三观正常,无不良嗜好,他要是以这种方式和闻央相处的话,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不愉快的记忆理应被忘掉。
他再次默念医生的话。
*
三月,惊蛰至春分。
闻央在忙《雾源奇案》的大纲,自从敲定中外双拍的模式后,她要和洛杉矶的流媒体公司保持沟通,同时还要联络宋振的制作团队,各方之间需要敲定的细节数不胜数。
闻央有意无意避开和顾砚礼见面的机会,和木喜定日子过大纲。
木喜要负责改稿的会议,她的导师也要在场,于是会议地点定在外国语大学的校外语言中心,温莱感冒无法出席,把研究结论交给闻央。
闻央拿着材料赶到会议室,时间正好。
推开门的第一眼,她先看到顾砚礼。
冬末春初冷热多变,很难决定衣服的搭配,连最有腔调的大学教授都放弃穿搭,套上夹克开衫就成。
只有顾砚礼还维持风度,领带一丝不苟压在正装马甲下,衬衣熨贴合身,看起来温文尔雅,在人群里总会第一眼注意到他。
闻央注意到了,接着蹙眉示意木喜,他怎么会在这。
木喜打字:“他是来旁听的,挺有用,他刚才指出需要改的地方,我导师也是一样的意思。”
闻央确认顾砚礼精神状态正常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镇定开会。
都是成年人了,再不堪回首的过往也得翻篇,顾砚礼总不能当场问她上次为什么逃走,有失教养。
她将温莱的研究报告分发下去,首页有《雾源奇案》的简介。
小说原着主要围绕一位女杀手和警察的悬疑故事展开,从警察的视角讲述了追查凶手的进展,亦是两人从陌生到熟识到死亡的历程。
庆菱凭这部作品拿下文学奖时就存在争议,有评论家认为,精彩的破案情节其实是在隐喻女杀手和警察进一步了解对方产生情愫,这不符合主流价值观,而庆菱本人也从未回应主角间的关系。
“本书出版于上世纪末,根据现在的读者调查,风评有较大出入。”
闻央继续研读温莱做的社会调研。
大部分读者认为原着的高光点有两个,一是女杀手未暴露身份前受重伤,警察出于好心收留她;二是女杀手暴露身份后和警方围狙爆发枪战,最后子弹耗尽,她与那位警察的持刀相搏。
邪恶与正义的对抗,不符合常理的两性关系,皆是这本小说的内核,而年轻读者给出的评价同样两极分化,有说情节太复杂看不懂的,也有说主角之间很有性张力。
“真的嘛?”木喜有点不相信,现在年轻人什么都磕只会害了自己。
其实温莱做过心理学研究,人对危险关系的痴迷是有科学依据的,就像在某些影片里反派更受人欢迎,杀人犯和警察也有可能迷恋上天敌。
闻央将这一页掩过。
国内出品方派来的代表开始发表意见:“我支持把探案情节都删了,扩写男女主的对手戏,能洗白女主就更好了,悬疑的市场太小,还是……”
“还是爱情片受众最广,是吧。”
闻央凉凉接话。
“那结局干脆改成女杀手中枪吐血死在警察怀里吧。”
出品方代表有被闻央侮辱到,面子上过不去,马上指出她还太年轻,不懂国内市场,不懂变通。
“上次说这种话的人是宋鸣导演。据我所知,他的项目已经被业内封杀了。”
闻央今天换了副有度数的美瞳,雾灰瞳片遮住她原本的瞳色,衬得她高知清冷,带着几分非人的鬼气。
出品方代表只好彻底闭麦,低头时,看到顾砚礼脸上闪过转瞬即逝的倾慕欣赏。
怎么可能,顾砚礼绝不是落尽下石的人,他一定看错了。
“按闻小姐的意思,我们以悬疑为大背景,分别塑造主角的人格?那对手戏的出彩度就不好说了。”
教授征求她的意见。
针对市场敏锐度的判断难上加难,闻央握笔轻旋,最后下结论:“对,完全服从原着人设,目标是塑造正义的警察和思想扭曲的杀手,对手戏也不要有任何情愫,通过场景来呈现暗喻就好。”
这么处理的风险高,要靠剧作本身的口碑质量吸引观众入场,当有热度之后观众才会深挖镜头表达的意义,反而更适合冲奖。
闻央也不敢说十足的把握,但在她的建议下,木喜从众多大纲中敲定终版,并且给出电视剧前三集的完整剧本,联合编剧的署名将是她和她的导师,以及顾砚礼。
马拉松式的会议终于告一段落,闻央请其他人先走,她把剧本再过一遍备份。
她余光瞥到顾砚礼还没走。
“你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只是在分析读者的想法。”
顾砚礼整理齐社会研究的文件。
闻央启唇:“你不相信警察和杀手之间能发生什么,对吧。”
“那是爱吗?”
顾砚礼对超越道德底线的事物依旧持保守态度。
闻央心想,顾砚礼还是见识少了。
世界上并不是只有高尚的人会爱,对不健康的人来讲,黑夜是白天,阴间是地平线以上的世界,零度才是舒适的体温。
不是每个人都被教过怎么去爱的,对她来说,没准杀掉一个人也是表达爱的方式呢。
她将这些神经质的言论悉数说出,观察顾砚礼的表情,见他停滞住,妙道:“诶,你不会当真了吧。”
“不,”顾砚礼顿了顿,诚恳表示赞同,“我认为你言之有理。”
……
闻央决定不再和他进行探讨,等电梯下楼。
外国语大学的语言中心常年开设培训课程,她等候时,有位老师认出她:“你是闻央吗?我是给你上过课的钟老师,好久不见啊。”
如若不提,闻央险些忘了,她出国以前也在这里接受过培训。
钟老师是她当时的老师之一,自己平时也爱看海外影视剧,知道闻央在业内有所作为,重新见到她,也有个不情之请,想临时邀她去给学生讲几句。
闻央来不及拒绝,被钟老师带进自习室,台下正在背单词的学生抬起头看她。
语言中心的学生年龄各异,有出国求学的计划才来这里复习相应考试,钟老师介绍起闻央的履历,头头是道。
“闻央是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学生,她是少数民族,普通话不是她的母语,但她后来也申请上了心仪的大学,我请她来给大家讲两句。”
教室讲台再简单不过,站上去的发言人注定会被迷茫的观众仰望,成为他们理解世界的渠道。
“我,没什么好教你们的。”
闻央看着台下的面孔,语塞。
她不习惯装腔作势,搞得好像她学习优良有经验可以分享似的。
她能讲的,也只有顾砚礼了。
真话假话掺在隐喻里,没人听得懂。
“其实最难打破的是偏见。在国内,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出生背景也不同。在国外,对亚裔的刻板印象也不少。”
“打破偏见,很难的。人心中的成见是一座大山,即便圣人也无法撼动。”
“我们能做的只有直面偏见。走过去,从正中央走过去。”
闻央专注说完,视线放远。
顾砚礼站在教室后窗外面。
他带着一束鲜花。
她冲出去,脑海中警铃大作,对他直呼其名。
“顾砚礼,我不知道是哪里让你误会了,我们不是能送花的关系。”
“庆祝也不行吗?庆祝我们合作的项目有进展。”
他捧着花,从容解释着,这是他应尽的礼数。
闻央深吸一口气,极不理智道:“顾砚礼,要不你还是去做一下我的背景调查吧,查完以后,你就不会对我这么客气了。”
“我和你见了很多次面,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为什么还要调查你的背景。”
顾砚礼安抚她的偏激反应。
“闻央,你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
她很优秀,上进,独立,有自己的思想,表达观点时,整个人都在发光。
闻央踉跄一下。
她终于明白了,原来认识一个人,先后顺序真的很重要。
先得到的信息,就成了无法撼动的成见。
他如果做了调查,那报告上会写,闻央来自西青的宗教家族,家里有五个兄弟姐妹争财产,她最终独吞所有家当,还闹出人命,哥哥赌博入狱,妹妹死在戒毒所。
顾砚礼,你愿意给这样的我送花吗。
闻央仰视着他,直勾勾的,不闪躲。
而顾砚礼没有拒绝她。
闻央的背景不重要,天大的灾祸顾家都可以平息下去。
他曾经对她做过错事,而同样的错误就是再次被她吸引。
就像正义在追杀邪恶的同时,注定被邪恶折服。
房东先生
教室外,闻央仿佛在和顾砚礼进行一场对峙,而花束成了他们的棋子。
“你还真打算送我花?”
闻央见顾砚礼一直没避开自己的眼神,花也没收回去,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当作是我对你的补偿吧。”
“你为什么要补偿我?”
闻央被他弄得心里发毛,最后一次确认。
“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恢复全部的记忆?还是说你靠猜的?”
“没有。我是在进行合理推测。”
顾砚礼遭遇的意外好比飞机失事,有关闻央的信息全部储存在黑匣子里,现在黑匣子找不到了,他只好根据已有的信息理解曾经发生过什么。
他能确定的是,他以前对闻央的控制欲很强,他们可能处在一段不健康的关系里,与《雾源奇案》的人物有异曲同工之处。
顾砚礼对自己过去的行径不是很认同,他决定把控制欲改掉,同样的错误不能犯两次。
无巧不成书,闻央也认为,她和顾砚礼的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尽管她在考虑的完全是另一码事。
她受不了顾砚礼对她客气的态度,只求两人的关系回到正位,重新恨上彼此,一切都会变得简单许多。
让顾砚礼讨厌她,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闻央都不用自曝身份揭露过去,顾砚礼自然会恨上她这个人的。
“既然你没想起来,那就不要瞎推测了。”
她从捧花里挑了好看的一朵,扯下花瓣。
“你自己猜出来的东西又不能作为证据。我最后说一次,除非我找你,你不要来见我,我也不想看到你。”
在闻央熟悉的民族文化里,送花是为了纪念坏事发生。
她叼住花瓣,咬下一口,在顾砚礼的注视中,咽入喉腔。
美人食花,有一种难以捉摸,神秘莫测的美感。
这是顾砚礼恢复记忆后,见过的印象最深的画面。
“闻央,你是对我最不客气的女人。”
他反而对过去更感兴趣了。
*
为了确保事情回到正轨上,闻央的日程多添一项内容。
趁顾砚礼还没想起她以前抢走他所有的项目,并且,让他重新讨厌上她。
闻央直接跟木喜说,把难改的稿子全留给顾砚礼改,以他的身份绝对没有时间来处理这种琐事,肯定会归因到她头上。
木喜:“那有没有免责声明啊?我怕顾砚礼以为是我在压榨他。”
“你看着不像是会压榨他的人,我看着才像。”
闻央特别喜欢对付顾砚礼,她是以此为乐的,但在旁人看来,她的乐趣未免太小众。
木喜戳戳手指,斗胆劝一句:“老板,大城市和我们那边还是不一样的,压榨工时归劳动法管。”
“放心,我知道。”
木喜还是不太相信闻央听进去了。
工作室其他人经常忘记,木喜和闻央一样都来自西青,那个少数民族为主的边陲城市。
区别在于,木喜是由父母带着她过去支教的,只体验过少数民族的风俗,而闻央则是风俗本身。
少数民族的婚丧嫁娶都与宗教信仰有关,不可撼动,闻央就出生于经营宗教仪式的西青望族,家里积累财富无数,普通居民都靠给他们家贡献劳动力换取报酬,没人会联想到压榨。
可宗教信仰随着时代推进消缺,闻央她爹接不住衣钵,亲戚也烂泥扶不上墙,她爷爷临死前立遗嘱,想把寺庙都卖了分了。
木喜当时还和闻央念一所高中,她当天休学回家,半年后传来消息,她争到了全部的家产,一分也没给兄弟姐妹留。
闻央的亲戚自然想尽办法从她手里把钱抢回来,不料她办完手续就逃去大城市,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为海归,成立工作室,拥有自己的事业。
在木喜眼里,闻央从生辰八字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了,她一辈子得到的好处都是靠施加伤害抢来的,争抢,变坏,是她的底色。
有因有果,这样的闻央十八岁初到大城市,看着像飘来的幽灵少女。
她嗅到顾砚礼的精英气息,有意无意模仿他成功的路径,最终羽翼丰满,抢走他在新行业铺垫的基础,自立门户,与他为敌。
木喜隐约知道这些,是因为她曾经心细读过闻央在科幻小说上的批注。
批注里,闻央将自己理解为病毒,而顾砚礼,就是她破笼而出后的第一任宿主。
其他人不算她的宿主,所以她不会伤害其他人,甚至很友好。
“对了,辛风好几天没来上班了,你知道他去哪里鬼混了吗。”
闻央翻找手机消息。
木喜摇摇头。
闻央想着辛风一个大活人也不会失踪,直到周末才弄清楚他在哪。
周末晚上。
辛风的狐朋狗友开车停到她小区门口,说辛风在酒吧喝醉了,嚷嚷着要回工作室开会,他们几个没辙才来找她。
闻央匆匆赶下楼,见辛风一脸苦相酒气,纳闷:“都醉成这样了才想起来自己是老板,能走吗?”
“能,能走。”
辛风抖着下车,打了个喷嚏。
“我去你家坐坐。”
闻央都不用招呼辛风,他自来熟到直接走进她家门,躺到客厅的沙发上,开始跟她聊人生理想。
原来辛风周末过生日,本来开开心心的,结果他爸妈讲到今年生意不景气,希望他多懂点管理知识帮帮家里,可辛风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富二代,他啥也不懂,只好来求助闻央。
“你当初是咋学的?教教我呗。”
沙发朝着落地窗,夜景璀璨,闻央垂下眼:“我们工作室就是个草台班子,你别问我了。”
“那我该问谁啊。”
辛风发愁,酒劲上来,愁着愁着就陷入昏睡。
“诶,你别睡我这。”
闻央喊他。
辛风隔几秒应她一回,两人勉强能交流。
突然,室内传来“啪嗒”一声。
吊灯的灯泡爆了。
“你要不要换个灯泡啊?”
辛风稀里糊涂问她。
拉倒吧。
她闻央怎么可能会换灯泡。
“等会再修。”
闻央拖延。
拖着拖着,她开始觉得有些冷。
入春以后,室内的恒温系统时常不工作,深夜偶尔冷到发指,现在没了灯光,寒意更明显。
闻央终于忍不了,给房产经纪人打电话投诉问题,希望他们尽快派人来修。
经纪人的态度倒是很好,答应帮她解决问题。
“您稍等我问一下……房主在附近开会,他等下就过来修。”
闻央挂了电话在客厅等,不一会儿就听见门铃响。
她去开门。
顾砚礼在外面。
“你怎么会在这?!”
顾砚礼后撤一步,确认门牌号码。
“我是你房东。”
他接到电话过来帮租客维修,没想到闻央就是租客。
他们之间的缘分,真是怎么推也推不掉。
顾砚礼看到闻央表情莫测不得不接受事实,竟有愉悦。
“是你叫我来的,你不会很失望吧。”
他是见不得人的
不知为何,顾砚礼更熟悉闻央讨厌他的样子,好像他们本来就应该这样相处。
“原来你就是我房东啊。”
闻央把他挡在门口,将他来来回回打量叁遍,仍然不愿意接受事实。
若要较真,顾砚礼也没有违约。
上次说好了的,除非她叫他,他不会出现。
可闻央怎么想得到他是房东?她一直和房产经纪人联系,豪宅租赁保护双方隐私,经纪人只提了房主换住处疗养才空置出租。
顾砚礼也只知道,自己的租客是一位单身女性,上班族。
他接到电话时,经纪人是想直接叫维修工上门,可是没有第叁方在场监督,他担心时间太晚会有安全隐患,才亲自过来一趟。
然而在闻央眼里,顾砚礼就是她最大的安全隐患。
“你怎么在附近?”
她仔细盘问他的行程。
“我去公司开会,副董事得了流感,我代他出席。”
顾砚礼的西装还挂在臂弯上,他看起来永远温文得体,打消她的疑虑。
“抱歉,我好像还没跟你提过我家里的情况。”
“不,你不用跟我解释。”
闻央摆手,单方面将话题终结。
宿敌之间是不需要解释的,他失忆以后最好也跟她保持距离。
顾砚礼却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
剧本里,男女双方吵架时,女方也经常这么打断男方的话。
“不,你不用跟我解释”,这句台词通常预示着女方对男方过去的行为极度不满,从而导致情绪爆发。
听起来,闻央的情绪是不太稳定。
理性占据顾砚礼的内心高地,他退让一步,将矛盾范围缩小:“今晚我们先不谈工作和其他,我是来帮你修家电的。”
闻央看他挺有诚意,勉强达成休战协议,侧身让他自己跟进来。
顾砚礼进门,把西装挂在衣架上,发出轻微响动。
黑漆漆的客厅里忽然传来“哎哟”一声。
是男生的声音。
“闻央,谁来了啊。”
顾砚礼没想到房子里还有人,来不及跟闻央确认,就听她漫不经心回了一句,语气很熟:“哦,是来换灯泡的。”
沙发上的男生明显睡糊涂了,自言自语着又没了声。
“灯泡用得着换吗?我看也没坏啊……”
顾砚礼总算听出来,是她那个同事辛风的声音。
室内陷入一阵微妙的寂静。
“辛风怎么会在你家?”
顾砚礼忍不住问。
”他喝醉了,来我这里聊天。”
闻央不觉得是什么大事。
“那他会留在这里过夜吗?”
顾砚礼没绕弯,追问一句。
闻央总算听出顾砚礼语气里别样的情绪,勾唇冷笑。
“房东先生,你不会连这都要管吧。”
租房合同里可没有写不准她带异性回来留宿。
她还顺带补充道:“你进来的时候动作轻一点,小心辛风醒了发酒疯。”
这句话等于默认了他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顾砚礼的身影在暗处,情绪未显。
他缄默跟在她身后。
闻央的提醒有部分合理,他刚往里走就撞到一堆纸箱。
顾砚礼下意识皱眉。
他还住在这里的时候,一切井然有序,百多平的客厅真有图纸上的面积。
现在这个家归闻央住,客厅大部分的空间全被纸箱行李箱占据,从中间分出一条迷宫似的步行路线,勉强称得上“乱中有序”。
说得直白点,根本不像个家。
顾砚礼不禁开始计算闻央搬进来多久了。
元旦他就准备搬到园墅去,这里的房子空置出来,遇到合适的租客就租,闻央搬进来到现在差不多有叁个月。
叁个月,她的家还是跟新搬进来第一天差不多,他在园墅新栽的花苗都开了又谢。
“这些箱子啊,你别见怪,阿姨会来收拾的。”
闻央见纸箱挡住顾砚礼的路,低声说了一句,听不出太多抱歉。
“阿姨周几来收拾?”
“忘了。”
“是忘了周几,还是忘了请阿姨?”
顾砚礼直击问题要害。
闻央头疼。
……好像是她忘了请阿姨。
她搬家那阵就想请阿姨了,结果工作太忙,一直忘了有这么回事。
“我知道东西在哪就好了。现在整理完,搬走的时候又要重新打包,好麻烦。”
她强行给自己挽尊。
顾砚礼决定不干涉她的生活哲理。
“有工具箱和折迭梯吗。”
闻央绞尽脑汁想了一会。
“不知道在哪。”
她的反差终于让他忍俊不禁。
闻央的缺点摆在眼前,可她工作认真,把全部的技能都用在脑力劳动上,才在生活里留下缺陷。
“你笑什么?声音小一点。”
闻央被揭短,难免恼怒。
她是有点毛病,大体称为生活障碍,十几岁的时候最严重,天冷不知道加衣服,饿了不知道吃饭,到后面慢慢改善一点,起码能管得住自己的东西,生活还是过得一塌糊涂。
可能是她在该学习生活技能的年纪走火入魔争家产去了,错过那个阶段,后面再也没学会。
“没关系,我来。”
顾砚礼让她放心,打开手电筒到储物间找东西。
这里是他家,他比闻央还熟悉布局,拿完工具箱,断掉电闸,他还特意跟她交代急救箱也放在储物间里,基本的药品都有,她可以用。
闻央没搭理他。
顾砚礼回头看到她的模样,思绪一乱。
屋内一片漆黑,只有手电筒照出光亮。有种特殊的隐秘感。
闻央的家居服是民族服制,偏襟蜡染裙衫色彩夺目,头发由彩带银钗编成几股,垂在胸前。
发饰繁杂,她一个人弄不好,随着走动愈渐凌乱,漂亮的脸上反而没有多余修饰,皮肤白,唇色红,下巴尖,眼睛大,瞳孔在暗处遇到强光,比平时的颜色更不食人间烟火,像只幽灵。
她对生活一窍不通还喜欢瞎操心,他走到哪里她都要跟着,盯着他在干嘛,走路没声,不搭理他的话。
顾砚礼由着她尾随,自己把灯泡换好,也检查了恒温系统。
“硬件没有问题,是模式设置了隔月重置,启动一下就好。”
闻央靠着墙,依旧安安静静地监视顾砚礼。
她没想到他真的会修家电,比躺在沙发上睡死的辛风稍微中用那么一点。
换个角度想,男人好像又都一样,辛风一眨眼忘了要换灯泡,顾砚礼失忆以后,真忘了从前怎么恨她的,还来帮她修东西。
闻央没失忆过,不明白他怎么能把对一个人的感觉活生生抹去变成空白,再重新认识一遍,相处一遍。
“我帮你把这些东西理一理?”
顾砚礼指了指周围的箱子。
闻央回过神。
“你硬要帮我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
他是精英,在意环境的秩序,但在她眼里,他就是免费送上门的劳动力,不要白不要。
闻央没有收纳的概念,辛风还躺在沙发上半死不活,她不可能盯着顾砚礼整理东西,见他穿戴讲究,好歹提醒一句:“你别把你衬衣整破了,我不负责赔。”
“那你过来帮我挽一下。”
“挽什么?”
“袖子。”
闻央对顾砚礼完全没想法,挽袖子就挽袖子,和给机器人调整零件差不多。
她靠近他,不可避免碰到他坚硬的手臂。
衬衫是定制的,贴合他的身材, 手臂上还绑了检测健康的黑色臂环,她挽袖子的时候甚至能量出他的臂围,没想到他只是穿衣显瘦,肌肉一发力,真有可能把衬衣撑破。
脉搏,呼吸,近在咫尺。
这一瞬细微的近距离触碰,两人互相掌握了对方的生命。
不知是谁欲言又止,沙发上,辛风忽然一个转身。
是喝多了胃不舒服。
“呕——”
闻央眨了下眼,立刻回头冲过去。
她想的是,辛风绝不能吐在她家里。
一阵光影带走她的呼吸,徒留顾砚礼在原地。
而他也只能认为,她关心辛风多过于关心他罢了。
显然,辛风和闻央之间的关系稳固,至于有没有跨越同事关系,顾砚礼尚且未知。
他暗下视线,开始帮闻央理东西。
大部分衣服物品根本没有拆封,他预计一次整理不完,正准备过去跟闻央商量,忽然被脚下的小纸箱绊到。
他打开箱子。
纸箱里面,竟然有他的照片,和一本日历。
顾砚礼的心跳开始加速。
根据冥冥中的指引,他取出日历,翻到六月。
六月末的某天,一颗黑色的心。
酸柠檬夏夜
顾砚礼讲求生活规律,他会在前一年选好日历,标上来年重要的日期。
失忆后,他忘记黑色心的含义,闻央的日历上却出现了同样的标记。
她的东西都是随便放的,连这颗心也是随手画的,用签字笔一涂,不等墨迹晾干便扔到一旁。
过程不重要,事实证明,他和闻央有拥有一个共同的纪念日。
面对突然出现的物证,顾砚礼动摇了。
在他心底,闻央总是让他想要亲近,可亲近的方式总是带着七分恨。
他想掐住她的咽喉,夺走她的呼吸,好像死神之吻,充满黑色痛苦,一旦吻上,便意味着死亡降临。
顾砚礼知道这种想法不符合他的身份,他从鬼门关走一遭重新回来,表面上看和过去没什么不同,其实内心变了很多,从前保持的教养在被暗算之后消磨大半,以后也难保证手上干净。
或许他该承认内心对闻央的想法。
从失忆以后第一次见面,闻央就在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又以各种理由和他反复相见,无形之中把他带进她的主场。
顾砚礼甚至开始怀疑,日历是闻央故意摆在这里让他看见的吗。
他不喜欢被主导的感觉。
难道互相记恨彼此、玩弄彼此,就是他们从前的关系?
顾砚礼不得而知,但如果他和闻央恨对方恨到有纪念日的话,他会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闻央这样的人,他得不到,别人也不可能得到。
顾砚礼喉间微哑,把日历重新摆好直至看不出翻动的痕迹,朝沙发那端走去。
那里很热闹。
“你能不能别动!”
闻央看辛风醉得头疼,拿着冰块往他额头上敷,辛风被冻得嗷嗷叫,闻央还幸灾乐祸地笑。
顾砚礼即时阻止闹剧发生。
“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从她手里拿走冰块,扔回杯子里,掷地有声。
“他头疼啊,我帮他醒醒酒。”
闻央指指辛风。
顾砚礼淡漠扫了一眼醉死的辛风,说出有理有据的办法:“解酒可以喝柠檬水兑糖盐,补充维C电解质,加速代谢。”
“是么。”
闻央罕见附和一声,准备去看看厨房里有没有材料。
“你不用去。”
顾砚礼叫住她,开始给周特助发消息。
“我派人把他送去酒店,他不能在你这里过夜。”
顾砚礼的语气有些许强势,不动声色把事情都安排好,闻央成了听从安排的那个。
“顾砚礼,你不要插手我的生活。”
闻央拿抱枕挡住辛风的耳朵,低声和顾砚礼争执。
“我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辛风在你家过夜,不合适。”
顾砚礼必须让辛风和她保持距离。
“呵,你在我这里,我才觉得最不安全。”
闻央反唇相讥。
她的语气很伤人,可惜顾砚礼没有被她震慑住,步步朝她逼近。
“我不安全?是因为我以前对你做过什么吗。”
他抓住她话里的关键点,将她逼到角落。
她快速后退重心不稳,绊倒之际,慌忙扯住他的领带。
用力一扯,两个人的距离瞬间化为零。
“闻央,我不记得了,你告诉我吧。”
顾砚礼的声音在闻央听来无比低沉危险,好似压抑许久的情绪出笼,足以吞噬一切。
他帮她理个东西,怎么性情都变了?
闻央暗觉不妙,她家绝对不是吵架的好地方,顾砚礼把她逼到角落她就哪儿也去不了,位处下风。
“先出去,我再告诉你。”
她找借口。
“去哪里。”
顾砚礼不是她能敷衍的人物,她的条件要落到实处。
“去买柠檬,”闻央先往他的枪口上撞,再理直气壮补一刀,“我饿了。”
……
初春的夜晚细雨霏霏,温度不冷,穿大衣正好。
马路上时而有车驶过,闻央和顾砚礼一前一后走在人行道上,头顶是梧桐树长出的新芽,散发清香。
闻央出了小区就要求顾砚礼带路,她是个路痴,不清楚瑞吉酒店该怎么走。
如果不闹到今晚这一步,闻央绝不会想着故地重游,帮顾砚礼醒神。
她对他恢复记忆彻底不抱希望,那两个人的孽缘兜兜转转也要从同样的地方结束,万一他能想起来一点,她也轻松。
瑞吉是老牌五星酒店,顾砚礼从前住过几次,不明白闻央带她去酒店的用意。
难道是他没对她负责吗?
男女之间恩怨心思,彼此是能感觉出来的。
闻央余光瞄了一眼顾砚礼,冷笑。
他想得美。
为了多给他一点折磨,她故意往酒店门近的方向走,近到门童都要给她打招呼了,她再调转方向,向后街走去。
瑞吉酒店的后街是一家日属百货公司,市容市貌现代,街角设有一家自助便利店,售卖日式餐点和生活用品。
说是自助便利店,里面的柜台其实有人值班,防止顾客不会操作出意外。
顾砚礼的气质像是老板来巡店,售货员甚至站起来给他鞠躬,他反应了一下,确认这不是自己的产业。
“我们为什么来这里?”
他问闻央。
“买柠檬啊。”
闻央往水果保鲜柜里张望,对他爱答不理。
意思就是,女人的想法你自己慢慢猜吧。
顾砚礼明白,闻央带他来这里肯定有特殊用意。
他们应该在这里发生过故事。
想到这一层缘由,顾砚礼开始从便利店的环境里找寻记忆的线索。
自助便利店是七八年前出现的营销噱头。那阵子,他在美国的课题研究尚未结束,偶尔会回国出席必要的学术场合。他不方便公开自己的身份背景,只介绍学历,有意藏拙,防止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可他再保持低调,也不至于和闻央在廉价的便利店发生什么,闻央首先带他来这里,足以见得当时的情况有多糟糕。
他噤声,望向她的眼神暗含愧疚。
闻央站在货架的另一边,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顾砚礼的一举一动。
“连来这里都不记得了,你真行。”
她对着咖啡机喃喃自语。
闻央和顾砚礼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
准确来说,是从前面的瑞吉酒店开始的。
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
十八岁的六月,闻央来到大城市。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危险而遥远。
拿到遗产全款的当夜,她在附近漫无目的地闲逛,迫切需要一个人指导她手里的巨款该怎么花,以及之后应该去哪里。
以她的年纪,正常人在读书。
国内的学校她肯定读不下去,亲戚随时会找到她,出国留学的话,她有钱没门路,捐楼都不知道怎么捐。
巧合的是,那天晚上,藤校校友会在瑞吉酒店二楼组织宣传讲座,闻央顺着指示牌混了进去。
她也是懂社交客套的,但在顾砚礼的浑然天成面前,只能算拙劣。
他在讲台上分享赴美求学的经验,从入学申请到专业课程一一介绍,结束以后还留下答疑,一群学长学姐里他懂得最多脾气最好,每个人的问题都回答。
闻央看中他,挤过去问怎么能考上他的学校。
“你的标化成绩和课外活动准备得怎么样?”
顾砚礼的声音像冰雪,他待人接物成熟理智,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精英,一句话逼她现出原形野路子。
……她没成绩,课外活动是争家产。
闻央看起来根本不像好好读书的样子,对顾砚礼问的一知半解,还来不及社会客套,就被后面的人挤走了。
“下一位。”
顾砚礼没挽留她,开始聆听她后面本科生的问题。
”顾老师你好,这是我的简历,我大二在读,绩点年纪前三,有外企实习经历,下学期有两个交换机会你看我选择哪一个更合适。”
闻央不会跟别人比,她的目标很明确,只在乎怎样把自己送进美国大学。
顾砚礼给其他人的建议很实用,她绝不会放走他。
那一晚,六月小雨,宣传讲座结束后,闻央跟踪他离开。
顾砚礼心情不好,他在打电话,没有注意就走进一家新开的自助便利店。
闻央跟进去。
自助便利店试营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顾砚礼站在咖啡机前,他看起来像清俊的寒门贵子,却不知道怎么操作机器。
更绝的在于,支付系统没调试好,不消费出不去门。
“你想喝咖啡啊?”
闻央趁火打劫凑过去。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教我怎么申请学校。”
她给顾砚礼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好,先是跟踪他,再接着勒索他,完全忘了自己看起来有多么不良。
顾砚礼出于教养尊重她,答应她的要求。
问题是,闻央根本不会用自助咖啡机。
她选择在线付款,不知道哪个步骤搞错,咖啡液满到溢出来了机器还在萃取,她吓一跳,直接把整杯冰美式扔到他身上。
最后闹到报警,警察和店主一起来解决情况才罢休。
顾砚礼就此和她结怨。
从苦咖啡到酸柠檬,整整七年,闻央重新回到便利店,回到那个她还没学会怎么做人的夏夜。
六月二十八号,是她和顾砚礼初遇的日子,后来他们正式成为宿敌,约定好在未来的这一天比出胜负。
由市场份额作为考核,输的一方,将永远退出改编行业。
死缠烂打
这份赌约的代价太大,没有哪条法律愿意为他们的私人仇怨买单,闻央现在想想也是心有余悸。
若不是恨对方恨到一定程度,谁会这么毫无保留地赌上自己的心血。
一杯咖啡的无妄之灾只是开始,顾砚礼对她的初印象自然不好,却远没有到恨她的地步。
她之后接连冒犯他,才是决裂的导火索。
泼咖啡事件之后,闻央继续认定顾砚礼不放,没底线地跟着他,直到他同意给她上一课为止。
顾砚礼绝对不喜欢她接近自己,迫于无奈才教她怎么申请大学。
好在她懂世故,迅速摸索出新世界的游戏规则。
比如,顾砚礼告诉她,一份有含金量的推荐信对申请帮助很大。
下个月,她便自己编造了一份他授权的推荐信。
还好顾砚礼发现得及时,警告她思想不正。
可闻央就是靠争家产长大的,她懂各种歪门邪道,即便来到大城市重新做人,她也像适应性一流的病毒,附上顾砚礼这位宿主。
病毒不会在意宿主的意愿,她天生就会变坏,只需要他提供知识和养分。
反而是宿主受病毒的影响更多。
闻央很清楚,不管现在顾砚礼对她多温和,当初达成赌约的那一刻,他是真想对她赶尽杀绝。
她是他教出来的错误。
可他都失忆了,还怎么跟她争?
闻央微微眯眸看向顾砚礼。
她很确定,这一次可以半场开香槟了。
一想到自己提前获胜,她看他的眼神都少了几分怨恨,不用再紧绷着,也不用去计较乱七八糟的琐事。
“你过来。”
她勾手叫他。
深夜的便利店极其安静,她放松下来的声线带着成熟女性的慵懒。
顾砚礼不明白她为何高兴,依言走过去,只见她在自助咖啡机的触控屏幕上熟练选择咖啡付款,接着去旁边的冰柜里拿大号冰杯,放到架子上。
机器开始制作饮品,速溶咖啡,十几秒就好。
“我请你喝咖啡,”她亲手将杯子端给他,郑重其事,“你喝吧,喝完药到病除,什么都别追究了。”
大晚上喝冰美式,对身体百害无一利。
似曾相识的杯子也像是被下了咒,他一旦接过,就会有坏事发生。
顾砚礼察觉到猫腻,没有伸手。
“我亲手做的你不喝啊?”
闻央不跟他客气,直接把杯子塞到他手里。
“喝吧。”
她一直盯着他,希望他快点全部喝掉,琥珀虹膜里倒映出他的影子。
顾砚礼再次失语。
闻央这个人和她的美貌一样,没有太多道理。在自助咖啡机上下单竟然也算她亲手做的咖啡。
他不反驳她,冰美式在手心却是滚烫的,咖啡豆的质量更不算上乘。
没想到,便利店里普通的咖啡对她如此重要,她大半夜走了这么远的路带来他来这里,只是为了一杯咖啡。
这杯咖啡显然与他有关,他接过后,胸口开始隐隐泛疼,发烫的温度接着蔓延到四肢,好似一场清醒的梦魇席卷全身,他无论如何都想不起自己梦见了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我和你之间到底……”
“我都请你喝咖啡了,你不能这么贪心吧。”
闻央擅自打断他的话,数落他。
顾砚礼猜她的意思,是用一杯亲手做的咖啡,换他不再追问过往。
就像一段受过伤的恋情,想到就难受。
还不如别问。
这份买卖,对顾砚礼来说是亏本的,但出于愧疚心,他接受了。
他从前跟她交往时,居然带她来便利店喝咖啡。这么廉价的事,顾砚礼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做得出来。
闻央应该讨厌他。
她骂得对,圣人不应该贪心,他对其他人也从不贪心得到什么。
他贪心的,只有她。
“好。”
闻央得到满意的答复,推开门走了,顾砚礼目送她一阵,也离开。
四下无人,柜员终于从收银机后面抬起头。
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位美女很明显是来断恩仇的,但帅哥的意思是跟她再续前缘?
你们俩达成共识了,但聊的完全是两件事啊!
*
后半夜闻央回到家时,辛风不见踪影,只给她留了便签,说回自己家睡去了。
她刚了却一桩心头大事,便也没去追究辛风这个心腹大患。
直到周中的某天早晨。
闻央去工作室上班,在楼下看到辛风的车,心想他终于复活了。
她正往楼上走,远远看见辛风在楼梯口跟温莱木喜分享消息,每一句话激情满满。
“周日晚上我不是喝醉了嘛,我朋友把我送去闻央那里,我在她家沙发上躺着,后来顾砚礼居然出现了!”
“其实我没那么醉啊,装也要装得像,结果你们猜我看到什么!顾砚礼把闻央壁咚了!然后他俩还一起去酒店了,我趁机赶紧溜……”
闻央走路没声,静悄悄绕到辛风背后。
“什么壁咚?我怎么不知道。”
木喜和温莱双双发出尖叫,辛风看见闻央整个人都怂了,双手合十求她别追究。
“原来你没醉死啊,那就去谈谈工作室下半年的租金,最好再低两千块。”
闻央给辛风的台阶就是发配工作。
“哦对了,要是顾砚礼再出现在我家一次,你再找十个房源给我看。”
“幸好不是二十个!”
辛风赶紧闭上嘴去谈租金,木喜也紧赶着溜。
“我点了咖啡,一起下去拿?”
闻央问温莱。
“好啊。”
温莱跟她一起下楼,才等一会儿就按捺不住问:“你跟顾砚礼到底怎么回事。”
“你相信辛风的话?”
闻央低头看外卖员的定位。
可是送咖啡的没到,倒有便衣警察模样的人向她走过来,看着瘦高,面相不好惹。
新的麻烦出现,她似乎没机会回答温莱的问题了。
“你们找我有事?”
闻央皱眉。
对方展示证件:“你好,我们是特勤局的人,负责组织实施重要人士的安全保卫工作。顾砚礼先生身体抱恙,请你回答一些问题,配合调查。”
闻央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惹上什么事,没想到顾砚礼就是重要人士,他时常出现在她面前,她险些忘了他是有身份的人。
闻央不慌,反正那个晚上她没对顾砚礼做什么,他要么跟便利店磁场不合,要么喝不惯速溶咖啡中毒。
她当即表示可以配合调查,前提是先和温莱交代几句,麻烦她上去安抚辛风和木喜的情绪。
“卧槽,不用解释,我都懂,”温莱拍拍胸脯,“没想到你们一个晚上玩这么猛啊,顾砚礼都虚脱了。”
闻央:……?
站在一旁的特工开口提醒:“你们有权保持沉默,任何发言都会被作为证据。”
闻央彻底无语了。
这么重要的事,刚才怎么不说。
她眼神示意温莱上楼回避,拿一年的阳寿换温莱这句话不会作为证据记下来。
特工行事干练,开始按照流程排查询问,她如实回答即可。
“姓名?”
“闻央。”
“年龄?”
“二十六。”
“职业?”
“工作室主理人。”
“你上次和顾砚礼见面时什么时候?”
“周日晚上。”
“你为什么带顾砚礼去便利店?”
“他不是失忆了么,我带他故地重游感受一下。”
“你和他的关系是?”
闻央思考片刻,最后为了躲麻烦避而不谈。
“我和他的关系也不用你们过问吧,你们可以去问他。”
两位特工的互相交换一下眼神。
闻央大部分时间在国外,他们对她的背景掌握不足,还是从顾砚礼的私人渠道那里拿到一些信息。
闻央以前追尾过他的车,还有两个人几次重合的出境记录。
“你怎么解释这些?”
普通人在面对特勤局的询问时,都会迫于压力吐真言。
闻央双手抱胸,说的也是真话。
“不过就是一些死缠烂打的小把戏而已,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不能追上去问问清楚?”
她确实没撒谎,甚至解释都解释烦了。
谁叫顾砚礼跟她争项目争得天翻地覆,背着她抢先去拜访作者,她当然要在高速路上对他求追不舍,天涯海角更不算什么。
特工从她的话里提取关键信息。
死缠烂打。
顾砚礼对闻央做了一些对不起她的事。
再加上她朋友无意流露出的态度,确实符合逻辑。
这年头,领导人的家属都要隐瞒身份谈恋爱,特勤局见过太多年轻男女互相折磨的例子,没想到顾家太子爷也会对小姑娘不负责。
警报解除,特工将情况如实汇报给顾砚礼那边的人手,取得联系后,请闻央上车。
“顾砚礼想见你,他要亲自给你道歉。”
湿身
闻央破天荒第一回听说顾砚礼要给她道歉。
大清早被特勤局盘问确实折磨人,但对她来说,去见顾砚礼更折磨人。
道歉有什么用?道歉要是有用的话,她和顾砚礼也不至于斗这么多年。
闻央想找借口不去,正好手机上收到国外流媒体对接人的邮件,问她有没有空电话交流。
“我不去了,要接个工作电话。”
她示意自己在忙。
特工好心提醒她快上车,顾砚礼还在等她。
顾砚礼虽然行事低调,但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怎能怠慢。
闻央见他们不肯退让,我行我素地拨电话给海外对接人,直接进入工作状态。
“那就让顾砚礼等着吧。他的时间是时间,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了?”
她特别松弛,松弛到好像不知道顾砚礼的背景一样,简直让特工眼界大开。
特勤局每年处理多少案件,大部分民众听到领导人的官职名讳都会当场吓懵,生怕自己惹上什么问题连累后叁代全家,任何要求都愿意配合完成。
拒不配合的,仅闻央一个。
但没准……高干人士就喜欢闻央这样的,漂亮到冒犯,不把人放在眼里。
特工决定通融她一次,等她打完电话再说。
闻央倒是完全没理会他们的态度。
她工作起来真不缺借口,打电话短则叁四小时长则通宵,加上在国内有时差,国外对接人每次逮到她有时间就想把项目全盘过一遍,闻央想脱身都难。
《雾源奇案》是业内首次采取国内外双拍的模式,工作室牵头负责国内这边的项目进展,海外平台也会购买播放权,对接人刚刚物色到平台新的投资方,拉进电话会议里交流一下意向。
闻央听投资方姓Chen,应该是海外华人,对这个项目感兴趣是因为看过庆菱的原着,接着马上问了她很多关于项目运作的问题。
给投资方答疑解惑,是闻央的职责。
但这位陈先生提的问题不像是准备投资项目,倒像是自己也有兴趣入行来打探情况似的。
闻央在国外不止一次被华人坑过,她迅速戒备起来。
顾砚礼失忆还没多久,她正准备开香槟呢,别告诉她又突然凭空冒出一个竞争对手。
于是,她煞费苦心向这位陈先生讲述改编行业多么吃力不讨好,直到他入行的兴趣消退得差不多,闻央才挂掉电话,累得长出一口气。
春季天气多变,她这通电话打到下午,屋檐下雨滴淅淅沥沥,外面的地面都湿了个透。
特工一直在车里等她,见她结束工作,又来请她。
闻央没办法,只能妥协。
“我可以跟你们去,但是要开我自己的车,不然我怎么回来?你们到我车上指路吧。”
特工同意了。
闻央把车开出来,远远地往楼上一瞥,就看到窗户边上木喜、辛风和温莱整整齐齐探出叁颗头,疯狂示意她看手机。
闻央不用看都知道手机上全是他们八卦的消息,再联想到温莱语出惊人,她都不想辩解什么了。
要怪也只能怪《今时之欲》的题材太火爆,筹备期里,整个工作室都在研究霸道总裁小说,种种套路手到擒来,导致大家难免对现实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居然认为她和顾砚礼有情况。
开玩笑,她和顾砚礼怎么可能有情况。
闻央想不通,试图为他们的脑洞找一个合理的说法,最后对应上《今时之欲》的剧情才勉强解释得通。
剧情里的那一段是女主角的室友喝醉了,求助男主角该怎么办,男主角以为是她喝醉立刻赶过来帮忙,两个人在外面经过一夜的唯美邂逅,感情迅速升温。
后面的剧情是什么来着。
好像是女主角住进男主角的家里,撞见男主角在洗澡,湿身美男的剧照更是荣获全网搜索量第一。
是挺狗血的。
但她对湿身美男没兴趣,观众喜欢就行。
闻央开车,想着想着便出了神,压着超速线飞驰前行。
最后在特工的提示下,她将车停在梧桐树茂盛的巷街口。
周围的建筑群不密集,都是洋房公馆一类的私宅,街口往里是一座长满绿植的庭院,闻央上班路过几次,从不觉得里面会住人。
她一个人走进去。
这院子几乎是一座净化身心的花园,入目所及处皆是绿色,白墙上竹影斑驳,池塘湖石环绕,锦鲤在折桥下游,半亭可听雨品茶,站在里面一会儿就完全忘记城市喧嚣。
这是顾砚礼的新家?和他住的公寓风格差异很大。
闻央走了一圈都没见到人,她边打量边乱逛,穿过第二道月洞门才找到建筑主体。
一楼是客厅,再往里是更私密的起居室。
闻央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倒茶喝。
茶杯挺有质感,不知是哪一年烧制的瓷器。
顾砚礼也真是心大,不怕她登堂入室偷东西么。
闻央抿着茶,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
她如今的个人形象特别优秀,年轻,单身女性,有自己的事业,顾砚礼失忆后认识的就是这般的她,他对她百般放心还来不及,把房子都租给他了。
看来,她把自己洗白得很成功。
可顾砚礼没失忆的时候,见证了她洗白的全过程。
人心中的成见很难更改,十八岁的闻央是从西青而来冒犯天地的少女,她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休学争家产也就罢了,争到一分钱都不给亲戚留因此害得妹妹惨死,顾砚礼怎么可能不提防她这样的坏人。
可惜,闻央本来还想见见顾砚礼的另一面,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他倒是一直没变化,失忆以后都挑不出错。
太完美的男人,也会莫名让人讨厌。
闻央饮完茶,忽然听到墙里面似乎有动静,意识回笼。
那是一扇半掩的门,顾砚礼就在那里面。
“帮我拿一下药。”
他的声音传来。
闻央左右望了下,看到托盘里的止痛药。
原来顾砚礼真的病了。
她拿起药。
七年前的她有可能会把药藏起来,现在的她逐渐变得懂分寸,任何人在晚上十度的天气里喝完一大杯冰美式,身体都会出毛病。
那她就勉为其难帮他送一下药吧。
安全起见,闻央同时打开手机录视频,避免特勤局的人又以为她把顾砚礼怎么了。
她推开那扇门。
绿植和木质元素的巧妙运用提升了空间的开放感,空气中有安神香薰和水雾气,暖和宜人。
闻央慢半拍才分辨出这是哪里。
……浴室?
她来不及退出,就看到遮帘后正在换衣服的男人。
闻央瞬时呼吸困难。
第一眼,她差点没认出那是顾砚礼。
她跟顾砚礼作对太久,印象里,他永远衣冠整齐,领带束住衬衣领口,她连他的锁骨都没见过,绝不会用凡人的欲望看待他。
现在,她一次性全看到了。
水珠顺着男人的黑色短发滴落,他抬手擦拭,手臂上的青筋分明,肌肉一看就是练过的,薄净养眼。
少了一切外衣的修饰,他的身材比例也极好,宽肩,窄腰,尺寸……也惊人。
闻央在这偷看,很快被顾砚礼抓了个正着。
她与他四目相对,忘了眨眼。
湿身美男的剧情,还真让她遇上了。
这画面比电影里的刺激一千万倍。
……她就说怎么满院子找不见人,原来他在这里洗澡,不是说好了请她来当面致歉的么。
“这就是你跟我道歉的方式?”
她轻声嘲讽,打破僵局。
顾砚礼从帘子后面走出来。
“那你喜欢吗。”
……什么?
闻央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只熟悉顾砚礼跟她作对时的样子,他面部线条往往如刀削斧劈一样冷峻,气质永远是在不近人情的基础上进行迭加,再礼貌也近乎冰雪。
但他现在未免也太温和。
温和到像她的情人。
还穿着浴袍出来问她喜不喜欢。
不是,什么《今时之欲》的剧情啊。
闻央疯狂想摇头。
顾砚礼的确没料到闻央会走进来。
他早上叮嘱特勤局的人接她,结果她一直在打工作电话,他也没催,耐心等待。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期间他一直在思考特工转达的话。
她承认当初对他死缠烂打过。
这和顾砚礼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闻央看起来不像是会在感情里死缠烂打的女生,但她确实有自己的作风,他喝下的那杯冰美式似乎是补偿她的苦果。
他第二天开始身体不适,是生病也是心病,刚才在雨里淋了半天也浑然未觉。
过了中午,他意识到自己失态,想在她到之前重新换身衣服;她却来得太快,他以为外面是周特助才叫的人,没料到是她走进浴室送药,眼睛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闻央身上没有矫揉造作的羞耻,看他的眼神更不带闪躲,把他仔仔细细欣赏透了,再跟脑海里的其他人体模型做比较。
顾砚礼不想让闻央比较。
前尘往事不纠,这一刻,他突然对她生出占有欲。
他希望她只想到自己,而不是分心去和别人比较。
于是,他冲口而出问她——
那你喜欢吗。
欠名分 ji leday. c om
顾砚礼绝对不该问这个问题,他该问什么,闻央再清楚不过。
长年累月的斗争特别考验意志,闻央几次从顾砚礼手里抢到项目以后都会短暂松懈一会儿。
她喜欢拿着合同在制片厂总部外的台阶上发呆,任由纽约的寒风吹面,享受胜负已定的片刻安宁。
这时候,顾砚礼会穿着大衣走出来,遥远问她一句。
“你还恨我吗。”
同样,如果他抢到项目,她也会问一句。
二人的答复如出一辙。
“当然。”
只有确认对方还坚定不移地恨着自己以后,她和他就不会被短暂的胜利冲昏头脑,重新恢复厮杀的动力。
恨比爱更深刻。
闻央应以为傲。
然而此时此刻,顾砚礼破坏了他们多年以来的默契。
闻央高冷地“嘁”了一声,对眼前的男色无动于衷,绝不承认喜欢。看书请到首发站:you she w x.c om
没想到顾砚礼还挺心机的,就这样给她道歉。
闻央看他根本不需要吃药,真想走出去把药扔了。
刚转身,顾砚礼就拦住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
他夺走她手里的药。
“冰美式是你逼我喝的,你来我家做客,我的心脏也不疼了。”
这一拉扯,闻央和顾砚礼的距离瞬间拉近,他以前靠得再近都是穿着考究西装革履,可现在,她直接看到他胸口随着呼吸的起伏。
闻央有些不自然地挣脱开他。
“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了,我又不是没看过好的身材。”
她被顾砚礼扰乱神志,一下子想不来上次看见帅哥男模是什么时候,为了逞强必须这么说。
顾砚礼的视线附在她身上,过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我只给你看过。”
男人的声线像是被水浸润,低沉磁性,听起来很舒服。
尤其是这样洁身自好的话,顾砚礼亲口说出来,莫名带着禁欲的性感。
闻央彻底呆住,不知道怎么接话。
顾砚礼看到她的反应,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愉悦,走到更衣室换衣服。
留闻央在原地消化情绪。
脱衣服也需要反差感,顾砚礼平时太像圣人,忽然表现得像个男人,她再看着他穿上衬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一闭上眼只能想到衬衣下那具成熟男性的躯体。
所以……《今时之欲》后面的剧情是什么来着。
女主角误闯男主角的浴室,看到湿身美男的刺激画面,正中男主角下怀。
在浪漫烈火的音乐里,男人化身为狼将她推到床上,强势开启不眠夜。
闻央一个激灵,赶紧中断对剧本的回忆。
顾砚礼这是想干什么?撩拨她吗?
不,绝不可能。
“你不要跟我来这一套,我对你没感觉。”
她往前站一步,再次跟他划清界限。
“不信你就数数我的心跳。”
她愿意用十年阳寿发誓自己此刻心如止水。
顾砚礼在更衣室换衣服,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闻央的一举一动。
他打领带的动作都比平时慢了许多,也不清楚闻央在浴室撞见他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理智教养提醒他,男女关系不应该这样推进;生理反应也提醒他,他对实质性的进展很满意。
要是心跳真能告诉他一切就好了。
他也想数数她的心跳,略过言语上的真假,直击内心。
真到这一步,他该压住她的手腕测量脉搏,还是咬住她的颈项动脉,抓住她的乳房?
领带系好,顾砚礼强行将无端的念头压下。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重新以绅士模样出去见闻央。
“我家里的情况比较复杂,近期在选举,特勤工作也会比较谨慎,我替他们给你赔礼。”
他正式和她道歉,带她去二楼,给她看一些东西。
“这还差不多。”
闻央静悄悄地跟上。
顾砚礼家里井井有条,他不像她能容忍客厅几个月堆满纸箱,从住进来的第一天起就将房间用途做了划分。
待客的区域布置多变,今天布置成展览室,玻璃罩里陈列着各种和琥珀相关的饰品,像是小型博物展。”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礼物,我选了一些,你来挑。“
闻央第一次见到不同颜色的琥珀,其中的缅甸血珀最夺目。
血珀最大的缺点是多裂,几乎无一幸免,但顾砚礼这里显然是质量上乘的孤品,饱满无杂质。
还有产自波兰的绿色琥珀串珠,侧面灯光打下来,珀体内像清晨带着晨雾的树林间洒下的一束太阳,聚光韵彩。
最后一些琥珀的颜色闻央不知怎么形容,凑近看,和她的瞳色在玻璃罩上的倒影一模一样。
“为什么送我琥珀?”
闻央挑刺,主流的珠宝品牌几乎不用琥珀作为卖点。
“上回帮你理衣服,琥珀适合你的风格。”
顾砚礼有品味有讲究,从玻璃罩内取出一串手链,放到她手心,带她感受。
“真正的琥珀很娇贵,在空气干燥的地方,琥珀打磨完放出来几天不养护就会起风化纹,但如果细心抚摸按摩,珀体会释放出香气。”
他在抚摸她手心的石头,有一瞬,像是在抚摸她的肌肤。
松香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安神定性。
闻央却是更迷人的动荡本身。
“这么有意思?那除了这个我都要了。“
闻央刁难他。
“不会让你破费吧。”
“可以,这些都是我名下的收藏,你尽管挑。”
顾砚礼表态。
……
他大方到闻央都有点待不下去。
顾砚礼在失忆前就对她藏拙,他不会在明面上彰显自己的财力,闻央也是慢慢发现他竟然有专门的侍酒师,还有他每天早上要看英美国家固定频道的新闻,不管住到哪里都会提前准备好,若非手握特权,谁能活得这么讲究。
她兴致缺缺接受他道歉的礼物,再在他的带领下四处逛了逛,准备走人。
临走前,她路过书房看到顾砚礼案头的着作和公司文件,难得跟他聊了两句。
她很好奇,既然他失忆忘记了恨她,那是什么支撑他每天忙碌。
顾砚礼认为,是对未知领域的探求欲。
他习惯开拓一个别人不熟悉的领域,再以自己的标准制定规则给后人沿用,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让他很有成就感。
改编行业确实是顾砚礼开拓出来的,成为他缔造的众多星河中的一颗星星,最后被他忘记,他也不会留恋。
“你呢,你工作的动力是什么。”
顾砚礼反问她。
“像我这样的人,没有心。”
闻央甩了甩头发。
“或者说我的心是黑色的,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跳动,就是我的动力。”
闻央真不算有事业心的女人,若非争一口气和顾砚礼斗得头破血流,她犯不着拼命工作。
顾砚礼是绝对的理性象征,她一直很讨厌他的精英感,从刚认识那会就是了。
她十八岁赖上他,英语要从头开始学,高中的课也要补,只有一年时间准备大学申请,顾砚礼用案例数据理性劝退她换条路,她不服他的傲慢偏见,就要证明自己是个例外。
多年以后,顾砚礼听她袒露心声,却成了局外人。
她的心在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跳动。
说这话时,她看向他的眼神明显带着仇恨。
“要不再坐一会儿?”
他挽留她,想找机会问清楚些。
雨已停,空气湿漉漉的清新,他站在月光下,两个人的影子相撞在街口。
“这么晚了,我在你家能干什么?“
闻央拒绝他的挽留,打开车门,最后一秒朝他回眸。
“顾砚礼,我和你之间名不正言不顺的,什么都不能发生。”
宿敌就是宿敌,宿敌是不可能变成其他关系的。
她的回眸,是百年秩序外的一瞬。
顾砚礼回到家里,对着墙上的日历,反复琢磨闻央的意思。
她有一颗黑色的心,为了不值得的人跳动。
难道日历上的是纪念日?是他许诺给她的日子?
依照她的暗示,他似乎…欠她一个名分。
顾砚礼握紧手中泛香的琥珀,喉间发痒。
闻央还真是撩完就跑。
唯一
闻央恨不得离顾砚礼越远越好。
她回到家,把琥珀录视频发给曼哈顿苏富比拍卖行的熟人,请对方检验质量。
得到的回复是:天价。
如果她出售这些琥珀,肯定能换到纽约的一套联排别墅。
“这么值钱啊。”
闻央半蹲下来坐在地上,对着稀罕的石头发呆。
她的客厅能空出一半面积,都要得益于上次顾砚礼帮她做收纳,剩下的纸箱摆放像是棋盘,她随便找个位置一坐,正如身处棋局中,看不清形势。
闻央收顾砚礼的礼物,倒也没什么不安心的,顾砚礼跟她斗了这么多年,确实应该赔她一笔精神损失费。
可事情不应这样发展,从他失忆以后,他们就该死生不复相见,没想到竟然新开了一盘棋局,她却恍然若梦,直到局中才发现自己手里也执棋子。
为了《雾源奇案》的项目,她和顾砚礼见了一回又一回,还阴差阳错租了他的房子,看了他的湿身像,收了他的礼物。
闻央根本不知道局面在哪一刻脱离了她的控制,她的计划是让顾砚礼重新讨厌上她,顾砚礼有几次感受到她的恨意,却不按照预想的和她保持距离,反而很享受和她的相处。
他究竟是失忆,还是着了魔。
”呵……”
闻央想到一件有意思的事,忽然笑出声。
若有来日,顾砚礼恢复全部的记忆,想起自己曾经这么善待过她,他会不会恶心地睡不着觉?
闻央的心情一下子好多了。
她有自己的社交舒适圈。
让所有人讨厌上她,就是她的舒适区。
舒适区以外的任何异常现象,她都会在第一时间进行自我合理化。
叁月夜,薄凉月色照在闻央身上,她和她周围的琥珀熠熠生辉,美得怪诞离奇,好似月色祭。
她在任何城市都是异乡客,抬头看到的月亮永远都不是家乡的月亮,家乡也没有教会她善待它人。
闻央又坐了会儿,最终拨出一个电话。
她十八岁离开西青就再也没回去过,只是偶尔打电话问候。
西青大部分地区的生活水平依旧匮乏,闻央先打给木喜的父母,再拜托对方去请住在隔壁的兽医杨阿姨。
杨阿姨是西青首批读大学的本地居民,一辈子在闻央家里做帮工,负责照顾宗教仪式用的家畜,直到闻央爷爷过世,没人主持仪式,闻央给了她一笔钱去开动物医院。
有这层关系在,杨阿姨也是闻央争家产闹得家破人亡以后唯一还会联系的西青人。
“叁小姐,你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我一切都好,店里生意也不错,刚才还在给牛接生呢。”
杨阿姨为人淳朴,从未改掉对闻央的称呼。
闻央不认识其他人可以分享心事,只能和杨阿姨讲。
“男人失忆真的能把事情全忘干净吗?”
“哈哈,叁小姐,我是兽医,又不懂怎么医人。”
杨阿姨实话实说。
“我记得你以前不会被这种事困扰的。”
“对哦。”
闻央迟钝答应一声。
她不能陷进去。
顾砚礼算什么神圣,也配扰乱她的意志。
她这辈子的意志非金钱不动摇。
杨阿姨听闻央想明白了,也没继续多嘴,在她快要挂电话时,小声叮嘱了一句。
“你哥今年出狱,你最好找个男人防身,万一他来报复你就不好了。”
闻央家里以前也算西青首富,她走到哪里都有壮汉保镖跟着,可惜这一套浮夸作风在大城市行不通,闻央只能想别的办法。
她太久没问家里那一摊子烂事,差点忘了亲哥在蹲监狱,还是被她亲手送去坐牢的。
依照西青的风俗,每家每户都生很多孩子,闻央一共有五个兄弟姐妹,大人也不管教,任由他们野蛮生长。
闻央在夹缝里长大,她很小的时候会争父母的关注,还争得津津有味,后来十几岁出头,她放暑假去奶奶那里住,骄傲地显摆每周被父母叫了几次名字,奶奶数落她天真。
原来,爷爷在跟她爸妈秘密商量遗嘱分家产,闻央是女孩,家产没有她的份。
父母的关注和表扬算什么,到头来,她还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闻央知道真相后,几天没睡着觉。
她心死了。
其实爱根本不值钱,父爱母爱都不值钱。
那她就要钱。
爷爷的身体时好时坏,确认遗嘱是个漫长的过程。
刚开始闻央不想做得太绝,准备给兄弟姐妹留一份钱。
可他们少不读书,全都指望着领家产过活,拿到一点钱就想着挥霍出去,赌博、吸毒,沾上的恶习全是无底洞,唯一戒掉的办法就是断绝经济来源。
闻央人生第一次变坏,最终如愿争到全部的家产。
代价是,她唯一有好感的妹妹毒瘾发作自杀,精神失常的哥哥还不上赌债去坐牢。
多好,所有人都解脱了。
这些往事像走马灯一样浮上心头,闻央渐渐乏累。
她以为自己最近超负荷工作太久才会胡思乱想,等《雾源奇案》进入拍摄阶段,她想找个地方休长假。
其实让她胡思乱想的,是她十八岁以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和琥珀的松香味。
*
叁月末,闻央还没物色好休假的地点,另一个麻烦就找上门。
海外华人陈先生回国了,想约她见面。
闻央暗自跟流媒体确认,得到回复说这位陈先生确实给《雾源奇案》投了钱,她不好拒绝,只能答应下来。
杨阿姨的提醒不无道理,她现在最好别单独行动,万一遇上意外,好歹也有个目击证人可以帮她报警。
陈先生约她周末见面,去一家户外运动馆,项目有高尔夫,攀岩、冲浪,更极限的蹦极设施都俱全。
闻央选择绕着草坪散步。
她先到,等人的功夫抽空回复工作邮件。
未读栏里一共叁份邮件属于顾砚礼。
上次送完琥珀道歉,顾砚礼没了和她见面的机会,隔阵时间会发邮件和她联络,都是一些必要的事项——
比如催她该交房租了。
闻央从不拖欠款项,因为房东是顾砚礼,她才从这个月开始踩点晚交,想必很折磨他这位完美主义者的身心健康。
看完邮件,陈先生也到了,闻央过去和他打照面。
陈先生约莫四十岁左右,见到她第一眼就用很夸张的语气道:“我想起来了,我们以前见过。你是不是在纽约留学?我跟你在好几个宴会上打过招呼。”
闻央被弄个措手不及,她当时是挺热衷于参加派对认识朋友,但是对陈先生没有任何印象。
她一陷入被动的局面,陈先生就开始问她问题,像她成立工作室的机制,项目运作,云云之类,都要她再介绍一遍。
闻央不确定投资人是否有必要了解这些,内心预感不妙。
她借机试探陈先生对改编行业的看法。
”你这个行业确实挺新奇的,正好我老婆在互联网做新媒体,我想顺便做几个项目,你应该不介意教教我怎么起步吧。”
“当然不介意。”
闻央职业性地应付一下,找借口去洗手间。
进了洗手间,她把手包砸在台上,气得呼吸不畅。
她跟顾砚礼在改变行业里斗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就要获得胜利,怎能容忍其他人来分一杯羹。
再说,也不是谁都能当她的竞争对手的,她这辈子有且只有一个宿敌,顾砚礼。
他们之间互为彼此的唯一,顾砚礼没恨过别人,她也是。
现在陈先生贸然进来搅局,那就别怪她急病乱投医了。
她掏出手机给顾砚礼发消息,命令他速速回复。
“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个事。”
要一点回报
闻央发完消息,过几秒才意识到自己冲动。
她用冷水洗手,平复呼吸。
刚才急病乱投医的一瞬间,她其实是想给没有失忆的顾砚礼发消息。
如果顾砚礼还是以前的顾砚礼,突然冒出一个陈先生搅局,她肯定会阴阳怪气地和他说:“看吧,又有一个人要来跟你抢项目了,你搞不定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和你联手一次。”
宿敌之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他们俩还没分出胜负,不可能放任第叁者入局搅浑水。
可现在顾砚礼彻底熄火,他根本不拿她当宿敌看,她还和他联手什么呢。
闻央思忖片刻,又发送一条消息。
“算了你别来了。”
她准备先靠自己解决陈先生这个麻烦。
闻央收拾好仪容,重新走出去见陈先生。
跟麻烦的人相处,时间也过得特别慢。午餐时间还没到,陈先生问她玩不玩项目,可以边玩边聊。
闻央推脱不过,随机选了攀岩。
岩馆的项目一共分成两种,第一种叫抱石,路线短,攀爬高度低,不需要绳索等器材来确保安全,第二种就是真正的攀岩,需要绳索保护。
闻央目测一下墙壁的高度,改成抱石线路。
她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攀岩鞋服换上,不经意问陈先生:“刚才我听您对改编行业挺了解的,您有没有中意的原着剧本?我帮您看看。”
“剧本最简单了,”陈先生夸下海口,“现在网络文字垃圾那么多,价格肯定不贵,再说我看你工作室改完的剧本跟原版差别挺大,其实不买版权也行,对吧。”
……你想白嫖啊。
闻央总算开了眼,头一回见到比自己还没良心的中间商。
“所以您是打算找编剧写原创剧本?”
她接着套话。
“成本太高不得亏死,”陈先生自有妙计,“我打算走下沉市场,网络小说那些差不多的剧情抄一抄得了,外国人都没见过,好糊弄。”
闻央暗暗冷笑,把陈先生精明的发言记下来。
她抓上第一块岩点,开始攀登。
闻央有少数民族的先天优势,四肢纤细手长腿长,抱石的入门路线对她来说不算困难。
陈先生依旧改不掉中年男人好为人师的好毛病,隔空指导她几句,还关心起她的生活。
“Gwen工作室是你自己成立的?那你大叁就开始创业了啊,留学生能在美国开公司吗。”
闻央险些手滑,从粉袋里抓了点镁粉。
陈先生毕竟是海外华人,对签证身份之类的旅美难题了如指掌,她不好敷衍,索性承认一句:“不能,但我有高人指点。”
陈先生不知回忆起什么,开始猜测:“我想起来了,你的这位高人是不是姓顾?我看你和他在宴会上起过争执,他也没比你大多少岁。”
闻央牙关一酸:“不是,我和他早没有关系了。”
她耐力不行,爬到半空抓住一个把手岩点,指尖用力到泛白,勉强将自己固定悬挂在原地。
闻央没有刻意去回想,曾经的记忆就像穿堂风灌进她的身体。
十八岁那年,她用一整年的时间补完语言课程,拿到录取通知书去纽约深造。
顾砚礼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但该帮忙的也帮了,闻央开始上课以后送了他一本新出版的翻译论,以表感谢。
顾砚礼没收。
这本书的叁个章节是他编写的,他家里有很多样书,她不必再送。
后来,她经常出入各大社交场所,顾砚礼就开始冷眼旁观,在她傍上富二代以后送来背景调查文件,搅乱她的美梦。
到此为止都算小摩擦,闻央尚且有一点身为病毒的自我修养,她隐隐感觉到顾砚礼这位宿主不能为自己所用,直到大叁的暑假才真正撕破脸。
闻央在美国没人脉,想要赚大钱只能乖乖从实习生做起。
由于身份原因,实习不好找,她好不容易进了一家大企业,老板对她的态度还恶劣,专门给她安排一些重复且没有产出的工作内容,转正更是无望。
就在这个时候,闻央听说顾砚礼研究改编剧本。
她又想走捷径了,连夜开始盘算自己手里的家产还剩多少,再把行业前景研究透彻,第二天就辞掉遭罪的实习工作,准备去找顾砚礼合伙。
闻央自认为顾砚礼不会拒绝她,第一,他不会跟钱过不去,第二,她年轻好学不挑挑拣拣,什么活都能干。
顾砚礼肯定愿意放下偏见跟她合作的。
闻央信心满满。
那天恰好是顾砚礼的生日,他在曼哈顿上东区的联排屋里和朋友一起庆生,闻央前去敲门。
合伙做生意,是一件认真严肃的事情。
闻央仔细阐述完规划,还说自己已经把实习辞了随时准备就绪,顾砚礼当时的神色非常不悦。
“你为什么辞掉实习?”
“因为要和你一起开工作室啊。”
闻央以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
顾砚礼叹了很长的一口气。
他明确表示不会与她合作,并且警告她:“闻央,不要觊觎不属于你的东西。”
其实他很早就对闻央做过背景调查,她独吞家产害死亲人是事实,他不愿对一个年轻女孩表现出太明显的偏见,才会时不时帮她一次,以此窥探她的真心。
无奈闻央这些年从未给顾砚礼留下过好印象,从泼咖啡开始,她行事不善、投机取巧都是事实。
在顾砚礼眼中,她永远不是一个好的生意伙伴。
可闻央当时已经冲动地把实习辞掉了,纽约夏天燥热的夜晚还那么糟糕,她很生气,气自己错误地把希望寄托在顾砚礼身上。
既然他这么绝,那就别怪她跟他对着干。
闻央知道顾砚礼每年有段时间都会“闭关”出全国翻译考试的试卷,他无法跟外界取得联系,于是她趁机盗取他的工作文件,以他的名义去见投资人,开始先占先机运作项目。
为了混淆视听,她将工作室命名Gwen,保留顾砚礼的姓氏作为首字母,沿用至今。
顾砚礼就是刻在她心里永远的疤。
闻央久久回过神,身体悬在攀岩墙的半空中,几乎丧失知觉。
这还不是最累的,她往下一看,呼吸险些停滞。
刚才想了半天顾砚礼,顾砚礼居然就站在下面望着她。
她一慌,手出汗,不小心掉了下来。
天旋地转,闻央做足心理准备要砸在硬垫上疼一下,没想到,顾砚礼及时揽住她。
她跌坐在他腿上,气喘吁吁地和他四目相对。
“你怎么来了?”
闻央知道陈先生还挂在攀岩墙上自顾不暇,一把将顾砚礼推到墙侧的视觉死角。
“你叫我来的。”
顾砚礼的眼神漆黑深邃。
他及时出现揽住下坠的她,也是来抓她干坏事的现行。
这几日,顾砚礼还在被心中的愧疚折磨,不多干涉闻央的生活。没想到她从不答应他的邀约,居然在周末跟其他异性出来攀岩。
他的心情很差。
闻央忽略他的情绪波动,自顾自地说着。
“没什么事,就是上面那个陈先生有抄袭小说盈利的嫌疑。法律一般都对抄袭判得轻,我寻思着你有关系,正好管管。”
她一聊工作别的都顾不上了,攀岩墙又硬又凉,她和他就这样挤在角落,姿势十分暧昧。
“我为什么要帮你。”
顾砚礼微微用力,便将她困得不能动弹。
尘封的记忆里,闻央也有这样的坏毛病,喜欢从他身上图点什么,他不给她,她就发脾气报复他。
他不是她利用完就能放在一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我想要一点回报。”
顾砚礼低下头,呼吸洒在她裸露的颈项,带有几分倾略性。
“顾砚礼,你要干什么!”
闻央有些凌乱,不服气的情绪瞬间涌上来。
“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这样合适吗,快走开。”
他们在底下争执,上面的陈先生终于发现不对,原路退下来,看到闻央和顾砚礼在一块。
陈先生挠挠头,心想闻央怎么撒谎呢。
“我就说,你和顾砚礼还在一起啊。”
“陪我一晚”
陈先生这一句话,对闻央来说不亚于飞来横祸。
她头疼。
温莱木喜都没在顾砚礼面前说漏嘴,偏偏陈先生是第一次和她见面,她没来得及收买他,才被顾砚礼听见。
陈先生见她不承认,还补一句:“我当年没看错啊,你们在宴会厅外面吵架,你让他不要干涉你的……”
“够了!”
闻央及时制止闹剧的范围扩大。
她确实想让顾砚礼重新恨上她,但不是从一个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嘴里听到只字片语来唤醒他的记忆。
陈先生提起的过往根本不是他们正式宣战当宿敌的那一段,描述的口气还挺像他们是熟人起争执,简直越描越黑,越描越乱。
闻央迅速思考该如何把话圆回来,一旁的顾砚礼却先开口。
“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可以走了。”
他对陈先生道。
顾砚礼的气场强大,一言一行无比让人信服。
攀岩馆也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清场,周围空无一人,周特助进来带陈先生离开。
“他连抄袭的事都做得出来,说的话绝对不能信,对吧。”
闻央趁机向顾砚礼花言巧语。
可顾砚礼的神色和她预期的完全不一致。
他不仅没有继续深究的意思,反而看起来心情好多了。
闻央百思不得其解,顾砚礼有什么可高兴的。
陈先生那句话正常人都能听懂,顾砚礼就算得到暗示记忆复苏,他也应该想起来她是宿敌,怎么还会对她笑。
“你只想和我说这些?没有别的吗。”
顾砚礼迟迟开口。
早在便利店那夜,他便认定了和闻央的关系,之后再收到的任何新线索,对他来说不过是丰富故事的工具,进一步夯实他的猜测。
失忆前,他和闻央的交往经历很不健康,频繁吵架闹分手,又藕断丝连。
可即便重来一次,他还是想和她发生关系,能回到正轨最好,殊途同归也无妨。
她天生拥有让他失控的能力。
“别的……?”
闻央听不懂顾砚礼在问什么。
“比如,你应该给我的回报。”
顾砚礼侧身看她,深邃瞳孔里意味不明。
闻央没觉得自己哪里对不起顾砚礼,她见情况已经脱离危险,开始赖账:“我没欠你什么吧,不给你又能怎样。”
她美得另类不讲道理,言行亦是。
顾砚礼有点明白了,他和闻央之间的矛盾就出在这。
她喜欢索取,需要他的时候就来见他,不需要了就把他踹到一旁不闻不问。
他对她也可以很强势。
“那我只好去找陈先生再问清楚了。”
这话戳到闻央的痛点。
陈先生根本就不了解真相,以他狗嘴吐不出象牙的人品,有什么好问的。
闻央皱眉、摇头,忍下脾气,极不情愿地开口:“你开条件吧,我都答应。”
她一连串的表情鲜活生动,顾砚欣赏完,揭穿她的心思:“你好像很抵触我。”
“没有啊,能满足你的需求,我乐意之至。”
闻央被抓住把柄才不得不低头,连头发丝都写着“他快滚”。
顾砚礼头一回见她这么别扭,收敛起锋芒,言不由衷地说着服软的话。
他笑了。
他一直喜欢温和的玩法,没想到,强迫她也是一种乐趣。
平时对他言听计从的人太多,闻央是第一个跟他玩游戏的。
他或许是恨她,但还是离不开她。
他让闻央把攀岩服换了,周特助会把她的车开回家,她直接跟他走。
“去哪。”
闻央换好衣服坐进他的副驾驶,冷不丁问。
她迫切想知道顾砚礼要什么回报。
顾砚礼按他的节奏开车。
日落后,天际光线昏暗,他清俊的侧脸时不时被路灯照亮,忽明忽暗,使她看不清神色。
“陪我一个晚上。”
他的声线随着夜色蔓延开。
……
“顾砚礼,你有病吧。”
闻央脱口而出。
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的全是《今时之欲》的狗血剧情。
认错人,上错床,纠缠不休……那些不可描述的画面成为现实,她都不知道顾砚礼从哪开始误会她的。
顾砚礼挨她一句骂,情绪依旧稳定。
等她夸张的反应稍稍平息,他才解释,语气都没有起伏。
“我来找你的时候工作没处理完,你到办公室陪我一会,我十点送你回家,不行吗。”
这就是他想要的回报。
人在高尚的存在面前,会相形见秽。
闻央意识到自己完全在往错误的方向脑补,讪讪转过身:“行吧,我理解错了。”
其实还是要怪顾砚礼,谁叫他的措辞这么不严谨,害她理解成了彻夜不眠的“一整个晚上”,虚惊一场。
“闻央,你听起来很失望。”
顾砚礼握着方向盘,每一句话都在侵蚀她的人格。
“还是说,你想和我发生些什么?”
他的声线压低,任何越界的事都没做,闻央的心率已经直逼一百六。
“绝对没有。”
她不自然道。
*
十分钟的路程后,车子驶入顾氏集团的产业孵化中心。
蓝调萤灯作为建筑的夜间主色,看起来颇具科幻片的风格。
顾砚礼确实是赶回来处理工作的,秘书下楼等他,汇报事项。
闻央跟着他们,走马观花看了一遍大厅里的企业介绍。
孵化中心主要促进科技交流合作,扶持集团其他业务壮大,在此基础上战略探索新领域,将潜在商机转化为成熟产业,涉猎业务广泛。
原来顾砚礼不止做文字工作,他喜欢开拓领域制定规则,隐藏的身份之一便是集团高级管理层。
怪不得他总是闹消失,周末加班比她还忙。
闻央正要感叹顾砚礼精力旺盛,秘书对她做出接外套的手势,打断她的思绪。
闻央过周末,穿得就不太正式,外套里面是一件半肩镂空的黑色高领衣配牛仔裤,没搭首饰,化繁为简。
类似的搭配她肯定穿给顾砚礼看过,这次,顾砚礼的视线却多在她身上停留一会。
衣服巧妙勾勒出她的身材,肩薄如纸片,手臂纤细,胸型饱满,完美到不真实。
“看什么。”
闻央抢先走进电梯,不给他机会。
“我脸是整的,胸是隆的,满意了吗。”
顾砚礼随后跟上。
“你说的话,真实性都有待考证。”
考证?
顾砚礼还想怎么考证。
闻央不准备理他。
“喜欢钱”
顶层,办公室。
闻央刚出电梯,就看到身穿制服的科研人员站成一排等候顾砚礼的到来。
她微微吃惊。
秘书告诉她这是一场产品会议,顾砚礼和团队沟通研发进展,她可以在沙发上休息。
闻央刚坐下,侍酒师便来询问她的口味推荐夜间开胃酒,还有甜品师送上茶点,对她的服务礼待堪比飞机头等舱。
闻央从不吃苦,她优哉游哉地看顾砚礼工作,把自己的地位抬高,把他的存在贬低,心理平衡多了。
会议开始。
科研团队展示的第一款模型是健康检测器,外形近似于腕带臂箍,用于监测体温、脉搏、呼吸,血压等生命体征,相比市面上的智能手表更侧重医疗场景使用。
闻央对科研不了解,但顾砚礼是管理者,他懂得比她要多得多,娴熟讨论技术方面的改进点。
“数据精确度这块,我同时佩戴智能手表和检测器,误差和上次实验不一致。”
男人工作起来一股冷淡禁欲精英味,闻央正晃神,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把衬衣脱了,将上臂的检测器重置,再戴上专业的心率器血压仪,比较叁者结果。
顾砚礼的肌肉很结实,不带任何色气情欲,像一尊圣人雕塑。
闻央面不改色地开始数他的腹肌。
电子屏幕上,仪器监测到的生命体征数据随时波动,闻央清晰听见他的脉搏,耳膜也跟着共振。
她感觉自己好像和顾砚礼紧贴在一起,仪器虽然冰冷,传递的心跳却过于亲密了些。
想想也是离奇,如今医学技术发达设备高能,顾砚礼遭遇意外后修养一个月便能行走自如,失去的记忆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回来。
闻言有些心不在焉,对着顾砚礼的躯体开始走神。
顾砚礼深沉的目光盯着她。
她不专心的表现极其刺眼,一举一动都抓住他的心,让他无法认真工作。
“使用场景可以拓宽到极限运动,比如攀岩,最好能全程监测到使用者的体征。”
他跟科研员说话。
闻央听懂顾砚礼的旁敲侧击,别开视线,不数了。
“你来试一下。”
他解除检测器,向她发出邀请。
闻央很提防他:“不行,你不能打探我的个人隐私。”
她的心跳呼吸都属于她的个人隐私,怎么容他轻易摄取夺走。
顾砚礼没有强迫她,看似是纵容她的抗拒,实则将温和与强势的边界掌握有度。
“说好陪我工作,你几点回家,取决于你的表现。”
“……那等研发完再试吧,”闻央咬牙切齿地放柔语气,“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我都没办法思考了。”
顾砚礼忍不住勾唇而笑。
看她被强迫着留在这里,加班都有趣许多。
第一个项目过完,办公室里的研发人员换了一批。
闻央犯过错绝不会再犯第二次,她坚决不看顾砚礼,拿出手机打发时间。
她没有固定的周末,业余时间不足以培养兴趣爱好,偶然空闲下来,只够帮木喜和温莱解决找对象的问题。
温莱挑剔,不肯找同行业的谈对象;木喜社恐,根本不肯认识人。闻央受她们的影响,下载了一个交友软件,平时刷到合适的人选就要来联系方式,再发给她们。
刷得久了,闻央把各个类型的男生都聊了一遍,也没品出来自己究竟喜欢哪种,总之能放松身心就好。
交友软件上也不缺身材优秀的健身教练,闻央一张张照片翻过去,专注地挑剔比较。
她长时间的沉默终于引起顾砚礼的注意。
在他走过来时,她迅速将手机锁屏,轻咳掩盖心虚,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工作上。
顾砚礼已经敏锐看到了。
她在翻其他男人的照片资料。
“接下来的项目是什么来着?”
闻央转移话题。
顾砚礼气息莫名阴冷,暂且按下不表。
第二个项目是和世界语言研究所合作,偏智能研究方向,通过训练机器自主学习濒危语言,以此保存那些几近消亡的文化。
根据语言学记载,国内的少数民族文字一共有十九种,为了验证机器学习的速度,孵化中心内容定期举行类似“人机大战”的对垒,双方同时学习一种全新的文字,最后和母语者的交流验证水平。
拥有速学语言能力的人,唯有顾砚礼。
今晚闻央在场,顾砚礼把命题权交给她,由她来选择语种。
“你这个工作狂,拉我来果然没好事。”
闻央故意选了和西青语相似的卫青语种,而非她真正的母语。
她不太想顾砚礼学习自己的母语。
他学会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就多了,她以后都不能偷偷骂他。
半小时倒计时开始。
在短时间内极速学习语料几乎是天方夜谭,但顾砚礼的天资毋庸置疑,顾家是学阀世家,出过多位院士甚至是上世纪的诺奖获得者,他的长项可不止与她争项目。
像顾砚礼这样高干又有学问的精英,其实最忌讳显山露水,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闻央内心再清楚不过。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时间转瞬而逝,半小时结束后,她先去验证机器学习的结果。
少数民族语言没有完整可供学习的资料,这是大多数濒危语言的共性,也是阻碍机器学习的难点。
闻央先问了一些诸如“天气如何”的问题,机器还能用正确的卫青语序词汇和她交流,再深奥的就不太理想。
接着,便轮到她和顾砚礼对谈。
周遭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私密起来。
顾砚礼要用她熟悉的语言和她交流,这本身就是对闻央思想上的冒犯,偏偏秘书一干人等都听不懂他们在说的卫青语,她只好孤身应付他。
“你开始吧。”
闻央演不下去,她总不能问顾砚礼今天天气怎么样。
测试的时间很短,顾砚礼能提叁个问题。
和没有感情的机器不同,他可以做到真正跟她交流。
况且,他似乎隐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绪,久候等到这个机会盘问她。
“你喜欢什么?”
顾砚礼的速学能力堪称恐怖,发问后,闻央几乎纠不出发音方面的错误,声调加音字的使用也正确。
她低头看了下手指。
要命,她的祖宗有规定,讲民族语言要对天坦诚,不准撒谎。
“我喜欢钱。”
她如实回答。
古老将死的语言,成为他们灵魂交流的载体。
顾砚礼接着问第二个问题。
“我哪里对你不够好吗。”
这明明是一场简单的语言测试,他似乎也动了真心。
“都不够好,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她跟他正面开火时总是藏不住恨意,归寂下来,任何一句话哀怨到足以使他愧疚。
顾砚礼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的机会。
“你没完成的愿望是什么。”
闻央想了想,这次她要用完整的语句才能解释透彻。
卫青语是一门古老的语言,没有词汇能准确表达“傍大款”的意思。
今晚事到如今,她彻底放弃复杂的伪装,也不想把话题弄得太严肃,那索性肤浅一点好了。
反正他从来都看不起她的肤浅。
闻央想起自己二十岁出头的时光以及纽约那个狼狈的夏夜,内心瞬间有了情绪,积攒的恨意爆发,眼眶泛红瞪着顾砚礼。
她想掐死顾砚礼,是宿敌之间十年如一日的对峙决心。
无奈她迸发出的情绪太浓烈,如琥珀泣血诡异美绝,配上她稀有的美貌,让世间万物为之失色,一同控诉究竟是哪个男人伤她的心。
沉默片刻后,顾砚礼忽道一句。
“我有钱。”
闻央说了,她喜欢钱,没完成的愿望是傍大款。
他有钱。
她可以喜欢他的钱。
前任·失控
对顾砚礼来说,金钱并非高尚的追求,权利也是主宰知识文明后延伸出的附属品。
他从不主动承认自己有钱,因为他掌握的资源远比钱多得多。
但既然闻央喜欢,他甘愿为她破例说出口,像点燃一盏明灯,吸引飞蛾扑火。
可闻央无法领会这层好意。
她根本就没有扑向顾砚礼的意思,更没料到他会接受她几近肤浅的回答,并且顺着她的话往下讲。
她气不过,切换回普通话继续怼他:“你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威胁我陪你加班,奸商。”
在闻央眼里,顾砚礼总对她做奸商做的事,现在为所欲为,越来越过分了。
“奸商?”
顾砚礼眉头挑起。
他再次平白无故挨闻央的骂,营造的氛围也一扫而空,但这次她骂的措辞很有意思,刁钻又不失风趣。
“对啊,你要是不放我离开,明天我就把你送上社会频道,身败名裂。”
闻央威胁他的话说了太多遍,流利到脱口而出。
“我有打算不放你离开吗?”顾砚礼兴味说,“原来我还值得你这么大费周章。”
……
闻央无语了,她的逻辑成功被他带偏,陷入无法自证的漩涡里。
“我想和你好好谈谈。”
顾砚礼趁机说明本意,简短而有力。
“等六月底再谈吧。”
闻央恨恨道,还是拿他当宿敌看。
六月底是他们一较高下的截止日期,她在事业上努力了这么多年,马上要冲过拉起缎带的终点,她绝不允许顾砚礼搅局破坏她的胜利。
等期限一过,她心情好了,没准可以告诉顾砚礼他究竟遗忘了什么。
反正到时候也为时已晚,他只能沦为她的手下败将,永远不再涉足改编行业,付出惨痛的代价。
四月,五月,六月,满打满算,顾砚礼还要等叁个月。
这对闻央来说不算什么,对顾砚礼来说,叁个月太漫长。
他想起日历上黑色画心的日子,表情开始变得高深莫测。
“你是指六月二十八号吗?”
闻央的心脏连续重跳两下,猛然缺氧。
糟糕。
顾砚礼真的要想起来了。
“差…差不多吧,此之前你什么都不准干!”
闻央自乱阵脚。
她的反应越慌乱,顾砚礼心中关于黑色纪念日的假说就越来越成立。
闻央一向憎恨他,或许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愿意对他敞开心扉。
“你的忍耐力这么好,可以忍到六月吧。”
闻央见顾砚礼在思考,不自然地补话。
她脑子里只有胜负输赢,顾砚礼明显比她情绪稳定,淡然指出:“你是第一个敢命令我的女人。”
他坐在办公椅上,背后落地窗外建筑林立,氏族集团的商业帝国远不止眼前这些,悉数归他所有。
“你也是第一个对我不客气的男人。”
闻央勾起唇,用同样的句式回敬他。
唇枪舌剑,火花四溅,他们的相处模式终究还是如此激烈。
“其实你可以做一些让我们都开心的事。”
顾砚礼主动朝闻央倾身。
“定期给我打电话,及时回复我的消息,我就愿意等你,什么都不做。”
他想要的,远比这一晚多。
这未免也太麻烦了。
闻央转眼有了新的盘算。
假以时日,她要远离顾砚礼这个麻烦。
“行吧。”
她答应他的要求,先争取脱身。
“测试结束了,我可以走了吗。”
顾砚礼见她表现良好,松口派秘书送她回家。
……
闻央走后,顾砚礼背过身去,明暗光源在他身上勾勒成一条线,更显他的深邃深沉。
他每次和闻央见面,她身上的神秘特质都会让他疯狂,结束后,他的五脏六腑需要时间冷静。
冷静的结果是,他逐渐享受起和她对峙的过程。
准确来说,是强迫。
顾砚礼看到她不情愿向他臣服时,对她的欲望达到顶峰。
换句话说,闻央恨他,也只能恨他,她最好不要对其他人生出浓烈的情绪。
否则,他会嫉妒。
想到这里,顾砚礼在平板画出一张应用界面的草图,拨内线叫周特助进来。
“查一下这是什么软件。”
他刚才看闻央分心在玩这款软件,软件里面净是一些陌生男人的照片资料,全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周特助接过平板看了两眼,谨慎组织措辞:“顾总,这是一款交友软件。”
他身边的朋友几乎都下载了这款软件脱单,界面一看就是熟悉的。
“交朋友?”
顾砚礼平时不玩手机应用,紧逼追问。
周特助清了清嗓子,赌上自己的职业操守澄清:“是交男朋友的。”
也就是说,闻央在手机软件上找男朋友。
顾砚礼顿时冷下脸色,将手中的笔一扔:“多快可以收购这个平台。”
周特助流冷汗,凭直觉揣测:“顾总您是想拿到闻小姐的用户数据吗?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的,我帮您找找。”
大费周章。
顾砚礼深吸一口气,眉头微皱。
原来他也会下意识为闻央大费周章。
办公桌前,周特助以最高效率帮顾砚礼排忧解难。
交友平台自有一套玩法在,充值就能解锁普通用户看不到的会员特权,周特助一阵氪金,很快找到闻央的档案。
档案显示她至少想认识九百多位男嘉宾,密切联系的有叁十六位,年龄职业身高均不限,各种类型的都有,无缝衔接。
所以保守估计,闻央交往过叁十几个前任。
周特助一股脑把数据全汇报出来。
……
顾砚礼开始还维持着倨傲的神态,以他的身份地位,他不应该被任何数据扰乱神智。
其实,他的心已经在闻央身上了。
有关她的事永远能扰动他的心弦,从上次在万人大礼堂离席,到这次接到她的消息取消会议赶去攀岩馆,他的行为随时处于失控边界。
而闻央的叁十多个前任足以导致他彻底失控。
顾砚礼精准回忆出,闻央曾经暗示他调查她的过往,他一旦知道她的背景就会讨厌她了。
事到如今,他算是明白她在隐瞒什么。
男人狠狠握拳,一贯的沉稳被扭曲捏碎,太阳穴涨疼无比,胸腔发酸。
他就是太理智了,理智到一直在找寻自我合理化的方式,尝试补全和闻央之间那份缺失的记忆,却在无形之中被扰乱神智,把重点放追究过去上,忽略了大脑对她的感受。
如果闻央上错车是他们真正的初遇,他就已经对她产生了兴趣。
从前发生过什么并不重要,哪怕轮回一千次一万次,他也会被她冒失的行径吸引,先像圣人一样包容她,最后对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顾砚礼想将闻央占为已有的念头,在此刻达到顶峰。
六月二十八日,这将是一个真正的纪念日。
他希望闻央成为他的女人。
最喜欢的姿势
闻央回到家以后,把日历翻烂都想不出来顾砚礼是怎么记起六月二十八号的。
也许,他恢复失忆的过程就和失忆一样,毫无科学依据可言。
闻央内心警铃大作,她还是离顾砚礼远一点比较好。
一不做二不休,删除拉黑,远走高飞。
她立刻打开电脑订了一张下个月飞美国的机票,顺便把项目进度都整理成邮件发给辛风,待谈事项都改约线上会议。
做完这一切,闻央躺到床上发呆。
工作以后她常年呆在国外,今年在国内留了将近叁个月纯属意外,一眨眼又要走了,她还不太习惯。
总感觉忘了什么事没完成。
闻央一向丢叁落四,直到整理行李的时候再次看到日历。
四月第一周,节气清明。
清明时节。
闻央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恍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趁着半夜细雨纷纷,她决定开车去一趟墓园。
郊区的夜晚人烟稀少,墓园也还没到扫墓的高峰时节,值班打盹的保安被闻央吓了一大跳,确认完她是人是鬼,喊同事过来带她上山找墓碑。
两道手电筒的灯光划破夜幕,闻央的瞳孔在强光下呈琥珀红色,妖异且美丽。
她要找的墓碑也不是普通样式,上面刻着一串很长的西青文,下面用汉字标注:闻佳之墓。
闻佳是闻央的妹妹,十七岁毒瘾发作自杀,短命早死。
闻央抹去墓碑上的落叶,半膝跪地坐下来,周遭安静得只剩雨点呼吸音。
在西青文明里,死亡就是生命的终点,肉体消失,灵魂不负存在,没有祭奠的必要。
可即便如此,闻央还是违背民族信仰从戒毒所领回闻佳的物品,在大城市里为她造了一座衣冠冢。
闻央每年会回来看望一趟,坐在这里,想起和闻佳度过的遥远时光。
她她小时候就讨厌群居,只喜欢一个人坐在满是狗尾巴草的山头看牧民迁徙,信徒朝贡。
午后阳光很盛,她打个盹,闻佳总是跑上来烦她,跟她吐槽平时穿的民族服饰太丑了,还是大城市的那些吊带牛仔裤时尚。
闻佳总是热情形容一番,最后问她有没有偷偷藏钱。
闻央不堪其扰,每次都拿钱给闻佳买衣服。
后来闻央长大了,忙着去爷爷奶奶面前争家产,那样好的阳光再也不曾出现。
她一两年没和闻佳单独聊天,直到有次突然回家才发现闻佳被关在房间里戒毒。
西青是边陲城市,来历不明的人太多,闻佳上学时误入歧途吸毒成瘾,一有钱就去买货,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当时闻央还没掌握家里的财产,她强烈要求爸妈把闻佳送去戒毒所接受治疗,可她爸妈都在忙着解决大哥赌博的事,没理会她。
到头来,一家人全都活废了,反而是闻佳最早逃离人生的沼泽,远离痛苦根源。
死是一种解脱,也警示活下来的人不要再辜负光阴。
闻央静坐半宿,在墓碑前完成祭奠仪式,摸黑下山。
路上,她总感觉有人看在她。
不会是顾砚礼派人来监视她吧?
闻央摇摇头,劝自己别再疑神疑鬼。
顾砚礼再像个奸商,也不至于追她到墓地里。
*
四月,闻央出国,先飞到洛杉矶,再碾转至纽约。
国外海阔天空,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她重回过去几年的生活节奏,每天和投资人制片方见见面,再处理一些日常琐事。
那位华裔陈先生撤销了进军改编行业的打算,闻央正高兴还来不及,就开始忙着对付公寓里的租客。
她前段时间把纽约的公寓出租,近日邻居投诉她家半夜噪音太吵,她问留学生租客怎么回事,没想到人家很早就把房子二次转租了,现在住在里面的是个南美大哥,脾气爆,不交房租还不肯搬出去。
闻央气得七窍生烟,发警告信请律师打官司,各种方式都试了,结果对方还反咬她一口,说她没有尽到房东的义务。
她为这事发愁,晚上睡不着觉。
半夜,木喜临时发消息向她求救:“救命!宋导收到剧本以后提了修改意见,我导师还在上课,顾砚礼五分钟以后可以开会,但我跟他聊不来!”
闻央敬业地点进会议连接,一边打瞌睡一边帮木喜撑场子。
“老板,宋导要改的是激情戏。”
木喜窝囊开麦,先跟她交代情况。
“我完全不懂,你帮帮我。”
《雾源奇案》的主线是悬疑,只有一场激情戏。
女杀手在认识警察前,杀人手法都是模糊性别的,直到她在警察家留宿后,她才首次实施情杀,在一夜交往后把受害者分尸。
导演对这场戏的解读是,女杀手类似有精神障碍的病人,她需要通过一次肌肤亲密来理解男女之情;
但庆菱本人不同意,原着里有一处描写,暗示女杀手在情爱中把受害者的脸幻想成了警察,结束后才会割烂他的脸。
传统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故事整体虽然惊悚,但把情爱这段单独拿出来看也有情爱本身该有的激情,不能用随随便便的虚化镜头省略。
木喜要讨论的就是这段激情戏,初稿剧本里她写的很模糊,现场拍摄难度大,剧本必须清晰标注动作调度,以此保证逻辑完整。
说白了就是要细致还原女杀手和受害者在床上一夜的全过程。
顾砚礼正好加入会议。
闻央咳嗽一声,简单起个头,交给木喜继续。
木喜分享电脑屏幕。
“原着描写比较虚化,从女杀手拽着受害者的领带到床上以后就没有具体动作了,我找了几个图你们看看哪一种比较符合人物行为。”
闻央忙着处理房子的事,几分钟没注意屏幕,直到顾砚礼清冷的声音提醒她,她才回过神。
“你同事掉线了。”
“哦,是么……”
闻央浑浑噩噩抬头,看到屏幕上木喜分享的幻灯片卡住,顿时眼神一震。
木喜平时像书呆子,实际上电脑里收藏的小黄漫一本接一本,她把漫画里最火辣的上床姿势一张张截图出来,再配合火柴人示意激情戏的走位演法。
现在木喜掉线,闻央就要对着这些图片和顾砚礼待在同一个网络会议室里。
闻央的心理压力太大,正想装作自己也掉线了,顾砚礼忽然问她。
“你不在国内吗?这几天没有回我的消息。”
闻央霉运当头,她一点就炸,回怼过去:“顾砚礼,这是工作会议,注意你的言辞。”
“好。”
顾砚礼换了一个问题,按照她的意思聊回工作。
“你比较喜欢哪种姿势。”
……什么?
“屏幕上的这些,你比较喜欢哪种姿势。”
顾砚礼又重复一遍,语气淡漠,认真同她聊怎么修改剧本。
只对他这样
闻央及时捂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不该有的动静。
她百思不解,以顾砚礼的修养,他怎么会问出这种尺度的问题?
纽约的四月依旧寒冷,她习惯把暖气开到最大,却在凌晨热到无法呼吸。
再不说话,情况只会愈演愈糟。
“你不是挂名编剧吗?”
闻央赶紧将问题抛回给顾砚礼。
“你先选吧,按你们男人的想法选,我看你也挺适合分析变态富豪的。”
变态富豪就是剧本里的受害者,女杀手的下手对象。
闻央故意阴阳怪气怼顾砚礼,可惜她的激将法未能奏效。
“你怯场了。”
顾砚礼笃定道一句。
即便相隔万里,他也能推测出她的心境。
怎么可能?
闻央气不过,干脆打开摄像头,向顾砚礼证明她没有怯场。
几秒后,顾砚礼也开了摄像头。
他永远是一身合适的西装,正经坐在会议室里;相比之下,闻央的状态更松弛,一缕发丝搭在她的鼻梁上,随呼吸微拂。
顾砚礼看到她,晃了下神。
此时无声胜有声。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再度开口。
闻央不是没见过顾砚礼开会,他开会时偏严肃,如果随便换一段谋杀的剧本,他也会命令她选择一种作案手段。
但他现在的态度格外强势,不容她逃避。
“我怯场?呵,我的经验不要太丰富,现在就选给你看。”
闻央鼓起信心讽刺反驳。
她可是改编过《今时之欲》的人,甚至还去电影片场观摩过床戏拍摄的全过程,岂会被顾砚礼吓唬住。
“你的经验丰富。”
顾砚礼照着她的话念了一遍,语气生凉。
她一定跟她的前任学到过很多,才能凭经验选择一种姿势。
闻央懒得理会顾砚礼,开始细看漫画图片。
韩国画手的笔触有质感,场景也高级。
而且漫画只用追求艺术上的美感不求写实,人体身材性感到夸张,女生挺翘泛粉的双峰…沙漏型的腰肢曲线,和男生的双倍体型肩宽形成强烈的反差。
第一张照片是非插入式性交,男生将修长的指节没入女生粉嫩的穴口,配上“啾唔”,”轻泣”,“爱液流出”等的汉化文字,实在让人脸红心跳。
闻央扫完剩下几张图片,避重就轻认真分析:“我觉得还是要结合剧情选吧,剧本里说女杀手行凶是因为幻视了警察的脸,我选图叁。”
第叁张图片是女生双腿分开坐在男生身上的体位,性器插入私处后,由女生前后摆动,正好能看清男生的表情。
“你喜欢这样的。”
顾砚礼认真倾听后记录下她的选择。
闻央赶紧澄清:“你不要混淆概念,我们在讨论剧本,激情戏的主体是女杀手和变态富豪。”
顾砚礼不可置否地“嗯”一声。
“另一种解读方法是按激情戏的愉悦程度来。”
闻央死也要把工作讲完。
“已知女杀手作案手段极端,那么说明她对上床以后发生的事不满意才会决定折磨死对方,想要情绪串联起来更合理,就选图二和图四。”
这两个姿势是整体冲击性最强的,画风也充满情色意味。
其中一张图片,女生分开双脚站立,男生从后面以站姿扶着女生的腰,紧贴臀部进入私处。
第二张图片,女生跪着,手掌和膝盖贴紧床单呈猫式,男生的姿势不变,压迫感更猛烈。
闻央改编过不知道多少个言情小说项目,文学创作讲求真实,她再不想了解激情戏的细节也要懂理论,硬着头皮也能分析给顾砚礼听。
她尽力保持客观公正,就像顾砚礼一贯表现出的那样,上生物课,解剖人体。
如果顾砚礼没有失忆,闻央更不可能在他面前露怯,她曾经放过狠话,就算把她和顾砚礼灌醉脱光关在同一个房间里,顾砚礼都绝不会多瞧她一眼,她也亦然。
可惜,老天爷和她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
现在的顾砚礼,眼神根本不会离开她。
甚至暗得不像话。
“你的解读有理论依据吗。”
他的声音陡然离近。
“还是说,这也代表你的想法。”
”顾砚礼你什么意思?这不是常识么。”
闻央恨他清高,耐着性子跟他这个圣人解释。
“根据心理学研究,两性关系里百分之九十的问题都源于女方没被满足。满足的话,她有了安全感,心情也会变好,做出极端行为的概率当然会降低。”
没被满足。
极端行为。
顾砚礼发现,闻央一直对他态度不好,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他从未跟她亲密过。
这一点顾砚礼即便失忆也很肯定。
“那其他人给了你安全感吗?”
他又愧疚又嫉妒,极其不理智地问道。
闻央的经验不是从他这里学的,就是从其他人那里学的。
他不能细想,一想便会加速喘气,隐隐发疯。
闻央终于确认顾砚礼在咄咄逼人,她微愠:“关你什么事,反正不是你。”
“你不要被外面的男人骗了。”
……?
真是莫名其妙的话。
“顾砚礼,我今天心情本来就不好,你别惹我。”
闻央咬牙发出通牒。
“我可以过来找你,”顾砚礼正色直言,“如果这样能让你有安全感的话。”
闻央拨开脸上的发丝,瞪大眼睛。
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什么胡话?难道是她拉黑删除的还不够明显吗?
闻央准备和顾砚礼正面开战,木喜的头像忽然从闭麦转成开麦:“那个,我的网络刚才就好了……你们继续。”
闻央瞬间坐立难安:“木喜,你听到哪些了?!”
她问完这句话,才发现自己也掉线了。
要死,真的要死。
闻央扔下电脑去检查网络路由器,整个人凌乱到不行。
……网络会议室里。
木喜还是呆呆的,按照闻央的说法把火柴人草图画出来,还原剧本动作调度。
女杀手和变态富豪的一夜情杀,是小说里浓墨重彩的激情,至于能否成为现实的参照还有待考察。
“顾老师,漫画都是虚构的,不能模仿。还有闻央她其实没有针对你。”
木喜开始编谎话发好人卡。
“你长得太像她恨的那个人了,她容易控制不住情绪。”
“她对别的前任不这样吗。”
顾砚礼挑眉。
木喜心想闻央哪来的前任,摇摇头。
原来她对别的男人都不会恶语相向,只对他这样。
顾砚礼的心情缓和许多。
他在她心中的地位还是不一样的。
“剧本我会改完,你告诉我闻央现在哪里,她心情为什么不好。”
顾砚礼和木喜商量。
木喜:“成交。”
“小心别让我恨你”
地球另一端,闻央无暇四顾。
她能在半夜打起精神工作,可生活能力还是为零,一通折腾没搞定路由器,打电话给公寓楼才知道是信号塔台坏了。
就在刚才,半个街区外发生枪击案,警车追凶犯撞上信号塔台,网络要等第二天恢复。
闻央无奈回家。
纽约这座水泥筑成钢铁森林从不曾优待谁,她家这片的治安已经算很好了,可还是危险,没有惊喜,只有惊吓。
翌日,网络恢复,闻央第一时间找木喜。
木喜经常半死不活,开会打电话能不发言就绝不开口,这次倒是稀奇地先问她:“顾砚礼后来没联系你吗?”
“没有,他干嘛联系我?”
木喜“哦”了一声,听起来挺失望,有种错过关键剧情的遗憾感。
闻央纳闷:“难道你还指望我和他之间发生什么?”
她暗想木喜该不会被顾砚礼收买了吧,那她也不帮木喜找对象了。
反正最近交友平台的算法出了点问题,给她推荐的新男嘉宾质量比韭菜还差。
木喜赶紧否认:“没有没有,我就是从你俩身上找到了新剧本的灵感。你们开会的时候还挺像在玩情侣游戏的。”
有种情侣游戏就是这样,两个人共读一本情色小说漫画,正襟危坐不准触碰到彼此,就算有生理反应也不许动,必须全部读完才可以亲密。
然而比亲密更撩人的,是温热急促的呼吸,触碰的拉扯感,克制的心弦。
闻央听完笑了一声,先祝贺木喜找到灵感,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很可惜啊,我和顾砚礼都是正经人,不玩这种游戏。”
顾砚礼确实正经,对他来说圣人之下皆蝼蚁,闻央虽然自认肤浅低俗,但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她也不会对顾砚礼产生想法。
木喜的想法天马行空,好在《雾源奇案》的剧本已经改完,闻央重新读了一遍,激情戏不仅有动作调度,还配了纯文字分镜表,严谨到不像木喜的文风。
是顾砚礼的风格。
闻央记得顾砚礼以前挑选的作品毫无激情可言,风格倒是和他本人挺配。不过他第一次写激情戏发挥得也可以,分镜本的最后一幕定格在女杀手用领带勒死富豪,这样的冲突适合搬上银幕。
真好,说不定有一天她也可以这么杀他。
“怎么样怎么样?”
木喜焦虑等待央的评价。
“再加工一下,这个剧本最好能拿到奥斯卡提名。”
闻央开玩笑。
木喜鬼哭狼嚎:“我昨天真的不是故意偷听的。”
闻央表面上淡定如初,内心其实也慌。
木喜偷听不是重点,重点是顾砚礼的态度。
他主动和她讨论激情戏的剧本,一定意味着试探,如果她沉不住气提前摊牌,那就不用等到六月底了。
能拖一天是一天,她必须把他当成空气对待。
“对了,辛风在工作室吗?你叫他给我打个电话。”
闻央问木喜。
纽约这日子多少有些心惊胆战,闻央租出的那间公寓打官司太麻烦,她准备好材料递交上庭也没回信,她想着赶紧把租客的问题解决掉,跟辛风商量办法。
辛风打算飞到美国帮她,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喊两个黑社会上门恐吓,没准能把里面的南美大哥吓到搬家。
闻央同意这做法。
等辛风落地纽约,把该找的帮手找好,她和这一行人约定在公寓楼汇合。
辛风的效率还算可以,但毕竟能力有限,黑社会怎么可能听他一个草包富二代的指示,他只能从纹身店找来两个大汉,没有武力值,凑合着能起到震慑作用。
闻央戴上口罩,和他们一起上楼,把单元号告诉辛风。
她为接下来的硬仗紧张到胃疼,不自然嘶了声气。
“别担心,打架都是男人的事。”
辛风安慰她,如果情况不对她就赶紧跑。
闻央:………
她更紧张了。
没想到电梯门一开,外面的长廊上站着几位金发碧眼的西装男,她的单元门敞开着,租客正在收拾行李往外搬。
轻轻松松解决一场硬仗。
不是,什么情况?
电梯里的人都懵了。
辛风率先走出来。
公寓楼的长廊狭窄,一层最多也就十户住客,突然这么多人挤在一块,气氛顿时变得不妙。
他瞄一眼那几位西装男,个个身高一米九能文能武胸前还佩有徽章,见他们从电梯里出来,直接掏枪戒备。
辛风找来的大汉就是手无寸铁的草台班子,直接被吓得举双手投降。
“你们是谁?先把枪放下。”
闻央挤到前面交涉。
她争过家产经历过风浪,关键时刻再紧张都能保持镇定说上话,对面一波人见了她,不确定地用对讲耳麦通报情况。
“我们好像看见闻小姐了。”
“她和几位男士在一起。”
这伙人居然认识她?
闻央皱眉,难以辨别清楚情况。
不一会儿,为首的那位恭敬递来手机,请她接电话。
电话是加密的,她看不到号码也看不到备注。
“你好,哪位?”
闻央谨慎出声,做好谈判的准备。
“帮你解决问题的人。”
对面的声线低沉清冷,和顾砚礼一模一样。
“顾砚礼?!”
闻央的嗓子像是堵了团棉花,她望着对面的西装男和敞开的单元门,靠呼吸恢复神智。
“你为什么派人来我的房子?不不,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有房子的?你监视我?”
“你的租客不肯搬出去,现在问题解决了。”
闻央见顾砚礼不回答她的后一个问题,心下了然,很讨厌他这样强势的做法。
“我的租客归我管,你插手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唯一的。这也包括房东和租客的关系。”
顾砚礼意味深长道。
闻央不应该有租客,他替她进行了驱逐,现在,他和她的关系又恢复唯一。
叮——
公寓的电梯门再次打开。
闻央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回头,和顾砚礼撞个正着。
顾砚礼挑了挑眉毛,直勾勾盯着她琥珀色的漂亮瞳孔。
他们又见面了。
在钢铁丛林般的纽约。
闻央放下手机,握住,攥紧。
顾砚礼怎能如此无耻?她去墓地他都要派人监视,现在直接跟她到国外,没经过她同意就介入他的生活,公然的越界实在过分。
“我这里不欢迎你。”
她开口。
闻央戴了口罩,顾砚礼不方便观察她的神情,但她明显不想见到他。
他扫了眼辛风和他带来的草台班子,淡漠朝自己的人手吩咐:“先把他们带下去。”
“顾砚礼你有完没完?”
闻央越想越气,要上前阻拦,被他挡住。
“我们讲话,不需要外人在场。”
他紧紧按住她的手腕,模糊的脉搏涌进身体,好像两个人全身都被连接在一起。
“你才是外人!”
闻央愤愤瞪着他。
顾砚礼今天系了一条皮革领带,衬得他成熟之外多了疯念欲性。
他的耐心有限,等到周围清净,他将她逼退到墙边。
毫厘之外,是他不近人情的脸。
闻央僵住了。
顾砚礼抬起手压住她的耳朵,把口罩摘下来。
口罩上有她的香水味,还有淡淡的口红唇印。
他低头,把口罩对折收好。
新鲜的空气并不能让闻央冷静,她的血液加速流淌热到升温。
“我帮你解决了麻烦。”
顾砚礼指指她的单元门。
“按照你工作上的态度,你一向只求结果不问出处,为什么不高兴。“
“我不是也叫了人来?”
闻央依旧拒绝和他沟通。
“辛风那么弱,能帮你解决问题?”
顾砚礼目不转睛盯着她。
“为什么找他帮忙都不找我。”
他几乎以拥抱的姿势将她困在墙间,胸膛紧贴着她,生出一股原始意义上想要这个女人的热烈感。
他用最有效率的方式为她排忧解难,但她迟迟不肯接受他的好意,才惹来他的第二次不甘质问。
“辛风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不是很厉害么,找人一查就知道了。反正我和他的关系肯定比和你的好。”
闻央毫不畏惧,挑衅他的表情冷艳漂亮。
“他是你的前任之一?”
顾砚礼周身气场凛冽,不寒而栗。
他问出这个问题,好比捅破窗户纸,承认对她的念头。
闻央却像是听见什么荒唐趣闻,勾唇发笑,扯住他的领带,狠狠推他一把。
“辛风喜欢男的。”
她这一推,把即将吻上来的距离无比拉远。
压力被瞬间挤出胸腔,重新畅快呼吸的感觉真好。
……
顾砚礼舔了舔嘴唇,气场不再像刚才那般遥不可及,从疯狂恢复教养。
他来到纽约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准备在附近等候行动完成带着好消息去见她,可突然接到电话说闻央带了几个男人也在公寓里,他一下子吃醋了,想都不想就乘电梯上楼。
闻央总是不在他的控制范围内,这令他兴奋,也让他恼火。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顾砚礼,小心别让我恨上你。”
闻央劫后余生手心湿滑一片,她不由得威胁他。
那就恨吧。
理智摇摇欲坠,她即便恨上他,也阻拦不了他想要她的决心。
他不会满足于只做她最特殊的前任。
婚姻法
身为女人的直觉告诉闻央,顾砚礼现在这副状态,明显和她有误会。
她不想惹祸上身,抢先按下电梯走人。
“你又要不告而别吗。”
顾砚礼深深望着她的背影。
“下一次我们再见面就没有这次这么简单了。闻央,别逼我。”
他对闻央是有愧疚心的,她在他这里没有安全感,他本想耐心等到六月培养感情,可是她反复失约,动不动就闹消失。
他越补偿,她越讨厌他;
他恨她,但还是放不下她。
真是和失忆前殊途同归。
顾砚礼的控制欲很强,他喜欢制定规则掌握一切,对于脱离规律的人和事,他会本能地抓紧锁住,拉回自己的世界。
仿佛一场回味无穷的游戏。
“那你也要有本事先找到我才行。”
闻央进了电梯狂按关门键,朝顾砚礼放狠话。
他总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把她绑架走,她但凡清醒,绝对会跟他鱼死网破斗到底。
电梯门合上的刹那,她心有余悸,后撤一步靠墙。
要命,怎么会狼狈成这样?明明和顾砚礼当宿敌的时候还能有来有回的。
到了公寓一层,闻央赶紧去找辛风。
顾砚礼的人手只是不允许辛风等人上楼,并未限制他们的人生自由。闻央让那两个凑数的大汉散了,她叫车送辛风去机场。
路上,她和辛风布置规划,紧急盘点工作室目前有几个项目。
辛风不知道她和顾砚礼在楼上发生了什么,一头雾水地开始数数:“《雾源奇案》不算,美国这边还有其他叁个项目在筹备,新加坡两个……首尔那边看上了木喜的新剧本,日韩加起来共五个。”
闻央沉吟片刻:“这些项目要在六月二十八号以前全部落实,汇款到工作室账上为准。”
辛风跟着紧张:“不是,难道我们干完这一票就要移居月球了?”
闻央的心态和备战没区别。
“我会在六月二十八号和顾砚礼摊牌,他恢复记忆肯定要打击报复我们,我们至少也赚到了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辛风劝闻央别执拗:“你摊牌也不用说你们是敌人啊,你就谎称和他有过感情问题!只要你咬死不松口,正常人哪会把男女关系往敌人的方面想啊。”
“不行,太恶心了,我怎么可能和顾砚礼有感情问题。”
闻央良心过不去,她拒绝提议,把辛风推到航站楼的岛台买票。
辛风买完回国的票,闻央再要一张境内任意目的地的票,今晚出发,去哪里都可以。
顾砚礼阴魂不散的,她也不想待在纽约。
她仔细考虑过了,顾砚礼最多把她关起来逼她坦白真相,她总不能光靠一张嘴说,必须找个清净地方把证据准备好,省得顾砚礼把过去七年所有不顺心的事全赖在她头上。
地勤查询完系统,两个小时后飞芝加哥的航班有商务舱名额。
芝加哥。
工作室正好有部律政题材的电视剧在芝加哥取过景,不算陌生去处。
闻央二话不说买下,接着办理值机过安检,直到航班起飞,一切丝滑顺利。
“顾砚礼,看来你在美国也没有权力可以查到我的行踪,截停飞机。”
她俯瞰窗外夜景,不禁低声自言。
*
两天后,芝加哥,半岛酒店,晴空飞雪。
“鬼天气。”
闻央在房间里抱着电脑打字,靠热咖啡提神。
顾砚礼讲究严谨,那她就用最严谨的方式写回忆录,从七年前便利店的那杯咖啡开始,她把叁块钱的付款凭证截图粘贴到文档里,一句一句写下他们成为宿敌的经过。
她能找到的证据其实也不多。
工作室的同事都是她的人证,可顾砚礼不一定相信这套说辞,他那边就更没有人证知道他们的关系了,他没有跟任何人承认过她的存在。
闻央一遍遍理顺逻辑,像是在写剧本。最后,她悟到些什么。
从那杯咖啡开始,她的冒失是错,顾砚礼的偏见也是错。
有些争锋其实她跟他认个错,或者他跟她说声对不起,问题就解决了。
但闻央不后悔,绝不向顾砚礼低头。
她当初要是不变坏,苦苦放低姿态求顾砚礼带她进改编行业,那他们现在就在同一个工作室就职,她领多少工资都要看顾砚礼的眼色,还不如抢来的快一点。
她是草台班子又如何,最后也走到了能和他抗衡当宿敌的程度,这些年斗得酣畅淋漓,并未有遗憾。
错就错在她一开始以为顾砚礼是可以引导她的圣人,他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至少算客气,比她争家产撕破脸遇到的亲戚体面百倍,她才会误以为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太遥远。
实际上,相隔的是天堑。
闻央和十八岁的样子大相径庭,而顾砚礼始终未变,还是那个表里不一的奸商。
她远观阳台雪势,暂时关掉电脑,下楼就餐。
意想不到的敲门声响起。
“芝加哥警方,请开门。”
闻央多疑,通过猫眼观察以后才打开门锁。
两位美国警察向她出示证件:“跨州执法,我们从纽约州了解到您的银行资金可疑,请跟我们走一趟配合调查。”
类似的话术闻央在国内特勤局也听过,她早就练出心态来,一声不吭坐进警车。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但这一次闻央轻敌了。
到达警局以后,警探问她几个问题核实情况。
闻央在材料单里看到她递交给租客法庭的银行流水资料,她表示租房官司已经解决,这点小事也没必要跨州执法。
“可是您的银行流水显示有大笔可疑资金转入转出,这里,五百万美元。”
“五百万是我工作室的项目需要资金担保。”
闻央冷静应对。
“那就把你国内的银行流水也提供给我们看一下。”
闻央不理解美国警方为什么管的这么宽,她想请律师代理。
警探拒绝了她的请求,又拿出一迭FBI的文件:“你的案情特殊,不得由律师代理,请尽快向我们提供资料。”
闻央终于反应过来她摊上事了。
还不是一般的大事。
她甚至不清楚怎么会从小小的租房官司升级到FBI介入调查。
警探走了,一位脏辫女警过来负责善后:“在我们调查清楚以前,你都需要住在警局,不得与外界联系。”
住在警局。
意思就是坐牢呗。
闻央很快见到她“家徒四壁”的新住处。
她有一瞬想发脾气,好不容易忍下来,开始用警局提供的设备跟国内银行沟通。
材料递交上去,完全没有回复,杳无音信。
闻央坐在冷冰冰的横椅上,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
还真是流年不利,就属今年最倒霉。
闻央熬红眼,气得要死。
这事显然不是顾砚礼的手笔,那顾砚礼最好永远别知道她进过局子。
太丢人了。
西方特权阶级实在是奇怪,把她晾了叁天,忽然派FBI的长官秘密会见她。
长官话不多,手里多了一份根据她流水查出来的资料,简单和她谈谈。
“我是代表美方来跟你谈判的,你是否愿意出售你名下的西青地产?我们可以出你想要的任何价格。”
闻央看到长官手上的国家地图,忽然有点懂了。
她感觉她好像要被载入政治史册了。
*
纽约,中方总领馆。
“国内自治区的特殊性,各位都是知道的。”
大使面露焦虑。
“上面的政策方针还没出,但我们这里收到情报,美方掌握了一个关键人物。她手上有西青城市一半的地产,现在美方关押她,很可能想在国际局势上做文章,不排除煽动暴力独立。”
“这么重要的人,西青怎么不提早加强监控?”
外交部代表严厉问责,问完也知道为时已晚,只能赶紧想对策。
“顾老师,依你看呢。”
顾砚礼没有官职,却成了在场最有能力的参谋,他视野开阔通晓局势,以他的个人名义他完全可以私下找美方捞人,还能避免争端。
可他必须师出有名,和这个关键人物有非常重要的私人关系才行。
“她的资料在这里。”
周特助递上加密文件。
顾砚礼只打开看了一眼。
一眼误万年。
……
他正色对周特助道:“去这里的Reddick amp; Baranski事务所,找懂跨国婚姻法的合伙人,我有急事咨询。”
“您是想找跨国政治的律师吧?”
周特助怕顾砚礼口误,重复确认。
“不,婚姻法。”
“她单纯”
芝加哥警局,清晨六点五十分。
闻央看到墙上的挂钟,翻了个身,准备再补一会儿觉。
今天是她“坐牢”的第四天,她熟悉警局的生物钟,每天七点整,早餐送到。
等会儿警探来给她送饭的时候,必然会问她,对昨天FBI长官提出的交易做何考虑。
她和长官说了,需要一个晚上思考。
阳光正好透过乌云从小窗户照进来,她伸出十指数戒指,松弛感满满。
在闻央眼里,地皮就和珠宝古玩一样,放着看看当收藏就好了,她争到家产以后除了做变更手续以外什么都没干,这么多年就原封不动放在西青。
而FBI的长官是政治动物,通过她的银行流水顺藤摸瓜发现她是西青地主,立刻嗅到机会采取行动,要制造出一些动乱来。
她肯卖的话,交易会以美金现金结算,地皮将转到一个华裔代持人名下,以此掩人耳目。
按闻央肤浅的理解,这个人就是汉奸了。
她优哉游哉地摘下琥珀手链,擦掉珀体上的风化纹,揉了揉。
空气干燥。
啧,牢房的条件不太好。
警探的脚步声准时响起,闻央伸了个懒腰,进入状态。
她的五官不适合表演柔弱不能自理,但她天生戏精,凑数还算可以。
警探来问她是否有考虑出结果。
-睡不好,没心情考虑。
-吃不好,没办法考虑。
-隔壁的酗酒犯太吵,吓死了,考虑不出来。
……
闻央一通乱演,顺理成章争取到了更好的住宿条件。
她要求不高,和酒店一样就行。
FBI允许她慢慢想,警探也不能怠慢她,给她换了最好的单间。
对闻央来说,坐牢就相当于调整作息,她生活能力太差,这里一日叁餐管饭还不用思考吃什么,她装出权衡利弊要考虑很久的样子,多混一天算一天。
反正,着急的不是她。
住宿条件改善以后,闻央过得修身养性,一想到顾砚礼肯定找不到她,她的心态就更好了。
时间一长,女警都来关心她的精神状态,示意她可以给家人打电话,没准可以争取到探监资格。
闻央寻思着要不要联系辛风,拜托他把她落在酒店的工作电脑送过来。
她不敢轻易提这事,生怕FBI把她的电脑没收调查。可辛风的胆子太小,不适合作为她的接头人。
闻央没有更好的人选,这个念头暂时搁置。
……
之后某天,闻央在女警的陪同下洗完澡换好新衣服,被通知有人来探视她。
闻央纳闷地往探视区走,她怎么不记得她有家属呢。
离探视区近了,她趴在玻璃门上一看,瞳孔忽明忽暗。
怎么是顾砚礼。
男人气息冷冽,西装微湿,看着像是冒雨来的。
来探望她这位重要的人质。
顾砚礼眼里的闻央,和他想象的大有不同。
她打扮得亮眼,锈红色裙衫外搭苔藓绿提花披肩,单钻耳钉简约吸睛。
强烈的喜色该衬得女人气色好,可她的面容苍白妖冶,好在整个人状态懒懒散散的,像在度假。
顾砚礼通过层层关系找到闻央的下落,她倒把警局当成了家,活成逢凶化吉的样子。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点和我说。”
他低声与她对谈,指的是她拥有西青一半地皮的秘密。
“你也没问啊。”
闻央翘着脚坐在椅子上,耸肩。
“那你有跟他们达成协议吗?”
顾砚礼正经直视她。
“还没决定呢,看心情。”
闻央品出顾砚礼身上的严肃感,故意不接他的话。
他着急了。
顾家在政坛的那些亲戚,肯定很担心她立场不坚定吧。
闻央勾起唇,倒享受起这种拿捏顾砚礼的感觉。
她以为他要继续步步紧逼再斗两叁个来回,没想到男人换了副状态。
“没决定就先吃饭。”
顾砚礼带了便当给她,他以为她在警局过得不好,特意给她改善伙食。
闻央趴在桌子上,抬起尖巧的下巴,把便当盒朝他的方向推了推。
顾砚礼挑眉。
“万一你送的饭里有毒药呢。”
她戏谑调笑,故意模仿他讲话。
“你说了,下一次我们再见面就不会简单的哦。”
闻央身上有种不合时宜的神经美丽,房子着火她不跑,世界乱套她睡觉。
顾砚礼明知现在不是讨论私人恩怨的好时候,但闻央懒散的态度足以证明她对政治不感兴趣。他反而好奇,她究竟藏了多少他不知道的惊喜。
他将便当盒打开,重新摆回她那边,拨好碗筷。
“胡思乱想对身体不好,吃饭。”
闻央悻悻收起表情。
顾砚礼肯定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喂了狗,她看他才是祸害。
天底下就属他心肠最黑,上次见面对她不客气,今天态度大改,难道送个便当她就会感动吗?没门。
她夹起一块清蒸鲈鱼送到他嘴边。
“试毒,快点。”
鲈鱼肉质鲜嫩易碎,闻央的筷子总是抖一抖,冒冒失失,颤颤巍巍。
顾砚礼静候片刻,视线锁定她莹润的指尖,咬下她送来的美味。
他咀嚼时,喉结线条随之起伏,仿佛是品尝仪式的一环。
闻央抛出的饵瞬间被咬住,可她驾驭不住厉害的猎物,自己反而容易失身。
她抽回筷子,挺直腰板,轻咳的动静像特务接头。
“那个,我求你一件事。能办就办,不能办就算了。”
这是闻央第一次求顾砚礼办事。
她提的要求总是很夸张无理,如果命令他必须把她弄出警局,他也不会意外。
“你能把我的电脑从半岛酒店拿过来吗。”
……
顾砚礼的表情克制,接着陷入沉默。
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开口向她介绍营救她的计划。
“我拿电脑是为了工作,里面没有机密。”
闻央补充澄清,漂亮的瞳孔里就差印上“工作狂”叁个字。
顾砚礼复杂地看她一眼,手机响起震动。
他借身份之便带着通讯设备进来探视,电话是谌资打来的,代表国内的重要人士询问进展。
他走出探视区,接电话。
“情况怎么样?她也在你身边有一段时间了,你要是摆不平这事,小心罪名落到你身上。”
谌资担心闻央使诈,嘱咐他小心点。
顾砚礼想起闻央眼泛星光问他要电脑的样子,忍不住叹息偏袒:“她就是个单纯的工作狂,哪有歪心思。”
自渎
顾砚礼不方便在警局多聊,他请谌资等会再打过来,收起手机回到探视区。
闻央大大方方盯着他。
“你在和智囊团商量怎么毒死我吗?不爱帮忙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
她思维跳脱,将他突然离席的行为合理化。
“我不会落进下石。你的电脑在哪?”
闻央犹疑叁秒,告诉他半岛酒店的房间号。
她相当于把希望寄托在顾砚礼身上了。
“下次探视我帮你把电脑带过来,你会少恨我一点吗?”
顾砚礼问她。
“你还想要回报?”闻央戳他,“你肯定对我别有所图,才会追我追到牢里。”
破天荒头一回,她没说错。
……
顾砚礼从警局出来,直接去半岛酒店,问酒店经理拿房卡。
经理对闻央有印象,她入住的时候续了整个月的房费,房门上一直挂着“免打扰”的牌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从事秘密工作。
他带着房卡到1826房间门口,一路随行的周特助赶紧揽活:“我进去找吧。”
他让周特助回避:“你到楼下等我。”
房门打开。
他刚往里走一步就踢到购物袋。
没有机关,没有陷阱,这的确是闻央的房间。
顾砚礼想起闻央租他的房子也是这样,客厅摆了一堆纸箱。
闻央身上的特点鲜明,但如果没有相似场景的触发记忆,他容易忽略她的这些稀奇品质。
她还有点小聪明,被警察带走的时候顺手把电脑藏起,房间乱反而掩人耳目,他得好好找一找。
顾砚礼半蹲下身,从门口开始,把乱放的物品依此放进她新买的行李箱,收纳整理妥当。
他很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闻央的生活,周特助如果问他为什么帮闻央理东西,他会回答:“眼不见为净”。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想发现一些像日历照片之类的物件,能再度证明他和闻央的关系就好了。
这次却一无所获。
闻央的床头柜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有口红、护手霜,还有巧克力和防狼喷雾,口罩防尘袋卡在柜缝里。
顾砚礼逐一归类,理完床头柜,再去迭床上皱乱的被子。
薄被掀起半角,电脑就藏在下面。
他拿出来,放进电脑包。
令顾砚礼意想不到的是,被子下面还有两套睡袍内衣。
一套真丝,一套蕾丝。
……
他把闻央当成独立的灵魂相处,与她有过肢体接触但很短暂,连正式的牵手都没有。
直到看见她的衣物,他才意识到她是个活色生香的女人。
他滚动喉结,放平掌心触碰有睡痕的白色床单,像是扰动一池夏水表面的涟漪。
内衣是偏优雅的款式,镂空部分却透着致命的诱惑,轻盈有层次。
霎那间,他的眼神暗了。
他坐到床上,戴起闻央留下的口罩。
几近缺氧的状态让她的香气越发可闻,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的呼吸,她的吻,她睡在这张床上的姿势,她做梦时恨他骂他的呓语。
顾砚礼觉得自己被蛊惑了。
他长期在外人面前维持沉熟稳重,面具戴久了容易摘不下来,现在他躺在闻央睡过的床上,暧昧竟然有了向情欲燃烧的倾向。
他本无意肖想闻央,可道德感越败坏,欲望就越不受控制地兴奋,引以为傲的理智很快输下阵。
他什么也不用想,性欲自动接管手部动作。
……筋脉跳动,茎身粗涨,窒息的危险随着快感一起涌来,直到射出,他的五感才恢复,困兽般的重喘慢慢平缓,眼神从侵略回到清明。
短暂纾解后,床单上有腥浊的痕迹,衣服很不巧也染上一点。
事情发展成这样,顾砚礼也没想到。
他会在闻央的房间里自渎手淫。
他堕落得有点不像他。
这是他第一次遐想闻央,射精后颅内的爽感远大于肉体上的。
可他一直以为他在跟闻央追求精神上的共鸣。
顾砚礼绷紧下颌线,闷哼一声,脸色有些难看。
沾上的欲望,成瘾褪不去了。
重要的是,他还不能对闻央做什么。
他排斥婚前性行为,既然想要得到她,也必须对她负责。
兴奋与抑制大起大落,顾砚礼的应变能力尚未完全恢复,他刚享受一会久违的放松倦怠,西装口袋里的手机忽然传来震动提醒。
他接起谌资的电话:“喂?”
谌资听他声线喑哑,不明所以:“你现在没和闻央在一起吧?你要是被她威胁了就直说。”
……
“她真的很单纯。”
顾砚礼再重复一遍,抽纸巾擦拭湿腻的残局。
谌资从周特助那里打听到闻央在警局的表现,念叨:“她只要一台工作电脑,确实比你们顾家大部分人的心态好,你爷爷被警局误伤带走的那次都气得砸杯子。”
“嗯。”
顾砚礼也是因此被闻央吸引心动。
谌资知道他的计划,最后劝他一回:“你想救她出来,确实需要和她建立关系,但她安全回国以后你会离婚的对吧。你这人一次恋爱也没谈过,直接踏进婚姻的坟墓,小心后悔。”
顾砚礼没有答“是”。
他自认为他谈过两次。
失忆前和闻央谈,这次还和闻央谈,每一次都没留下甜蜜的回忆,他却总是放不下她,恨到骨子里也算是一种情愫,刺激他想要更多。
这次借着解决安全危机的名义,律师紧急起草婚前协议,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做戏解围,却没料到他会对闻央动真心。
六月二十八号听起来遥远,可若要当作婚期准备,时间就不够充裕。
顾砚礼恢复不了记忆,他能确定的是这一定是个有特殊含义的纪念日。
她准备跟他好好谈谈,他怎能空手赴约。
闻央很在意这一天,没准就是因为他曾经许诺过惊喜但是失约,她才彻底记恨上他。
顾砚礼对她的占有欲肆意疯长,只能尽量克制着温和一些,尊重她的意愿。
*
警局。
闻央一天天数着日子,好不容易等到顾砚礼再来探望她,他真的带了电脑。
她太高兴了,抢过电脑输入密码解锁,敲下回车才发现顾砚礼站在她旁边看。
闻央想起来,电脑解锁以后跳出的第一份文件就是他们成为宿敌的证据。
这可不能乱看,她赶紧在触控板上狂滑切换屏幕,换到一份工作室的在线协作文档。
这份文档是……木喜过年发给她的十本失忆题材言情小说。
闻央只好当着顾砚礼的面开始装模作样地工作。
小说情节大纲狗血,闻央壮着胆一行行读下去,顾砚礼也在读。
顾砚礼对工作室的改编项目有过了解,但周特助筛出来的都是正式题材,闻央在看的这些完全是另一种风格。
第一本:霸道总裁隐婚。
“上司公司股东的婚姻状况要公开,不能隐婚。”
第二本,少爷和绿茶在跑车后排吻照引发的误会。
“跑车后排空间紧凑,不适合坐人。”
顾砚礼接着往下读,在第五本正式提出质疑:“这些主角怎么都姓顾?”
闻央噼里啪啦敲字,总算找到机会反驳他:“姓顾不行吗?我就喜欢姓顾的。”
她说完才发现,顾砚礼也姓顾。
“当然可以。”
顾砚礼勾唇,走到她对面坐下,认真欣赏她办公。
闻央警惕心强,确认他看不到屏幕以后才开始查阅重要的工作邮件。
不幸的是,工作室的日常运营遇到了阻碍。
国内银行发来提示,她名下账户存在风险已被冻结,公司汇款也入不了帐,她需要带着身份证到总行解锁。
肯定是FBI的调查牵连到了。
闻央头一回觉得警局的椅子如坐针毡,她开始着急。
账户冻结,汇款收不到,工资也发不出,温莱和木喜怎么办?
“别咬。”
顾砚礼忽然提醒她。
“别咬嘴唇。”
闻央过于紧张,没意识到自己失态。
“破了。”
顾砚礼抬手擦掉她唇上的血丝,轻揉以确认出血情况。
他关照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性感。
闻央无心多想,她明明不能输给顾砚礼,可摊上这种糟心事,她只能问他打探情况:“上面领导有办法捞我出去吗?”
“叔叔”
闻央问得着急,顾砚礼的手指还未离开她的唇。
随着她一张一合吐字,血滴如丝渗出,淹入他的指尖。
“你好像突然改了主意,”他低低道,“你之前都在这里待着很舒服。”
顾砚礼无法每日来探望闻央,但是警局有可供调取的记录,他借此得知她每天活得非常舒坦,吃得下睡得着,一点也不像在坐牢。
闻央却认为顾砚礼在讽刺她。
“顾砚礼!”
她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叫他的名字,恨不得咬断他的手指。
顾砚礼漫不经心地收回手,她落了个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闻央没办法跟他对着干,气到牙疼。
“国家层面很重视你的情况。”
顾砚礼再度抬头与她对视,一本正经地开启谈判。
“你决定不出售地皮的话,我们可以商量下一步。”
原来,她是值得重视的。
闻央一招得道,心情不复慌张,轻蔑地将顾砚礼上下看个透。
顾砚礼失忆前极少认真对待她,他有学识有社会地位,而她只是个另类的女孩,他自然将她划进高低贵贱的其中一类。对她提供应有的帮助,却从不愿意俯下身了解她。
什么圣人,他分明对她有偏见得很。
如今闻央手握筹码坐到谈判桌上,她不能让顾砚礼太得意。
“你先说怎么保我出去。”
顾砚礼依旧把握主导,他淡淡道:“我将以私人名义打点关系。同时我会草拟文件作为依据,证明我们是亲属。”
顾砚礼没有完全暴露心中所想,他用笼统的措辞试探闻央的态度,理由更是挑不出错。
他再权柄无双,事关国际局势也要万分慎重,不可能从FBI手下强行捞个陌生人带走。
“亲属?我要和你变成家人?”
闻央拉长声音重复一遍,有点恍惚,有点嫌弃。
她是万万不愿意和顾砚礼扯上关系的。
“除此以外,你有想到好的自救办法吗。”
顾砚礼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思,缓慢作问。
他提出的问题丝毫不带掩饰,直扎闻央的心窝。
她既然不满意,那就拿出更好的办法来,否则一律视为无效发言。
“……暂时没有。”
闻央默默活动手指,缓解尴尬。
她本来就没什么计划,一天天拖着就行,要不是工作室的银行账户出现意外,她还不想这么早恢复自由身。
“你可以仔细考虑,下次我来探视,再告诉我答案。”
顾砚礼看手表的时间。
闻央一激灵,趁他不注意赶紧趴在电脑上,护住自己的家当。
他不能把这个带走。
顾砚礼瞥她一眼,没费多少力气就把电脑抽出,劝诫时的神态冷淡如松柏。
“电脑只能在探视时间用。”
“你要是有百分之一概率的同意,那就最好不要和我起争执,为后面的关系做铺垫。”
闻央的命脉被抽走,她顿时没了底气和他吵架。
警探来送顾砚礼出去,她孤零零看着他走远,内心纠结起来。
既然要演得像家人,他走的时候她一句话不说,确实挺奇怪。
闻央决定硬忍,她赶紧弄乱头发揉红眼睛,好让自己看起来年纪显小。
紧接着,她追上去叫住顾砚礼,矫揉造作将嗓音掐得清脆:“谢谢叔叔。”
……
顾砚礼愣了愣。
叔叔。
所有属于男人的称呼,他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但还是不对劲。
他回首看她一眼,点评她拙劣的演技。
“错了,慢慢想。”
*
闻央气死了。
她回到关押房间,心想顾砚礼怎么还不知廉耻占她便宜呢,他好歹比她大几岁,她除了叫他“叔叔”还能叫什么。
等她出狱,她一定要曝光他,让他身败名裂。
闻央紧急开始思考自救的办法,只有她凭自己的力量离开警局,她才不用把希望寄托在顾砚礼身上。
无奈整个世界和她作对,她想要脱身谈何容易。
FBI见她久久没有思考出结果,开始给她施加压力。
闻央身上经不起推敲的弱点太多,比如她当初开工作室的时候没经验,在美国这里的税务状态连续几年没有如实申报,FBI随便委托一位税务师来翻旧账,她在警局里又添了一桩烦心事。
闻央再也说不出“坐牢很舒服”这句话。
夜深人静时,她还容易多想。
坐牢,会让她想起闻颂。
她那个因为赌博锒铛入狱的大哥。
闻央从小和闻颂的关系不好,闻颂被父母溺爱到无法无天,一点小事不顺心就要打人。
后来闻颂进了监狱,闻央为了领遗产办手续去找过他一次,闻颂在监狱里根本没忏悔,他反复骂她是个贱人,抢到遗产能干什么,肯定照样赌了花了。
闻央拿到钱当然有用处。
她想帮闻佳看外面的世界,想活出特别的人生,不要像亲戚一样留在西青浪费生命。
二十六岁的她应该享受工作带来的丰硕成果,芝加哥的警局却困住了她。
她一向闲不下来,休息够了就觉得自己在浪费生命,脱身的希望更加渺茫。
闻央不甘心,但是她要面对现状。
过了几天,顾砚礼再次露面。
她没有安全感,先抢电脑处理工作,发消息给辛风拜托他垫付一下资金,还要抓紧回复投资人制片厂的邮件。
忙完这些,探视的时间已经过去大半。
“你考虑好了吗?”
顾砚礼耐心等她结束工作,拿出厚厚的一迭纸张。
“文件在这里,你看一下。”
闻央松了口气,幸好顾砚礼没小气到跟她计较上次的称呼。
她翻开文件,磨磨蹭蹭地阅读。
前十张纸是免责协议,接着是一些秘密条款,她必须签字保证自己不会将地皮出售给美方,一旦违反条款,等待她的可不止叛国罪。
探视区的警卫每隔十分钟都会过来巡逻,闻央不能暴露文件,看一阵就要收起来;打开再读,她的注意力又不集中了。
文件中英文两份,都不算闻央的母语,平时工作室的合同也是请法务再审,她看到晦涩难懂的专业词汇,经常要走神琢磨意思。
时间过得飞快,顾砚礼提醒她集中注意力,不懂的地方抓紧时间问。
“你又不是我的考官,别催。”
闻央讽刺一句,把文件扯到桌子底下,继续硬啃。
顾砚礼严肃的脸色微微松动,出现一丝笑容。
闻央在逞强。
她磕磕绊绊地读,憋气不肯服软求他帮忙,耳朵都红了。
探视时间只剩最后两分钟。
她要么把几份文件都签完,要么等下次再说。
下次探视遥遥无期,说不定安排在猴年马月。
闻央咬牙拿起笔。
文件厚重,每一页要在页脚标注她的姓名首字母已阅。
她签到手酸还剩最后一份文件没读,只来得及匆匆扫一眼标题。
Prenuptial Agreement.
……又是一个专业词汇。
“需要我帮你翻译吗?”
顾砚礼体贴出声。
闻央眼瞧这行名词熟悉,可是怎么都想不起意思。
她赌上尊严不吱声。
条款内容大致写的是财产分配,她寻思着顾砚礼只要别逼她认罪自杀就行。
心一横,签字落笔。
火灾
闻央签完字将笔扔在桌子上,陷入高强度脑力活动后的短暂摆烂。
“你不再仔细看一遍吗?”
顾砚礼指着文件某页,郑重提醒她。
他板正的语气令闻央想起大学的监考官,居高临下一眼看出她的答卷有问题,劝她再检查检查。
闻央落笔不悔,轻巧道:“签都签完了,再看有什么意思。”
……顾砚礼深深望她一眼,对她的懒散态度很不满意。
人生大事怎能如此轻慢。
“闻央,你太草率了。”
“你如果后悔,别怪我没提醒你。”
闻央无视耳边风,双手抱胸呈防御姿态。
听听,顾砚礼又指点上她了。
像他这样的精英没有体验过看不完文件的感觉,他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就像老师看学生答题,藐视众生降维打击。
相较下,她处处皆是破绽。
跟师生关系不同的是,顾砚礼没有教她的义务,他看她做错便会第一时间澄清责任,她之后反悔,也别怪他没提醒过她。
他爱提醒不提醒,她无所谓。
闻央更关心的是,顾砚礼如何保证捞她出警局。
“里面有条款规定好了,”顾砚礼收齐文件,“你签完字条款就会生效,不要胡思乱想。”
“哪一条规定了?我怎么没看到?”
闻央追问。
顾砚礼皱眉,有种两人根本不在同个频道交流的错觉。
他刚刚还提醒过她不要草率,她根本没听进去,连自己签了什么都不知道。
闻央心虚修正措辞:“你也不用告诉我条款具体在哪一页,你保证能捞我出去就行。”
“文件就是保证。”
顾砚礼察觉她的不安,淡淡安抚她不要多虑。
“文件算什么保证?”
闻央拍桌子,那迭条款对她来说就像白纸一样轻飘无力。
顾砚礼饱读着论,此刻竟然回答不上闻央的问题。
他是文明人,在他的观念里,文件具有法律和道德上的效力,双方签完字就代表认同这些约束,安心履行即可,并不需要额外保证。
就像这份双双签字的委托书婚前协议已经默认他们是亲属一样。
而闻央的成长背景恰恰相反,西青是少数民族的地界,法律道德在宗教信仰面前就是废纸,签字的诚信度也比不过歃血为盟。
这是她骨子里的不信任基因,更重要的是,她在跟顾砚礼签字。
她对他毫无契约精神可言,早前签了《雾源奇案》的合作,还不是疯狂压榨他?她怕轮到自己一报还一报罢了。
顾砚礼见闻央愤愤不安执意问他追讨保证,即便不理解,但还是对她有负罪感。
他就当自己在偿还失忆前的债,愧疚心使然,尽力弥补她:“你放心,我一定会来接你。”
闻央半信半疑剜他一眼。
探视时间结束,她必须跟女警回去了。
这一次轮到顾砚礼看着她走,她一个眼神都没给他留,完全忘记还要扮演家属。
不过她的反应倒是写实。
哪有家属之间不疑心不吵架的。
男人究竟靠不靠得住?
她绞尽脑汁地想。
*
签完字以后,闻央开始变得没有耐心。
她唯恐夜长梦多,每个小时都在骂顾砚礼怎么来不来捞她。
可能是她看起来太焦虑,女警申请放宽每天下午的放风时间,带她出去晒太阳。
“你们对我的看管好像很宽松。”
闻央站在空地上吹风,不经意问。
女警和她熟了,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告诉她真相:“结果都一样。”
“怎么说?”闻央挑眉。
“FBI拘留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外国人,最后的下场不是终身监禁,就是因为各种意外死掉。上吊、车祸都有。”
四月寒风瑟瑟,吹得人心凉。
政治博弈就是如此残酷,FBI得不到的就要毁掉,哪怕闻央同意转让地皮,他们也有各种理由往她身上罗织罪名。
闻央收紧十指,心情越发糟糕。
她又开始怀疑顾砚礼,他真有能力保证她活着出警局吗。
她不认为她有运气做唯一的幸存者。
女警给她递烟解愁:“你运气好,我就今天带了这一包。”
闻央挡风接火。
“是么,那我还挺幸运的。”
火星明灭,女人漂亮的瞳孔闪烁着琥珀流光。
她指望不上顾砚礼,只能自己制造麻烦了。
芝加哥日照稀少,闻央回到关押房间,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关押她的房间由私人办公室改造而成,门外的警卫二十四小时执勤,她不能开门,但有小窗户通风。
闻央朝窗外张望。
叁楼远处的天台有个废弃的可回收站点,那里堆了几个纸箱子。
除了她的视角,极少有人发现火灾隐患。
她摸黑把烟头扔出去。
猩红的一点,迅速淹没不见。
扔没扔的准,等会儿见分晓。
闻央躺在沙发上,催眠自己入睡。
过了很久,她先嗅到浓烟的气味,接着听到外面走廊上有人跑过高喊“Fire, Emergency(着火,紧急情况)。”
看来是扔准了。
她扬起狡黠的笑。
按照紧急疏散流程,无论火灾严重与否,警局都要撤离楼内全部人员。
浓烟渐渐呛得人呼吸不畅,闻央所在的位置警力偏少,两位警员反复向上级确认疏散路线都没有得到回复,只能先把她放出来,顺着人流往下走。
比起暴躁的重罪犯,闻央的存在感太轻,可她看起来最虚弱,脸上都是烟灰,咳嗽咳得肺都要坏掉。
救护车等在警局外,医护人员见她情况不佳,赶紧把她扶上担架做心肺功能检查。
外面乱成一团,几个待审的犯人开始打架,警员没有犹豫就冲过去制止暴乱。
救护车周围瞬间少了一圈人。
闻央悄悄睁开眼睛观察形势。
终于,她趁医护人员转身调试仪器的功夫,裹着毛毯跳下救护车,快速往马路对面走去。
谁都没有看见她,她要是再打扮得不起眼一些,很快就能没入公园消失了。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她轻快起来。
“闻央,你去哪里?”
……
忽然,她听见有人叫他,肩颈僵硬,加快脚步想跑。
周特助神不知鬼不觉窜出来拦住她的去路。
闻央暗暗握拳,不得不停止逃窜,回头面对事实。
顾砚礼得知警局起火第一时间赶过来,现场管理混乱,他正在和州检察长交涉确认闻央的情况,没想到看见她一个人往马路对面跑。
健康,灵活,一点儿也不像被火熏到害怕的样子。
他从人群里敏锐捕捉到她的身影,州检察长则不够熟悉闻央,看到她人身安全,出于国际礼节先赔礼道歉。
“对不起,Mrs.Gu.”
哪里有顾太太?
闻央见检察长朝自己方向鞠躬道歉,胆战心惊往身后看。
大半夜的,公园黑黢黢一片。
她身后既也没鬼,也没人啊。
假戏成真 xi ng wanyi.c om
闻央还没弄清楚顾太太藏在哪里,顾砚礼径直朝她走来。
检察长跟在他身后。
夜色汹涌下,闻央一眼便能看出顾砚礼有多担忧她的安危。
他的步伐快了半个身位,却依旧不失风度,量身裁剪的白衬衣西裤将他的身型优势完美展现。
“你怎么样?”
他走过来摸她的额头,亲密触碰加上掌心温暖是天然的安抚剂。
闻央却吓了一跳,闷咳不断。
她脸上都是烟灰,凌乱有凌乱的美,叫人挪不开眼。
“是不是被烟呛到了?”
顾砚礼继而扣住她的肩膀将毛毯拢好,温和备至。
“火灾原因还没查清楚,出来以后不要乱跑。”
嗯……?
闻央总算反应过来,顾砚礼是把她当成柔弱不能自理的受害者来关怀了。
家属之间的关怀应该如此亲密吗?他怎么突然对她动手动脚?
闻央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
“别碰我。”
她冷冷挣脱开顾砚礼的手,毛毯一挥就开始怼他。
“你大半夜会嘘寒问暖,不会早点把我捞出来?男人真是靠不住。”
闻央仗着周围都是外国人听不懂中文,直接把秘密摆到明面上讲。
没料到,检察长刮了刮鼻子,走上来调解劝和。
“你消消气,警方一开始也不知道你是顾太太,都怪我的朋友顾先生太低调。我再次向你致歉,希望你们夫妻不要因为这个误会出现感情问题。”
检察长是典型的白种人,说中文的流利度险些让闻央产生幻觉。
他很年轻,和顾砚礼好像还是认识的。
等等,不对。
夫妻?她和顾砚礼是夫妻?
闻央一扭头,眼神仿佛要杀了顾砚礼。
顾砚礼脱下外套为她御寒,不管她的肢体语言有多抗拒,他强行在她耳边落下低语。看更多好书就到:yeseshuwu9.com
“丹尼斯是我朋友,不想回去坐牢就不要留破绽。”
闻央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层逻辑,她疑惑眨眼,慢慢想明白了。
原来她和顾砚礼扮演的不是叔侄,是夫妻啊。
她有一瞬的拘谨僵硬,正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丹尼斯检察长又叹气出声:“顾先生,看来你太太是真的被吓到了,实在对不起。”
不负顾砚礼多日布局谋划,闻央此刻的任何举动在旁人眼里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质问顾砚礼,是情侣闹矛盾;
她在顾砚礼面前表现得不自然,是被火灾意外吓破了胆。
丹尼斯看得出来,闻央和顾砚礼本就不是和谐的一对,火灾让他们摇摇欲坠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她受到了惊吓,我今晚要带她出去过夜。”
顾砚礼接着提出合理正当的请求。
闻央暗暗收紧手指。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顾砚礼和丹尼斯一看都是掌握权力的精英,做事滴水不漏,颠倒黑白更是不在话下。
她明明是火灾的始作俑者,被他们这么反复强调几轮,她都以为自己确实受到了惊吓。
“对啊,真吓人。”
闻央缩进顾砚礼的外套里,虚弱咳嗽着。
丹尼斯点点头,示意顾砚礼借一步说话。
闻央见他们去密谋了,出声寻问周特助:“这个丹尼斯是什么背景?能帮FBI做决定放我走?”
“他父亲是上一任国务卿,家族一共出过叁位部长副总理。”
周特助公事公办回答她。
闻央“嘶”了一声。
顾砚礼已经是个麻烦了,没想到他的朋友也是个麻烦。
她宁可走自己的独木桥,于是试探周特助:“我可以贿赂你吗?趁你不注意我就消失了的那种。”
周特助:“你说的话,我会原封不动转达顾总。”
闻央:“呵呵……这就没意思了。”
两米开外。
丹尼斯正在和顾砚礼商量后续。
“你当然可以带她离开,这整件事情就是一个误会,如果她早点说明和你的关系,FBI也不会打她的主意。明天我先帮你挡着,看看情况如何。”
“多谢。”
“不过我想问你的是,你真的要和她结婚吗?”
丹尼斯欲言又止。
“她的案卷我看了,像税务问题,签证问题……确实不太光彩,没想到你会和她结交。”
顾砚礼垂眸。
他和闻央自然不是一路人。
她做事冒冒失失随心所欲,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手里的西青地皮有多重要,精力全扑在改编小说的工作上,游离于世俗外,只遵从她的内心。
闻央可以从容自洽,顾砚礼却被她拖下水。
都说政客是天生的表演家,保持良好的个人形象也是一种能力。人可以犯错,重要的是在犯错之后掩盖好痕迹,一旦留下把柄,就是天底下最低级的错误。
顾砚礼一直洁身自好,他身为完美的圣人,这一刻倒是心甘情愿将闻央奉为把柄。
他已经为她做了许多超出底线的事,说的下流一点,他现在完全是趁火打劫,以此弥补内心的愧疚。
“这些小问题我回家和她商量。”
他严肃向丹尼斯表态。
“但从今以后,我不希望其他任何人指摘她。”
“是,都是小问题。”
丹尼斯笑笑,刷新了对顾砚礼的认知。
“看不出来你这么护短啊。”
顾砚礼不可置否。
事情已经够乱了,他想关起门来解决。
*
闻央成功脱离牢狱之灾,她准备回半岛酒店住。
顾砚礼直接命周特助开车去机场。
那里有一架正在等候起飞的私人飞机。
“你演的还不错,净对我动手动脚。”
闻央扔下他的外套。
她扫了眼飞行路线,目的地是纽约。
“你留在芝加哥不安全。”
顾砚礼道。
闻央看他还在演,以为飞机上有美方的眼线监视她,只好耐着性子坐下来与他和平相处。
比起芝加哥,纽约是更冷酷繁华的钢铁森林,飞机凌晨降落,窗外依旧灯火通明。
顾砚礼在曼哈顿上东区有两栋联排别墅,他带她回到这里休息。
闻央先进浴室洗澡,出来才发现浴缸里准备好了玫瑰精油浴,她不假思索地留下来享受。
喧嚣一过,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她全然忘记该锁上浴室的门。
大约半个小时后,顾砚礼走进来了。
“现在不用演了,我们保持一点距离吧。”
水位没过闻央的锁骨,她待在浴缸里,远远看到顾砚礼解开领带,竟有些成熟男人的风流魅力。
他完全没听她的,走到她身后环住她裸露的肩颈,亲密无间地教她读一遍前几天的文件。
“我们在演吗?可你签的文件都是真的。”
婚前协议规定了财产分配,委托书是她授权顾砚礼在她不能出狱宣誓的情况下,代为领取结婚证明。
这是他们缔结亲属关系的依据,具有正当法律效益。